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毒雾网中看 岩壑幽深逢丑怪 罡风天外立 关山迢遥走征人
2022-10-15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点击:

  说时,萧、郝二人见他目光清灵,口音甚熟,已看出是个熟人。正要插言,刘泉已发话道:“你当这反七煞妖法,我就不能自破么?我不过想查问你是否居心害人和说话真假罢了。听你所说,原是这里熟人,虽不知以前为人如何,所说倒是实情。能恕与否,尚且难定,暂时权且饶你。连妖人师徒,一二日内,对你也不致有所加害。等问明之后,再作计较。如今救人要紧。”说罢,便命萧清速取泥土捏二泥人过来。萧清本想和那怪人说话,奉命而去。萧家众人,也有话要问,因刘、赵二人忙着破法,俱没敢开口。一会儿泥人取到,刘泉笑对俞、魏二人说道:“师弟不要见笑,愚兄又要重为冯妇了。”当下掐诀行法,运用真气,双手一拍泥人,立时粉碎,化成一团灰烟,向木偶身上飞去。晃眼包没全身,又复原形。不消半盏茶时,所有木偶身上符咒字迹,俱从泥人身上透出。刘泉猛地大喝一声,向泥人顶上一拍,立即裂开,木偶便从口里脱颖飞出。刘泉伸手接住,又向怪人要过先取的几道妖符,贴在上面。然后挨次伸手,将木偶身上刺针符印一一行法取下。每取下一符一字,那木偶身上便若有知觉,好似受苦已极,自行颤动不休。取到“刀”、“火”二字,木偶无故自裂,齐如刀斩。接着无故化成一道白灰。同时萧逸房中,便有了声息。刘泉随取一粒丹药,吩咐郝潜夫速与萧、吴二人服下,切忌劳顿,少时痊愈清醒,我等再行入内相见。

  潜夫拿了丹药刚走,萧清忽然从屋内奔出,喊得一声:“叔父、师兄好了!”便跑至刘泉面前,抱膝跪下,指那怪人哭诉道:“他是我哥哥,定被妖人所害,落得这般光景。求仙师快些想法,救他一命吧。”刘泉吩咐萧清速起,且不答话,先问何渭,可有静室。何、萧二人同声道有。刘泉道:“此时病人魂才归窍,数日摧残,元气受伤太甚,服了家师灵丹之后,还得将息些时。只可着一人对他们略说大概,即令安卧,不可多言劳神。到了子夜,自必痊可。我等已与妖人开衅,后事尚多。这个妖党也有许多话要去静室之中询问。除萧清外,余人如不在此居住,回家须要早走;否则少时贫道等为防妖人再来,将这所房子一行法封锁,今晚就不能出门一步了。”室中诸人俱是村主萧逸的至亲子侄和门下弟子,本就朝夕侍疾,极少离开;又见仙人降临,诸多灵异,愈发大开眼界,俱说不走。刘泉道:“此时离行法还有一会儿。适见山下聚集多人,想是关心萧村主的安危。速去传话,就说山外延来医生,伤势业已转危为安,只是病人最忌喧闹,可速散回家中,不到明早,不要再来。今晚子夜,这一带如有异声异状,千万不要出视,只可装作不闻不见,各自安睡,省得一个照顾不周,受了波及。来时我见除村主山居外,村人房舍,最近的也在对面湖滨,相隔不下里许,真是再妙不过。为防万一,最好另命两个胆大心细的人,持我灵符,在离山半里外等候,再待半个时辰,便禁众人由此通行。候至稍有动静,即向附近隐秘处藏身,以免没招呼到村人,无心走来,受了暗算。”

  萧清接口道:“本村共总十姓,除了亲戚就是师友,并无外人;个个都读过几句书,练过几年武。一有甚事,只消吩咐下去,彼此递报,顷刻传遍全村。尤其家叔是一村之主,言出法随。如今卧病,由何师兄代为掌管,也是一样。相信决无一人不知,也无一人敢于违犯的。”刘泉喜道:“我因妖徒连为我等所伤,如今又破了他的邪术,恐其入夜寻仇,不得不预为之计。本来这守候人匆匆难得其选,既然如此,省事不少,便不用吧。”说罢,悄命七星真人赵光斗在门外石坪之上守候,众人各自散入别室。自和俞、魏二人,押着那形似黑熊的妖党,由萧清引路,同往后面静室之中走去。

  三人方入室坐定,刘泉倏地将手一扬,立有一片光华飞起,形如半圈光网,将门窗一齐闭了个风雨不透,然后指着那怪人怒喝道:“你既口称为势所迫,不愿害人,情甘弃邪归正,以求免死,为何还要闹鬼?快些供出,免遭惨戮,形神俱灭!”萧清入室,本欲二次求恩,忽见刘泉面上顿现怒容,光华脱手飞起,疑心要下绝情,吓得跑上前去,抱住那怪人,一同跪倒,一味哭求,也没听见仙人说甚话语。那怪人见刘、赵二人道法通玄,料事如见,本就怀着鬼胎,仗有萧清代他求情,心才略宽。一听刘泉怒声喝问,早吓了个心胆皆裂。先因那一个是萧氏夫妻对头,事全由她而起,如说出来,休说仙人,先就有人不肯饶她,何况这四人又必是欧阳霜的朋友,如何能容?不说出来,至少还可以舍了自己,放她回去为人,所以没有供出。不料仙人慧目,早已洞瞩隐微,知瞒不过,左右都难免死,不禁悲从中来,把心一横,大声说道:“大仙既然道法高深,神目如电,我那同来的人,想也难逃回去。要我供出底细,事有碍难,比杀我叔父还苦。此乃我自己不慎,失身妖党,平日受尽凌践欺压,牛马不如,今日命该惨死。生魂回去,还得长受妖人禁制;你就饶我,也只逃命一时,未必便能为我出力冒那奇险,夺回镇物。还不如直截了当,速赐一死。别无他言,任凭发落便了。”

  刘泉见状,微一寻思,冷笑道:“你倒想得开。我知天门教下,残忍恶毒。入门必须身为异类,服役三五年。末了还须杀一至亲最近之人,方准脱去皮毛,复体还原,收归门下。妖人令出必行,稍有违忤,便将生魂拘去,日受驱策,永堕沉沦,祭炼妖法,从无一人稍具天良。那人是你甚人,为何死在临头,还要这样护他?”怪人闻言,还未答话,萧清听出原因,忽然省悟道:“哥哥,你为了表姊出走,做出无礼之事,无颜在此,才翻山逃去。听你口气,莫非你二人都在妖人门下,同来的便是她么?你不要糊涂,这四位仙师,来时我已请问过,俱从雪山到此,与婶娘从没见过哩。果真表姊同来,不妨说出,只要有万分之一可恕,兄弟宁死,也必救你二人,仙师也不会不发慈悲。仙师妙法,你早见识,业已洞悉隐微。你还要隐瞒,岂非误了你,还要误她么?”

  一面又朝刘、魏、俞三人哭求道:“这是弟子哥哥萧玉,本非恶人。同来那人,想必是我表姊崔瑶仙。想当初,先母一时不合,言语伤了婶母,以致叔父误听先母和崔家舅母之言,闹出许多事故。后来婶母得道回家探望子女,先母已经身死。舅母本精武功,见人雪夜窥探,疑是村中来了外贼,苦追不舍。婶娘本就怀忿,回身理论,言语失和,动起手来。谁想婶娘遇救从师,已精剑术,一照面便将舅母点伤。舅母逃回告知逸叔,原欲说婶娘不好。不料逸叔事前早明白过来,只是回中没有说出。本已悔恨万状,闻言立即追出,率众门人儿女,踏雪苦寻婶娘,以求夫妻重圆。天明未遇,归来反把舅母数说了一顿。因正当舅母伤后,一怒而亡。舅父时已早死,舅母临危喊来表姊,哭命报仇。我哥哥和表姊,从小一处长大,本极要好,有过婚姻之约。表姊为报母仇,先要哥哥等婶娘再来,帮同下手行刺。哥哥因逸叔是长辈,不肯。表姊行刺未成,留书给哥哥,说她出山投师,不是自报亲仇,便是哥哥代报,方能归结连理。我哥哥由此便终日好似疯魔,时清时迷,两三次做出无礼之事,终于失踪出走,一去不归。彼时后山无路,水道出口有人把守,竟不知他二人怎样走的。叔父用尽方法去寻他们,连婶娘也代向山外寻过,均无踪迹。哪晓会误投妖邪,变成这个畜生样子。他二人虽是有罪该死,情实可原。中间曲折还多,一时也说不尽。务望仙师大发慈悲,暂时饶他二人,弟子定叫他供出实情便了。”

  说时,屋外天空中,似有光华一闪。刘泉笑道:“好蠢的业障!你只当我要你供出,才擒得到她么?如不看在你弟天性孝友,适才早将你立毙剑下了。你回头看那身后是谁?”说罢,将手一指。萧清、萧玉同时回望,门口光华裂开,室外似有七点星光闪过,光华重又将门封上。剑光分合之间,凭空一只大马猴,战兢兢跑了进来,见刘泉端坐室中,吓得转身就要逃跑。萧玉看见马猴,双手紧紧抱住,早不顾命翻身跳起,哭道:“妹妹!你怎会也落入人手,还没逃去?这都是我们两人命苦,受尽千灾百难,如今落得生死两难。快些随我跪求仙师,看看能否看我兄弟情面放你一人,将我生魂带了回去吧。”那马猴也口吐人言,哭道:“我也因叔父不是娘说的仇人,和你一样,老不忍心下手。后闻你已被擒,恐连累你,越发胆小踌躇。一会儿又听诸位仙师找寻静室,似要审你。打算冒险寻你,相机救了同逃。拼着答应那厮,只求饶你一命,放你逃走,再将那厮刺死,然后自杀。不想才一走出房门,便见一道长电一般飞来,将叔父房门守住。又用七星光将我逼到此地,自入罗网。叫我害了你独自求生,休说人家不肯,就肯,我于心怎忍?不死,妖人下手更毒。死在一处原好,只是死后魂魄必被妖人拘回,天长地久受折磨,怎受得尽啊!”说罢,熊、猴俱抱头痛哭不止。

  允中见状,不由触动情怀,不等萧清开口,首先代他们求情。萧清听出马猴是崔瑶仙幻化,愈发苦苦哀求。刘泉喝道:“你二人自寻苦恼,怨得谁来?单是哀哭,有甚用处?可晓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么?”崔瑶仙毕竟女人心细,虽在悲痛至极,早偷觑着刘、俞、魏三人的辞色动作。闻言知有活路,立时转悲为喜,忙拉萧玉双双近前,跪下叩头说道:“我二人误入邪途,非出心愿,无奈妖法禁制,不能脱身。今见仙师法力无边,如蒙救援超脱苦海,固是恩深再造,即或死罪难容,也求大施法力,免我二人魂魄受禁,永无翻身之日。”还待往下述说,刘泉接口喝道:“我一来便知还有妖党在室,恐逼成变,故未进去,特地诱你出来,以免玉石俱焚。不料你二人天良均未丧尽,虽然该死,姑念事出无知,萧清苦求,及俞仙师的情面,索性成全你们,使复人形,就便将此两副皮毛,为你们抵御妖法。妖人未除以前,你二人在此室中静坐,不可擅离,方保无患;否则身死魂戮,休得后悔。”二人及萧清都喜出望外,悲喜交集,叩头不止。刘泉又命萧清速取两身男女衣服鞋袜备用。随后从法宝囊内取出四十九根竹签,分插地上。命萧玉先走近前,运用玄功,施展仙法,手掐灵诀,由顶门往下,全身连画十几下。恰好萧清取来衣物,萧玉全身忽起裂缝。刘泉照样行法,画了崔瑶仙。用手朝萧玉身上连扯了几下,一张整的熊皮应手而起,立时复了原来人身,现出一个赤条条的二十多岁英俊少年。刘泉吩咐火速穿衣。又各给了二人一粒丹药。又命少停由萧玉代崔瑶仙如法施为。事毕穿衣以后,将两身兽身拼成两个整的,铺于竹阵之内,各在室中静坐,自有灵效。

  说罢,同了俞、魏、萧清三人,收了剑光,去至室外,用法术封闭全室,同往前面萧逸屋中走去。赵光斗业已先在那里。萧、吴师徒二人也已清醒,渐复原状,见刘、俞、魏三人进来,方欲伏枕叩谢,刘泉再三拦止,互相通问,落座叙谈。刘泉道:“贫道一来,便见室内隐隐邪气,知道妖人狠毒,除门外石坪暗设禁制外,室内尚有埋伏。彼时既恐入室惊走妖人,又恐其铤而走险,稍一防卫不周,便为所害。同时外面妖人禁制,又最关紧要,偏他身形已隐,只见妖气,一击不中,必误大局。思量再四,决计不进室来,先拿话引逗外面妖人,果然中计心虚,微一动转,便被我看破,将他擒住。以后查见他已是真心降伏,却不肯供出同党。虽还不知内中曲折,却正要他如此,以免室中同党知我看破,激出变故。料她等我一离开,不是乘机遁走,便来窥探,先未害人,此时决不肯轻易下手。一面暗请赵师弟预伏门外,诱之入网。一面故寻静室,审问被擒妖孽,诱使入网。不料这两个妖党,俱是府上亲属。适见他们质地均属不恶,不知何以至此?主人新愈,不宜多言。在座诸位,可有人得知此中细情的么?”萧逸闻言,叹了口气,眼睛一红,便命萧清代答。萧清这才细说经过。

  原来萧氏全家隐居哀牢山,虽历三世,年代却不甚久远。祖上共是弟兄三人,还带着数十家共患难同进退的亲戚友人。萧逸之祖是老三,晚年才生萧父。自来么房出长辈,加以萧逸天资颖异,博学多能,山中一切礼法教养,耕作兴建,多半出于他的策划部署。全村老幼,从小本就赞服他的才干技能。自从他发现卧云村这块洞天福地,安居不过几年,他的两辈老人相继下世。萧逸虽仅二十左右年纪,但是村中一般年纪大,辈分最高的,也不过是些叔伯兄弟,俱没甚本领。自知才干不济,而且年事又高,难任繁巨,连照定章选了几次村主,无人敢于承当,结果众望所归,还是选了萧逸。萧氏世传武艺,萧逸仗着天资聪明,愈发触类旁通,高出侪辈。这一当了村主,除每日照章治理全村外,便督饬全村少年学习武事,一则借以强身,二则防备万一有甚山民土人侵犯。萧氏武功,本有特长,上辈虽收门人,有几十下拿手,仍照例不传外姓。萧逸觉着目前众亲友举家相从,祸福与共,亲如一家,迥非昔比,秘而不传,说不过去。于是又从众亲友当中选二十个优秀子女,一同尽心教授,传以心法。不料一番好心,却几乎惹出一场大祸。

  原来因为和萧氏同隐的亲友门客,内中还有一个复姓欧阳的孤女,原是萧父世仆欧阳宏之女。乃父从小就跟主人当书童,长大学会一身绝好的武功。中年丧妻,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因生于霜降之日,取名霜儿。萧氏入山,也相随同隐。有一天与萧父出猎,路遇大队狼群,为了救护主人出险,拼命死斗。南疆野狼,青面白额,大的几有驴子一般大小,走起来成群结队,一呼百集,遇上人兽,齐起争夺,前仆后继。一面争嚼死狼,自相残杀;一面仍自猛扑,不得不止。不似内地山狼,多疑胆小。加以齿牙犀利,矫捷如飞,端的猛恶贪残,无与伦比。欧阳宏武艺虽高,终究只有主仆二人,骤遇这样千百成群的猛兽四面夹攻,到底不能全占上风。还算二人俱是能者,一任群狼飞扑上前,只要被打中,应手立毙,纵逃又快。由早起一直斗到天黑,打死的狼不下三四百条。先是每有一狼受伤倒地,它那活的同类立即抢到身前,爪牙齐施,死狼血肉纷飞,晃眼间便成一副骨架。群狼本是咆哮连声,一拥而上。二人也是手脚并用,不停乱打。一面端详逃路,且斗且退。狼来得也快,完得也快。后来狼死越多,活的十九吃饱。人固精疲力竭,狼也斗倦,才略松些。正相持中,萧家忽有人从远处闻着狼啸,想起他主仆二人早出行猎未归,恐有差池,前来探看。遥望隔山旷野中,二人被狼群围困,各持器械,一拥驰至,又杀了百多只。群狼见不是路,方死了心,纷纷抢夺死狼,衔了逃走。二人才侥幸未膏狼吻,人却气力用尽,软瘫地上,行动不得。众人搭了回去,当时用了家传良药医治。

  养了数日,萧父复原无恙。欧阳宏却未治好。原来当初发现主人被群狼围困,从崖上下跃,直落狼群救主之时,恰值几只大狼正向主人身上猛扑,身前左右又有十几只同时扑到,形势奇险,绝难抵御。一时情急过甚,忙握紧手中铁棍,大喝一声,使了个风扫残花势子,横手一棍,照准后面四只大狼打去。因是情急拼命,用力奇猛,四狼立时头裂脊断,腹破腿折,相次随棍甩起好几丈高下,一两声惨嗥过处,颤巍巍落在地上,同时毙命。这时危机瞬息,间不容发。一棍打中,脚才点地,又有两只驴一样大的凶狼,相次朝他扑到。欧阳宏更不怠慢,回手一棍,刚打落了一只,第二只倏又扑到肩前,张开一张大嘴,尖唇怒掀,白牙森森外露,眼看咬到,再回棍已是无及。仗着内功精纯,身手奇捷,举手当头一拳打去,已中狼额。狼的短处全在后腿,头额甚坚,这只又是一只最大的母狼,头骨更坚如铁石。欧阳宏仓猝应变,未暇思索,恨不得把吃奶力气都使出来,第一棍和这一拳全都用力过猛,没有含蓄。先后六狼,虽然应手立毙,可是铁棍已经打成半弯,右手骨也隐隐有些酸麻。当时没有觉意,便与主人背对背立定,互相照顾,觅路纵逃。偏生这地方一面是危崖数十丈,无法上纵;其余三面俱是广大原坡,前后左右,都被狼群围定,难于逃走。打到下午,二人兵刃俱都弯折,不能使用,只得弃去,全仗双手抵御那千百凶狼。狼本都是昂首向前,除了用硬功强力,去击碎它的头脑而外,绝少善策。一两个时辰斗过,二人双手全都肿胀麻木起来。欧阳宏更因左手先吃了点亏,运用稍差。正斗之间,一个不留神,一拳去打狼头,不料狼来得太快,拳发稍迟,一下击中狼嘴,将那满口狼牙击了个粉碎,吃锐齿在左臂皮上划破了一点,中毒颇深。回家用药一敷,创口一天就痊。可是毒入了手背筋脉,渐渐手臂的筋发了黑紫,左半身疼痛不止。不消二日,蔓及全身。等到有明白人细看发觉,已成了不治之症。第四天夜里,便即毒发身死。彼时欧阳霜年已十三,已学有一身本领。乃父临终泣请主人照看孤女,因自己身份低贱,不敢妄冀非分,但求在诸位少年主人中,老主人做主,选出一位,收为妾婢,只盼不使嫁出山外,于愿已足。萧父感他救命之恩,自然一口应允。欧阳宏这几句话原有用意,见萧父答应,也就含笑而逝。

  前明门第之见,已成积习。萧父见欧阳霜小小年纪,事父甚孝,相貌又极端丽,自然喜爱;何况更觉义仆不可辜负,须得善待。无奈妻室早亡,子又年少,家中无法留养,便送往亲戚家中暂住,长大再说。却不知乃子萧逸是个多情种子,与欧阳霜从小一处长大,耳鬓厮磨,情根已深。只因出身阀阅,世家望族,虽已入山隐遁,家中排场过节,依旧积习难改。如欲下偶仆婢,尊长决不能容,每想起就觉心烦。好在双方年纪都幼,上下相差不过几岁,以自己的才望和心计,终须使之如愿,常以此宽解。欧阳宏临终之言,只他一人明白其中深意,是想借着救主之劳,将欧阳霜嫁与自己为妾,心中暗喜。嗣听老父每提此事,必说:“欧阳宏忠义可怜,他临危托孤,分明是见随隐入山的下人奴仆,女的还有几名丫鬟,男的只他一人。他有此佳女,既不愿嫁与童厮下贱,就打算嫁,也没这样同等的人。所以宁为上人妾,不为下人妻,要为父给做主意。以此女才貌至性,按我存心,本想收作义女,在众亲友中选一个好子弟,就做正室也不为过。无奈她父乃我世仆,并未随主改姓,人多不免世俗之见,必说我偏私不公,以大凌小。真个为难,只好且等几年再说。你可代我物色留意,亲友中尊长如有甚人夸她,速报我知,以便为谋。”简直没有一点想到自己身上的意思,真是又好笑,又着急,又不好意思向老父开门见山去说,身已归隐,同为齐民,何论尊卑?做儿子的根本就无世俗之见,情愿娶她为妻,代父报德,免得落到别人头上,说爹偏私,以大压小。

  似这样干耗了两年。新村开辟,萧父忙着给他定婚。意中所定的,乃是萧逸的表姊,姓黄名畹秋。欧阳霜便寄居在她家内。畹秋年长萧逸一岁,不特才貌双全,更饶机智。与萧逸小时同在一处读书习武,又是举家随隐,常日相见。欧阳霜时已十六,愈发出落得天仙化人一样。萧逸无心娶她为妻,自然不愿这门婚事。再三向父力说自己年幼,要习文练武,恐怕分心,不到三十,决不作室家之想。父子正计议间,老年祖母忽然病死。跟着萧父一夕微醉之后,忽又无疾而终。连治重丧,无暇顾及婚事,又没了尊亲相强,也就搁起。可是萧逸的姑母性甚急躁,又只此一女,爱如掌珠,本最喜爱萧逸,知道堂兄有纳彩之意,巴不得当时圆成这一双佳偶。偏偏堂兄忽然身故,萧逸新遭祖、父重丧,不能举办。又闻有三十始妻之言,不知乃侄意有别属,志不在此,只恐迟延了爱女婚期,更恐时久出变。几次命人示意,要萧逸先行定聘,终丧之后,即图迎娶。萧逸均用婉言推谢。后来迫得急了,索性正颜厉色,说丧中定婚,怎为人子?自己真没有这样心思,何苦陷人于不义等语。

  萧姑看出他有些不愿意,发怒说道:“我女儿文武全才,又美貌又能干,哪些不好?还就他去,反倒推三阻四的。他如此年少无知,固执成见,异日后悔来求,莫怪我不肯呢!”萧逸闻言,只付之一笑,乐得耳边清静,更不回话。背地里苦恋着欧阳霜。这场婚事由此打消,内中只苦了黄畹秋。平日眼界既高,又多才艺。眼前同隐亲友中的子弟,虽然不乏佳士,但谁也比不过萧逸。而且自己又是全村第一个文武全才的美人,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不知不觉,芳心早已种下了情根爱苗,心想:“同辈姊妹多半庸脂俗粉,即或有点长处,也多是有才无貌,有貌无才,瑕瑜互见。仅有一个欧阳霜,父死以后,寄居在自己家中,婷婷楚楚,我见忧怜。无奈父为奴仆,出身微贱,置诸姬妾,已为矜宠,何足以偶君子?何况个郎温文纯挚,由少及长,友好无猜。虽因互重礼法,不曾明白吐意,似乎一点灵犀,久已心心相印。婚萧逸者,非我而谁?”与乃母一般心理,以为男女双方,都全村小辈中的第一人。一听萧父果有此意,心中晴喜。久不见人提说,方在悬望,萧家连办丧事,还当例有耽搁。照着萧逸平日相对神情和赞许的口气,便不提议,也必会登门求婚。否则更有何人能胜于己?

  萧家终七营葬以后,小婢报说,乃母已命人前往示意,还在微怪乃母性情太急,身是女家,明是定局,何必先期屈就呢?及至去人两次归报,萧逸口口声声以亲丧大事为重,丧悼余生,无心及此,方始有些惊疑。嗣闻萧父在日,萧逸也曾推辞,并有三十论娶之言,情知有些不妙。痴心又料萧逸只是用功好名之心太重,并无属意之人。最后才听出萧逸假名守孝,意似明拒。一方面却不时往自己家里来往,再不就借故在左近盘桓竟日,而其来意,却不是为了自己,竟是为了欧阳霜而来。二人每次相见,一个只管冷如冰霜,淡然相对;一个却是小心翼翼,深情款款,情有独钟,自然流露。萧逸为人外柔内刚,温和安详,谦而有礼,说话举动,在在显得意挚情真。虽然对谁都是如此,情之所钟,究有不同。畹秋何等聪明,自然一看便透。

  迁居以后,因有天生形胜,不受虎狼之患,所有房舍,大多因势而建,极少墙垣。合村的人,无殊同住在一个大花园内,相见极为便利。黄家房后,有片广场,原是村中习武场所之一,与萧逸所居,相隔匪遥。每值日落之前,左近几家少年男女都来场上,分成两队习武。萧逸武艺,偏又高出众人之上,男女两队都须向他求教。表面上又无丝毫失礼处,既不便禁止欧阳霜不与萧逸相见,又不便拒绝萧逸上门。于是由失望而羞忿,由妒忌而生仇隙。怨毒所钟,渐渐都移向欧阳霜一人身上。切齿多年,时欲得而中伤。头两三年中,还想愚弄欧阳霜,表面上加意结纳,打算认作姊妹,向她说明心事,同效英皇,嫁给萧逸以后,再收拾她。万不料乃母刚愎自用,一听女儿说萧逸看中了欧阳霜,忿怒已极,大骂萧逸违逆父命,蔑视尊亲,不识抬举。我女儿便老死闺中,也决不嫁给这种浮浪无耻子弟。既然甘愿下偶奴仆,我索性成全于你。一得信,便把欧阳霜喊到面前,说道:“你已年长,不能在此长居。本想为你营谋婚嫁,无奈门第不当,除了为人妾侍,无法启齿。今日方知我侄儿萧逸爱你甚深,难得他不计门第高低,又无大人约束,真是再好不过。谅你获此殊荣,当无异词。你如不愿,我也不能相强;如合心意,可速应诺,我当为你做主,即日命他迎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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