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雁冥云山

2023-02-03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时光最最冷漠无情的，它不会理会到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更不会对这些有丝毫地留恋与回顾，哪怕人们想以生命来交换昔日消逝的光阴，然而，却仍旧捉不住它虚幻缥缈的一丁点，一丝丝。
　　天空是黯的，彤云堆集得仿若是一层层腐旧的棉絮，又像是沉重的铅块似的，压得人们心头几乎喘不过气来。
　　飘雪了。
　　雪花柔软而轻灵的自空中落向大地每一个角落，缤缤纷纷，绵绵密密，如飘洒的纯白花瓣，又似空中飞舞的小精灵。
　　于是，有色的大地，逐渐变成一片银白，皎洁极了，悦目极了，也清雅极了。
　　世界原本便是纯洁无瑕的，或许偶尔有些微的罪恶，也会被这一片片、一朵朵的雪花儿所遮掩，雪花不停地飘下，连接着茫茫的天地，而天地，原来就是混沌不分的啊。
　　战宅的敞厅，这时已严密的将门窗关闭起来，厅内兽盆中，生有熊熊的炭火，室内，与室外，截然是两个不同的境界。
　　一个修长而瘦削的背影，正独立于窗前，室内的温暖气息，好似并没有影响到他寥寂的心情，这背影孤单地痴立着，微微仰首望着绵绵飘落的雪花，那雪花好似每一片都落在他的心上，沁凉的，冰冷的。
　　这背影对我们够熟悉了，是的，朋友们猜得对，他是江青。
　　季节的变换，或者能使一个人的感触受到过敏的反应，然而，却亦能使这位大名鼎鼎的火云邪者感到郁闷与伤感！
　　室中的炭火“噼啦”爆起一声轻响，江青缓缓地转过身来，行到炉火旁一张锦墩上坐下。
　　火光映得他那挺逸的面孔似染上一层嫣红，伸出双手烤了一下，他想：“今天早晨开始飞雪了。唉，我怎能忘怀那‘第十个飞雪的日子’啊？但是，我又怎能背着蕙妹妹去紫花陵与全玲玲相聚呢？设身而想，自己难道也会饶恕蕙妹妹在此时此地，去约晤另一个男子么？”
　　江青痛苦而迷惑地抽搐了一下嘴角：“只是，我已答应了全玲玲这次约会，我能背信不去吗？她一定会去的，而且，啊，记得她曾经说过，这是次死约会——不见不散……”
　　江青想到这里，全身激灵灵地一颤，瞳孔因惊惧而大睁：“假如……假如她看不见我，等不到我，她会颓然而返么？不，这是不可能的，说不定她会……她会在伤心之下，寻找一处永远没有痛苦的地方……全玲玲做得到的，她说过，是的，她说过，这是死约会……”
　　“天啊！”以手紧扯着头发：“当我得不到爱的时候，我渴望被爱，但是，当我果真被人所爱时，这痛苦却又是如此深沉……难道上天有意在折磨我吗？抑或是我早已注定不能得到这贸然而来，却又超过负荷的感情呢？”
　　江青又站起身来，烦躁的在室内往来踱步，他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轻轻飘落的白雪，又想：“在昨天以前，自己犹能强作欢笑，不被任何人看出破绽，但是，在今晨落雪时开始，却无论如何也镇定不下心神，这是全玲玲情感的力量，还是我自己把持不住自己的情操呢？”
　　“莫非……”江青有些可怕地想：“莫非我真爱全玲玲爱得如此深沉么？在我的自己克制下尚不自觉？而我日常对蕙妹妹的一切保证，难道全是我昧着良心的谎言不成？不，我爱夏蕙，这是千真万确的，毋庸置疑的，但是，我却不该再去引发全玲玲那可怜而纯真的情感啊，不论是谁先主动，这都是罪恶的……”
　　忽然——
　　一声细碎的轻响，打断了江青的思潮，房门口，正俏生生地立着云山孤雁夏蕙。
　　她穿着一件纯兔皮的丝绒里子皮袄，内衬深紫色的衣衫，面孔被冻得红彤彤的，像一只熟透的苹果，娇艳极了。
　　夏蕙满面喜色的神态，却在目光扫及江青那落寞而冷寂的形色时顿时凝结，她微张着小嘴，有些惊愕地道：“青哥……你……你怎么了？”
　　江青尽力装出一副微笑，强颜道：“我没有什么呀，哦，你与小娟儿母女俩玩得还好吧？只是后园太冷了，你的伤势又痊愈不久，当心冻出病来。”
　　夏蕙面孔上涌起一层幽怨，她缓缓将门推合，深刻地凝视着江青：“青哥，你有心事？别瞒我，你的神色已告诉我太多了。”
　　江青故意走上前去，将夏蕙紧紧地拥在怀中，轻柔地吻着她冰凉而滑腻的面颊：“傻丫头，又在瞎疑心了，我哪有什么心事？只是情绪有些烦躁罢了。”
　　夏蕙任由江青吻着，她微微仰着头，以便自己的面孔、颈项，能在江青灼热的嘴唇下，享受更多的抚摩。
　　良久——
　　夏蕙嗯了一声，半闭着眼睛，樱唇微微翕动，柔弱地低语：“青哥……你没有骗我？”
　　费了极大的劲力，江青才痛楚地迸出两个字：“没有。”
　　夏蕙满足地吁了一口气，悄语道：“青哥，假如你心里有什么烦闷，请告诉我，让我为你分担，永远别瞒我，就像我永远不瞒你一样……”
　　江青血液中起了一阵急骤的震荡，他感到无比的羞惭，就像一个偷食的乞儿被人发觉，而那人又相信了他的美丽谎言一样，这种宽恕，比直接加诸于身上十倍的惩罚，更要来得令人难以消受。
　　“但是，我能破坏蕙妹妹对我完美无瑕的爱恋与信赖么？这比杀死她更要残忍，我不该有那种卑鄙的想法，对蕙妹妹，对全玲玲，都是一种侮辱……是的，我要做到我以前说的话：纵使我会爱上别人，这爱，也永远不会超过我对蕙妹妹的爱……”
　　他正想着，夏蕙已轻轻抬起头来，双颊酡红，语如游丝般道：“青哥……我的心声，由我的嘴唇传出，而你……也一样，哥……你……”
　　江青紧了紧拥着夏蕙的双臂，目光中含有催询。
　　夏蕙羞涩地闭上眼，仿佛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青哥……用你的心声……无言地接纳我的心声……”
　　江青轻轻地低下头，凝视着怀中人那美得诱人的面靥，那明亮的双眸，以及，那传达心曲，柔软而鲜红的樱唇。
　　于是，在不觉中，在极自然的气氛下，四片嘴唇紧紧胶合了，周遭是沉静、安谧的，而且在沉静安谧里，尚包含有无限的甜蜜，自然，或者也有着一丝儿苦涩。
　　彼此的心声，在娓娓地倾诉，没有音律，没有平仄，但是，却深刻而隽永。
　　忽然——
　　夏蕙喘息了一声，将头埋在江青怀中，像喝了太多的醇酒，面庞娇红得似五月的花榴，显得十分倦慵，又有些迷醉。
　　江青轻抚着她柔黑如波浪似的秀发，轻轻说道：“蕙，假如……假如我……”
　　夏蕙嗯了一声，低弱地道：“哥，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告诉我，把我当成你身体的另一半，难道说，你这一半身体有什么事，还难于向另一半身躯表明吗？”
　　江青艰辛地咬着下唇，深沉地道：“蕙，假如……假如我日内要单独出一次远门，而出去的目的，又是去做一件你最不喜欢的事情……你会生气吗？”
　　夏蕙像是骤而被人推到一个冷酷的冰窖中一般，她觉得全身猛然一颤，一种天生的敏感，使她忽然抬起头来，有些痉挛地道：“青哥……你……你可是去……去会见另一个女孩子？”
　　江青急忙将夏蕙拥得更紧，他似乎要用双臂的热力，向情人表露自己对她纯挚而深厚的爱意：“蕙，我不瞒你……是的，我是去会见全玲玲，但是，你千万不要误解我的心意……我只是去与她见见面，绝对没有另外的因素存在，请相信我，情人，请相信我，在这世界之上，没有任何一个少女能使我爱她甚至超过爱我的蕙。”
　　夏蕙美丽的眸子中，蕴着晶莹的泪光，像两粒珍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她全身毫不停息地颤抖，脸色苍白得吓人。
　　江青低哑地喊着：“蕙，你说话呀，你千万不要这样，我……我没有其他意思，我爱你，我永不会背弃你的……”
　　夏蕙只觉得全身冰冷，如处身在一个沉幽空旷而又阴森森的冰天雪地之中，没有温暖，没有阳光，甚至连一丝最微小的期冀也没有！
　　她用出全部的心力去热爱江青，她不能失去他，甚至，江青的生命，更超出她的生命之上，江青的一切，即是夏蕙人生的全部，夏蕙深刻地热爱着江青，她不愿任何人来与她分享这份情感，她更不能忍受自己挚意所爱的人，在接纳了自己全部的爱后，尚有余暇去思量第二个少女，纵然这思忖只是短暂而客观的。
　　其实，这并不能说夏蕙善嫉量狭，试问世上的人，无分男女，又有哪一个宽宏大量得容忍另一个第三者踏入自己爱之园地而毫无所动的？
　　只有最为刻骨铭心的爱，始能换取彼此间超乎寻常的表露，爱与怨只是一个正面和反面的分野，不是吗？
　　在夏蕙的心中，已为江青适才的那句话感到悲痛欲绝，自然，她这时的悲怨，已完全淹没了江青对她一再解释的意义，她深深地哀痛着：他竟仍然怀念着全玲玲，他仍然爱着她……难道，我对他的情感便如此轻淡得不屑一顾么？
　　夏蕙在悲伤的笼罩之下，思想与理智已远逊平日，她并没有去回味江青的话，更没有冷静地认清江青对她深如碧海般的挚爱，仅顺着自己情感的波涛，向危险而可怖的绝壁闯去！
　　一团乱丝，一片冰冷，无尽的哀痛与绝望，是夏蕙此刻所感触到的组合。
　　她宛似麻木了一般，如痴如呆地站立着，娇弱的身躯在微微摇晃，清丽的面容在痉挛地抽搐着，泪珠坠至颤抖的唇角，而双眼却在泪光中含着深刻的悲伤……
　　江青恐怖地睁着眼睛，他万想不到自己的一句话，竟会引来心上人如此巨大的反应和悲哀：“蕙，蕙，你怎么了？你说话啊，别这样，求求你，我说错了什么，任你对我如何惩罚都行，但是，别这样，蕙，这比杀了我更令我难受。”
　　夏蕙愕然一笑，幽幽地道：“哥，你去吧，纵使你可怜我的人，我却不能绊住你的心，不过，虽然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你到底给了我一些情感，我不计较这是否为你给予别人后残遗的一丝碎屑，或是你因怜悯而赐给我的一些恩惠，你去吧！青哥，蕙仍然是你的，而且，全部是你的，不论所换来的情感是施舍抑是残缺……”
　　江青打了一个寒噤，他觉得一股凉气自背脊升起，他嘶声喊道：“蕙，你在说什么？你……你这么冷酷地刺伤我？蕙啊，你仍不能看穿我的心？你仍不能领悟我对你挚诚的爱？我错了，你可任意报复我，但请别如此刺伤我……”
　　夏蕙哀怨地闭上眼帘，于是，在长长的睫毛眨动下，两粒泪珠又沁出在眼角，她轻轻地道：“青哥，告诉我一句话：我能做你的妻子么？”
　　江青因激动而浑身痉挛，他颤抖答道：“是的，你是我的妻，我今生唯一的妻，我将爱你至千年，万年……”
　　夏蕙满足地吁了口气，悄声道：“那么我一旦死去，你会常来我的坟上插上一束花儿么？”
　　这语声出自夏蕙口中，虽然轻悄而婉转，但听在江青耳内，却似一把尖锐的利刃，直刺入他的心房，是如此深刻、惊悸，而又不可磨灭！
　　他用力摇撼着夏蕙双肩，神经质地大喊道：“你疯了？蕙？别说这些话，你永远不会死，永远会与我生活在一起，你答应过我的，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夏蕙忽然嘤嘤地哭泣了，她抽搐着道：“是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也不能离开你，但是，你却要离开我了……”
　　江青疯狂地叫着：“不，不，你不要瞎猜，蕙，我的妻，你……你要我死给你看么？”
　　夏蕙奇异地退出两步，忧戚地道：“哥，假如你有什么不测，这世界上会有很多人会伤心欲绝，甚至会随你而去，但是，如我去了，便不会有这些牵挂，是的，我独个儿来，再独个儿去，至多，哥，你会思念我一段日子，对么？”
　　江青下唇已咬出血来，他痛苦地扭曲着面孔，双臂无助地伸展向天，嘶哑地叫道：“蕙，你太傻了，忘掉那几句话，记着，我爱你，我不会负你……”
　　夏蕙幽幽地道：“我会永远铭刻于心，哥，我也爱你，较你爱我更超出千万倍，我更不会负你，而且，我的心……会让你看到，那是鲜红的，上面有着：‘我爱江青’……”
　　江青蓦然大睁双眸，缓缓行至夏蕙身前，声音深沉得足令任何人寒战地道：“蕙，假如你做出什么令我哀痛的事，那么，我也会摧残自己向你报复，你爱我，你定会比我更痛苦，即使你真的死去，你的灵魂也会看着我的血痕而不能安息……”
　　这时——
　　房门被轻轻推开，红面韦陀战千羽已偕大旋风白孤二人，边谈边笑地走了进来。
　　白孤呵呵笑道：“嘿嘿，咱们老哥俩赏雪饮酒，人家两对小冤家分庭说爱，哈哈哈，真是各有千秋，互不相让……”
　　“让”字后面的一个语尾尚未说完，白孤已被眼前这沉重而凄凉的气氛所慑，张大着口，双眼疑惑地瞪着。
　　战千羽心头一震，急步上前，望着二人：“四弟，夏姑娘，这是做什么？怎的面色全这样难看？唉唉，快坐下，年轻人么，总免不了斗嘴磨舌，争争意气也是常事嘛。”
　　江青陡然一悚，苦笑道：“啊，没有什么事，适才愚弟与蕙妹只不过为了一件小事，偶起争执，倒教大哥等见笑了。”
　　大旋风白孤暗自摇头不信，大声道：“四弟，你嘴唇上怎会染有鲜血？快告诉二哥，这是怎么回事？而且，夏姑娘双目红肿未退，显然适才哭过，你们二人有何不快，何妨说出一听，也叫我们两个老哥哥出点主意。”
　　江青望了夏蕙一眼，夏蕙默默垂首无语。
　　战千羽一瞧之下，心中已自有数，他故作不解，哈哈大笑道：“罢了，罢了，小两口聚在一起，总有些体己话聊聊，小争执么？难保不免，呵呵，待到了好日子那天，只怕亲热还来不及哩！”
　　白孤世故极深，战千羽一席话，明是在打圆场，暗里已等于告诉白孤人家小两口私人谈心，小小不然，岂能追根究底？装个糊涂算了。
　　于是，白孤呵呵一笑，拉着江青夏蕙二人，天南地北地闲扯起来，战千羽亦忙着在一旁说些好笑之事，二人极力要打破这不调合的沉闷气氛，来为这一对冤家解开心头之“结”，这两位之用心也实在太苦了。
　　然而，显然这是困难而不易的，江青剑眉深皱，若有所思，夏蕙亦低垂粉颈，时而拿起手中丝绢，轻印眼角……
　　空气中充满着一股说不出的尴尬，而且尴尬里，尚包含着一股说不出的凄苦。
　　大旋风白孤说完了一则自认十分可笑之事，然而，却没有人应和着笑，便是在一旁凑趣的红面韦陀战千羽，亦仅能咧开大口干声哈哈两句。
　　于是，二人相视摇头，连苦笑也装不出来了。


　　夜深沉。
　　寒风吹得凄厉，满园子的梧桐叶在飞舞着，然后，又仿佛一片片飘零而落寞的心，悠然洒落于皎洁的雪地上。
　　忽然——
　　一个娇嫩的嗓音在寒风中呼叫起来，叫声中有着惊惶与焦虑。
　　片刻间，战府各处的灯光纷纷燃亮起来，三条人影，自大厅侧面的一排精舍掠起，如飞似的奔向叫声来处的后园。
　　同一时间，几乎更快一些，一条颀长瘦削的身影，亦如一头大鸟般，快逾闪电地跃至屋顶，卓然凝眸四望。
　　鼎鼎大名、雄踞余杭的红面韦陀战千羽府中，难道发生了意外之事么！
　　不久之后——
　　那先前的三条人影又疾奔而回，略一张望，其中之一已用苍劲的嗓音叫道：“四弟，快下来，事情不好了……”
　　原来，屋顶之人，敢情正是江青！
　　他先时还以为府内发现了夜行人，此际一听到屋下大哥招呼之声，不觉心头一跳；因为他知道，若仅是发现了夜行人，红面韦陀战千羽绝不会慌乱至此，那么，难道是发生了更为严重之事？否则，这位素来镇定逾恒的红面韦陀，不会如此焦急的。
　　如一道天际的金蛇闪掣，在战千羽语声适停之际，江青已飞身落在战千羽面前，站立一旁的，则是大旋风白孤与祝颐二人。
　　三个人俱是满面焦急之色，神态中透出极度的不安。
　　江青竭力澄静心神，故意闲暇地问道：“大哥，有什么事发生么？”
　　大旋风白孤一望战千羽那欲言又止之态，不由急得一跺脚，大声道：“大哥，此刻不说，更待何时？难道我们还瞒得住四弟一辈子么？”
　　白孤不待战千羽示意，又回头向江青道：“四弟，夏姑娘竟于夜间不辞而行，甚至连一封信函亦未留下，直到与她同房而住的裴姑娘惊醒之际，始才发觉，她除了一把青锋佩剑外，余下衣物一件未带……”
　　白孤话声尚未说完，江青立时如遭雷殛，狂吼一声，满口鲜血，喷了面前三位拜兄一头一脸！
　　红面韦陀战千羽顾不得抹拭脸上温热的血渍，急步上前，紧紧地扶住江青，语声凄颤地道：“四弟，镇静一点，你如此激动残身，便不怕使为兄等心中悲痛么？”
　　他说到这里，又回头道：“二弟，三弟，事不宜迟，你们即时分往各处追寻夏姑娘踪迹，若裴姑娘发觉得早，想必她现在尚未出城……”
　　白孤与祝颐二人答应一声，同时回身掠走。
　　二人身形甫逝，十多名青衣下人已掌着风灯，纷纷来至厅前，天星麻姑钱素与裴敏二人，也在战望龙夫妻的陪同下，冒着寒风赶到。
　　天星麻姑泪痕未干，一见江青，便颤着嗓子道：“公子，小婢该死，居于外室，竟不知夏姑娘悄然而去，小婢已与裴姑娘寻遍后园，俱未见到夏姑娘踪迹……”
　　江青宛如全身已经麻痹似的，钱素的话，只不过使他苍白失神的面孔上，更增加了一丝苦涩，而这苦涩，却又渗含在多么失望凄凉的瞳孔中啊！
　　他似一个木塑的人一般，毫不移动地站立当地，口中喃喃低语：“走了？她真的走了？就这么孤孤单单地走了？”
　　江青此刻的形态极为骇人，如玉也似的面庞，变得如同白纸，仿佛已失去了一个活人应有的生气，嘴角殷红的血渍一片殷然，衬着那经过深刻痛苦组成，弯曲的线条，令人有着一种寒栗与惊悚的感觉，如果不是一个人的心已沥滴着鲜血，这种感觉又怎会触染到别人？又怎会使周遭的空气中充满了悲怆？
　　这只有一个在骤然间失去一切的人，也只有一个面临着无限凄苦的强者，才有如此强烈的痛楚啊。
　　红面韦陀战千羽老眼含泪，以手掌搓揉着江青胸腹，边回头叱道：“你们这些狗才，还不赶快出去寻找夏姑娘，却个个呆在这里作甚？”
　　十几个青衣下人齐齐恭声轰喏，迅速地向外蜂拥行去，片刻间已消失于树影之中。
　　战千羽又慈霭地道：“四弟，随为兄入内休憩一阵吧，夜寒风凄，弄坏了身子可不是玩的，夏姑娘不会走得太远的，杭州地面她并不熟悉，稍停为兄将亲自出外相寻……这件事，却不好惊动了武林朋友，以免谣言外传，影响你与夏姑娘名声……”
　　天星麻姑亦上前道：“公子，你便进内养息一下吧，你这模样可真叫人害怕，唉，夏姑娘也是想不开，凭她与公子之间，又有什么不好说的？何苦如此不告而别？”
　　一旁的裴敏，怯怯地说道：“江大侠，你千万要爱惜自己，我想，夏姐姐不过一时生生气，绝不会认真的，她怎能离开你而单独的他去？我们一定可以把她劝回来……”
　　忽然，江青转过头去，向战千羽沉缓而沙哑地道：“大哥……谢谢你们对我如此关心，这件事，还是让我自己去办吧……别人不一定有用，裴姑娘说得对，蕙妹在感情上，几乎是不能没有我的……她如果万一失去了活着的勇气，而又不愿回来，那么……她会去追寻一处永远没有痛苦的地方……”
　　战千羽何等老练，闻言之下，不由全身一震，道：“四弟，你不要胡思乱想，这件事由为兄做主，无论如何，也要将夏姑娘接回来，她是聪明人，不会做那种傻事的……”
　　江青惨然一笑，仿若是自语，却又那么深刻而真挚：“她做得到的……我知道……她做得到的……”
　　钱素与裴敏似乎也觉得夏蕙那美丽的躯体，已浮沉在死亡的边缘上，自江青低沉的语声中，二人直觉地感到全身发冷，不由自主的激灵灵一颤。
　　江青有些孱弱地推开战千羽的双手，苦涩地道：“大哥，我去了，请你放心，我绝不会倒下去的，寻着蕙妹，我即刻便会转回……”
　　战千羽颤声道：“若万一寻不着呢？”
　　江青呆了一下，垂首无语。
　　战千羽不由老泪纵横，哑着嗓子道：“四弟，为兄出道几逾五十年，自来便不曾掉过一次眼泪，四弟，你要看在为兄这偌大一把年纪上，更要顾念我们兄弟金兰结义之情，不要因为一时的悲痛而摧残自己，四弟，记着为兄的话，为兄年龄耄矣，只怕经不住你的意外或噩耗……”
　　江青咬紧牙关，泪珠顺颊而下，他一字一字的自齿中迸出：“大哥，我记得的，不论事情如何演变，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
　　天星麻姑在一旁急道：“公子，小婢也要与你同去，留下小婢在此，怎能……”
　　江青不待天星麻姑说完话，苦笑一声道：“钱姑娘，你连日来也够劳累了，而且，我与蕙妹之事，还是由我亲自解决，你如此待我，我必将永怀于心，只是，这并非任何人可以帮忙的事……”
　　裴敏忽然悄声问道：“江大侠，你与夏姐姐到底发生什么争执呀？”
　　江青苍白的脸上掠过一阵痉挛，低声道：“一件恋人之间，最寻常的误会，但是，她却将这误会看得太认真了。”
　　战千羽深深摇头太息：“唉，我今晨已看出你们二人神色不对，却料不到会演变到如此境地……”
　　江青缓缓地行出两步，望着各人微微拱手，道：“大哥，我去了，请转告二哥、三哥，不要为我担心……”
　　战千羽忙道：“四弟，你的兵器及盘缠可曾带着？”
　　江青身形如电，一掠而起，在空中沙哑地道：“大哥放心，愚弟皆已随身携带……”
　　语声摇曳，袅袅而逝，留下的，却是一声苍老而怜惜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