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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失之交臂
2019-12-28  作者:陆鱼  来源:陆鱼作品集  点击:

  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又盘思道:“我不会碰到矮叟朱汝的,他一定归隐了;不然江湖中怎会无藉藉之名,连九茎芝出土也不稍加闻问。”
  心中有事,时间过得自然快些,约莫初更时分,蓦闻窗外有人喝道:“朋友,行踪已露,够种的就滚出来,别龟缩在房里装孙子!”
  声音甚是耳熟,细辨之下,似是天山派的宫商公子,江之琳暗叫声“糟”,霍然而起,就近抽起长剑,悄悄闪到窗口,由窗纸破处向外张望——
  穿廊之外,是个空院,砖泥平坦,左角几枝红杏,枯枝披雪,右面一座花台,上面只堆着白雪,整个院子空荡荡的,正是寻人晦气的好去处。
  场子过去也是一排僧房,门窗剥落,屋面上有个黑影俏立,身姿婀娜,正是纨扇女。
  正临这院落的后殿,黑漆漆,像是墓穴,殿上另站一个不穿夜行衣的汉子,江之琳借着下弦月一看,此人不是宫商公子,而是小郎神仇书!
  “反正是瓮中之鳖了,何不爽快一点?”宫商公子又叫阵了,他乃站在江之琳房间的屋顶。
  江之琳想道:“小郎神怎会跟天山派沆瀣一气,莫非为女色所迷?”说不得,熊腰一挺,推门倏地踏入院中。
  尚未着地之际,忽有一道黑影,自对面的僧房里跃出,行将碰撞,江之琳疑心是敌,先下手为强,长剑作个“日落而息”之势,剑浪一闪即逝,锋芒猛削敌人左肩!
  那黑影原来是个浓眉高鼻的中年大汉,眼眶凹入,嵌着一对蓝眼,短发卷曲,包一条英雄巾,下巴长一丛虬髯,乃是个色目人。他身手甚是高明,眼见敌剑已到,双戟一剪,把剑锋荡开,同时脱形换位,单足点地,使个“穿杨拂柳”之势,疾如飞鹰,斜刺里滚开一丈!
  两人交了一招,均自惊叹对方身手不凡。
  这当口,宫商公子等三人洒然落地,软雪不惊,悄无声息。
  宫商公子一看半途杀出的程咬金竟是江之琳,略感惊奇,旋即仰天大笑:“好极了,你是大漠派豢养的,还是来淌混水的?”
  小郎神嘴角挤出丝冷笑,道:“江兄缘何不辞而别,莫非认为姓仇的不配交个朋友?”
  纨扇女秋波溜了江之琳一眼,抿嘴浅笑,玉指绕着绣帕。
  江之琳暗自感叹,深怪自己江湖阅历不够,今夜分明没有自己的事,乃是天山派邀请能人小郎神仇书找大漠派晦气,千不该万不该沉不住气,听见叫阵就以为对自己而发的,无事找事,弄得双方皆疑心是敌,真是何苦来哉。
  色目人慨然陈词,用的是颇为流利的川话,道:“宫商公子,敝派死的死,伤的伤,已经溃不成军,恩师也不幸归天,贵派自此称霸天山南北,何必一定要赶尽杀绝?”
  宫商公子不怀好意地笑道:“你求饶了,难得,难得。我有话问你,你聂老鬼的遗孤藏在哪里?就带在身边吧?”说着,指着僧房破门道:“就在那门里?”
  色目人一听,头上冒出冷汗。
  纨扇女轻启樱唇道:“告诉我们,你不远千里护着小师弟东来,是不是想夺得终南山上的九茎芝让他服下,好让他报杀父之仇?”
  又是九茎芝,江之琳暗自摇头,究竟要有多少人为九茎芝死才够?
  宫商公子指着色目人笑道:“饶你不难,只要你当我的面,亲自把聂老鬼的遗孤毙在掌下!”
  色目人仰天狂笑:“天山派也欺人太甚了,只要我一息尚存,你们休想动我恩师骨血一根毛发!”
  宫商公子又笑道:“好得很,你既然把师弟性命看得比自己还重,可愿意拿你的性命换他的?”
  “这话怎么说?”色目人问道。
  “容易得很。”宫商公子口角生风道:“只要你加比那甘心束手就缚,由我处置,我可以饶聂小鬼不死!不然嘛,嘿嘿,你们今夜一齐死吧,关于这点,你可以相信敝派是说得到,作得到的。”
  这时僧房“砰”地打开,闪出两道人影,一个艳若天仙的回族少女,尖声叫道:“师兄,不要答应他们!”
  少女身后,还有个粉装玉琢的稚童,手拿一对精钢五行轮,扑向小郎神就杀,可怜他连武器都还无法合握!
  仇书双手微微一拂,就是一股奇重的劲风,色目人加比那大惊,双肩一幌,一面拉开小师弟,一面单掌拍出,两道劲风冲激,众人衣裳为之飘拂。
  小男孩踢脚不依,他师兄加比那倒退一步,大感惊惶:“天山派从何处请到这个能人?”连忙高声呼斥师弟、师妹,不准动手。
  小郎神浑若无事,宫商公子夷然一笑。
  “你们说的话真的算数?”色目人加比那问道。
  回族少女珠泪滚落玉颊,哀声恳求师兄不要鲁莾行事,但加比那不为所动,厉声斥道:“师妹你让开!”接着双手一掼,把金戟插在地下,朝宫商公子行礼道:“请贵派宽容三天,让我师弟妹先行,第四天鄙人任由你处置!”
  回教徒向来一手持剑,一手持经,放下武器无异表示已下决心,他愿牺牲性命,只要小师弟性命无恙。
  宫商公子微微一笑,心想原来这厮并非呆子,他原打算不费吹灰之力先结果了他,再寻两个小的,岂肯让两个大漠余孽潜逃?因笑道:“加比那,你是反客为主了,记着我是买主,你是卖主,该由我来开价!”
  江之琳在一旁静观,与这异乡人加比那生了惺惺相惜之感,心想:“我最多只能跟宫商公子拆个平手,大漠派或能制得住纨扇女,问题就在小郎神仇书一人——”遂拉仇书到花台边,道:“仇兄——”
  纨扇女武功不在师兄之下,心计更是鬼灵,秋波一转,已知其用意,缓步偎到小郎神身侧,回眸一笑。
  小郎神如得启示,拍着蛟皮腰带,表示凭着乃师的“紫光刀”发言,笑着对江之琳说道:“江兄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女人!”江之琳暗骂一声,想道:“这小郎神枉列华岩小三仙老二,比白希龄差多了。”嘴唇一咬,计从心来,漫声说道:“仇兄,我老鬼知道谁是‘菜人’,也许我……”说着,笑了一笑,又道:“仇兄有没兴趣?”
  小郎神一听他提起“菜人”的秘密,兴趣浓了,眼露异彩,指着回族少女,低声问道:“江兄想换那异装美女的性命?”
  院落那边,回族少女正神色凄惋跟师兄争辩,说是要死就死在一起,在悲戚中另有圣洁的皎光。在仇书想来,江之琳应该是瞧上这女色,因为他自己也有点怦然心动。
  江之琳伸出三个指头,说:“三个人的性命。”
  大漠派三人都不知自己的生命已成交易中的货品。
  纨扇女见小郎神意思有点回转了,连忙扭腰对他俏骂:“你这人是怎么了?这样没心思!钱冰是有名的吝啬鬼,岂肯把这紧要的秘密跟徒儿共享?姓江的一定有诈,不会知道‘菜人’的秘密。再说我师父迟早总会打听出来,那时还少得了你一份?”
  小郎神大乐,说道:“还是你聪明,我几乎糊涂了。江兄,你未必知道那秘密吧!”
  江之琳哭笑不得,想道:“我不知道谁才知道?”
  仇书转头对宫商公子道:“要杀,要放,快点决定!”他这人其实还不坏,也不是对大漠派有什么过不去的,只是不耐烦这种温吞水作风,至于杀人,在他是不算一回事的。
  纨扇女忽然对加比那道:“加比那,你过来商量,我们三人对你有个安排,未知你同意与否?”
  江、仇两人同时一愕,不知她要搞什么鬼?加比那是直心汉子,不虞有诈,真个撇开师弟、师妹,走近花台来。
  知师妹莫若师兄,宫商公子,脑筋一转,已知师妹用心,负手踱步,藏在身后的白玉般的手,在一笑之间,蓦然变色,其浓如墨,回头说道:“你们快点商量呀——”一语未了,倏然翻腕,掌心一吐,暴起一声沉雷巨响,一股恶臭的黑烟由掌心喷出,他的手掌又恢复白玉色。
  这股浓烟,收束成弹丸,闪电不足喻其疾,遥击聂姓孤儿!
  烟中不是他物,乃是奇毒的粉状黑砂,封国夫人费尽千辛万苦,采自唐古拉山的“地阙潭”,按“湿婆经”所载秘法,加配孔雀胆、蝎尾、蛤蟆皮等七种毒物,用天山“幽天洞”的烈火烧开,七天七夜沸腾不已。这七日之中,练功者坐功在鼎炉前,悬手在水烟上,倒逆真气运行之序,把毒气吸入掌中。
  封国夫人终南山之行,计赚萧尼,曾试用“黑砂大毒掌”,企图置这前辈高人于死地,结果虽因萧尼佛法无边,逃过这一劫,但也可见天山派对“黑砂大毒掌”倚重之深,现在是第二次在中土出现。
  加比那见敌人出手暗算聂小师弟,手法迅疾无伦,抢救已自不及,急恨攻心,未及惨叫,昏倒扑地。说时迟,这时快,由黑漆漆的后殿里,有一团黑熊之类的东西,电闪而出,刚好挡在“黑砂大毒掌”毒风和聂姓孤儿之间!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黑烟腾飞,像喷泉涌起,上升数丈,腥风反向飘来,众人纷纷闪避,在黑烟蒙蒙间,看见回族少女和聂姓孤儿安全无恙。
  先前那团黑影,吃黑砂掌毒风一扫,像被踢中肚皮的母狗,急势弹射,碰倒僧房朽柱,房子塌了一角,身体半盖在断木碎瓦之中,动也不动。
  众人同声惊叫,那团黑影原来是披着黑毛皮衣的少女,皮衣一经狂风炸破,露出衬身的银红罗小锦袄和水红长袴来,娇躯玲珑,纤细得像根多汁的芳草,这时歪着脖子,睡在瓦堆中好安详。
  纨扇女率先惊叫:“玉妹!”风也似的跑过去。
  宫商公子神色大变,知道闯了大祸,顿足急道:“又是这个女矮子!”
  江之琳的惊讶,还在天山派两人之上,因为他已看清她原来就是雪夜在路上遇到的那个“鬼女孩”!
  纨扇女半跪在她身侧,一想她这件漂亮衣服没损分毫,定是闹鬼,放下心头石,说道:“玉妹,起来!我们已经吓了一跳。”
  “鬼女孩”玉儿“崩”地从瓦堆里跳起来,气冲冲指着宫商公子道:“你怎么可以打我!你怎么可以打我,打死了怎么办?”
  宫商公子连忙陪笑,道:“玉妹你装死装得好像,叫人吓坏!”
  玉儿听天山派师兄妹一吹一唱,都说吓了一跳,很是高兴,气也没有了,说道:“我爸爸说不准你们害大漠派,所以你们就不许害他们!”
  江之琳知道她话还多着呢,那种废话多听几次,会令人早日归天,遂打算前去救醒加比那,正巧那回族少女和她小师弟正忙着替师兄推推拿拿,就不便过去,只好呆站着。
  玉儿站在纨扇女身旁,只有姽英肩膀那么高,抬起脖子,仰脸望天,神态得意极了,说道:“我爸爸是天下武功第二,所以你们要听他的话。”她把父亲捧得极高,就是把天上的玉皇大帝请下来,大概也只好拜个把子!
  小郎神看这女娃子,分明稚气未脱,却作大姑娘打扮,可也算是个美人胚子,很标准的“八头身”,只是身上每一分寸都比常人要缩点尺码,矮得很有趣,有心问问她自封为武林第二人的爸爸是何名头,遂笑着道:“玉姑娘,敢问令尊大名,他心目中的天下第一又是谁?”
  玉儿侧脸向纨扇女道:“这个黑鬼是不是跟我聊天,告诉他我不同陌生人说话。”
  小郎神宛如挨了一记巴掌,平生几曾受这种奚落,论地位功力,骆岩之流也不敢对他不客气,火气微冒,冲着她的美丽,还算忍耐住了,朗声笑道:“玉姑娘,我也自封为武功天下第二,你可知道我是谁?”
  玉儿掉头不理,去看加比那,看到江之琳呆站在那里,鼻头一掀一掀,表示轻蔑,回过头来问纨扇女道:“姐姐,你看他武功会不会比我八弟高?”接着又低声下个注解:“我八弟今年八岁。”
  江之琳不知她指的是自己还是仇书,反正已判明她是个女疯子,也不理她,纨扇女却慌了手脚,连忙牵着的手说道:“这人乃是红羊老祖——”
  玉儿挣脱了手,惊问:“洪阳老祖?怎会这样年轻?”她正确地道出“海外三仙”的名号,可见家学渊源之一般,语气之间,多少有点肃然起敬。
  纨扇女知道要坏,但不得不把话说完:“红羊老祖的徒儿。”
  玉儿哼了一声,把仅有的一份尊敬也哼跑了,回头来看江之琳,不幸正碰到江之琳的眼睛,想了“五马分尸”,不免还有点怕,赶快把螓首垂下。
  小郎神冷冷说道:“姑娘既然自诩若此,想来武学定有过人之处——”
  玉儿置之无闻,心想:“那个会‘五马分尸’的,大概是陆地神仙的徒儿吧?”
  仇书一向自负相貌高明,就是黑了些而已,最不能容忍的是女孩子的白眼,最喜欢的是美女的青睐,玉儿虽然矮小些,仍不失为袖珍美人,如今受她如此冷落,一股怒气陡然由胸口上涌,暴喝道:“看掌!”伸出铁色的健臂,出掌如枪,推出一掌,一股雄风盖世的狂飙,挟万钧潜力,排山倒海涌出。
  玉儿趋避不及,左肩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在原地风轮子也似地,滴溜溜一轮急旋,再也分不出眼目鼻嘴,成了一束红白相间的柱子,宛如元宵的一缕烟火,周身都旋出涡风来了。
  江之琳等错愕不迭,这算是什么功夫,照理吃硬风一叩,应该弹飞才是,就算功力深厚,干脆就半个不动,哪有这门子急转的?
  也不知转了几千几百匝,玉儿旋势渐渐缓下,秀鼻樱唇依稀可见,可以看清她笑靥如花。
  小郎神估量不到这小女孩居然有此上乘卸力功夫,不由得目瞪口呆,只听玉儿告诉纨扇女道:“姐姐,这个黑鬼比我八弟强,也比我七弟强。”
  江之琳在一旁想道:“她要介绍她七弟几岁了。”
  果然,玉儿高声说道:“我七弟今年九岁。也比我六弟强,六弟今年十岁,还比我五弟强,五弟今年十二岁,大概跟四弟差不多,四弟今年十四岁!”
  小郎神仇书也不知是喜是怒,喝道:“岂有此理!”健腕一问腰际,“咻”地一声暗卡弹开,紫光刀挟阵冷风出现在手里!
  就在刀风升起之际,玉儿竟借风而遁,在一剎那间,乘着这点微风电闪飘上屋顶,微一点脚,没在僧院之后,一边清清脆脆传来那铃也似的声音:“我爸爸叫我出来找一个使剑的……”
  以下的话已经听不清,显然人已去远。
  这一手绝妙轻功,连始终默蹲在一旁,死命为师兄活血的回族少女也吓呆了,暂时住手,那聂姓孤儿把小脑袋四下探索,想寻找玉儿究竟躲在何处。
  江之琳悄悄嘘了口气,这玉姑娘方才遁飞之势,隐约之间,有萧尼乘掌风飘飞的风仪,虽然尚未炉火纯青,要亦具体而微,那份轻灵,确是平生所罕见。
  小郎神恨恨收刀,动作中显出内心的气馁,喃喃诅咒。
  宫商公子把手搭在仇书背上,笑道:“仇兄幸勿受愚,她身上穿的是不畏罡风的‘天云衣’!”
  仇书“喔”了一声,讶问:“这件武林至宝乃是陆地神仙的东西呀,陆地神仙并没徒儿——”他深怕不幸而言中,这个“鬼女孩”万一真的是华岩小三仙老大,可怎么好?
  纨扇女又道:“我们不跟她顶,只是哄她,因为她父亲最护短,委实难缠。”
  小郎神急问:“她老鬼爸爸是谁?”
  话还没完,从僧舍后面传出:“谁敢骂我爸爸?”
  江之琳一怔,想道:“她还没走?”方在惊愕间,空中有道人影降下,双手提着那对“流星槌”,相形之下,只见铁球不见人,在一瞬间,轻轻飘下,声也轻轻。
  仇书打量那硕大无比的“流星槌”,再看着她立脚之处,泥地并不沉陷分寸,为之怃然。
  玉儿双手提着“流星槌”,倨傲地扫视众人。
  小郎神笑道:“原来你偷了人家衣服穿!你父亲是谁?说来我听听。”
  玉儿高抬玉臂,升起“流星槌”,在空中“呼噜呼噜”急旋,其势若排山倒海,自有阵阵旋风随球呼啸。两枚铁球重逾千钧,疾驰猛旋,灵活异常,全由一双细白柔手指挥。
  她顺逆反侧,忽趋忽避,藉一条铁链,玩重球于十指之间,以力制力,并不费劲,“流星槌”宛如两只猛狮在戏耍,自在奔驰,众人不知不觉都喝起彩来。
  小郎神瞧她在一旁耀武扬威,心里暗自好笑,一面调息运气,真气密布师门无上魔功“阳胥大法”护住全身,静以待变。
  一枚“流星槌”在奔飞之际,猛可择人而噬,带着轰隆轰隆的响音,声势非凡,撞向小郎神。
  仇书清啸一声,以一双肉掌相迎,宛如青龙抢珠似的,双手轻轻一托,欲将“流星槌”叩飞。不料,事出意外,只听“扑”地一声,铁球就像吹胀了的牛皮,忽然炸碎了,满空中尽是粉屑,宛如飞絮一样,随风而飞。
  仇书先是一愕,接着仰天狂笑,其他的人亦都忍俊不住。原来那“铁球”是状如木棉的软木草所造的,只是制作精巧,外面又黑漆漆的,有点反光,竟被她瞒过,他们要是知道她还用四驷马车来运载,只怕非笑破肚皮不可。
  玉儿气急败坏的,怒道:“笑什么!举轻苦重,乃最上乘御力功夫,不知道还敢笑?”
  院中自小郎神仇书以下,哪个不是行家,焉有不知之理,但这道理,只可意会,哪可由她自己说出?
  玉儿差点哭了,一气之下,又把另一枚“流星槌”运劲打出,当然是打笑得最凶的仇书。
  小郎神毫不介意,耸身跳起,肉掌挥格,哪知浑身一震,五脏六腑全移了位,碰飞一丈,“叭哒”一声,滚落在地!
  这枚是如假包换的真铁球。
  “流星槌”碰上小郎神,碰得小郎神如利箭反向而飞,玉儿双手一舒一抖,把铁球稳住了下来,乐开了笑得花枝招展。
  这种演变出人意外,大家都为她的神技震住,一重一轻两枚铁球,要舞得分不出来,真是难乎其难,错愕还来不及,忘了应该笑。
  玉儿又气了,指着众人道:“他跌倒了你们就不笑,我的铁球炸了你们就笑,试问是何道理?”
  还是没有人笑,都在惊奇她年纪能有多大?难道前辈子练的武功,再次投胎还能带了过来?
  小郎神本以“阳胥大法”护身,只因一时轻敌疏忽,把威力减了大半,以致跌个狗吃屎,还把真气震得百蛇翻腾,吃定了这眼前亏,却不服气,强颜问道:“玉姑娘,令尊大名,不知能否见告,仇某一日不死,必登门请教!”
  “哼!”玉儿撇了撇嘴,取瑟而歌道:“姐姐,他不配问,是不是?”说着,拖起大铁球一闪而逝,隐入颓倒的僧舍后面。
  “好可恶!”小郎神气得差点捶胸。
  纨扇女道:“你不要气苦。她叫朱玉,父亲是矮叟朱汝!”
  别人还不打紧,江之琳一怔,这五个字在脑中打了两个转:“矮叟朱汝?矮叟朱汝!”顿时宛如踩在热炭上面,双手一分,冉冉而升,上了僧舍,极目四望,只见一轮马车,迤逦爬上山南寺西侧的山脉,滚滚而去。
  他没有多少好思量的,撒开两腿,宛如野马,狂奔急追。
  这条山路,乃循山腰而筑,很是狭窄,马车行过处,在积雪上留下两道车辙。
  朱玉一面驱车,一面想起母亲的叮咛:“除了爸爸指定的那个人外,不可再与外人淘气。”如今惹了祸事,人家追了上来,除了逃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路上时有乱石,马车颠簸得厉害,再加车身后仰,那枚铁球滚到车后,大有翻车之虑。
  朱玉伸手拉住铁链,把它带到身边,一边还要驾车,很是忙碌,心中很是气忿,空负一身武功,还要被追逐得这样狼狈。
  她回头一看,来人轻功甚佳,正是那威胁要“五马分尸”的人,除了怕之外,更添一分不平:“我又没打他,干吗他死命追我?”
  江之琳渐渐逼近,宏声叫道:“朱姑娘,朱姑娘,等等我!”
  朱玉狠狠骂声:“不要脸!”更把马鞭抽得天响,马腹皮破见血,还不停手。
  “朱姑娘!”江之琳力竭声嘶又叫:“我有事要晋见令尊……”
  “完了!他要告诉爸爸了。爸爸没关系,但是妈妈——”朱玉想道,回头一见他已在十丈之内了,更是急得要命。
  江之琳是势在必追,不然要找矮叟朱汝何异海底捞针?看看相距已在五尺之内,奋力前冲,像怒箭一样射出,堪堪赶上,由马车后篷钻入。
  “啊!”朱玉惊呼起来,抓起流星槌往车外飞纵出去。
  江之琳不知她逃个什么劲,在急驰的车身内,立脚不稳,只得手脚并用,往前座爬行辕马无人控制,轮下碰到一枚大石,整个车身跳飞起来,江之琳暗道不好,急忙向后飞跃出车。
  当他在雪地上飞滚时,整个马车翻了过来,辕马急嘶,溅起千堆雪。
  江之琳且不管这个,只往前眺望,玉儿拖着流星槌,像狂风吹绣球般的,一溜烟往山上直窜。
  “天涯海角也要把你追到!”江之琳发了狠,也不拂一下身上雪片,再追。
  朱玉起先只为了避免与人打架,才落荒而逃,后来逃出趣味来,就是不让他追到,蓦然看见路侧有一山涧,冬日水枯,成了上山捷径,遂飞身而去。
  山涧陡峭,滑石铺雪,非常难走,两旁的涧岸,七、八尺,一丈不等,上面长满苍松,夜风吹过,松涛呼啸,有如山雨欲来。
  抱着不至黄河心不死的决心,江之琳也摸上山涧来,一步一步缓缓跟进,再无法驰奔,心知定是“鬼女孩”放刁,有意为难,看涧底滑石,略无脚痕,几乎要疑心她根本没走上这条路,其实是人家轻功早已超过“踏雪无痕”的境界。
  山涧上头,忽然传来隆隆雷声,宛如山崩地裂,江之琳大惊失色,“流星槌”正沿山涧滚飞下来,其势锐不可当,瞬息已到眼前,铁链子拖在后边,敲着涧石,铿然有声,震人心魄。
  山涧只有五尺宽窄,闪无可闪,一个不好,给铁球碰到,不落个血肉糢糊才怪!
  江之琳当机立断,拔高两丈,身悬空际,让路给铁球过去!甫一落地,狼狈自语:“无冤无仇,下此毒手,若落入我手里,非……非……”他“非”了半天,总算想起来:“非‘五马分尸’不可!”
  好容易上到山顶,迎面有密密一堆人影迎上来,仔细一看,原来一队雪人,也许是匆匆堆成,只有几个鼻孔分明,大半草草了事,有一些干脆就是雪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共是七七四十九个。
  江之琳不觉好笑:“难道还要打雪仗不成?这些雪人又矮又瘦,倒跟她的身材是一个路子的。”细想之下,又觉不对,看他们错落有致,疏而不漏,分明是种轮回阵法。
  大凡阵法,身在局外看来,总觉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是几根竹子或者数排桃树,最多是一些花石,甚至像现在一样,一队雪人,但在具有摧金裂石之能的江湖好手,却视为畏途,因为一旦误入阵中,由疑生幻,由幻生魔,鬼泣神号,阴风怒号,雷雨交加,耳不聪眼不明,始终在里面穷转,就是转不出来。江之琳虽不识阵法,却知厉害,想到“八阵图”的威风,不寒而栗,岂敢贸然以身试法,徘徊再三,终是不敢进阵。
  他终于想出个法子来,在雪人阵前五尺,搜集一大堆雪,捏成百十粒拳头大雪团,用劲打出,将雪人击碎——真的成了“打雪战”了。
  待到“破去”阵法,时近三更,江之琳安然渡过,四处搜寻,空山人寂,哪里有朱玉身影?
  他颓然坐在一株松下,叹道:“雪夜访戴,乘兴而去,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我真是愧对古人。”松旁有石如屏,可以避风,他困倦交加,竟蒙眬睡去。
  梦中无岁月,不知何时,有一阵苍老的声音,呼天叫地,把江之琳吵醒。
  “这分明是‘北辰阵’,他昨天还在这里,天啊,我昨夜怎不肯上山?皇天无眼,竟让我失之交臂!”
  江之琳张开眼睛,见天已大白,由石缝中循声望去,有个身材伟岸的老者,蹲在昨夜朱玉摆阵的地方,伸着青筋虬结的枯手,用根尺许古剑,指指点点,喃喃自语。
  老者生得面如银盆,眉如偃月,紫面落腮胡,光着一颗滚圆肥头,顶上炙着龙眼核大紫红色两排大疤,分明是个出家人,身上却穿着短小袖道袍。
  这道袍也奇特,乃由四色布拼凑而成,写了一个“田”字,老者身材又高,道袍差不多只能算是上衣,下半身穿的是一条肥胖腥红女裤!
  江之琳觉得怪极了,这是个什么人呢?
  他这一动,并未逃过老者耳目,把一对亮晶晶的瞳仁往石后望来,似已觉察石后有人,江之琳连忙躲闪,半晌,并无动静,连忙再悄悄探头,那怪老者已经走远。
  “他认得朱姑娘摆的阵法,想必跟矮叟朱汝有点纠葛?”江之琳想到这一点,倏地自石后跳出,捷步跟踪。
  老者步履迟缓,知道有人追来,也不回头。没几下子,江之琳已跟他只有一肩之隔,方待开口问讯,老者微一幌肩,滑行数丈,远远超前,接着又是早先那种缓慢的步子。
  江之琳一愕,叫道:“前辈请留步!”但老者不理,只得尾随不舍,很快就只差一肩,老者又一幌肩,再次把江之琳摔在后面。
  一而再,再而三,每次行将追上,都功亏一篑,江之琳想道:“他究竟是要我追?还是不要?”朗声开口道:“前辈何故相召?”
  老者总算停步,回头笑道:“是你不请自来的吧!”
  江之琳还未待开口,老者暴出一连串的问话:“你何时开始躲在石后?‘北展阵’是何人所摆?为何人所破?快说!”
  江之琳对老者的盛气凌人,略起反感,答道:“是我破掉的。”
  怪老者怒斥一声:“你究竟看过矮叟朱汝没有?”
  “你也要找他?”江之琳想着,答道:“我就是来找他的。”
  老者不再言语,两指捏着短剑,闪击轻叩,疾若鹰喙,江之琳本能移宫换位,长剑舞起一重剑幕,正是“耘田大九式”的“日出而作”!
  老者顺势一点一绕,叩碎剑幕,已自试探出江之琳门路,顿时仰天高啸道:“天啊,终于给我找到了!”
  “你也要找矮叟朱汝?”江之琳一听,脱口而出。
  老者满脸狰狞,露出咆哮:“我为什么不找他?你以为我出家人该着道装?”说着,狠狠拉扯四色袍,又道:“你以为我喜欢穿女裤?”一面用力一拉下身红裤。“这全是你师父所赐!”
  说到这里,老者由狂怒而转为悲哀,喃喃说道:“九年前,他跟我在这里赌技,他若输了,就踩高跷,我若输了,就把我‘四方上人’四字,改为东西南北人五字,还要标在身上,而且终身穿着女裤!”
  江之琳始知“东西南北人”原来是矮叟朱汝的手下败将,来此寻仇的。
  “看!”东西南北人倏然转身,露出后背驼峰,道袍隆起,绝似生个巨瘤,又道:“他用玉尺破了我护身气功,然后掷给我这身衣物!玉尺至今还留在我后背,无法拔出。”接着颤抖说道:“我也算是一代宗师,穿上这身衣服,真使我难以做人,但是除非我把他击败,我无权换装,可恨的,他不把一场打斗的机会给我,他应该每年今天都在这里等我,而他年年都不露面!”
  江之琳觉得替本门辩解,是自己的责任,遂道:“矮叟朱汝也许年年有事——”
  “你称他为矮叟朱汝?你不是他的徒弟?”东西南北人忽又厉声喝道:“他现在究竟在哪里?”
  江之琳一想,东西南北人定是本门对头,却不好透露了朱姑娘曾在此露脸的消息,因摇头说道:“不知道,我偶然来到这里,看到地上摆了一堆雪人——”
  东西南北人早不耐烦了,倏地飞出一掌,把江之琳叩飞一丈,跌个发昏,然后泄气说道:“果然,你不是矮叟朱汝的徒儿,他的徒儿不会这样差劲。”说着,双肩一幌,不顾而去。
  江之琳怒形于色,躺在地上目送东西南北人远去,一阵灰心之念,袭上心头,离家以来,数月之间,所见所闻,无一不是好手,老的固然不用说,年轻的哪一个不比自己好?遂失神地望着初升的太阳。
  晨阳站得很低,不比这座山高多少,彷彿褪色,而且发瘦了,带着水气的亮光,天空是金黄色的水流,一递一递的散失在长天之上。
  俄而,朝日东升,光芒万丈,无远弗届,云霞横抹斜飞,全是阳光的颜色,近处葛藤突松上的残雪,有如无数的小白衣,挂在针叶之间。
  江之琳如获启示,灰心之念,一扫而空,独自说道:“太阳逐渐明亮起来,像一朵美丽的红花,同样的,我的武功也会逐渐好起来,如一匹雄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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