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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五 拯红颜 试金刀
2025-06-11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正午的阳光被层层的乌云遮盖,北风又起,那一丝儿可怜的温暖也刹时消失一空,太行山脉中的紫芦山区是显得如此灰沉与萧条,延绵的山峦连着远近的枯枝积雪,空荡的寒山近岭皆是这般寂寞,找不着鸟踪兽迹,更枉说人影了。
  在一条蜿蜓崎岖的山道上,龙尊吾穿着全身雪白的狐毛裘袍,头扎白色丝巾,牵着一匹剽悍骏马踽踽独行,他双手之上各戴着一枚紫红宝石的“普渡”指环,拴着马缰的右手显得有些苍白,指节突出,这些日来,他必是经过了一番劳累——无论是体力上的抑是心灵上的。
  一路探寻过来,关于“双双人狼”的消息却是那般稀少,甚至连金罗汉告诉他的一些片断鸿爪也是变得那么重要与深沉,他询查的结果,并不比自己原先所知道的稍多一点,更莫说发现新的线索了。
  马儿喷着鼻,不奈的刨刨蹄,龙尊吾苦笑一了下,喃喃的道:“别丧气,总会找到他们的,我还不灰心,难道你这不知事的畜生就先气馁了?”
  转过一个山坳,这条山道越发不好走了,旁边是一条积着雪的深沟,想是春夏之时山水冲流的痕迹,远处,极目所见只是一片相连的起伏山脉模模糊糊的,似被泼上了淡淡的墨汁。
  风,吹得更紧了,呼啸的打旋着,龙尊吾皱皱眉,却突地怔了一下,在风里,他似是听到点什么声音,像是一个女人的尖号,这种尖号,像带着血,但是,又那么快的一下子便消失了。
  止住了马,他再侧耳静听,过了片刻,那种令人毛发悚然的尖号声又传了过来,这次不错了,它猛的扯紧了龙尊吾的心腔,龙尊吾全身一抖,他知道,他明白,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发出这种号叫!
  没有犹豫,他一拉马缰骗腿而上,泼剌剌的直朝山坡奔去,声音是从这片山坡之后传来,很惨厉,而现在,马儿每奔上一段,这声音就越发清晰得刺耳。
  咬着唇,龙尊吾伸手入鞍旁的革囊内,待他的手缩回,已多了一张缀着红色浓密毛发的薄薄金壳面具,面具后连着一层同是金色的丝罩,龙尊吾熟练的将面具套上,现在看去,老天,他已在瞬息间变成十个形容狰狞恐怖的厉鬼了。
  金壳面具上的五官是如此硬冷,纵然雕镶得这般正,这般精致,却更显示出一股特异的残忍与超情感的意味,那虽然挺拔,却阴沉的鼻梁,那虽然均匀,却毫无喜怒的嘴唇,那雕成竖刀似的双眉,高挑的眼睛,再衬着血红的毛发披肩,整个面具综合成了极端尖厉恐怖形像,似地狱来的索魂者,生死殿上的刽子手。
  微微抚摸着面具四沿的精细花纹——这些花纹属于暗雕,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那是连幅的“因果报应图说”,龙尊吾的双手拉得死紧,他希望不要像他所猜测的那样,否则,这会太残酷,无论对他的心头旧创还是对那些做此事的人。
  白色狐裘披风扬起,他策骑登上山坡,猩红的长发披拂,在他勒缰四望的时候,山坡的斜背处,几株巨大的松树之间又传出一声号叫,龙尊吾已看见了三匹配着黑色鞍蹬的骏马拴在林外,正在低垂着头在地下闻嗅,畜生到底不会识得人世间的悲苦啊。
  抖缰驰去,马儿未停,龙尊吾已腾身离鞍,似一头白色的大鸟,那么美妙而轻悄的掠入林中,林中,有一栋简陋的木板小屋。
  伸手一拉斜伸出来的一条枝桠,他的身躯“呼”的打了个转子站在这株高大的松树盘虬枝干上,轻微得甚至连一片积雪也未抖落,小木屋里的人似是听到了什么声息,里面起了一阵忙乱之声,跟着那扇七拚八凑的破烂木门“吱吱”有声的打开了,伸出一个面孔红通通的脑袋来,他睁着眼往四面搜视,口中嘀咕着道:“妈的巴子,连个鬼影也没有,小癞皮硬要说听到了什么,疑神疑鬼的……”
  他刚说到这里,却猛将尚未说完的语尾咽了回去,目光愣愣的瞪着前面,前面龙尊吾的黄膘马正悠闲的在踱着步子。
  咽了口唾沫,那人像着了魔似的怪叫起来:“小癞皮呀,不好了,有奸细摸进来了……”
  木屋里响起了一阵粗鲁的吼骂声,破门“砰”的被踢开,一个身穿紫色衣衫的癞头大汉怒冲而出,一只手提着一柄雪亮的短矛,另一只手还在拉着裤带。
  这癞头大汉身后跟着那同一打扮的红脸汉子,两人一出来已迅速跃开,癞头大汉脸上的横肉一扯,正待责骂他那位同伴,却也同时看见了前面的那匹黄马!
  猛的追了一步,他半张着嘴巴,又醒悟了什么似的一探手上铁矛,大吼道:“哪一个王八羔子瞎了眼的混账也不看看地头就乱撞乱闯?他妈的这也是你能随意游荡的地方么?给你家癞大爷滚出来,让老子好好教训你!”
  松树外,山坡上都是静沉沉的却没有一丁点回应,木屋内又钻出一个活像害了十年痰病的枯瘦汉子,他翻了一双沾着黄眼屎的鼠眼,呼啦呼啦的带着痰音叫道:“小癞皮唷,你他妈的穷嚷瞎叫个什么玩意?这娘们再不上她就没有时间了,宗香主交待要在酉时之前赶回去,你们还在磨她妈什么时光吗……”
  癞头大汉舐舐嘴巴,谨慎的道:“你少说风凉话,情形不大对头,怎么会无缘无故钻出来这匹鸟马?不要有奸细混了进来……”
  那枯瘦汉子打了个哈欠,不感兴趣的道:“一准是有什么走远路的客户商买失足坠马或是路上被剪径的做掉了,宗香主的狗熊脾气你们知道,老子惹不起。”
  这时——
  从树梢子上,龙尊吾展开了大神叟传给他人“九絮擒鹏”身法,飘忽得像一个有实无形的幽灵,掠落在这栋小木屋之上,扯开了屋顶上的腐朽木板,他忍住了一阵扑鼻的霉湿气息,静悄悄的掠身而下。
  木屋之内,铺整着一些半枯的松针腐草,屋中挖了一个浅坑,浅坑内还生着一堆半燃的火,火堆旁边有两把锡酒壶,几包花生,离着火堆不远,有一个长发披散的女人被捆得像一只粽子般躺在地下,这女人衣裳碎裂,裸露的细嫩肌肤上尽是瘀紫血痕,这时,她正埋着头,混身在不停的抽搐抖索,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但是,看得出是个年轻的女人。
  轻轻一拂衣袖,龙尊吾静静的道:“你是谁?”
  那女人只是一个劲的抽搐着,啜泣声清晰可闻,她没有回答,仍就埋着头不做声,龙尊吾有点烦躁的道:“我在问你,你是谁?”
  缓缓地,那女人仰起头来,老天,那是一张如何美丽而明艳的脸庞,她微张着嘴,目光刚刚瞥及龙尊吾,已不由惊叫一声,恐怖之极的倒吸了一口气,整个面孔在刹时间扭曲,仿佛呆了一样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龙尊吾摇摇头,正想上前解开她的束缚,背后,已传来一个惊怒的,带着痰音的叫声:“你,你是谁?”
  龙尊吾没有回头,冷冷的道:“滚出去!”
  那人似是愣了一下,蓦地大叫道:“小癞片,赤脸儿,快来啊,有他妈的奸细摸进来了……”
  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响,癞皮大汉的语声粗厉的吼了起来:“妈个巴子,你小子是谁?进敢混人我‘铁矛帮’的地盘……”
  霍的转过身来,龙尊吾阴森森的注视着房门口的三人,他那冷酷而恐怖的面具形象甫始映入这六只瞳孔里,已吓得三个人尖叫了一声,那痨病鬼似的枯瘦汉子用手指着龙尊吾,抖索着道:“妈呀,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龙尊吾静静的道:“你们三个人通通跪下,用你们手中的铁矛自栽谢罪!”
  癞头大汉愣了愣,硬着头皮大叫道:“你他妈反了,大约你搞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吧?紫芦山区这一亩三分地岂是你小子发威的所在?老子要活剥你的皮……”
  “皮”字还在舌头上跳跃,龙尊吾双掌一展蓦合,似汩汩片血刃猝发,癞头大汉怪叫跳开,却在身体刚刚跃起的刹那猛然一抖,似被一只无形的巨锤击中一般,哗啦啦的撞碎了木板墙摔出,一头栽在雪地上便不动了,殷红的鲜血汩汩流淌,凭空洁白的地面染上一片朱赤!
  这一下子,惊得那两个汉子面色泛灰,死呆呆的挺在那里不知所措,不但他们两个傻了,连出手的龙尊吾也窒得半晌作声不得,这是他离开大成宫以后第一次与人交手,但却做梦也料不到出手之下竟是这种结果,他甚至连意念尚未兴起,敌人如已尸横命断,对方是泥土捏成的么?抑是自己是铁铸的?他以为最少也有一阵子架好打,谁知只一动招就已分了生死胜负?
  方才,他施展的一式,乃是金罗汉所援的“流红掌”法中“大五绝”首招,“双雷殛心”,当年初遇金罗汉,在蜀山湖边,金罗汉即曾以此式试探过他!
  在金色面具的掩遮下,对方自然看不见他的怔忡之色,于是,他悚然惊悟,轻轻吸了口气,尽量使言调保持平匀。
  “铁矛帮在你们头顶上顶着?”
  那枯瘦汉子大大的哆嗦了一下,“扑通”跪了下去,嗓子里的痰声已变成了哭声:“好汉饶命……啊!小的们在铁矛帮里只是小角色……也不过混口饭……饭吃……好汉有仇有冤,也报不到小的门头上……”
  红脸孔的汉子也跟着跪下,抖生生的道:“这……这……妞儿,不……这姑娘不是小的们要害他……是宗香主的谕令……小的们做不得主……”
  龙尊吾蓦然血气上冲,他厉烈的道:“调戏她,凌辱她你们可做得主?”
  矮了半截的两个人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枯干汉子更是骇得涕涎纵流,他也不敢抹擦,颤着声音道:“不……不,好好汉千万莫误会……这全是小癞皮的主意……打人是宗香主叫他打的……调戏那姑娘也也也是他干的……”
  冷冷一笑,龙尊吾道:“你们已经污辱过她了?”
  两人同时双手乱摇,红脸孔的汉子惶急的道:“没有……没有,还还来不及做……那事,好好汉已经来了……小的们只只只是帮衬小癞皮办事而已……”
  龙尊吾转过身去,双手扯紧了缚在那女人——不,那少女身上的细牛皮索,略一用力,两声细微的“嘣”、“嘣”之响传出,如此柔韧的牛皮索已然折断,那少女畏缩的将麻痹了的四肢缓缓拳曲,睁着一双带着惊悸余韵的明媚大眼瞧着龙尊吾,龙尊吾淡淡的道:“你自己将手脚搓揉一会,以便使缚束之处血液畅通。”
  说着,他走了开去,向地下的两个人道:“铁矛帮内,有没有四个外来江湖客投奔?他们号称‘双双人狼’。”
  拭去口涎,枯瘦汉子苦着脸道:“回禀好汉,小的们只是帮里提壶迎门的苦哈哈,帮里有什么大事,小的们根本就不会知道,入帮快三年了,连帮主他老人家也没有见上两面……”
  龙尊吾的金色面具映过一片寒酷的光彩,他生硬的道:“铁矛帮的苦哈哈欺凌一个弱女都是这般老道,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怕更高明了,现在,你们两个可以走了。”
  跪在地下的两个角色想不到对方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他们,彼此极快的对望一眼,朝着龙尊吾叩了个头道:“谢谢好汉饶命之恩!”
  说着,两人已匆匆爬起,转身就跑,但是,他们尚未奔出门口,龙尊吾已猝然掠出,一溜耀眼的金芒骤敛,当破空的厉啸声甫始响起,那两个想匆忙逃命的汉子连叫也来不及的软软瘫下,每人的脖颈至左胁,都翻卷开一条可怖的血口子,泉水似的热血噗噗冒涌,景像好不惨厉!
  一声突然的惊叫起自身后,龙尊吾静静凝视着平平伸出的“阿眉”刀,金光绚灿的刀身上莹洁如昔,只是几滴滚珠般的血粒,正沿成一线自刀尖坠落。
  心里有一种空洞若失的感觉,他摔摔头,左手食指一抹刀沿,熟练的插回裘袍内的刀鞘里,一声清脆的压簧声传来,他缓缓回身,目注那瑟缩地下的美丽少女,好一阵,冷漠的道:“你可以走了。”
  那少女猛的抬起来,憔悴委顿的面庞上赫然布满了斑斑泪痕,她望着龙尊吾良久,幽幽的道:“走?叫我到哪儿去?”
  这是一口软脆得发腻的京片子,虽然语气里无比的空茫,惊悸与落寞,但却仍然俏美得诱人。
  龙尊吾炯然盯着她,这少女也在畏怯中包含了倔强的凝视着龙尊吾,于是,龙尊吾发觉这少女竟然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飘逸神韵,似一朵白莲,莹洁而静谧,像一片红叶,娇美而孤伶,又如远天的云彩,挺拔的翠竹,散发着清雅脱尘的悠悠之美,综合起来,是一种特别的意味,这意味,原不该是此情此景之下可以看出来,可以表达出来的,但是,却在一刹,龙尊吾已感觉到了。
  他一把扯开狐皮裘袍的侧里铜扣,反手将裘袍脱下,抡起一个弧度摔到那少女面前道:“穿上吧疽
  女孩子双手环抱胸前,怔怔的瞧着龙尊吾,龙尊吾里面也是一袭纯白钉着两排雪亮铜扣的紧身衣,他的配刀方法非常特异,不似一般使刀者背在背后或悬在胯边,而是斜斜套贴在左胸之上,刀鞘是黑色泛灰的老熊皮所制,内衬硬革,洁白滑腻的象牙刀柄,离他的下颔只有两寸左右,鞘尾伸出大半尺在左胁之外,看上去又是剽悍又是狠厉,矫健已极。
  迟疑着,但那少女终于还是将那件带着微微体温的狐皮裘穿上了,这使她看起来有些好笑,狐皮裘对她的身材来说是大了点,但如此却更衬托出她躯体的娇小与纤细。
  龙尊吾也没有问她,上去一把将她抱起,大步向外面走去,那少女似是一震,稍微挣扎了一下,苍白的面靥上浮血一抹红云道:“你,你放下我,我自己可以走……”
  龙尊吾闷声不响,走到坐骑之旁将她放到鞍前,自己也纵身而上,掉转马头顺着坡脊的起伏行去。
  天色暗的很快,这时已经阴昏沉沉的了,骑在马上,龙尊吾极目四眺,但是,除了远近山连着山外,岭接着岭,就简直找不出一点别的什么来了,云层低压,北风更紧,群山环抱中的单骑踽踽,更见凄凉。
  坐在鞍前的少女不知不觉将身体缩靠向后面,于是,就等于藏进龙尊吾的怀里了,过了一会她忍不住半仰起头来道:“请问,你的目的地是哪儿?”
  龙尊吾沉沉的道:“铁矛帮总舵。”
  少女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抖索着道:“你与他们该不会是朋友?”
  隐在金色面具后的瞳孔闪了一下,龙尊吾道:“你应该看得出来。”
  那少女沉默了片刻,低低的道:“那么,你今天不宜前去,那儿隔着这里很远,至少还有四十多里山路,那儿也没有刚才你问过的那几个人。”
  龙尊吾镇定的道:“你听见了?”
  少女点点头,道:“或者我见过而不认识他们也难说,你知道,铁矛帮的巢穴设在紫芦山区的‘七斗谷’里,那儿时常有些陌生而神秘的江湖人物来往,有很多我见过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号,帮里的上下人等也从不提及……”
  马匹颠踬了一下,龙尊吾扶了扶前面的少女,少女又用力掩紧了狐裘,轻轻的道:“你不问我是谁?不问我的出身来历?”
  龙尊吾冷冷的道:“假如你愿说,你会自己说出来,否则,你便是不愿提,我从来不勉强别人,也无须勉强别人,就像方才我救你一样也没有丝毫勉强。”
  少女诧异的转过脸来,注视者龙尊吾好一阵子,喃喃的道:“我是感激你的,真的感激你,从内心的最深处……”
  金色面具突响起一阵淡涩涩的笑声,龙尊吾道:“无庸如此,这只不过是一种巧合,我们彼此没有牵连,没有恩怨,你该感激的是你自己的运气,好运气往往很重要,而我,就往往缺少了这个。”
  少女默默垂下头去,良久,悠悠的道:“我的名字叫唐洁,甜的糖去掉米字边,洁净的洁。”
  顿了一下,她又道:“我的父亲在铁矛帮里的地位很高,他是‘长河’堂的堂主,你或者知道他的名号,江湖上都称他老人家为‘髯狮’唐良,父亲为人十分仁慈宽厚,因此他与帮里‘浩江’堂的堂主‘碧眸’古颜时起冲突,古颜也是铁矛帮的执法红旗,心性残酷而险诈,对人为事尤其心胸狭窄,动辄好走极端,凶狠暴戾得吓人,只要帮里的人犯下过失,交到他的手不论罪过轻重他都会刑加三等,整得人家死去活来,父亲看不过,老是出来劝阻,两人常常发生争执,古颜恨我父亲也恨得入骨……”
  龙尊吾淡淡的“嗯”了一声,唐洁的语声变得有些哽咽的道:“两年前,由我父亲作主,把我许配给堂下首堂香主‘玉龙’尚明,尚明是我父亲从小带大的,在铁矛帮里他能爬到香主的位置也是我父亲全力提拔的,结果,尚明也早就看不过古颜的作风与为人,他的个性十分倔强固执,而且也十分冲动,他一直瞒着父亲暗中计划着罢黜古颜或除掉他,因此他就和铁矛帮的死对头‘黑巾堂’联系好了,在一次由古颜率领的暗盘生意进行中,尚明偕同黑巾堂的杀手埋伏在半路截击他们,那一次双方拚斗得异常惨烈,铁矛帮浩江堂跟去的随行人马几乎全军覆没,但是,却端端逃走了一个古颜,他一回来即向帮主说出经过,并且猜疑到尚明头上,哦,尚明截杀他的时候是蒙着面的,帮主当时曾经很严厉的盘问了父亲和尚明,父亲并不知情,而尚明当然不会承认,可是,不幸的事来了,在遭受伏击时以为完全死掉的铁矛帮所属,竟然有两个人带着重伤行了回来,他们……他们在斗场上拾着了尚明的一条红玛瑙的腕环,这条腕环,是尚明从小就带在身边上的东西,而且,是父亲送给他的……”
  龙尊吾在面具后的眸子眨了眨,道:“那么,你的未婚夫婿只怕就危险了?”
  唐洁抽噎了一声,幽幽的道:“当时就由帮主下令浩江堂扣押了尚明,尚明进了虎口哪里还会再有生望?他也明白不能续命了,他把什么话都说了出来,更坚决否认父亲也参与此事,白天他招了供,晚上即被凌迟处死,而父亲也免去了长河堂的位置被监禁起来,三天后的一个夜晚,父亲被监禁的那栋房子就突然失火了,那夜,我清楚记得火势是如何凶猛,当大家救熄了火,只找着一具烧焦的尸体,我晓得,那是父亲的遣体,他嘴里上排第三个牙齿缺了一半,不会错,那是他!我同时发现的,还有深陷在父亲咽喉的七枚两寸长的毒针!那七根毒针,已经变成紫乌的了……”
  说到这里,唐洁已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双肩耸动着,身躯在难以察觉的微微抖索,龙尊吾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说什么,却又终于无言。
  抽噎了一声,唐洁又幽幽的道:“我没有查问,没有喊冤,因为我心里明白这是谁干的事,我把满腔的仇怨积在胸里,把满肚子苦硬硬的压着,浩江堂里的人还装模作样的搜寻凶手,天知道他们暗里是如何满足而得意……从那时起,我变得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帮里的好人再不敢接近我,恶人更越发趾高气昂,昨天……我独自在七斗谷一处山崖上看雪,古颜一个名叫谭大友的把弟忽然跟了过来,他,他竟然想欺辱我,我知道挣不过他,便假做答充,在他不备的时候用我的发簪玉钗刺瞎了他一只眼睛,我还没有回到家,浩江堂的人已赶来将我抓住,我被解到浩江堂的刑房里遭了一顿毒打,连见见帮主喊冤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古颜判处死罪,交给他手下一姓宗的香主执行,那姓宗的香主就是刚才在小木屋里的三个人,以后的情形,你都知道了……”
  沉默了好一会,龙尊吾道:“铁矛帮里,就没有一个敢挺身而出的人?”
  唐洁凄苦的一笑,道:“谁敢把生命当儿戏?”
  龙尊吾冷笑一声,道:“义之所在,命有何惜?铁矛帮仁义不存,覆灭之期当不在远了!”
  轻轻地,唐洁道:“还没有问侠士贵姓?”
  报了名,龙尊吾道:“龙尊吾。”
  唐洁跟着念了一遍,道:“龙侠士……我,我可否知道你与铁矛帮里跟谁结下仇?”
  龙尊吾目注暮霭沉沉,四野渺渺的山景,静静的道:“铁矛帮无人与我有仇。”
  唐洁又怯怯的道:“那么,可是那叫什么‘双双人狼’的人与你有仇?”
  金色面具后的眼睛突然射出一片暴凌冷厉的光芒,龙尊吾显得有些粗野的道:“不要提这几个字!”
  唐洁吓得一抖索,没有再说话,默默的,马儿又走了一阵,唐洁才畏缩的道:“龙……龙侠士,我知道有一个山洞在这附近,你可愿意去休息一会?顺便生个火挡挡寒?”
  龙尊吾冷冷的道:“从哪儿走?”
  唐洁向远处指了一下,接过了马缰,由她驾驭着坐骑往右边行去,在经过了几处起伏的山陵与枯木之后,前面,已显出一片横耸的岭脊来。
  马儿缓缓往前面的岭脊行去,爬上了一条斜陟的樵道,已可看到在峭耸的壁中间有一个离地约有两丈高下的洞口,洞口外生着条条纠缠而枯干的藤蔓,一片常青的大柏树生在洞口的左下方,这山洞的位置十分良好,可以俯瞰出很远,而且,假如不知道,要找这地方也十分不易。
  近了,唐洁轻轻的道:“洞里铺着干草,还有两截未烧完的蜡烛,在春夏,我常一个人来这里玩,那是父亲尚未去世的时候……”
  龙尊吾翻身下马,将唐洁也抱了下来,他取下马身上的物件,一拍马臀,这一匹黄膘马已低嘶一声,泼剌剌奔向那片柏树林内。
  朝山洞看看,又望望龙尊吾,唐洁道:“这地方,你还喜欢?”
  龙尊吾淡淡点头,道:“出门在外,一切也只好将就。”
  唐洁的眼圈一红,强忍住目眶中已在打着转儿的泪水,幽幽垂下头去,龙尊吾仿佛没有看见,他打量了一下地形,再看看山洞,将手中的两个皮囊及一只水壶扛在肩上,左手一挟唐洁,也未弓身作势,他猛吸一口气,身躯已霍然直飘而起,在他吐气的当儿,人已飘进了洞口之内!
  刚刚放下唐洁,龙尊吾已突地转过身去,双目冷冷盯着洞中,唐洁一理鬓发,轻轻的道:“有什么不对吗?”
  他的话语尚未说完,洞中已响起了一阵扑翅之声,五六只硕大的黑鸟怪叫着飞冲而出,龙尊吾双目倏睁,口中“唷喝”一声,上身半斜,手臂猝翻,金光刹时纵横掠舞,满空的鸟毛血滴蓦而暴飞,吱吱怪叫之声像要撕裂人们耳膜一般激荡洞内,宛如这阵阵的鸣叫声刚才响起,龙尊吾的阿眉刀已插鞘内,他的左手闪电般拉着唐洁的手腕将她扯向一边。
  唐洁抚着胸口,惊悸的道:“这些黑鸟真吓人一跳……龙侠士,你出手好快啊……”
  龙尊吾没有回答,仍炯炯盯着洞内,半晌,他冷峻的道:“朋友,你出来吧,躲着也不是办法!”
  一阵狂笑像是夜枭号叫般粗哑的响了起来,山洞的深处,缓缓走出一个独耳、独目的丑怪大汉来,这大汉年约四旬,虽然是个残缺之人,体格却是异常魁梧,满脸的横肉垂垂相垒,巨大的狮鼻下面却有一张唇薄如刀的嘴,他大笑着在五步之外站住,龙尊吾没有说话,依旧一动不动的凝视着这怪客,于是,他们互相盯着,慢慢的,大汉的笑声小了,变低了,终于凝结在他薄薄的唇边,他瞪着龙尊吾,面色逐渐的沉重与肃穆起来。
  过了好一会,这怪客声音粗厉的道:“你是谁?”
  龙尊吾的眸子精芒闪射,似两股冷电一样贯注对方脸上,怪客竟奇异的感到一阵从未感受过的束缚及失措的惶感,他一咬牙,怒叫道:“老子问你,你是谁?”
  龙尊吾冷森森的道:“你是谁?”
  怪客哼了一声,不自觉的答道:“老子‘魅鹰’朋三省!”
  龙尊吾生硬的道:“报了名,你可以离开了。”
  怪叫了一声,那人愤怒的道:“什么?这山洞是你家的?老子不叫你滚出去已是莫大的客气了,你竟然还敢教老子离开?你是吃了狼心豹子胆不成?”
  龙尊吾肃煞的道:“朋三省,你是要见见真章?”
  叫朋三省的怪客一跺脚,大骂道:“正是此意,他娘的这还成什么天下,老子成天不讲理却碰见你这更浑的小子,老子宁肯让你打死也不能被你吓死!”
  龙尊吾站在中间,背对着洞口,他上身微微略向右斜,双手食指上的普渡指环闪闪发出两抹淡淡的紫色光晕,语声显得如此狠辣与冷漠道:“来吧,朋友,你我同样明白,江湖生涯原就离不得血腥!”
  魅鹰朋三省一掀他的灰色长袍,拔出一柄微微弯曲的锋利的宽刃短刀来,刀背轻轻侧贴在左肘之上,右手往后一探,“哗啦啦”一阵声响,老天,他背后敢情还背着一条五节九菱鞭,九个铁菱角皆有刀尖突出,每枚大小若小儿头颅,看去又粗又重,闪泛着黑乌的光彩,实在惊人!
  龙尊吾双目在金色面具后亮灼灼的盯着对方,身形纹丝不动,二人对持了很久,朋三省惊蓦地大吼一声侧身扑进,双足闪电般发动,九菱鞭锵锵响,直追敌人脑袋,左肘“唿”的一掠,锋利的刀刃已抹向对方肚腹。
  猝的大倒仰,龙尊吾叱喝一声,右臂斜探,阿眉刀“嗖”的飞起,立见金光扬射,刀锋又金蛇似的倏忽左右闪斩,一口气已砍劈了三十三刀!
  魅鹰朋三省暴吼如雷,却在瞬息间被逼退了六步,在这时,他的九菱鞭根本伸不出去,只有左肘间的短刀挥舞拦击,却是捉襟见肘十分尴尬了。
  眼看龙尊吾身形向左,却在往左边一移之际暴闪至右,锐风在金芒里如飞猝闪,“嗖”、“嗖”之声仿佛魔鬼的嘲笑,冤魂的哭泣。
  魅鹰朋三省骤觉眼前金光耀目,他右手九菱急扬,左肘一弯突侧,“嗖”的一声已掠过他的肩头,同时,一阵冰凉剌骨的感觉也擦过他的肌肤一点而去。
  一声轻微而脆弱的“咔嚓”之声传来,龙尊吾仍在五步之外,正冷森森的注视着他,猩红的长发散乱披拂,一双眸子却如此清莹炯烈。
  大吼一声,朋三省丢掉了手上的九菱鞭与短刀,一屁股坐到地下,恨得双手猛扯自己头发,又疯狂的掴打着自己的面颊。
  冷沉沉的,龙尊吾道:“够了。”
  朋三省“呸”了一声怒叫道:“别他妈猫哭耗子假慈悲,老子不领这个鸟情!老子他妈就是一头撞死,也不关你的事!”
  龙尊吾默默注视着他,静静的道:“你与铁矛帮有什么关系?”
  愣了一下,朋三省气咻咻的道:“他铁矛帮和老子有什么鸟牵连?老子不过到这穷山恶水之处来找一种珍罕草药,走累了发现这山洞便进来宿一宵,却不想遇见了你这浑小子!”
  龙尊吾想了想,道:“你留下吧,反正这山洞够大。”
  朋三省摇摇头站起,大大不以为然的道:“用不着,老子走路便是,谁叫老子不争气打输了你?活该挨冷受冻,他妈老子这就走!”
  龙尊吾的金色面具毫无表情的对着他,声音冷冰冰的自面具内传出:“不要赌这区区之气,朋三省,夜寒雪冻,这里正好留宿。”
  迟疑了片刻,朋三省叹了口气,伸出手来道:“好吧,算我姓朋的阴沟里翻大船,八十老娘倒绷孩儿,老子交你这个朋友,我叫朋三省……”
  龙尊吾伸出手去与他相握,语声缓和的道:“我已知道你叫朋三省了。”
  朋三省满脸的横肉一热,独目中有一股讪讪的表情,他浓黑的眉毛一扬,粗哑的道:“那么,你叫什么?”
  龙尊吾道:“龙尊吾。”
  “龙尊吾?”朋三省摇摇头道:“这名字生的很,以你这一身铁铮铮的武功,在武林中不该没有名气,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龙尊吾一拂披散的红发,回头道:“唐姑娘,烦你去点好蜡烛。”
  贴壁屏息的唐洁低低答应了一声,轻轻走进洞内,隔了一会,擦打火石的声音,随着一团昏黄的烛光已亮了起来,蜡烛嵌插在山壁石缝之中,光亮虽然微弱摇晃,却也难得可贵了。
  龙尊吾过去盘膝坐下,朋三省拿过他的兵器放在一边,又到壁根拖出一大捆干枝来,他大声道:“我就怕晚上冷。所以事先费了好大劲弄了这一捆柴火,还没有烧着,呃,你们就来了,现在正好用上……”
  说着,他将木柴堆在中间,打了火石用枯草引着了火,洞中被点点的火光一映,顿时温暖起来,用火光映着唐洁美艳的面庞,龙尊吾闪泛着冷酷光芒的金色面具,朋三省丑陋却直率粗犷的脸孔,红红的,幻迷的,晃摇的,有着一股特异与古怪的意味。
  烤烤火,朋三省搓搓手道:“呃,啊,龙……干脆我就托个大,称你一声龙老弟吧,龙老弟,你该不是也来掘草药的吧。”
  龙尊吾点点头,注视着伸缩舌吐的火苗,金色面具上反映出一片绚灿的光芒,他悠悠的道:“我是来办一件事的,一件刻骨铭心,魂萦梦系的事。”
  朋三省显然是个大老粗,他有些迷茫的半张着嘴,像是未曾十分听懂对方的言中之意。
  一侧,唐洁瑟缩在龙尊吾的皮裘里,她眨着眼,怯生生的道:“龙侠士……可是来寻一个人?除了白天你问的那几个之外?”
  龙尊吾摇摇头,沉沉的道:“你以后会知道的,现在,不说也罢……”
  说到这里,他将身旁的皮囊解开,拿出一大包油纸包着的熏肉、卤鸡及干饼来,分别递给了唐洁及对方的朋三省,又顺手将水壶也放在唐洁跟前。
  唐洁感激的接过,望着他,道:“你不吃一点?我可以替你热一下。”
  龙尊吾仿佛十分倦乏,他古怪的看了看唐洁,淡淡的道:“你吃吧,我不饿。”
  离开了火堆远一些,龙尊吾又从皮囊内扯出几条毛毯,丢给唐洁与朋三省一人一条,他自己也和衣裹着翻身过去躺下。
  朋三省迷茫的搔搔头发,朝着唐洁吱牙一笑道:“你这位朋友真怪,真怪……呃,我已吃过一顿了,不过,呃,还可以再吃一些,再吃一些……”
  他说着,开始大口吃起手中的熏肉与干饼来,啧啧有声。
  唐洁食不知味的轻轻咬着一块干饼,目光却一直在背向着这边的龙尊吾身上打转,她不明白这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她却知道他一定有着太多的隐痛、悲哀、以及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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