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武侠书库 柳残阳 荡魔志 正文

十三 渡僧魂 系幽情
2025-06-11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那在迷蒙的夜雾中飘荡的躯体,那惨绿绿的眸光,而灰白的僧衣迎风拂动,冉冉而来,这情景,宛如噩梦中映现的鬼影,寂静里做无声狞笑的凶魂,令人颤悚而惊悸!
  龙尊吾沉静的凝注着这个虚幻的黑影,以那么不可思议的方式向自己接近,他手上的阿眉刀锋,已突的仰转朝上。
  隔着尚有丈许,僧人的身影骤然较方才快上千百倍的掠到面前,这寻丈的距离,仿佛在察觉它的长度的时候已经完全消失,像只是一种错觉,一种视线上的虚幻感应。
  但是,龙尊吾也并不嫌慢,他的上身微扭,阿眉刀闪电般猛迎而上,几乎没有看见那个僧人的出手一串暴响倏起,满空的火花迸溅中,两个人已在这瞬息之间,相互攻拒了以十六个动作组成的九招十六式!
  僧人飘忽的影子,一震之下凌空翻转,那种翻转的姿势十分美妙,在美妙中却又无比的狠毒,月牙铲带着半钩灿丽的银芒,像煞夜幕上飞舞的翩翩新月,在一阵刺耳的“噗”、“噗”破空之声里包卷向龙尊吾。
  当然,龙尊吾非常明白,这个和尚的功力特强,较之原先那六个僧人实在高出太多,那朵朵的新月形芒影是如此炫目迷神,如此缤纷美丽,但是,只要撞上一下,则一切俱休……
  对准那些飘飞的新月之影,阿眉刀呼啸着纵横扫掠,围绕着龙尊吾的身体,刀锋映连着一条条匹练似的光带,宛如一层层金光灿然的锦帛被急速抖开,而这些锦帛却又永无竭止,流闪如波的旋回转舞,悦目极了。
  两条手臂与两条手臂,几已施展得在刹那间,变成了千千万万的臂膊在同时挥动,月牙铲狂猛如浩海波涛,而阿眉刀宛似驭风飞凌九霄的多色之龙,身影俱皆裹在翻翻滚滚的铲山刀芒里,在闪电似的交击中倏然分合,在生死一线的擦掠中穿织扑攫,眨眨眼,双方已经拼斗了四十余招!
  双头蛇缠在龙尊吾的右臂上,这时,他的汗水已在不觉里浸透了内衣,呼吸也比方才急促了些,对方的功夫好强,闪晃之间就似一抹淡淡的烟雾,快得无可言喻,而且,飘渺如漫空的飞絮。
  醉壶公易欣与魅鹰朋三省的情况已经大大的不妙了,搏虎十三僧有十二个围着他们狠拼恶斗,两个人又都没有带上兵器,此刻,不要说如何取胜,甚至连躲闪腾挪之间也显得有些捉襟见肘,狼狈不堪!
  醉壶公简直已成为丁个汗人了,掠身出手无不有汗珠子随着迸溅,衣裳也全是湿淋淋的,额间的青筋在突突跳动,奔命于霍霍劈斩的铲刃寒光之中,一面闪挪,他一面拉开嗓子大叫:“龙老弟,你那边就快点完事不成么?老哥哥我这里已经十万火急……”
  朋三省猛一翻身,让过了呼轰而过的十七铲,咬牙切齿的吼道:“别叫了,他奶奶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还说不定谁栽在这里……”
  “呱”的一声,醉壶公略一疏忽,屁股上已开了一条三寸长的血口子,他怪叫一声,抖手就是连出九掌,跟着又忙不迭的跃起:“天爷,老汉带彩了……”
  朋三省独目暴睁,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哑着喉咙吼:“老哥哥,就是要死,也他奶奶拉上两个垫棺材底……”
  连闪连退,醉壶公大嚷道:“说得是,我这把老骨头不能卖得太贱……”
  他们这边吵得热闹,龙尊吾却满心焦虑,阿眉刀翻飞绞斩,他冷冷的道:“和尚,你们不退?”
  僧人身形飘掠如电,月牙铲暴攻而来,没有回答一个字。
  醉壶公苍白的面色已带上一抹红晕,他仍然憋着气道:“一定要生死两断?”
  又是一十七铲分做十七个角度飞至,铲刃闪闪,凌厉至极!
  眼前的形势异常分明,与龙尊吾对敌的这僧人,显然是“大鹫七罗汉、搏虎十三僧”中功夫具于首位的人物,而他的一身所学也确实精湛无匹,假如龙尊吾缠斗,只怕再来上个三五百招也难见胜负,“飞流九刀”刀法是如此卓绝狠毒,龙尊吾已经将其中四招反复过了四十遍,但是,也仅能与对方扯个平手,这在他出山以来,是绝未遇过的事!
  后面的五招,龙尊吾已隐藏不用,现在,他知道溅血横死的结果就在眼前,他要以最为暴辣脆落的手段结束这场争斗!
  于是——
  当那沉重而变幻莫测的月牙铲再度挟着暴烈的声威凶猛卷到,龙尊吾不移不动,阿眉刀“嗖”、“嗖”飞斩,金色的刀芒抱着闪耀曳掠的尾巴纵横旋舞,又在一片震耳荡心的剧烈撞击声中,他瘦削的身形蓦而朝对方的铲影里跃进,闪晃的金银异彩有如一团以无数锦亮丝缎编织成的透明光球,现示着极端的迷幻与绚烂,当龙尊吾的去势才一接触到敌人的攻圈里,那僧人已冷沉的一哼:“该去了……”
  月牙铲的烂银铲身倏忽扬起,在扬起的同时又蓦然翻罩而下,宛如一片疾落的透明水晶,又像暴掀而降的波浪,锐利的弩风呼啸着朝四周扑溢,半弯的刃口吐着冷森的寒光,似是一张张野兽的血嘴,而这些血嘴却布成了一面锋利的光墙,在如此近迫的距离急速推向揉身闪进的龙尊吾!
  断叱一声,龙尊吾整个身躯完全贴到地面,阿眉刀抖手四十次在一个时间并排成十条光柱倏回拒上,左臂活蛇般笔直弹伸,缠在臂上的“双头蛇”已“嗖”的一声尖响乌光骤闪,溜泻而出两枚蓝汪汪的尖锥以快不可言的去势砸击敌人双腿,不管攻的结果如何,龙尊吾贴地的身形又猛旋而出,在他横旋弹开的一刹,握刀的右手食指已猝然斜指急抖,一点红艳艳的闪光有如一颗红色流星的曳尾,眨动着菱形的炫目光芒飞射而出,这弹射的速度是如此快捷,以至方才看到金芒一闪,已经穿过了层层重重的刀光,铲影,穿过了激荡纵横的劲光锐气,那么急厉的射向僧人的双眉之间!
  口中发出一声龙吟似的低鸣,僧人的两只眸子绿光更甚,他斜斜掠出三步,月牙铲仍以原先狂烈威势猛攻敌人,在铲身舞动的同时,铲尾已准确无比的击向那粒来至眼前的红芒!
  于是,轻轻的,却清脆的“叮”然起了一声撞击之响,那粒红芒被铲尾正正砸上,但是,怪异的事情出现了,红色的菱形光芒并没有破击飞,更没有被击落,当铲尾撞击在红芒上的一‘刻,那菱形的光影竟沿着铲尾滴溜溜的一转,像一颗毫无重量,却又滑腻得不容沾指彩泡,一溜之下,又以同样的菱形尖端猝然射去!
  所有的过程都是快捷无匹的,仅只眨眼的时间便已开始又结束,僧人显然大出意外,他微啊一声,再度挪移,月牙铲云滚风号般呼轰翻舞劈扫,连串的“叮”、“叮”之声在瞬息间响成了一片,但是,那枚菱形的红芒却在每一次砸击中转溜得更为急切,四个尖角在空气中发出阵阵轻微的,却令人心旌荡惧的呼啸,映现着炫目的珠红光彩,有一股特异的寒心动魄韵息!
  于是——
  月牙铲舞动着,红芒在奇快的跳动闪跃,发生得似很漫长,又是如此短促,当僧人的沉重兵器还没有度扬起,他已宛如在冥冥中遭到一只魔手的狠击,喉头痛苦的低嗥着,呼呼旋出了七步!
  龙尊吾自丹田厉吼着飞快揉进,阿眉刀有如一抹极西的电闪猝掠而过,僧人旋动的身躯剧烈一抖,仰身摔倒,一股泉似的热血自他肠腹间狂喷而出,龙尊吾足尖拄地,翻身转回,在他的预测中,环向于侧的三个白衣僧人必将悲愤扑来,但是,他错了,那三个白衣僧人却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三双眼睛毫无表情的盯视着他,这模样,就像眼前发生的事,与他们没有丝毫关联一样!
  一抹疑惑正浮上了龙尊吾的心头,那三个白衣僧人已缓缓朝后退去,抿抿嘴,龙尊吾方想开口说话,背后,已有一溜锐风突然撞来,这撞扑之势是如此猛烈,如此快速,几乎刚刚觉得已经到了背脊,他神色一凛,倏旋急掠,阿眉刀住上猝翻,在一片火花的溅散中,震耳的“嗡”、“嗡”之声波浪似的传开,阿眉刀翻出的刀身微微一抖,再偏而回,“嚓”的一声,又在那偷袭者的身上挂了彩,是的,那偷袭者一方才已经在胸腹间开了膛的僧人,现在,他却用一只手捂着伤口,另一只手提着兵器悄然继续攻敌,阿眉刀又在他的背上豁开了尺许长短的血槽,皮肉翻卷着,他的面孔焦干枯黄,扭曲得五官全然变异了位置,似是用一团蜡捏成的恶鬼面容,狰狞凄厉中,包含了无比的绝望与邪念,令人望而起栗!
  龙尊吾目光淡淡扫过自己的右胁,那里,鲜血已染红了他的衣衫,刚才那出乎意外的一击,已在他右胁上划出一道极深的血口子,这创伤痛彻心扉,但是,在此刻,龙尊吾却必须装得若无其事……
  于是,那僧人一双碧绿的眸子瞪着龙尊吾,瞪得那么深沉,那么刻骨,而双眼闪幻着一股深邃与不可明言的凄怆,缓缓地,他将手上的月牙铲拄向地面,一拄就是一尺多深,五指紧紧握着铲身,他语声仿佛来至另外一个枯寂的世界:“此去极乐……或入地狱……老僧毫无憾言……今日这果,必已在他日种因……佛欲老僧如此,老僧必得如此……小施主,你手上之刀,非你之刀,老僧身上之血,亦非老僧之血,汝为佛意使……老僧为佛之目的……”
  闪溜着绿光的眼睛逐渐黯淡,终至灰沉木讷,那周身染满了血迹的僧人木然一动不动的摄视着龙尊吾,然而,眼睛里已失去了生命的意识,空洞得像只是一双人工嵌配进去的琉璃珠,甚至连那灰莹莹的暗淡微光也是那么冷涩与苍凉,他挺立着,夜风吹拂着他染血的白色僧袍,这情这景,令人的意念缥渺,缥渺进一个恍惚的世界里,难以兴起一丝踏实的感觉。
  不知在什么时候,周遭的争斗整个停止了,存下的十六个僧人步履沉重的往这边围了上来,口中隐隐发出“哦——哦——”的沉闷低吟,他们站成一个圆圈——将龙尊吾撇在圈外,然后,慢慢跪在地下,而“哦”、“哦”的吟声不息,翳重的,缕缕不绝的在空气中往远处散播,宛如水面的涟漪,隐隐约约,却波波扩展……
  轻轻退了一步,龙尊吾将手中刀拄在地下,“双头蛇”懒洋洋的搭在肩上,忽然,他发现了一件怪事,那挺立不倒的僧人尸体,竟已在这时开始融化,就像一尊雪像在太阳下慢慢融化一样,眼看着他的头颅软软塌下,又湿淋淋的变形,像极稀的酱糊一般沾着躯体往四下淌,而尚未淌尽,上身也开始融解,跟着就是下身,双腿……
  “当”的一声轻响,一粒红闪闪的菱形物体坠落于地,跪立在四周的僧人宛如未觉,依旧在低沉的吟唱着,吟唱着,直到那僧人融于无形,地下,这时只剩下一大滩黄浓浓的水渍,连骨头渣子也不见一根!
  十六名僧人合十而拜,又齐齐起身,由其中一个拔起了那只剩下的一柄孤伶伶插在地下的月牙铲,十六个人排成一列,头也不回的朝来路慢慢行去,宛如一列行向幽冥的魂魄,像来时一样,那么飘然的隐入黑暗……
  良久——
  龙尊吾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上前,伸手拾起了地下那枚红闪闪的菱形物体,不错,这是那两枚“普渡”指环中的一枚,在衣襟上擦了擦,他又套回手指,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这些僧人中另外战死的那三个人,急忙回头瞧去,在他立身之处五丈,目光正好看到了三滩黄浓浓的水渍,与眼前这滩水渍一样,甚至他已隐隐闻到了那相同的气息——尸体的腥臭气息!
  一个人影映了过来,龙尊吾知道那是朋三省,这位豪迈的汉子正满脸疲困之色,但是,这满脸的疲惫之色却掩不住出自内心的余悸与惊惑,他来到龙尊吾身边,咳了一声,沙着嗓子道:“龙老弟……”
  龙尊吾没有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嗯?”
  又咳了两声,朋三省搓搓手,道:“今夜碰着的对手,可是很古怪的,他们好像将生死看得很淡,每在一人残命落成,其他的人连眼皮子也不眨,那模样就像在说‘当然如此’……”
  龙尊吾闭闭眼睛,缓缓地说:“他们对于人生有另外一种看法,方才那僧人死去,群僧以吟声相送,或者,他们认为死亡并非苦难,而是一种解脱,只是从这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而已,这个世界的恩怨缠连俱已消失,轻悠得可以乘那低吟吟声飘然而去……”
  朋三省眨着独目,迷惘的怔着,显然他没有悟透龙尊吾言语中的含意,于是,龙尊吾牵动了嘴唇笑了笑,道:“他们是一群生活在心灵与思维迷乱煎熬下的出家人,为了解释他们悖逆佛门意旨的叛反罪行,他们便有一种近于歪曲的怪异说法,认为他们的行止也是佛门默许的一种方式,这方式在没有得到事实的驳阻之前是无愧于心的……其实,佛是广大无边的,是无处不在的,而佛家崇信之道,只有善字一个,这些和尚们亦同样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们却改变成另外一般邪恶的阐说,他们可能极力想证明这种阐说也是对的,但显然他们得不到衷心的支持与平静,就宛如一个人做错了一件事,他竭力自辩他这件错事的出发点,与他个人的立场,想得到别创一格的道理来圜转,不过,这只是一种掩耳盗铃的方法,因为,事情对就是对,错,总是错了,天下只有一个公理,只有是或否,决没有模棱两可的事……”
  朋三省嘴巴咂了一下,喃喃地道:“老弟,你甭说这么多,到底这些和尚是搞什么名堂,你简单点说不成么?”
  醉壶公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他扬着眉头龇牙咧嘴的道:“真不晓得你这大伏堡四爷的身份是怎么混来的?这还不容易明白?龙老弟是说些红泪寺的和尚们虽然一直在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却将罪过推诿至佛祖身上,他们吹牛说他们做这些事没有遭过报应,就等于是佛祖并未责怪他们,就等于可以继续如此下去……”
  朋三省哼了一声,道:“那么,现在不是遭报了?”
  醉壶公搔搔乱发,道:“所以说,这些和尚的行为佛祖早就看不过眼了,早就在震怒了,他们今夕之报,乃是昔日注定了的,真是善恶皆有报唷——”
  朋三省一拍双手,接着道:“只争迟与早,不错,只争迟与早……”
  蓦地怔了一下,朋三省又迷惑的道:“但是,但是,难道这些和尚不知道这两句偈语?”
  龙尊吾淡淡的一笑,道:“他们知道,所以他们自开始有了恶行起,便一直生活在惴惴不安之中,所以他们将生死看得较淡,那和尚临去之前,不是说过么,我手上之刀,非我之刀,他身上之血,非他之血,这只是他做孽的报应,是上天的惩罚,是冤死者的诅咒,他死得很坦然,因为任他口中倔强,却早知罪不可恕。”
  朋三省咧嘴想笑一声,却笑不出来,他表情古怪的道:“这些家伙真是令人心惊肉跳,自他们一出现,味道就不大对,阴沉沉的,灰涩涩的,像是连喘气都有一股压心口的负担……”
  龙尊吾摸着阿眉刀的象牙刀柄,低沉的道:“是的,这些人功力强,举止怪,再将生命视为脱罪之手段,自然气韵之间便不会寻常,我们以三对二十一能以得胜,确实是侥幸。”
  醉壶公余悸犹存的摇摇头,道:“老汉我一下子想起竟是这些人物时,委实吓得一哆嗦,他们号称佛门二十一霸,十五年来做出多少令人发指之事,烧杀掠夺可说无所不为,甚且连黑道上的一干老手也没有他们这么歹毒,十五年来,这二十一位方外仁兄却从不与其他同行打交道,不论是哪一路的同行,他们都不来往,来去飘然,无影无踪,每在一件案子做过之后,都在被害人额间印下一幅灿银色的月牙标记,可以说又狂又狠,多少次武林僧俗各门的人物联手捕他们,却连边都没有沾上,今夜,龙老弟,这收妖伏魔之功竟应在你的身上,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龙尊吾沉思着,缓缓地道:“人生一切遇合,或是早经安排了的,不觉中,我们便会走上我们该走的路,遇上我们该遇之事,现在,易老哥,你的伤势如何?”
  醉壶公易欣活动了一下手臂,苦着脸道:“屁股上一条口子,可真叫痛,全身也又酸又涩,这一把老骨头眼看就得散了,唉……”
  朋三省气呼呼的道:“今晚上若是带着家伙可就不见得吃这种鸟亏,而这些秃颅人数也的确太多,以六对一,却真是吃不消,一个对一个,便是对两个吧,我姓朋的好歹也得将他们教训教训!”
  打了个哈欠,醉壶公道:“好了,好了,这马后炮没有什么可放的了,回去抹抹药睡上一大觉才叫正经,唉唷,我这一说,简直就站不住啦……”
  朋三省哼了一声,却忽地叫道:“咦,咱们只顾说着话,那个人呢?那个受了伤的仁兄呢?”
  醉壶公霍然转身,龙尊吾却已将一直卷曲在草丛里的那个受伤者抱了起来,于方才在激战中,他虽然在搏性命、斗生死,身形皆未远离过这受创的陌生人,此刻,这陌生人仍然在晕迷看,呼吸已更形微弱。
  拖着步子凑了上来,醉壶公仔细详了那人一阵,摇着头道:“老弟,这家伙不大对劲呢,我看,我看……”
  龙尊吾冷冷的道:“易老哥,咱们双手染的血多了,何不救命积积德!”
  醉壶公易欣微微一怔,老脸火热的道:“呃,你别误会,老汉并非不想救他,只是怕救不活哪,这位仁兄面如死灰,气若游丝,脉象已呈不稳之态……”
  龙尊吾吸了口气,道:“易老哥,吾们但尽人事。”
  搓搓手,醉壶公无奈的道:“罢了,成否且看天命!”
  没有再多说,龙尊吾转身大步行底,朋三省咧嘴一笑,一步抢上来扶在醉壶公腋下,低低地道:“易老夫子,愚弟我送你一程吧!”
  醉壶公气得一跺脚,却又带动了伤处,痛得他几乎连眼泪也流了出来,一脚高一脚低的被朋三省挟着扶了出去。

×      ×      ×

  集镇上已是一片漆黑,只有几点昏黄的油灯在琉璃罩子里抖动摇晃,被高高吊在街角屋檐,那油灯的光晕是这般凄迷,这般黯淡,以至看起来这冬夜更形萧索,这景致更为苍茫,有一股子被世界遗弃了的孤寂意味,冷清得令人打心眼里发毛。
  好不容易叫醒了那位睡眼惺忪,混身冻得直哆嗦的掌柜,在这掌柜仁兄尚未看清是怎么回事之前,龙尊吾与醉壶公二人已一阵风似的卷了进去,留下朋三省朝着掌柜的一笑,顺手塞了一块纹银在他怀里,打了个哈哈,也紧跟着来到室中。
  龙尊吾已将那受伤的汉子平置床上,他挑亮了灯,倒出一盆热水,迅速为醉壶公易欣创口敷上药沫,包扎妥当后,他转头朝朋三省道:“朋兄,烦你助易老哥为此人治伤,我先到隔室一探。”
  朋三省微微躬身,一伸手,道:“请,请便。”
  无奈的一笑,龙尊吾旋身出门,他在唐洁所住的房间前略一迟疑,已轻轻将手掌贴上了丝质的环柄部位,于是,只见他的手臂微微一挑,掌心往里一按一提,“嗒”的一声轻响传来,里面的门闩已经被他用“指水破月”的内家劲力挑落!
  启门进去,龙尊吾目光先朝屋中四周打量,嗯,不错,一切如常,连床上的被褥也和他离开时一样整齐未动,于是,他缓步朝壁角的大衣柜之前行去,刚刚走了几步,衣柜顶上已传来那怯嫩嫩的语声:“是龙侠士?”
  大大松了一口气,龙尊吾站定了,温和的道:“唐姑娘,惊醒你了?”
  衣柜上,唐洁探出上身,她的面色有些疲倦的苍白,一头云鬓也略显蓬松,伸手微掠鬓角,她羞涩的道:“我一直没有睡着,老是晕晕沉沉的,门闩落地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不是你呢,连气都不敢透一口。”
  龙尊吾牵动了一下嘴角,道:“抱歉回来得太晚,都三鼓了吧?”
  唐洁静静的微笑着点头,那模样实在娴淑极了,优美极了,龙尊吾竟觉得心头一震,他急忙垂下视线,道:“你下来么?”
  轻轻地,唐洁道:“可以吗?”
  龙尊吾掠身而上,身体连衣柜都没有沾着,微一扭转,已安安稳稳的将唐洁抱了下来,唐洁站在地下有些站立不住的摇晃了一下,十分自然的,龙尊吾踏上一步扶住了她,两个人的距离没有了,接近得彼此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闻得着对方的气息,而唐洁身上那一股似有似无,幽幽袅袅的百合花香,则是如此令人迷醉,令人慑窒,又令人恍惚澄澈如水的眸子默默凝视龙尊吾,唇角勾浮着一抹无言的凄惶,小小的唇翅儿微微扇动,像要说些什么,讲些什么,但是,她又怜生生的垂下头来,不要再有表露,脸庞上的心意已写得太多,倾流得太明白了。
  会是如此么?那亘古以来,便留传至今的“情”字,一个个,会又是如此么?那令人振奋的,激动的,永远洋溢着温馨与甜蜜的柔丝又投了过来,又缠了过来,不太突然,不太冒昧?这欲系的丝?
  摔摔头,龙尊吾有些失措的松手退后,面孔上浮着红晕,他讷讷的道:“休息吧,唐姑娘。”
  幽幽的喟了一声,像一个小小的泡沫在水面上破裂幻灭,虽然如此轻细又渺小得微不足道,却着有一股回肠荡气的落寞韵息,唐洁低低地道:“龙侠士,今夜上出了事?”
  龙尊吾望着她,缓缓点头。
  下意识的朝龙尊吾身上瞧来,这时,唐洁才发觉他的右胁部位血迹殷然,惊惶的抽搐了一下,唐洁语声有些颤抖的道:“你……你受伤了!”
  龙尊吾漠然瞧瞧自己的伤处,淡淡的道:“一点皮肉之伤,不要紧……”
  忽然,唐洁向前走上一步,却又迟疑的张了张口,苦涩的道:“我能为你看看伤口么?假如你不嫌我手脚太笨……”
  龙尊吾颇出意外的也张了张口,他终于又点点头,道:“只是有烦姑娘了。”
  就是这一句看来十分寻常的客套话,唐洁却立即欣愉了起来,她小心翼翼的扶着龙尊吾坐到床沿,将他的身子微微靠上榻首,又拖过一条被褥为他垫在背后,扭亮了灯,她又忙着倾倒一盆热水,匆匆出去了一会又匆匆回来,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一包洁布与药物。
  龙尊吾笑了笑,道:“你到隔室去了?”
  唐洁蹲了下来,在洁布中抽出一柄小银剪,十分谨慎的为龙尊吾剪开了伤口附近的衣衫,轻轻地道:“是的,我向那位朋壮士借过这些东西,他好像在屋子里很忙。”
  龙尊吾“嗯”了一声,现在,他听到唐洁惊恐的叫出声来:“天,是谁伤了你?好狠啊,这伤口好可怕……”
  龙尊吾闭上眼睛,悠悠地道:“并不太严重,虽然伤口很深,还没有伤到肺脏,只是看着有些吓人罢了……”
  雪白的净布沾着湿热的水在他伤口四周擦拭的动作如此细腻,那么轻柔,又如此静适,几乎令龙尊吾忘记了他现在是在治疗创伤。
  “唐姑娘……”龙尊吾低沉的叫了一声。
  “嗯!”
  龙尊吾舐舐嘴唇,道:“我怎么从不知道你还会懂得治伤这一门道?”
  唐洁仰起头来,白嫩的面庞浮着一抹嫣红,挺巧的鼻尖渗着细细的汗珠,灯光映照着她美丽的脸蛋,散发着一片迷人的特异气韵,温柔而娇媚,美极了。
  龙尊吾不闻唐洁的回答,睁开眼瞧去,这一看,几乎将他看得呆了,此情,此景,这觉得凄迷的人儿,这如梦如幻的氲氤……
  轻幽地,唐洁道:“我们才认识几天,我又没有时间告诉你……这是我跟着爹学的,只是一些粗浅的医术,我怕会弄痛了你……”
  龙尊吾低低地道:“不,一点也不痛,很舒适,非常舒适……”
  继续用温水擦拭着,唐洁悄细的道:“你常常受伤么,龙侠士?”
  微微一笑,龙尊吾笑道:“嗯。”
  唐洁换了块布,柔润的道:“我,我想我不知能否问你,来自何处?”
  龙尊吾咬咬嘴唇,道:“蜀山湖,大成宫。”
  “哦”了一声,唐洁略一迟疑,道:“离开这里,你要到哪儿去呢?”
  龙尊吾突的痉挛了一下,吓得唐洁急忙缩手,她惶恐得宛如一头受了惊的羔羊,畏缩的道:“对不起,我弄痛了你?”
  深深的凝视着唐洁,龙尊吾嗓音有些喑哑:“没有。”
  拿着那块沾有血污的净布的手有些抖索,唐洁悚栗的道:“那么,是我问错了话?”
  龙尊吾摇摇头,道:“不是。”
  有些迷惑了,唐洁道:“那……那有什么使你不安呢?”
  龙尊吾沉默了半晌,平静的道:“是你无意中又掀开了我的伤痕,那创痕,尚未结疤。”
  有些惊异的微张着口,唐洁急急的道:“别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的……”
  笑得有点涩,龙尊吾低低地道:“我并未怪你……离开这里,我要去追那四个人,在紫芦山区时,你就知道我在追那四个人……”
  犹豫了一会,唐洁道:“可以告诉我是为了什么吗?”
  龙尊吾的形色黯淡下来,他沉郁的道:“自古以来,有哪种仇恨最为深的?”
  唐洁毫不考虑的道:“杀父之仇!”
  唇角抽搐着,龙尊吾慢慢地道:“还有夺妻之恨!”
  “夺妻之恨?”唐洁十分惊异的道:“能有人夺去你的妻子?”
  龙尊吾闭上眼,道:“不是用情感为饵,也不是用财富为诱……”
  唐洁谨慎的道:“用诡计?”
  沙哑的一笑,龙尊吾道:“用暴力!”
  震了震,唐洁张大了眼睛,眼晴里,闪射着一股出奇的憎恨与厌恶的光芒,当然这是一种闪泛着敌忤同仇的憎恨与厌恶光芒,她嘴角翕动了两三次,涩涩地道:“好残忍,这是谁干的?”
  龙尊吾脸上的肌肉紧扯着,大阳穴在不住跳动,他咬着牙,切着齿,语声自齿缝中透出:“就是我要去追寻的那四个人!”
  唐洁脱口道:“双双人狼?”
  呻吟似的发出一声吼叫,龙尊吾痛苦的仰起头,双手紧握成拳,手指关节在不停的“咯”、“咯”轻响,这形态显露出他来自内心的煎熬与折磨已是何其深重,何其刻骨,又何其魂梦难忘!
  唐洁惊悸的怔窒着不敢稍动,双目中热泪盈溢,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但是她更震撼于自己对眼前之人出乎范围的关注与牵挂,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相聚得很长久,更……更爱得很长久了!
  静静地……静静地……
  龙尊吾低下头来,他望着唐洁满颊的泪痕,瞧着她颤栗的双眸,注视着她抽搐的唇角,这些合起来组成了一种奇妙的结果,这结果,纵然是白痴也看得出来,那是无可置疑的将心连系,没有保留的同命相依,这显示异常露骨,没有言语表达,没有行动现示,但,只要一眼便能看出正是这个意思,世事是奇妙而变幻无常的,男女之间,相处一生而不能发觉彼此心中情感的很多,但有时,却只要一刹便能透彻的感受尽致,毫无余剩,现在,就是这样了。
  两双眼睛互相睇视,良久,复良久,千古时光于此停顿,天下万物归向幽寂,有长丝千缕,有柔情万斤,倾不尽,诉不完,这微妙,这奇异,这炫惑,这激奋,却蕴于沉默中,而沉默多深,如碧波浩渺的瀚海,如澄澈无顶的青天,而莫去量,莫去比,印在心,锲于骨,此时无声胜有声啊……
  不知有多久,像是永恒隐于一刹,龙尊吾长长的,长长的吁了口气,他像释去了身上的重负,低沉的道:“唐姑娘……”
  唐洁蓦然激灵灵的一颤,迷茫的仰视着他,清盈盈的眼睛里泪痕未干,隔着这层薄薄的泪的晶幕,她的眸心里却闪耀着炙热的火花,这火花很明亮,很绚灿,龙尊吾明白这是什么,他曾经过,曾受过,曾感触过,现在,又令人颤栗的回来了,而过去的,仿佛已经异常悠远,是的,异常悠远了。
  低怯地,唐洁道:“刚才,你在叫我?”
  龙尊吾声音有些哑涩,他道:“是的,水已经凉了。”
  有一抹炫异而幻迷的微笑浮在唐洁的面颊,于是,她宛如在瞬息间更美了,更艳了,是什么东西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有如此神速的功效,能令一个少女突然如此明媚逼人?
  唔,那是“爱”,男女之间,那最神秘,最期盼,最难以忘怀的相悦之情!

相关热词搜索:荡魔志

下一章:十四 伸援手 别长亭

上一章:十二 金芒现 凶魂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