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以命搏仁

2023-02-03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江青环顾室中各人一眼，这一眼中，包含了无尽的言词与感激，因为，他这深深地一瞥，乃代表着内心的千言万语，有些时候，双眸含蕴的意义，往往比用嘴巴传达更来得刻骨铭心。
　　不用多说，江青也十分明白，现在室中的任何一人，除了双飞岛烟霞山庄的强仇以外，没有一个人不是深切关怀着他的，也没有一个人不希望他能放弃眼前的举止的，这如浩洋高山般的情谊，不为名，不为利，乃为了那出自肺腑的大义豪情啊！
　　于是，长离一枭沉练的面孔在紧张地凝视着他，全玲玲那哀哀的哭泣在耳旁萦回，长离岛每一个人的脸庞都因过度的忧虑而紧绷，飞索专诸全立的面容更形狰狞，狰狞得有如一个拘魂使者在狂笑，是如此阴毒而又如此恐怖——
　　江青忽然闭上双目，不再去看这一切，不再去想这一切，他竭力澄气宁神，使自己的思维归向虚无，使意志精力完全聚成一点，于是，在片刻之后，他灵台沉寂了，七情六绪冥灭了，脑中一片空白，一片清澄，神意在空幻中静止，自我在太虚中趋向永恒，半晌——
　　他深深吸入一口真气，全身的骨骼发出一阵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轻响，所有肌肉脉络，也在他吸气之间停止了惯常的活动和跳跃，于是，一点灵智汇集脑际，一缕湛然之气在心脏四周围护循绕，他的面孔也逐渐转变为青白之色，随着他脸色的转变，江青已缓慢而艰辛地向全立躺着的软榻前踏进两步。
　　没有说话，仿佛十分困难，江青朝全立颔首示意，意思是说，这已是全立动手的时间了。
　　每一个人的目光，却毫不稍瞬的注意江青情况的演变，心头忐忑不已，长离一枭用手揉了一下面孔，却发现手心中满是冷汗，他微微苦笑，命人将金昭等人遣出室外，自己默默思忖道：“自己乃东海首屈一指的人物，平昔江湖风浪，血腥杀伐，可说是见得太多太多了，然而却没有一件事能引起自己心情的紧张与畏惧，但是，眼前的一举，却是多么的尖锐与深刻啊！假如有了万一，即使平安度过，只怕自己这一生中也永远无法忘怀此刻所承受到的镂心感触及那期待的滋味……不过，依情形看来，江青兄弟似乎有几分把握才敢如此去做，而邪神的武功深诡奇异，照理也应该有几种世上罕见罕闻的奇学才是，但是，唉，飞索专诸全立也是个阴毒之极的人物，他那‘双气指’更是厉害无比，如果江青有一丝差错……唉。叫自己如何善后呢？”
　　他忧虑地想到这里，几乎要脱口阻止这场不公平的比试，但是，一种窒息般的本能又迅速地压制着他，使他明白这时欲要阻止，已是迟了，于是长叹一声，他低沉却又愤怒地道：“全立，你还在等什么？”
　　飞索专诸全立含意深长的，却恶毒已极地一笑，缓慢地道：“卫西老贼，你担心么？你恐惧么？是的，你及长离岛的一群强梁，都要眼睁睁地看到你们所爱所尊之人平白断送在老夫手中，那贱人也要因此而痛苦终生，哈哈哈……是的，痛苦终生，老夫没瞎眼，这正是她忤逆不孝的报应……”
　　长离一枭双目几欲喷火，他嘴唇痉挛地暴喝道：“住口！”
　　绝斧客陆海霍然上前一步，有些失望地大叫道：“岛主，且容本旗劈了这老贼，活活的将他打成八块！”
　　飞索专诸全立丝毫不惧，嘶哑而喘息地大笑道：“来啊，狗贼，老夫早知道你们乃是故作慈悲，假意引动老夫，呵哈，来吧，来活劈了老夫这伤残垂危之身——”
　　全玲玲蓦然尖锐地悲叫一声，凄哀断肠地泣道：“爹，你老人家太狠心了——”
　　飞索专诸全立用力啐了一口，鄙夷之极地转过头去，根本不理不睬，而在此刻——
　　江青神色微微一动，又再次艰困地颔首示意，长离一枭心中一震，知道不能再行延误，凭他的武学经验，他知道江青已在进入一个至高至澄、明空虚无的境界中，以精神意志控制着身躯的某一部分，虽然长离一枭不明白是哪一部分，但他也明白万万不能使江青心神稍有旁骛，否则便极可能功亏一篑，泄气走神！
　　于是——
　　长离一枭右臂微抬，阻止室中各人的哗乱不安，以寒如玄冰似的语声，深刻而平静地道：“现在，全立，不要再施展口舌之利，假如你要动手，正是时候了。”
　　飞索专诸全立蓦然停止狂笑与喘息，努力调匀一口真气，半晌，他右手的食中二指，又转变为赤红肿胀，面孔也在刹那之间变为紫红之色，红得发亮、发光，这一次的征候，似乎比他适才运气时更为厉烈！
　　黑煞手仇云脱口惊呼：“双气指！”
　　仿佛一只尖锥蓦然刺入每个人心脏，又宛似一声猝起的巨雷震击在各人的头上，在仇云语声出口的刹那间，飞索专诸全立的食中指已好似用尽生平之力般猛然戳到江青心脏与肺部相间的生死主穴之上！
　　一声尖厉而凄怖的惨呼倏而响起，全玲玲面孔煞白地晕厥地上，长离一枭惊喊一声，以袖掩面，每一个长离豪士都迅速低下头去，怒突红裂的眼眶中热泪滚滚而下！
　　他们都不忍，也不愿亲自目睹眼前这位使他们又敬又爱的青年绝才的殒命惨状——假如江青已确实因此一击而亡的话！
　　良久，复良久啊———
　　长离一枭猛然一咬牙根，心房剧跳地拂袖垂臂，双目泪光盈溢地凝注现场，而现场中，一幕令他终生也无法忘怀的景象出现了——
　　江青脸色已灰败得如同冬日空中沉厚的云翳，全身更在簌簌颤抖，但是，这颤抖却多么令长离一枭欢欣欲狂啊，因为这已充分地证明了一件事实——江青没有死，真正而确实地活着！
　　而软榻上的飞索专诸全立此时却满口鲜血狂喷，身躯痛苦地收缩成一团，双臂向空中乱舞乱抓，两只眼睛连连翻白，面孔上已然涨成紫红色的肌肉，却因扭曲而变得更加凄怖与狞厉！
　　不用再去推敲，长离一枭已知道飞索专诸全立已因伤后强聚真力，导致肺腑破裂，八脉交错，一个人进入此等地步，已是没有任何药方可以挽救的了！
　　于是，他不再考虑，倏而移前三尺，迅速无匹向全立周身穴道拍打了一遍，又运起一股纯厚的混元气顶住全立背心，徐徐贯入，在他身体的经脉中游行循转，往返流动。
　　长离一枭之所以如此，只是要设法保住全立胸头的一口气，维续其心脏的跳跃，使其不会即时绝命，而这只是短时间的办法，不可能延持得太久。
　　他一面用手掌抵住飞索专诸全立的背心，一面沉冷地道：“纪旗主速以本岛‘醒心香’救转全姑娘，仇旗主及陆旗主竭力用真气辅导江大侠运息归转，促其心脉通畅，快！”
　　语声未已，室中各人早已展开行动，熟练中却又有着兴奋过度的杂乱，于是，在片刻之后——
　　江青如龙吟般吐出一口深长的浊气，他身躯的急颤也已缓缓停止，但面色的灰白如旧，两只眼睛也疲惫得宛似负有千斤重担般艰涩地睁开，那原先的炯亮神光，此时已不复存在，黯淡得仿佛秋阳西坠时的残晖。
　　长离一枭语声已不似适才的沉练，竟带有一丝颤抖地道：“小兄弟，你无恙么？”
　　江青吃力地点了点头，努力让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尽管这笑意是如此凄苦与牵强，在长离一枭那抖颤的语声中，那激动的意态中，他已承受了太多的温暖与慰藉，这温暖，这慰藉，是多么厚重，又是多么萦心刻骨啊！
　　长离一枭几乎有些带着哭声地笑了起来：“小兄弟，我高兴极了，呵呵，这可算是我有生以来，最难以忘怀的一天，一刻，一刹那！”
　　江青极力调顺着脉道中逆转窜变的真气以及肺脏中翻涌滚荡的血液，又咬紧牙关，忍住心肺间适才被点戳极重穴道的剧烈痛楚，以一点纯净之力，缓缓收鼓着那块穴脉，使这难耐的苦痛逐次消减。
　　过了一阵，江青语音低哑而细弱地道：“前……辈，全庄主……他？”
　　长离一枭低头望了一眼，无奈地扬头道：“全立狠手辣心，在重伤身残之后，仍然妄动真力，强聚内劲，在他真力突泄之际，已使他重创的内腑裂碎，经脉交结，看情形他除非再有一命相生，否则，只怕难回生天了！”
　　江青全身显而易见地猛然一震，颤声道：“老前辈……请你务必设法救他一命——唉，这冤孽可造深了……”
　　长离一枭长叹无言，江青又吃力地道：“前辈……果真无……法可施了么？”
　　长离一枭低沉地道：“小兄弟，全立对你，老夫亦十分明白他的存在是如何重要，若有一法可施，甚至要老夫以生命换全立之命，老夫为你，亦绝不吝啬，小兄弟，你之一切，不啻较老夫自己更来得重要。不过，今日全立的生死，乃他咎由自取，实难加责于你，自作之孽，岂有可为？”
　　这时，一阵低柔的呻吟微微传来，全玲玲已经醒转过来，海天星纪雷转头望向长离一枭，似有所待——
　　长离一枭轻轻点头，道：“纪旗主，古人曰：嫂溺援之以手，目前事至非常，你可扶起全姑娘至此，不必墨守成规。”
　　海天星纪雷恭应一声，小心翼翼扶起身躯早已孱弱不堪的全玲玲移向全立榻前。
　　江青悲哀而怜惜地回头望向全玲玲，正好与全玲玲惊恐逾恒的目光相触。
　　于是——
　　没有喜极的号叫，没有欢愉的笑声，全玲玲双眸如痴如醉地凝视着江青不动，晶莹的泪水，汩汩流下，嘴角更在不住地抽搐！
　　这安静，却代表着无尽无绝的关切，这泪水，又象征着多少深浩的柔情蜜意与欣慰啊！
　　江青低哑地牵动嘴唇：“玲玲，你受惊了。”
　　全玲玲微微摇头，颤抖地道：“不，我只怕你……”
　　江青柔和地道：“别担心，我没有事，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但是，玲玲，我希望你能坚定自己，迎接另一个沉重的打击，这打击对我……也是相似的痛苦，假如你受不了，你可以尽情地哭泣，不要再让抑郁埋藏心中……”
　　全玲玲仿佛有预感似的低头瞧向躺在软榻上，业已奄奄一息的老父，当她的目光才一接触全立那垂危的景象时，不禁如遭雷击般猝然抖动了一下，两眼发直，摇摇欲倒！
　　海天星纪雷慌忙扶住全玲玲左臂，举起手中的一个描金小瓶，迅速凑在全玲玲口鼻间，让她深呼吸。
　　半晌——
　　全玲玲悠悠睁开眼睛，离开海天星扶着的手掌，如一个轻飘无主的幽灵般柔弱地跪在全立榻前，泪如雨下。
　　长离一枭又是一声深深地叹息，温和地道：“全姑娘，别再伤心了，身体要紧，现在，你如有什么话就请赶快和令尊说明，老夫的一口混元真气，至多只能再保住令尊一炷香的时间了——”
　　全玲玲闻言之下，更是浑身颤抖，泣不成声，在此时此情，她哪里还想得出什么话讲呢？
　　江青向长离一枭点点头，长离一枭立即猛收腹部，用力将一大股真气贯入全立背心，而一阵低哑的呻吟之声，随着这股真力的加强贯入缓缓自全立口中吐了出来。
　　于是——
　　全立的双瞳已不再翻动，眼皮却缓慢地睁开，挥舞的双手，随着身躯的肌肉，似瘫痪般软绵平垂，目光痴呆地注视着跪在床前的全玲玲，良久，良久，才有了一丝儿神采，才有了一丝儿略表灵智的转动。
　　全玲玲悲哀地叫着：“爹——”
　　全立身躯又是一阵颤抖，长离一枭急忙运起力道，又是一股真气贯入，半晌——
　　全立才又睁眼喘息，他大大地呼吸了一阵，声如游丝般微弱地说着：“江……青……生……死……如何？”
　　江青双目半闭，低沉地道：“全庄主，江青在此。”
　　全立闻声之下，双眼怒张，目眦欲裂，他困难地转了一下眼睛，他注视的角度虽然仍旧不大，但是，这样已经足够了，他清晰地看到那切齿痛恨的仇人正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没有死去，如此的活生生的啊！
　　于是，急促地喘息与呛咳声剧烈响起，这一阵折腾，几乎令长离一枭费尽了生平之力才使他没有断气，在险些绝望的情形之下。全立又奇迹般忽然平静了下来，他那双已微微散乱的瞳仁毫不移动地注视着江青，神色中，充满了濒临死亡前的仇、恨、悔、惧，尚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迷茫。
　　江青一动不动，缓缓地道：“全庄主，在下不愿再讲，全庄主，你输了。”
　　飞索专诸全立嘴角抽搐了很久，吃力而又细弱地道：“是……的……老夫……输了……这……这是……天意……这是天……意……天灭双飞，天灭三……三绝掌……”
　　全玲玲此刻已忍不住心中的刻骨悲楚，仰起泪痕斑斑的面庞，殷切如杜鹃泣血般泣道：“爹……求你老人家饶恕你这不孝的女儿吧——”
　　飞索专诸全立仿佛竭尽全力般吸了两口气，面孔上的表情在急剧而错杂地转换，肌肉在不停地痉挛，这显示着他内心是处在如何矛盾与痛苦的深渊中，是处在何等拧绞般紧固的仇恨与亲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