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2024-07-17  作者:郎红浣  来源:郎红浣作品集  点击:

  她的一双美目悄悄地瞟过纪翠,纪翠急忙躲开。
  “不,姐不如妹美,妹不如姐俏,量才为用,宜姐不宜妹。”
  “俏?你是说我天生下贱,活该要来一下‘身背着花鼓走四方’……”
  她也总是心畅,嘴里说话,底下一对小脚这么一踏一踅,柳腰儿这么一软一扭,右手儿这么一抚左肩,左手儿反向背后这么一托,看得满场飞叫出好儿,纪翠却也忍不住笑得扭回了头。
  “妙咦,山人亮早算定了您行。”
  “呸,亮?你够得上诸葛么,你,了不起梁山泊军师‘无’用,你就晓得了我会这么一套。”
  “小调儿三棒鼓,这玩意不是大学问,谁也都还学得来,难得的人才。您不生气,我说给您听。”
  “不生气,你说。”
  “姐姐、您为人心藏慧珠,身有媚骨,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我见犹怜,那就不要说刘三策……”
  “骂得好,越来越不成话嘛。”
  “巧取难于豪夺,偷也还容易,我们的决策是掉换——以假易真。这得费一番手脚,那鞭和枕刘贼可能紧收在身边,除非以色迷醉他莫望成功。
  姐姐,青兄弟答应了十五阿哥,十五阿哥的意旨在妥慎办理,妥慎两个字促使我们采用美人计,计中人非姐莫属,您好歹作戍这个,要不要我再给您磕头。”
  她真的又拜倒下去,红娘子一把拖她起来,扯手帕为她挥去两膝盖灰沙,笑说:“你这两条腿大概是锡做的,我不希罕……”
  压低声又说:“说不定我会跟刘三策跑掉,你怎么办?”
  “有骐哥哥跟去当大王八,我怕什么……”
  红娘子猛的一拳头槌到妹妹的臂膀上,妹妹纵声大笑,顿双足逃入帐篷。
  大家回来就又围上了短几,添酒荡菜且饮且谈,只有张毓青尽管呆笑不会做声,他的眼波老是天真的浸着小萱三姑娘。
  姑娘如遭水厄,弄得十分不好受。
  她轻咬了一下嘴唇皮低骂:“傻瓜,你笑什么嘛!”
  毓青红了脸垂下脖子说:“笑也不许笑……”
  姑娘叫叫:“不许嘛,怎么样?”
  玉簪儿笑:“哟,我还没看见过三妹子这么凶咦!”
  小莲笑道:“别看她老实,将来狮吼河东,决不会比令姐妹含糊。”
  毓青忽抬头又向他姐姐哥哥呆笑,姐姐哥哥气得跳起来溜。
  酒足饭饱,少作休息,红娘子、纪翠、毓青结装上马就道、
  小萱送行回来,叹息着说:“为着春姐姐的事,我日夜芒刺在背,多谢千手准提老菩萨普渡慈航,救了她春姐姐也就等于救了我小萱,看着春姐扳鞍上镫满面春风一身松畅,我心里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呢!”
  小莲笑道:“除非老菩萨谁也难不倒马爷爷,我们答应帮忙春姐姐,实在也只剩哀求老菩萨一着棋。
  春姐姐自己把声名弄得太糟,老菩萨肯管不肯管大是问题,你芒刺在背,我还不是满腹疑团。”
  玉簪见笑道:“爷爷那样顽固一个人,怎么说的也会听干妹子的话?”
  个莲笑道:“以德服人者王,以力服人者霸,老菩萨天生王霸之才呀。你没听说,当年马爷爷拒婚马奶奶,老菩萨光了火,尖酸辛辣狠狠的把干哥哥摆布了一顿,干哥哥终于屈服于力。
  马奶奶来归一切表现得好,奉母匡夫人贤大孝,马爷爷渐渐便又感动于干妹子作媒之德,于是乎他将她当作神明活佛般敬重,又怎敢不听她的话呢?”
  玉簪儿笑道:“老菩萨好像专喜欢为人家作媒。”
  小莲道:“可不,她老人家就不晓得做成了多少痴男怨女,哈密老家后两辈人大半都由她撮合……”
  她霎眼睛笑笑,意思说惟独她没有麻烦到老人家。
  小玲这小滑头好半晌没作声了。
  这回他懒洋洋搭讪说:“老天爷大概总是怕狠,狠的人偏让她误打误撞垂手成功。老实一点呢,就非要地千磨百折九死一生才子作成。
  黛妹妹在神女峰落的什么难,三妹子还不是险些儿断送鲨鱼窝?莫怪我不服气,是不是呀?大妹。”
  小莲冷笑:“嗯,你,你玲哥哥是既不狠又不老实,所以要等守一辈子光棍,摇唇鼓舌,吊儿郎当。”
  小玲耸耸肩笑:“男孩子不劳费心,君不见红娘子慌到什么样子?不亏老菩萨大慈大悲,保管地会急个寻活觅死。
  可是你大妹子也别太高兴,马爷爷肯听老菩萨说法,骐哥哥不一定能服帖,他怕定了红娘子肮脏泼刺。”
  玉簪儿叫:“玲哥哥你何苦嘛,缺德。”
  小萱骂:“讨厌鬼惟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胡说八道,什么肮脏、泼刺?燕婶子说她清白女儿身,说她还不过质美而未学。
  .
  她当她闺中良友,她要琢磨她成器。
  你玲哥哥还会比巾帼圣人聪明,狗屁不通嘛,你批评了人家什么鬼话!”
  三姑娘咬着牙齿悻悻地骂,小玲厚着脸皮笑嘻嘻听。
  小莲说:“别理他,三妹子,我们不希望狗嘴里长出象牙,天晓得姨奶对骐哥哥比亲孙子还要怜爱。
  春姐姐如果不济,她老人家还能亲自下山说媒?
  放心吧,玲哥哥,天底下女孩子谁也不会嫁给你,吃醋、捻酸又怎么样呢?呸,好意思嘛!”
  她气愤愤牵起小萱一只手望帐后走。
  玉簪儿轻说:“玲哥哥,你好心,千万别去挑拨骐哥哥……”
  小莲猛回头叫:“不怕,不怕,还他一千个不怕,敢破坏,不致他领教李小莲狠到家,那算有鬼。”
  章小玲嘴巴不干净,人并不太坏,反对红娘子,正是他爱惜纪翠实心。
  红娘子在他眼孔中看做洪水猛兽,怕只怕纪翠哥将来毁在她手中。
  他小玲不足以知红娘子,简单说还不够聪明,一张口没遮拦也的确太于放肆,这就难怪小莲、小萱姐妹生气。
  当时他挨了一场老大没趣,被庞盖拖去参观牧场,小莲、小萱也就着手打扮,易钗而弁冒牌马骐。
  张毓青竟奔惠远城。
  柳纪翠,红娘子胡绮春,小爷张毓青,快马加鞭赶往安西,老远的路他们也不晓得要走多少日子。
  纪翠、红娘子那么刁钻古怪,两口子却也摸不清小莲这妮子葫芦里装了什么药,那一个地方不好下手摆布刘三策,干么偏偏要拣安西。
  他们到乌鲁木齐便追上了刘贼,红娘子立意不理他摇鞭先渡玉门关。
  安西城濒疏勒河,当新疆天山南北分岐路,为陇省西陲重镇。
  那年的安西城并不寂寞,西南古瓜州产金富饶,东南鸣沙山千佛洞藏书价值连城,虽然说地接沙漠,商旅游客还很多,城市生意蓬勃,气象一片太平。
  玉门关位在城西,两山对峙如门,如塔,所以又叫双塔堡,这儿诗意太丰富了。
  红娘子此来,日侍心上人览胜寻幽,她逛得顶来劲,着实流连了许多天,然后乘夜偷上谷神庙取了小莲给留下的应用家伙。
  不单是假货玉鞭玉枕,也还有一皮袋子零碎,蒙汗药、易容药和两袭男女漂亮行头,再便是一面铜锣并三棒锤花鼓。
  三个人庙里漏夜化妆,纪翠、红娘子将来伴侣暂作临时夫妻,他们都不用易容药。
  红娘子艳抹浓妆,云作衣裳花作容,剪绒花堕马髻,柳腰肢挂上花鼓儿,透骨风流一字春。
  纪翠戴个晦气色人皮做的鬼脸儿,青巾草履身穿褴褛直裰。
  直裰这东西大似道袍,双带垂腰长仅过膝,大概也就是孟子所谓褐宽博。
  褐,贱者之衣,黄黑无光泽者谓褐色,更加个褴褛,想吧有多难看?
  那人皮鬼脸也是特别,老鼠眼老鼠嘴还要寥寥留几根老鼠胡须,这一下俏郎君柳纪翠可不活脱变像大王八?
  他找锅烟染了两条臂,敲一下铜锣儿跺一下脚,撩拨着红旗子袅袅上场。
  花鼓儿挪到左腿骨,香臀儿高掀右一边,可爱莲花步,堪怜细柳腰,纤纤双玉手,翻腾三棒槌,
  棒有三手只有两只,所以说翻腾,手抛棒接棒点鼓,至少有一棒转在天空。
  目且瞟,口且唱,鼓且响,人且笑,脚底下一对红菱儿且移且跳,腻如油媚如酥千种娇万般俏。
  最可恨侦空儿她还要把裙儿撩,新绿裤子滚边鸳鸯绣……得啦,再写下去未免作孽,何必呢。
  谷神庙破落得不像样子,不光是不见香火道人,四周却也没有紧邻比舍。
  红娘子开心,柳纪翠会闸,两口子一番排演,难为张毓青笑破了肚皮。
  天亮了,他们也玩够了,随便打坐略做休息,这才离开谷神庙进城,张毓青仍留关外看管行李马匹。
  纪翠排噱头自称王险些王七,赠号红娘子赛圆圆,他们两口子先去旅店打尖,然后上街鬼混。
  大街上锣鼓这一响,立刻围上一大堆五颜六色风流虫,假老实眯着色眼笑,急色儿弯了腰儿跳,娘儿们骂俏,小孩子胡叫,疯狂了男女老幼。
  圈而越缩越小,王七只怕浑家出乖露丑,陪小心人转东西南北打恭拜手。
  赛圆圆跟着扭,笑向前后左右拜花拂柳,铜锣儿紧紧敲,鼓儿轻轻点,赛圆圆启朱唇呈皓齿来一段圆圆曲。
  只听得她唱:“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前两句不见得怎么样,不过带些儿哀怨悲凉,第三句曼声唱,千回万转一字一绕,你不由会觉得咽喉里堵住了什么东西。
  唱到“冲冠一怒”四个字,蓦地里拔起一声尖儿,你却又会猛吓了一惊听出一身汗。
  “为红颜”陡的往下落,回旋呜咽,渐低渐细以至于无。
  这时候才有人叫出好儿,叫出再来一个,铜钱儿雨点般向圈里抛。
  于是鼓声再起,接唱下一段:“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夭亡自荒燕,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
  再唱完这一节,夫妻双双胡诌了几句说白,捡起铜钱儿客气两声儿谢谢,冲破人圈儿再向别处溜。
  这一天两口子分在好几处唱完了明末诗人吴梅村的整篇圆圆曲。
  梅村虽然被迫做过清朝国子祭酒,但是他终身引为耻辱,临死遗言,墓牌上只许题为诗人吴梅村之墓,明示他不甘臣事异族之心,这样忠义一个文人,值得红娘子敬服。
  纪翠无端戏号她赛圆圆,她干脆就搬出圆圆曲,悲歌慷慨,郁结凄其,不是她也不配唱这个曲,她能够深入曲里,唱得那么沉哀深痛。
  不几天光景,赛圆圆名满安西城,后来她率性逛上茶寮酒肆,有眼不识泰山的人,就又把她看做官妓一流人物。
  这天钦差刘三策肩与入关,大街上也不晓得跪爬着多少芝麻大文武官儿,只有鸣锣喝道排场,可没有人敢放胆讲话。
  天晓得一家酒楼上忽然一声高唱,响遏行云,唱的是圆圆曲中的一片段:“……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如凉飙暴起,如急水下滩,唱得快,却听得字字清楚。
  刘三策轻跺靴底儿示意停轿,伸个指头儿吩咐传知县。
  知县乌太爷轿前伺候哈腰打颤,酒楼上还在唱,钦差竖起耳朵听,知县也只好恭陪恭聆。
  唱声宛转仰扬:“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屐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漠水东南日夜流。”
  呆贼不禁频频点首,轻轻说:“出谷新莺,归巢乳燕不足喻也。此女不俗。我要问话。”
  话是这样说,拍拍扶手板却又教起轿走了。
  刘三策的谜底,乌洛图知县肚子里明白,他回头亲自闯上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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