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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斧霸
2024-07-25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葛东京彷佛正在海滨,在漆黑的海滨孤立着。
  他已听见了啸声,啸声越来越逼近,但海啸的巨浪仍然隐没在漆黑的夜空中。
  越来越漆黑了,连新月也给厚厚的云层遮住。
  啸声忽起。
  是刀的啸声。
  挟着刀啸同时并起的,是衣袂飘扬猎猎之声,但很奇怪,这声音听来却像是下雨。
  不是此刻的雨,是宿雨。
  宿雨不但留痕,也留声。
  雨痕留在刀上,雨声留在心里。
  刀呼啸,斧呢?
  “斧霸”的斧,旣能称霸,自当有霸者之风。
  刀在呼啸,斧应该是咆哮如雷的,这才是斧中之霸的霸王本色。
  但斧无声。
  沉重的巨斧虽动而无声。
  在黑幕里,只见刀光,不见斧影。但琴琬婀娜的身影已在移动,急速地移动,后发先至地闪电般移动。
  黑黑的黑夜中,葛东京全身湿透,又湿又冷。
  不是海啸的啸声,却比海啸声更可怕千万倍。
  他忽然看见了斧口,甚至彷佛看见了斧口上的缺口。
  斧口上的缺口,数之不尽。
  数之不尽的缺口,以平排一字型的形状,闪电般涌入了他的口。
  “为什么杀我!”
  葛东京大叫,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大叫。
  但有无数缺口的巨斧斧口,无情地把他的叫声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漆黑夜色中,葛东京充满绝望的目光在闪动。巨斧并没有把他的脑袋削开两半,斧口只是嵌入他口腔内半尺,然后立即收回。
  但这已经是绝对致命的一斧。
  葛东京的嘴还在动,血淋淋地诡异地恐怖绝伦地在动,但却只是一张极度残破的脸在挣扎……
  他叫出来的已不再是声音,而是有如泉涌一般的鲜血。
  “斧霸”的巨斧已杀人,但杀的并不是艳初。
  艳初的刀虽已抽出,杀人的刀法虽已发动,但刀刃只能扑向无穷无尽的苍穹。
  他发刀的时候,身形向上挺拔,姿势美妙如同飞鸟。
  飞鸟本是扑向“斧霸”的。
  “斧霸”的身形也在飞拔,也像是一头怪异的鸟。
  但忽然间,她不见了,巨斧也不见了,艳初的人和他的刀,只是扑向了漆黑的苍穹。
  刀、斧没有碰击,有如相距千里外的两颗流星,只是各自闪烁,璀璨而孤独地在夜幕下飞翔。
  葛东京看见了流星,不是刀斧,是从天外飞来的真正的流星。
  流星在翡翠城外飞翔,拖着一条梦幻般不真实的长尾巴……
  但与其说是飞翔,何不说它正在自我燃烧,自我毁灭?
  美丽的流星,美丽的女人,都同样灿烂迷人,都同样是个不真实的梦。
  “为什么杀妳的奴仆?”艳初已落地,眼神也落寞如同今夜的夜空。
  他没有看见那一闪即逝的流星。
  他眼中只有宿雨留痕。
  夜空冰冷、刀锋无情,佳人残酷。只有死不瞑目的葛东京,才能毫无感觉。
  “为什么杀妳的奴仆?”艳初再问,但人却疲倦地跪了下来。
  他的肉体并不疲倦,疲倦的是他的心。
  他是学武者,一个练武二十年的江湖人。
  他胸怀大志,一脑子都是奢侈的梦想。
  但今夜蜷伏在坛中等候他大驾光临的女子,并不是“千里蝴蝶”,并非叶天王的女人。
  她只是翡翠城中的妓女,却也是“三霸”之一的“斧霸”。
  刀斧虽未交锋,但彼此身形一展,兵刃一动,早已强弱立判。
  这一斧若非突然改变方向,铁艳初早已站不起来。
  甚至连跪的力量也不存在。
  琴琬。
  妓女。
  一个如此娇柔的女子,竟能挥舞沉重巨斧,杀人夺命只在顾盼之间。
  葛东京死了,他也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但这妓女旣要杀他,他就只有一个“死”字。
  “为什么杀妳的奴仆?”艳初第三次这样问。
  当他第三次问这句话的时候,他整个人已匐匍在柔嫩的草地里,浑身颤抖。
  他颤抖并不是因为恐惧,他不是个胆怯的懦夫。
  他颤抖是因为愤怒,因为悲哀。
  他愤怒的是苦练刀法二十年,竟远不如这弱质女子。
  他悲哀的是壮志难酬,一脑子的梦想永无实现的机会。
  一连三问,她竟不答。
  他忽然万念俱灰,干脆匐匍在草地里放声啕哭。
  风流侠盗,转眼间变作三岁小孩,未始不是一樁奇闻怪事。
  艳初奇奇怪怪,琴琬更加奇奇怪怪。
  她左手倒提巨斧,右手轻轻一抄,竟把七尺昂藏的铁大侠当作小娃儿般抱在怀里。
  他的脸靠在她高耸的乳房上。
  她温柔地吻着他:“奴仆太多事,我不要奴仆,你听话,我要你。”
  她潇洒地把他抱回茅舍内,然后用诱人艳色抹去他的愤怒和悲哀。
  “虽然我只是妓女,但你却只是我的第二个男人。”她的脸已和他的脸相连着,如胶似漆般分不开。
  他呆了。
  他在想:“我怎么了?她怎么了?天下间所有的人都怎么样了?”
  他手里仍然握着宿雨。
  是他父亲的刀,也是他的刀,刀锋依旧闪烁着冷厉的光芒。
  可恶的女人,又已赤裸地俯伏在自己的身体上。
  只要他狠下心肠,一刀疾劈下去,这可恶的女人就得身首异处。
  但最可恶的,却是这可恶的女人偏偏也极可爱。
  他只是她生命里的第二个男人?
  她是个妓女,她的说话又怎可以相信?
  可是,不知怎样,他却深深地相信了,甚至毫无怀疑。
  他认为她没有欺骗自己,她说的是真话。
  古往今来,虽身在青楼之中,但却出污泥而不染的奇女子,总是有的。
  虽如凤毛麟角,但总是有的。
  但她第一个男人是谁?
  “是叶璧天?”他本不想问,但忍无可忍,还是问了。
  她一面吻他,一面摇头。
  他不再问了,他只觉得身子正在发热。
  琴琬需要他,他也需要琴琬。水帮鱼,鱼帮水,鱼水相欢,宛如春秋时某侍婢答管仲:“浩浩者水,育育者鱼。”
  浩浩如海,既深且广,浩瀚烟波不断
  育育是喜,既欢且愉,恩爱缠绵无限。
  她是女子,不可思议的女子。
  第一次,艳初摆布她,有如屠者宰割羔羊。
  但被宰割了的羔羊,事后挥舞惊人的巨斧,把屠夫的一颗心劈成碎片。
  第二次……于是又有了第二次……
  这一次,她反客为主。
  她咬着他的鼻尖说:“你是属于我的!”
  她是可恶的,自一开始到此刻,每一言一动都十分可恶。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维,女人亦然。
  女人何尝不能造时势?时势又何尝不曾造出叱咤风云权倾天下的女人?
  但此刻,艳初只感觉到自己是个下贱的妓女。
  在他身体上恣意狎玩着的女人,就是嫖客。
  这嫖客在他身上花的并不是金子银子,而是把她的生命施与给她。
  若非这嫖客出手阔绰,可杀该杀而不杀,铁艳初大侠就算有一百颗脑袋,也早早给砍翻了。
  艳初感到屈辱。
  是夜,刀刀斧斧男男女女混作一堆。

×      ×      ×

  晨曦,相法寺一切如故。
  方丈念经如故,小鸟叽喳如故,和尚忙碌如故。
  寺外,树下,他又来了。
  叶璧天一身衣白如雪,风采依然。
  淡若的仪容,清澈的眼神,超凡的气度。
  方丈海镜念罢每天必念的经文,然后才神情肃穆地步出寺门,仰望天色。
  他是个和尚,天色比男色好看得多。
  “又一天,天天都不见了一天。”和尚说的话,往往就是“禅”的一部份。
  叶城主也仰望天色:“又一天,天天都多活了一天。”
  和尚有和尚的“禅”,天王也有天王的“理”。
  海镜沉着脸,目光扫在叶璧天脸上:“济公是聪明的活佛,你要好好学习。”
  “多吃狗肉补身补身吗?”
  “人贵自知,”和尚冷笑,“女人不能老,男人不能虚。人老珠黄不值钱,气虚肾亏难久活。”
  叶璧天哂然:“人间有情,情义无价。只须有情有义,千秋浩气长存。”
  海镜摇头晃脑,大大不以为然:“多情每多恨,若是一般小男人、小丈夫,作茧自缚也还罢了。但若是真英雄、大丈夫,竟为红颜祸水而弃大好江山而不顾,又怎对得住千万臣民,开国战将?”
  “在下可不是九五之尊,只是一城之主,大师莫把话说得太重了。”
  “说话再重,又怎及本城千万战士的性命?”
  “大师关心本城命脉,在下好生感激。”
  “感激不能力挽狂澜,只有临崖勒马,方有转机之道。”
  “我明白。”
  “伸手过来!”
  “不必把脉了,我很好。”叶璧天目光闪动,“有人在等我,吿辞了。”飘逸离去,衣履不沾一尘。
  海镜叹息一声,也转身返回寺院。
  大雄宝殿内,一个年轻和尚正在诚心礼佛。
  海镜把他唤了过来,平静地望住他的脸。
  他是云烟和尚,自药王仙山求药回来的云烟和尚。
  灵药已求取回来,但未克应用。
  要解雪蝶之毒,还须以诸般灵药炼丹。
  但炼丹不易,更非海镜之所长。
  “云烟,金壶观的老牛鼻子怎么说?”
  云烟恭谨回答:“道长已加紧监督炼丹,只是……”
  “有何疑难?”
  “万事倶备,尚欠药引。”
  “须以何物为引?”
  “纯阳胆与至阴心合而为一,以蜡封之,投入炼丹炉内七昼七夜,丹药方可炼成……”
  海镜呆立瞪目:“何谓纯阳胆?何谓至阴心?”
  云烟稽首答:“道长未有言明。”
  海镜眉毛一扬:“怎不问清楚?”
  “道长说,此事不可对一般人胡言乱语,除非方丈师父到金壶观走一遭……”
  “好大的架势!”海镜悻然,“我不去!”
  云烟一楞,海镜却又接道:“我不去,谁去?”
  云烟遽尔明白过来。
  他的师父,向来都是莫测高深。
  以往如是,今晨亦如是。
  云烟问:“师父什么时候去见一见道长?”
  海镜仰望天色,道:“时候还早,星星还没出来,这樁事,就算急也急不来……”
  云烟也仰望天色片刻。
  才是晨曦,若是看见星星再现,只有等到今晚。
  海镜回到方丈室去了,一面走一面念经,徒弟虔诚,师父也虔诚。

×      ×      ×

  演武场,是气势森严之地。
  只有真正的武夫,才配在这地方演试武功。
  仍是清晨,雾渐散,但杀气却突然转趋凛冽。
  叶璧天甫到场边,已看见了一个杀气腾腾的人,正在演武场中瞧着自己的手指。
  每个人都有十只手指,但他有十一根。
  多了一根手指,是左手。
  他的左手有两根“拇指”。
  这人,高冠古服,锦袍玉带,三绺长髯,威仪与高贵姿态兼并。
  但最瞩目的,却是他抱着的一具古琴。
  古琴之古,望其弦即可知。
  在远古以前,琴皆五弦,乃至周时,再加二弦,并制定琴之规格:“琴长三尺六寸六分,广六寸。”
  但这左手六指先生,手抱之琴仅五弦。
  是古琴,莫测高深之古琴。
  叶璧天袖袍飘飘,翩然在六指先生六尺之外,背南面北淡淡地笑。
  “不是焦尾,却胜焦尾。”
  东汉时,董卓麾下有中郎将蔡邕,精通天文术数,尤善琴鼓竹丝妙韵。某日,途中忽听有人以桐当柴枝焚烧,以作吹饭之用,蔡邕闻其火裂之音,断定此桐乃难求之材,急自火中把桐抢出,并把此桐裁而为琴,果然音色美绝,但琴尾已为火焰薰焦,故曰焦尾琴。
  六指先生轻拨琴弦,竟有大气浑成,响彻云霄之力。
  余音历久不散,斯人语声接起:“幽与将何遣,焦琴贳酒来。”
  叶城主道:“不是焦琴客,却是酒中仙。”
  随呼左右,立献美酒,摆于酒桌之上。
  演武场中,本无他人,城主只在轻语间,已有左右十余众,火速遵命行事。
  瞬息之后,在两人中间,都是名酒佳酿,香气袭人肺腑。
  叶璧天轻弹指,隔空剔开封泥,哂然一笑:“先饮为敬。”人不动,唇微张,以“长鲸吸水”神功,把一坛女儿红尽数隔空汲取直入咽喉中。
  六指先生脸色不变:“中国春秋有云:‘酒有别肠’果然有理。”
  语毕,抓起一坛高粱,指劲稍吐,坛裂酒溢,尽洒于古琴之上。
  叶璧天倏地皱眉,不再豪情洋溢,不再潇洒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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