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内一奇
2024-08-24 作者:龙乘风 来源:龙乘风作品集 点击:
(一)
雷声隆隆,大雨茫茫,四周景色都是黑沉沉的。
风里来单骑匹马,来到了万财赌坊。
万财赌坊在这附近一带,是唯一的赌坊,每天不分昼夜,大开中门,无论是谁,只要有钱就可以在里面赌个不亦乐乎。
风里来冒着这阵大雨来到这里,却并不是为了要赌钱。
他是来找人的。
他要找的人,就是霸君堡的总管先生夏侯德。
× × ×
夏侯德不但是霸君堡的总管,也是这赌坊的总管。
无论甚么事,他都有权管一管,甚至操掌着生杀之权。
没有人敢开罪他。
就算他在别人的面庞上抹擦靴底,别人也只能逆来顺受。
谁敢在他面前说半个“不”字,那可有得瞧了。
现在,天色不大好。
他的脸色也和今天的天气一模一样。
× × ×
雷三保身子笔直地站在赌坊的后园里,已整整站立了大半个时辰。
他浑身上下,早已被雨水所湿透。
他的脸庞左肿一块,右肿一块,连鼻子都快要一分为二。
倘若不是这场滂沱大雨为他洗脸,他现在的脸孔必然是血肉模糊,教人连口鼻都分不清楚。
他在吃苦。
他吃苦是因为雷无敌死了,而他却还活着。
在后园的一座方亭里,一个穿着绸面黄袍,仪容修洁的中年人,正冷冷的盯着雷三保。
“三保,你的远房兄弟雷无敌死了,难道你一点也不觉得惭愧?”
雷三保吸了口气,道:“报告总管,属下惭愧,属下无能!”
这个衣饰煌然的人,就是夏侯德。
“瞧你这些饭桶,煮熟了的鸭子,竟然也让它飞掉,传扬出去,咱们还有甚么脸?”
雷三保喘着气,道:“报告总管,那突如其来的家伙实在很邪门,就算咱们再拼,恐怕……”
“闭嘴!”夏侯德厉叱。
语音一顿,皱眉问:“你们可看出这人的武功来历?”
雷三保苦笑摇头。
夏侯德冷冷一笑:“甚么事情都不知道,亏你们还有脸回来见我!”
就在他把雷三保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一个黄脸汉子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
“报告总管,外堂有人求见。”说着,双手递上一张拜帖。
夏侯德拿过拜帖,一看之下,勃然怒道:“他妈的,这拜帖上无名无姓,他是谁你清楚没有?”
黄脸汉子一怔,答不上话。
只见那拜帖上,只是绘着一块元宝。
夏侯德冷笑一声:“这人莫非就叫元宝?”
黄脸汉子连忙点头。
“对了,他自称是个财迷心窍的人,名字就叫大元宝。”
“甚么大元宝小元宝的,这厮准是吃错了药,撵他出去!”
黄脸汉子面露喜色:“属下手痒多时,多谢总管!”
他叫伍二麻,在万财赌坊里,他的确是个很喜欢打架的人。
只要有机会揍人,他就会很高兴。
对于这一份差事,他当然是抢着去干的。
× × ×
伍二麻去得快,回来得更快。
他去时健步如飞,但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给人挖去了肠脏的蚯蚓。
一个面露微笑的青衣人,像是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伍二麻子“送”了回来。
站在夏侯德身旁的几个黑衣汉子,他们的脸都变了颜色。
其中有两人甚至已抢步上前。
“退下去!”夏侯德却把他们喝止。
伍二麻子面如土色,刚才的兴奋已抛到九重霄外。
青衣人淡淡一笑,轻轻的把伍二麻放下。
“阁下想必是夏侯总管?”青衣人的视线,停留在夏侯德的脸上。
夏侯德点默头,道:“不错,区区正是夏侯德,未知阁下高姓大名?”
“姓名这种事,只是世俗之见,人为甚么一定要有名字呢?”青衣人的脸上,现出了一股冷傲的神色。
夏侯德也不以为忤,只是淡淡的说道:“尊驾既不欲透露姓名,区区也不便相强。”
青衣人悠然一笑:“但为了方便称呼,你不妨叫我大元宝。”
夏侯德干咳一声:“既然如此,也是一样。”
每个人都听出,甚么“既然如此,也是一样。”之类的说话,根本就是敷衍之词,这八个字说了和不说,都是一样。
其实这青衣人就是风里来。
只听得风里来悠然笑道:“莽莽江湖,最傻瓜的就是不要钱的人。”
“你是不是这种人?”
“当然不是,”风里来耸肩摇头,道:“自出娘胎以来,我从来就不干任何的傻事。”
夏侯德看了他半天,缓缓道:“听尊驾的语气,你是为求财而来的?”
风里来点点头:“这里是万财赌坊,在下的来意,正是为了万两黄金而来。”
“万两黄金?”夏侯德神色一变,但随即淡然笑道:“这倒不难,只要尊驾手风一顺,无论是牌九、骰子,都可以很容易的就赢它黄金万两。”
风里来摇摇头。
“我不是来赌钱的,赢钱虽然容易,但输起来的时候,更是容易百倍。”
夏侯德双眉一轩:“既不赌,如何能取万两黄金?莫非……”
“夏侯总管是明白人,当然应该知道在下何以有把握来领取黄金万两。”
夏侯德点点头,道:“人呢?”
风里来悠然一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曾经杀伤过贵堡不少好手。”
直到这时,雷三保才总算认出眼前这人是谁。
刚才他实在是给夏侯德打的头昏眼花,风里来的样子,他竟是一直未曾加以注意。
“报告总管,属下等就是给这个大元宝……”
他的“报告”只是说到这里,就再也“报”不下去。
因为夏侯德又已在他的脸上重重掴了两记耳光。
雷三保呆住,不敢再说半个字。
只听得风里来淡淡一笑,道:“在下是个财迷,只要有钱可拿,除了宰掉自己的事万万干不得之外,你就算叫在下卖掉祖宗也是不妨。”
“兄台言重了,”夏侯德大笑,“小弟就是欣赏你这么爽直的人,即使是敝堡堡主,也同样会喜欢兄台这种实事求是的人。”
“哪里!哪里的说话。”
“还是那一句,人呢?”
“在[?]也是一句,金子呢?”
夏侯德沉吟半晌,道:“这万两黄金的赏格,是敝堡堡主颁发下来的,只要你交出辛红蝶,敝堡堡主绝不会少了阁下一两金子。”
“这个请恕在下无法冒险,”风里来脸色一寒,一副小人得志般的嘴脸,“人在我手,不见金子,说甚么都动不了我的心。”
夏侯德脸色凝重,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妨一起去见卓堡主。”
风里来点点头:“行!”
这时候,大雨渐渐化为小雨,但天色还是一片灰暗。
(二)
霸君堡主姓卓,提起了“玉面霸主”卓君尔的名头,倒是挺吓人的。
卓君尔成名极早,在十八岁的时候,便已凭掌中一剑名动江湖。
现在,他还不算老,才不外四十来岁,人正壮年,本是大有可为的时候。
但在三年前,江湖上却传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谓卓君尔练功走火入魔,容颜尽毁!
武林中,谁都知道,“玉面霸主”本是个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一且容颜毁灭,对卓君尔的打击,自然是极其严重。
爱美是人类的天性。
古往今来,不论男女,只要是正常的人,莫不如此。
自从卓君尔容颜大变之后,一直郁郁寡欢,平日深居简出,甚至在霸君堡中,亦鲜有人能见他一面。
这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他这一改变,霸君堡的一切也随着改变起来。
原来并无拥有实权的夏侯德,现在几乎已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堡中权贵”,而堡中也随着渐渐增加了不少武林高手。
论实力,霸君堡是增强不少。
但这些高手,却绝大部份来自黑道、绿林,其中还有不少杀人不眨眼、屡被官府缉拿的江洋大盗。
这股力量,是令人为之侧目的。
同时,也是令人忧心忡忡的。
× × ×
风里来甫到霸君堡后,就被视为“上宾”。
八个体态轻盈,风姿绰约的翠衣丫环,慇勤侍候。
摆设在他眼前的,是鲜果、美酒、佳肴、样样不缺。
无论他想要甚么,这里似乎绝不会让他失望。
卓堡主还没现身,风里来被安排在这修饰富丽堂皇的大厅等待着。
大厅正中,铺着一张色彩缤纷、手工精致绝伦的地毡。
识货的人,一望而知,这是来自波斯古国的贡品。
在数十盏琉璃灯照耀之下,厅中的每一件事物,都是那么夺人眼目。
蓦地,厅中突起乐声。
乐声清婉动人,在厅中缭绕、飘扬。
十六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从厅后屏风载歌载舞而来。
她们的舞姿是那末轻盆。
她们的歌喉是那末婉转。
她们在唱——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沈香亭北倚栏干。
× × ×
这是李白的绝句清平调。
太白此词,绝妙,也是绝怆。
名花虽好,总有凋零之日。
美人如玉,总有迟暮之时。
风里来一阵怆然,不由举杯,一仰而尽。
这十六个女孩子的歌舞还在继续。
在这时,又有一羽衣女郎,从屏风后飘然起舞,如仙子下凡般出现在风里来眼前。
那十六个女孩子已是令人魂销意荡。
但这羽衣丽人甫出现,她们的光华立刻就完全被掩盖过去。
她大约年华双十的年纪,腰似柳,体态轻盈、婀娜。
她明眸皓齿,衬着鹅蛋般的脸孔,再加上一头流云般柔美的秀发,玉一般的肌肤——
她一动一静,简直是无处不美。
最难得的是,她那美丽的睑庞上,根本就完全不施脂粉,但皮肤却细致光滑有如羊脂白玉。
她虽然是个舞者,但却并不属于取媚于人的那一类。
她是美丽的,但也是冷艳逼人的。
她美极、也冷极。
虽然她在人前轻歌曼舞,但却像是一朵高不可攀的云彩,无论是谁想把她摘下来,都不啻是在作白日梦。
歌声中,舞影前,风里来的人已如在白日梦里。
(三)
歌舞已停。
但歌声何以绕梁三日?那曼妙的舞姿也必将永远存留在风里来的脑海中。
羽衣丽人,已和那十六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一起消失在那屏风之后。
风里来痴痴的凝视着那屏风,似已浑然忘我。
甚至直到一个锦衣高冠,脸上蒙着一块黑纱的人,坐在他对面一张紫檀大椅上的时候,他仍然像个白痴一样,目光仍然逗留在那道屏风之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风里来是不是已经为之动情了?
× × ×
风里来没有醉。
他也没有真的变成白痴。
他的视线,终于转移到这个形态高贵的锦衣人脸上。
只是,他看不见这人的脸,他只能看见一块没有人能看得穿、看得透的黑纱布而已。
锦衣人忽然淡淡一笑:“听说阁下叫大元宝?”
风里来眨了眨眼:“尊驾想必是卓堡主了?”
锦衣人轻轻的点头。
“不错。”
风里来缓缓道:“卓堡主是不是对在下的名字感到不满意?”
卓君尔摇摇头:“不!你喜欢叫自己大元宝也好,大金碑也好,跟本座都没有甚么关系。”
风里来似是松了一口气。
“卓堡主果然是个很明白事理的人,在下佩服!佩服!”
卓君尔淡然一笑:“你是来佩服我的?还是想来赚取金子的?”
风里来道:“实在的说一句,我最佩服的人绝不是堡主阁下。”
卓君尔的声音很平静,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更没有半点的生气:“你最佩服的人是谁?”
“当然是我自己!”风里来用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尖,傲然道:“天下间能在瞬息间赚取黄金万两的人,绝不会多,而在下却是其中之一。”
卓君尔点点头。
“你佩服得对!”他忽然轻叹口气,缓缓说道:“就连我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赚取黄金万两,兄台的本领,当然是值得任何人佩服的。”
风里来忽然皱了皱眉,苦笑说道:“唯一遗憾的是,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看见一两是属于自己的黄金。”
卓君尔道:“这个还不容易?本堡主要的是辛红蝶,只要你把她带来,万两黄金立时双手奉上。”
风里来摇摇头,道:“这样不行。”
卓君尔道:“兄台有何高见?”
风里来道:“江湖人最重信诺,但卓堡主一直不肯以有面目示人,叫小弟又怎能放心把她带到贵堡?”
卓君尔道:“然则兄台要怎样才能把她带到本堡?”
风里来沉吟片刻,道:“先付区区酬劳半数,如何?”
卓君尔默然半晌,突听一人大声叫道:“霸君堡是甚么地方?岂容你说来便来,说去便去,而且还要带着五千两金子离去,此事传出,岂不是要笑掉所有江湖好汉的牙齿?”
厅中蓦地闯进了一个灰袍金靴的大汉来。
这人三十五、六岁年纪,正是属于“豹头环眼,虎背熊腰”的那一类壮汉。
卓君尔、夏侯德并未制止这壮汉的举动。
风里来微微一笑,上前抱拳为礼:“这位壮士,想必是贵堡的二堡主,也就是昔年双刀平六寨,一拳打死南岳神君的宇内一奇高孙伯?”
壮汉闻言,似是面容一宽。
“不错,俺就是宇内一奇高孙伯!你是何方神圣?”
“区区叫大元宝。”
“呸!分明是她妈的一派胡言!”
“高二堡主此言差矣!”风里来淡然一笑,缓缓道:“区区此次冒昧前来贵堡,并不是为了攀交情,而是为了万两黄金而来。”
高孙伯冷然道:“俺不管你是为何事而来,若不报上真实姓名,就是大大的不该!”
风里来道:“二堡主既然一定要问在下的真实姓名,也无不可,只可惜在下向来是个吃硬不吃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大笨虫。”
“好极!”高孙伯狂笑,“这话可是你说的,俺早就想试一试近来的掌力是否有进,你既要做俺的活靶子,那可是死而无怨。”
风里来道:“纵然化为飞灰,在九泉之下,区区也不敢埋怨一言。”
“说得好!亮招子罢!”
“且慢!”一直一言未发的夏侯德突然插口道:“为求公平起见,万一大元宝兄台赢了,那又如何?”
高孙伯目中闪过一丝愤怒的神色。
“他怎赢得了俺?这岂不是废话?”
“但万一他赢了呢?”
“哼!倘若俺败在他手下,这二堡主的职位,俺宁愿让了给他。”
“这个使不得!使不得!”风里来似乎大吃一惊,脸上的表情就像个正在“打呵欠”的人,忽然发觉有堆狗粪正迎着嘴巴飞了过来。
“不!”夏侯德脸上掠过一丝阴沉的神色,“高二堡主的决定很合理,倘若他败在你手下,这二堡主的职位,兄台实在是不必推让了!”
高孙伯盯着他,眼中已露出了怨毒的神色。
显然,夏侯德与高孙伯两者之间,心中是存着芥蒂的。
但风里来却仍然摇头:“虽云名利俱是人之所欲,但区区只对利有兴趣,有名无实的事,休要加在区区身上。”
高孙伯怒道:“何谓之有名无实?”
风里来道:“这个不谈了,区区最有兴趣的,还是金子。”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他的目光又盯着卓君尔脸上的一块黑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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