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风雪夜　有凤求凰

2023-01-31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垂暮，飘雪了，北风呼号，冷气透骨，山峦层峰，是一片灰白的寂荡世界，只有常青不凋的树木还顶着苍苍白头在寒冷的凄风中颤号以外，大地一切俱已慑服严冬的淫威之下了。
　　“仰远楼”二楼的卧室里。
　　紫千豪刚刚洗完了一个痛快的热水浴，又经熊无极与蓝扬善二人为他悉心地换了伤药，现在，他换上了一袭质地柔软细滑的白绸灰袍，外罩银狐皮的嵌肩，满头黑发在头顶扎了个发髻以玉簪横插住，脚上也换穿了一双青锻双层棉鞋，周身清爽舒泰地坐在一张铺着兽皮的绣榻上面品茗，他已送走晤谈了整个下午的房铁孤、房燕、季怀南以及给他上药包扎后离开的熊无极、蓝扬善等人，如今正等着独自安静地享用一顿晚餐。
　　房中是温暖又安详的，在一张酸枝雕花方桌旁边，早已生着了一盆熊熊的炭火，火盆粗大如石鼓，是素白瓷绘青花的，两边还各有一只龙耳，酸枝雕花方桌上摆着一瓶业已盛开的素心腊梅，细头圆肚，古趣盎然的墨玉镂纹花瓶，衬着阵阵腊梅的幽香飘漾，这间房子里，也就更透着那多的清雅、宁静，与和煦了……
　　在这美好的情景里，有脚步声轻轻移近，谨慎又恭敬的，响起了几下不徐不缓的叩门声。
　　紫千豪啜了口茶，淡淡地道：“是庭全么？”
　　门外，果然传进来紫千豪的贴身侍随张庭全的声音道：“大哥，是我。”
　　放下杯子，紫千豪漫不经心地问道：“晚膳好了？”
　　张庭全毕恭毕敬地回答：“就快好了……大哥，另有事向大哥禀报。”
　　皱皱眉，紫千豪道：“什么事？”
　　张庭全在外头略略提高了嗓音道：“回禀大哥，方樱姑娘求见。”
　　怔了怔，紫千豪忙问道：“现在？在这种大风雪天里？她人呢？”
　　外面，张庭全似是犹豫了一下，才嗫嚅地道：“方姑娘……人就在梯口！”
　　紫千豪微微吃惊，急道：“快请，就说我在楼下小厅晤见——”
　　说着，紫千豪匆匆收拾一下，立即奔前启门，但是，老天，方樱就正站在门口几尺之外，她是那么孤零零、瘦怯怯地站在那里，黄缎子斗篷上业已披落肩头，露出她内衬的同色衣襟来。她的脸蛋是如此苍白，双目是这样凄迷，那种茫然的，空虚的，悲凉的神韵便也像组成了形。前额的发梢上还沾着雪花，而有的雪花化成了水，一滴一滴顺着她的双颊流淌，一时之间，倒叫人分辨不出那究竟是雪滴成的水，抑是这位苍白少女的泪了……
　　心脏竟奇异地一抽，紫千豪怔忡地立定房门口，他觉得有些莫名的恍惚，也有些无可解释的激荡，说不出为什么，他早已觉得每次与方樱见面，必有这种令人震撼的反应，而又越来越盛，越来越强烈了。
　　两人就那样站在那里，四目相对，互相寻找着对方眼中的寓意，捉摸着对方瞳眸深处的心情……
　　良久……
　　悚然一激灵，紫千豪如梦方醒，他咬咬牙，猛力一甩头，强自浮起一抹笑容在脸上，大步向前，故作开朗地道：“方姑娘，又好多天没见着你了，我没想到在这种天气里你还会突然过来，我原打算明天到‘丹枫阁’去探望你的，有事么？”
　　站在那里，方樱缓缓垂下目光，她低幽幽道：“如果没有事，可不可以来看看你呢？”
　　紫千豪大笑道：“姑娘玉驾光临，我欢迎还来不及，又哪能说到可不可以这上面去呢？方姑娘，你太见外了。”
　　方樱轻轻地道：“我太见外？是我吗？”
　　窒愕了一下，紫千豪忙笑道：“方姑娘，如果我说错了什么，你也千万别见怪，你知道我是不会有丝毫它意的！”
　　顿了顿，他又道：“我们——呃，我可以请你到楼下小厅里去坐坐？”
　　深深地注视着紫千豪，以一种热热的，怪异的，冰冷的，刻骨铭心的目光，方樱道：“紫帮主，我可以瞻仰一下你自己的房间？我是说，你方才出来的房间？假如，没有什么不便的话……”
　　紫千豪感到一阵魂魄深处的战栗，他吸了口气，强笑道：“只要你愿意，方姑娘，我非常欢迎，就是怕里面稍嫌脏乱了点，怕你窃笑呢……”
　　方樱凄凄一笑，道：“我会吗？”
　　舐润了一下嘴唇，紫千豪有些嗓子干涩地道：“请，方姑娘。”
　　在方樱轻轻移步行向房中的时候，紫千豪迅速侧首寻找他的侍随张庭全，嗯，楼上却早已没了他的踪影，很可能他是在刚才敲门传报之后就溜之大吉了，更可能——连方樱都是他带到楼上来的。心里有些迷惑，又有些说不出的怔忡，紫千豪暗暗骂着张庭全，急急行向房内，但，他就让门儿半开着，没有掩上。
　　方樱独个儿站在桌边，目光寂寥地看着紫千豪，大约是她才从寒气中走进温暖的房间来，那种冷瑟瑟的、寒伶伶的模样并未曾立即会意……
　　亲自将一张精巧的桃花镶白云石的椅子搬到方樱身边，紫千豪已体贴地拿起一张厚软锦垫铺在坐板上，然后，他十分温文的为方樱卸下斗篷，放在桌上，微笑着，他道：“请坐，方姑娘。”
　　用力挤出一丝笑容，方樱有些拘谨，也有些忸怩地掩了掩她的黄色衣裙下摆，靠着椅沿坐下。
　　紫千豪又斟了一杯热茶来，搁在方樱面前，他笑道：“外头一定很冷吧？来，方姑娘，先喝口热茶，暖暖心，看你，连鞋子都有点浸湿了。”
　　伸出那只冻得红嫣嫣的，却莹洁如玉的手，方樱显得有点儿抖索地拿起杯子，凑在唇边浅浅地啜了一口。
　　搓搓手，紫千豪和煦地道：“方姑娘，这么大的风雪你还到我这里，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欲待相告？”
　　怔怔地看着他，方樱沉默了好一会，才静静地道：“来看你，是不是就一定须要有事才行？”
　　紫千豪连忙道：“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方姑娘，我怕你有什么事，所以才顺口问问，你可别多心。”
　　涩涩地一笑，方樱道：“我多心？紫帮主，你言重了，在这里，我又算是什么人？怎能——又怎能对帮主你多心？”
　　觉得有些纳闷，紫千豪还不能断定这位美丽又聪慧的姑娘今夜突然来这里有什么含意？
　　他慎重地道：“方姑娘，你别这么说，你是我们的朋友，又为了我们的事与你义母反目，我们自然有义务——也有责任来照应你，说真话，我们把你看成是我们自己人一样，绝对没有一点见外之心，方姑娘，你千万别想岔了。”
　　方樱垂下头去，默无一语。
　　气氛有些儿沉闷与僵窒，紫千豪有些不安地笑了笑，试探地问道：“这些日子，方姑娘，你住得都好？”
　　仰起苍白的面庞来，方樱低沉地道：“紫帮主，你是问——哪一方面？”
　　微微一愣，紫千豪忙道：“我是说，起居饮食啦，以及此地的环境呀，一干侍随人等的态度……可都还过得惯？”
　　方樱甩甩头，道：“很好，紫帮主，苟二当家特别拨派了两个使女来照应我，一日三餐也都有专人按时送来，内容颇为丰盛。另外，穿的、用的，也都是上好的质料，各位大头领的如夫人们没事也会经常邀我过去谈谈……日子过得非常平静，也非常丰足，这是我自记事以来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幸福生活……”
　　一抹苍白的笑容浮现在苍白的面颊上，她又道：“我觉得，紫帮主，这种生活就如像一场梦，一场幸运，美好，却嫌其过于空虚的梦！”
　　紫千豪不解地道：“哦？你怎会有这种感觉？”
　　立即，他又补充道：“方姑娘，这一切全是真实的，真实得就好像你在我的面前一样，什么原因会令你产生那种想法呢？”
　　唇角抽了一下，方樱落寞地道：“紫帮主，我深深有这种感觉，因为，眼前的一切纵然是真实的，但活在这真实情景的我却异常空虚，我之所以觉得这是像一场梦，紫帮主，正是这个原因，你该知道，梦境是没有根的，缥缈的，浮荡的，而且，终究要破灭的。我住在这里，受到你们的款待，你们的照拂，可是，这样的情形能永远下去吗？我能一辈子寄居在此打扰你们吗？我有什么身份，什么渊承呢？难道说，只为了我被我的义母赶出来？紫帮主，光这一个理由，未免太牵强了吧？”
　　紫千豪一时无言以对，他苦笑道：“不过，方姑娘，你一定明白，我们十分欢迎你定居在‘傲节山’上，那并不需要什么身份与渊承才行。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永远住下去……”
　　方樱凄楚地道：“紫帮主……我是一个自幼失怙的孤伶女子，我从未享受过一天的家庭温暖，天伦之乐，我从小生活在那种充满横暴阴暗又枯燥苦闷的圈子里，没有尊亲的慈爱，没有兄弟的友敬，甚至连一个朋友间的关怀也得不到，见着的人，是那样的邪恶暴戾，结识的人，也都是那样阴沉冷冰，他们不会给你一点慰藉，一点同情，一点悲惘，他们从无关切，从无怜惜，一切都是如此尖锐，又如此冷硬，那些岁月，我像活在一个魅影幢幢的大古墓里……”
　　吸了口气，她又幽幽地接下去道：“所以，对于情感的滋润，友谊的联系，任何人间世的温暖我都渴切地希望能得到，这希望之殷盼，是那些没有经过这种环境与苦楚的人永远不会不到的……我须要精神的寄托，心灵的抚慰，希望能有条根，有个家，有点可以攀得住的东西，我……我太寂寞了，太孤伶，也太无告了……”
　　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她继续伤感地道：“就算天上的一抹云彩，它也可以与青天白日相偎，和霓虹霞照为伴。海里的浪，江里的水，亦有诉不尽的呜咽，鸟儿有偶，花草有根，它们全有它们活下去的理由，而我，我除了受人怜悯得以暂时栖身于此，我还有什么呢？何尝还有一丝丝什么我该生活在这浩浩天地间的理由呢？”
　　紫千豪已经有所感触了，而这感触却是激动的，震荡的，又深刻的，他定定地看着对方，温柔地道：“说下去。”
　　苦涩地笑笑，方樱道：“紫帮主，你有你的寄托，有你的希望，更有你的责任，而这些，便组成了你全部生活的程序，这里又是你的地方，当然你就不会感受到某种空虚缥缈的失落与迷茫无依的痛苦，尤其是，这种痛苦又发生在一个你并不重视的人身上……”
　　低沉的，紫千豪道：“你是指——你？”
　　方樱凄然道：“是的！”
　　摇摇头，紫千豪道：“你错了，方姑娘，我不但没有忽视你，相反的，我更十分关怀你，爱护你，而且，我很喜欢你在这里……”
　　郁闷地一笑，方樱道：“今天，你们很早就回来了，但直到方才为止，紫帮主，你都没有去看看我——甚至派人去召我过来，你只和你的手下们在一起，只和你其他的朋友们在一起。恐怕你全忘记还有我这个人的存在了。紫帮主，这就是你所说的‘关怀’与‘爱护’？我想，真正对一个关怀和爱护，大概不应是这样的吧？我实在为我自己可悲，也实在为我自己可怜……”
　　急切的，紫千豪道：“唉，方姑娘，你为什么这样说？”
　　咬咬下唇，方樱道：“紫帮主，还记得前些日子，你在那边枫林散步的时候，我说过的几句话吗？”
　　紫千豪努力回忆着，苦笑道：“我一时想不起——”
　　平静地点点头，方樱道：“当然，你是不会记得的了……”
　　紫千豪诚恳地道：“方姑娘，原谅我的思维太紊乱，是不是可以请你提醒我一下？”
　　悄悄的，冷寂的，方樱道：“我说，我很愚蠢，因为我常常把幻想和现实混淆不清，而幻想大多往往只止于幻想而已……”
　　点点头，紫千豪道：“我记起来了，你是这样说过。”
　　强笑一声，他又道：“但，方姑娘，你为何不能面对现实呢——”
　　说了这句话，紫千豪才发觉这句话是如何笨拙，又如何欠缺内涵，他对他自己此刻口齿的木讷也不禁暗暗诅咒起来……
　　方樱凝视着他，渐渐的，双目中光芒灼热，面庞上的神色湛然，她坚定地挺直了背脊，似是要向眼前一种什么莫大的艰困挑战一样，她整个形态间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殉道者光辉，勇敢又平稳地开口道：“紫帮主，你要我面对现实？好，我就遵从你的指示。紫帮主，首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或者在你来说是轻微到不值一笑的，或者是你根本不屑一顾的。而我想，你也可能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但不管如何，我仍要告诉你，我要亲口告诉你——”
　　不觉口干舌燥，心脏收缩，紫千豪紧张地睁大了眼，涩涩地问道：“什么——事？”
　　高高地仰起头，浑圆细致的小下巴勇敢地向前挺出，方樱坚强地目往紫千豪，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我——爱——上——你！”
　　没有震动，没有激奋，亦没有惊骇，紫千豪静静地坐在那里，只觉得脑袋晕眩得厉害，呼吸窘迫得紧，他缓缓闭上眼，轻轻地吸着气，轻轻的……
　　房中，是一片沉寂，一片静默，只有两人的细微喘息，只有瓷鼓里的炭火轻裂声，以及，幽幽的腊梅芬芳在流散……
　　须臾——却似永恒。
　　轻轻的，紫千豪睁开眼，他与对面的方樱四目相融，而一刹间，双方的眼神就宛如胶住了——方樱静静地看着他，表面上十分镇定，只有从她难以察觉的颤抖上才能觉出这位孤寂的姑娘此刻心头的惶恐、焦灼，与激动！
　　紫千豪深沉地一笑，缓缓地道：“方樱，我很感激你给予我这一份纯真的情感，我——我希望你不会因为付出了这份感情而后悔！”
　　颤抖了一下，方樱用力不使自己哭泣，她讷讷地问道：“你……你是说……你接受……我……我对你……的……爱？”
　　点点头，紫千豪严肃又庄重地道：“是的，而且我早就接受了。”
　　再也忍不住，方樱的盈眶泪水珍珠断了线般滚滚沿腮淌落，她仰首向天，双臂微张，簌簌不停地抖索道：“哦……苍天……哦……苍天……”
　　一咬牙，紫千豪站起身来，走到方樱面前，他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玉滑的一双柔荑，将方樱的两只小手合在自己的掌心，低柔的，他道：“你不是也说过，假如有一天我碰上了真的喜悦的人，要告诉你知道么？不错，现在我仍要告诉你，我要的人就是你！”
　　将面颊紧紧贴在紫千豪温热的手背上，方樱泪珠如泉，她仍然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咽噎不断地道：“紫……帮主……谢谢你……要我，接受我……你不会耻笑……我……太过奢求……了吗？”
　　紫千豪庄容道：“不会。”
　　仰起泪痕斑斑，有若梨花带雨也似的娇美面庞，方樱有感恩的激动，她抽噎着道：“紫帮主……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这会是真切的事……你是那么……崇高，超脱……不群……而我……又这样微贱……渺小……紫帮主，你可是言自由衷？你该不会是为了怜悯我吧？”
　　紫千豪恳切地道：“方樱，我一直很喜欢你，从莫玉手不救你回来的时候已是这样了，真的，我很喜欢你！”
　　方樱惊异地咽声道：“但——你为何不表——明？”
　　摇摇头，紫千豪道：“有两个原因。”
　　方樱激动地道：“什么原因呢？”
　　怜惜地伸手为方樱抹去泪痕，紫千豪沉稳地道：“其一，怕你不愿意，你应该知道，在这一方面，我是初出茅庐，生涩得很，而且，现实的形势与我的自尊，也无法容纳你可能的拒绝；其二，我的事太多，连连征战，刃不干血，一时也抽不出时间来……方樱，我还一直认为男女相悦的这件事，需要一段十分悠长及平静的岁月去培养呢……”
　　含着泪笑了，方樱轻轻地道：“紫帮主……你是世上最聪明的傻子！”
　　紫千豪道：“我素来是稳扎稳打惯了的。”
　　抽噎了一声，方樱欣悦地笑着道：“其实，紫帮主，你难道就看不出我……我对你的暗示？”
　　紫千豪笑道：“可以体会一二，但又不敢确定，怕我是自作多情，方樱，如果那样，我怎开得起这么大的玩笑？”
　　方樱深情地道：“你该明白，你不是自作多情的……”
　　洒逸地一扬眉，紫千豪道：“现在，我总算可以确定了。”
　　低下头，方樱怯怯地道：“紫帮主……我是个女儿家，但这种事由我主动……你该不会……不会嘲笑我太过放肆与冒失吧？”
　　紫千豪轻轻捧着她的手吻了一下，道：“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