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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灯影迷踪
2025-09-17  作者:独孤红  来源:独孤红作品集  点击:

  北京城给人的印象,永远是宏伟,永远是庄严的,瞧那由砖砌成,几丈高的一大圈城墙,那数不清的城垛,那……看上去,能使人的心情马上为之肃穆。
  乾隆年,笑呵呵,一个制钱俩饽饽!
  这是那年头流行的一句民谣,大街,小胡同,每一个拖着鼻涕满街跑的小孩儿都会唱。
  其实也是,在乾隆年间的确称得上国泰民安四个字;物价便宜,生活稳定,百姓过的好,百姓嘛,吃饱了饭不问大事,天塌下来只要不砸在他屋顶上,他就懒得抬眼看一下,只要能过的好,就别无所求了。
  这一天,正值正月十五,大正月里,雪还积得老厚,一脚跺下去,一个深坑,一个脚印儿,风台得呜呜叫,像刀儿,能冻进人的骨头里面去,只要有一点风透进衣裳里去,那就是浑身寒意直打抖索。
  虽然年已经过了,可是仍保留着过年的气氛,大门口鲜红的春联跟四下里的噎噎白雪相映着,地上有花纸,有砲屑,看上去令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远近的锣鼓,由各家各户门缝里透出来的么五喝六,掷骰子,摸骨牌声,听进耳朵里令人忘却寒意。收成好,年景好,还有什么好求的?
  四城敞开着,进出的人不是没有,但很少,一个个都袖着手,缩著脖子,没钱的也是一身新行头,新棉袄新棉鞋,鞋上抹的桐油发亮,踩在雪地上吱吱响。
  有钱的就更别提了,皮袄狐裘,别的不说,走起路来都比人挺些。
  南城城门外城墙边儿上围着一大堆人,城墙上贴著一张告示,瞧那颗大印,是大衙门头里贴的,准是有什么热闹事儿,瞧瞧吧。
  由城外官道上来个拱背哈腰的老头儿,他不是怕冷,天生的驼背,裹着一身既厚又大的棉袄裤。头上戴一顶挡风的破皮帽,好几个窟窿,八下透气,不知道是挡的那门子风,鸡皮老脸冻得白里泛青,鼻涕往外流,流到胡子上被冻成了冰碴儿。
  他肩上扛着一根棍儿,棍儿上挂著各式各样,花不溜丢的灯笼,兎儿爷,八仙过海,和合二仙……名堂多了。
  他一眼瞧见城墙下围着那么一大堆人,心里就好奇,瞇著老眼瞧了瞧,快步走过去往前挤,嘴里直唤著“借光”。
  好不容易挤进去了,抬眼一看,扭头“呸”地一声一口唾沫,嘴里直咒骂:“大正月里,倒楣!”
  三挤两挤挤了出来,一路嘟嚷着往城里行去,守门的执枪跨刀的旗勇,叫步军,瞧也没瞧他一眼。
  本来是,一个赶灯节、卖灯笼,做小本买卖的乡巴老头又有什么好瞧的?
  卖时货赶时候,老头一进城门就兜上了生意,迎著过路的人陪上笑脸吹上了法螺:“您这位,今儿个是灯节,买盏灯笼吧!您,熟人儿老主顾,我往便宜处算。您瞧瞧,一点儿都不含糊,这灯全是城外王麻子扎的;王麻子您知道,扎灯笼行里的头一把交椅。哩丁对了,您给小少爷带盏回去吧!”
  “来,小少爷,拿着,拿着,今年是兎儿年,来个兎儿爷吧!吉利儿,把我这灯带回去,阖府年年平安。”
  大正月里谁不讨个吉利儿,您说谁能不买?
  就这么,他沿路兜生意往里走,一条街还没走完,肩头上那根棍儿就剩下一两盏了。
  他进了城,生意也做成了,两称顺利。
  这时,打城外官道上又来了个人,哈,玄了,又是驼背老头儿。更玄的是这老头儿跟刚才那挑灯笼的老头儿长得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后来的这老头儿肩上没那挑着灯笼的棍儿,身上穿的是一件既不相称又不合身的皮袍,要是他也换上那卖灯老头的行头,活脱脱的就是一个人。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路走一路还直摇头,而且嘴里一直在嘀咕,只不知道他在嘀咕些什么?
  他眼儿好,老远地便瞧见了城墙上贴著的那张告示,一怔停住,老眼猛睁,脱口说道:“呀,天爷,这不是那后生……”
  机伶一颤闭上了嘴,头一低,快步向城里行去。
  他也进去了,守城的一名步军忽地一怔:“娘的,我见了鬼,大正月的,别……”
  忙转身向城里扬了手,直嚷嚷:“喂,那老头儿,你站住。”
  老头儿?街上连个长胡子的都没有,叫谁站住?上那儿找?那老头早没影儿了!
  可不是么,穿皮袍的这老头儿袖着手,三步并成两步,老脸上一脸慌张神色,正在另一条大街上走。
  突然,街旁屋檐下站起个人,这个人由廊檐底下那一堆蹲在地上正掷骰子的汉子里猛地站起。他,二十多岁,个头儿挺壮,一条瓣子盘在头上,一脸的麻坑,瞪大了眼,眼神发直:“咦,那不是驼大爷么?”
  一名汉子抬头伸手揪住了他:“算了,麻皮,驼大爷,还他娘的马大奶奶呢。别想耍赖,你刚掷了个幺二三,就是看见了灶王爷也得赔钱呢。”
  “赔,他娘的,谁赖了。”那麻汉子手一松,丢下一把制钱,迈步冲出了廊檐,扬著胳膊叫道:“驼大爷,驼大爷。”
  驼老头闻声停步转过了身,老眼一睁,道:“麻皮,是你,我正要找你去……”
  麻汉子两三步赶到了他跟前,上下一打量,咧嘴笑道:“驼大爷,不是我麻皮拣好听话捧您,您可真行;刚才还瞧见您打这儿过去,肩上挑着您的灯笼,前后不过转眼工夫您就卖完了。瞧,行头全换了,皮袍也穿上了,那儿买的,多少钱,我说驼大爷,您大正月里发利市……”
  驼老头一摇手,道:“麻皮,别说了,您驼大爷碰见了邪事儿了!”
  麻汉子一怔,叫道:“邪事儿,什么邪……”
  驼老头低声叱道:“小兎崽子,别嚷嚷,您想死呀!这回事儿可不是闹著玩儿的,过来,听我慢慢地说给你听……”
  紧张地四下望了望,拉着麻汉子走向对面廊檐。
  麻汉子脸上老大的不高兴,嘟嚷着说:“死呀死的,驼大爷,您怎么在大正月里咒人哪……”
  驼老头像没听见,到了对街廊檐下,又四下里望了望,这才低声说道:“兎崽子,别抱怨,说你死你就真会死么?你驼大爷年年过年让你大妈咒,到现在快七十了,不仍活得挺结实?要让她一咒,我就伸腿儿瞪眼咽了气,那你大妈可真成了金口玉言当皇上了,你驼大爷还会大冷天里跑这么远的路进城卖灯笼挣那几个制钱儿?放心,死不了,越咒越命长。你大妈就是那张嘴,她会愿意守老寡呀……”
  麻汉子笑了,道:“赶明儿个得空,我告诉大妈去。”
  驼老头一惊,忙瞪眼说道,“好兎崽子,你敢?留神你驼大爷把你兎崽子的蛋子儿挤出来。你这没良心的兎崽子,你驼大爷那点儿亏待了你了,那趟进城来没你的好处……”
  麻汉子忙道:“好了,好了,驼大爷,您饶了我的,我说著玩儿的。其实,我怎么会,您说是不是,您就是在八大胡同里姘个年轻的我也不会说呀!”
  驼老头一瞪眼,骂道:“小兎崽子,我看你是越来越胆大了,竟敢跟你驼大爷疯疯癫癫,没大没小口没遮拦地胡说八道……”
  麻汉子嘿嘿笑道:“就这一回,下不为例,下回我要再敢,您尽管施您的杀手锢,挤我的……呀,说著说著就来了,驼大爷,说正经的,您碰见什么邪事儿了?”
  驼老头儿一抖索,忙压低了话声,道:“麻皮,你说玄不玄,在八里庄我碰见个挺俊的后生,穿的阔绰、讲究,那么好的人品,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瞧见,你猜怎么著,他给了我十两银子,把我的灯笼……”
  麻汉子“哦”地一声道:“我明白了,原来您这件皮袍是这么来的。驼大爷,您交好运了,大正月里遇见财神爷,今年您别愁了,灯笼也别卖了,回家关起门炕上蒙头睡觉享福去。等著吧,天上会掉银子,您只管拿口袋装就成了。驼大爷,麻皮一向孝顺您,把您当成自己的亲爹,就差我不是大妈生的,那……说什么您得分麻皮两个花花。”
  他伸出了手,却让驼老头一巴掌打了回去。“兎崽子,你说完了没有,尽惦记着算计你驼大爷,要是腰里有,你驼大爷什么时候舍不得过,别没弄清楚事儿就伸爪子,听我说……”
  麻汉子一怔,道:“咦,刚才不是说,碰见个后生,他给了您十两银子,买了您的灯笼……”
  驼老头道:“他疯了?我话还没说完呢,他还买了我那行头。最后却把他那身行头脱给了我……”
  麻汉子摇头说道:“驼大爷,我看你不是碰见了财神爷,他准是个疯子。”
  驼老头一摇头,道:“你知道什么?这后生一肚子鬼,坏主意。起先我也一肚子纳闷,心想这小子究竟得了什么病,怎么这么……后来我一到城门口我马上明白了。城墙上贴著一张悬赏缉拿的告示,还盖九门提督的大印,上面画着人像。你猜怎么著,告示上的人像跟那后生的模样一丝儿也不差,你……你明白了么?”
  麻汉子一惊叫道:“呀,这么说您碰上的是……刚才我瞧见的不是您,而是那……”一抖索,转身要跑。
  驼老头人老手还挺快,一把揪住了他,道:“麻皮,你那儿去,想干什么?”
  “那儿去?干什么?”麻汉子回身说道:“驼大爷,您真是老糊涂了,凡这种事儿都有赏格,我还不去衙门里告发。等著领赏等什么。”
  驼老头脸色一白,忙道:“你疯了,兎崽子,你驼大爷收了他十两银子,还把衣裳脱给了他;你,你告谁去?嗯?”
  不错,一旦告了状,先吃官司的该是他驼大爷。麻汉子一怔,没了主意没再动,驼老头接着说道:“再说,你也该先弄清官家悬赏缉拿的是谁呀。”
  麻汉子忙问是谁?
  驼老头道:“谁?你兎崽子还不知道?斗大的字你驼大爷不认识一个,告示上怎么写的我不清楚,不过我瞧那告示上的人像跟那后生的模样却像一个人……”
  麻汉子:“您瞧着像一个人?像谁?您说像谁?”
  驼老头一怔忙道:“谁?像谁,您说像谁?”
  驼老头道:“你忘了,龙家的少爷。”
  麻汉子倏然而笑,可笑得有点勉强,道:“驼大爷,大正月里活见鬼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您扳著指头算算看,多少年了,自那年龙家被人害了之后到今年整整有十五年了。龙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全都光了。姓龙的人没一个侥幸,听说大小老少数十口,全被抄斩了,龙家少爷一个五岁大的孩子他能跑得了?我爹当年给龙家赶过车,受过龙家不好处,提起这回事儿就伤心掉泪。您知道,世上不平的事儿很多,这件事却是最大的一桩。冤,冤,他娘的冤透了。老天爷就那么不长眼,没留下一个,就算留下了一个龙家少爷,他要回来也早该回来了,再说他回来干什么?是送死还是报仇?事是官家干的,他找谁报仇?驼大爷,龙家早没人了,九成九是您看花了眼了……”
  驼老头头摇得像货郞鼓,道:“你驼大爷不服气!我人老眼神还不错,没瞧错,绝没瞧错,那后生跟那告示上画的是一个人……”
  麻汉子道:“那倒有可能,可是他绝不会是龙家少爷!”
  驼老头一摇头,道:“不,麻皮,你知道,龙家少爷小时候我看过几眼,那模样儿依稀我还记得……”
  麻汉子道:“那您刚才在八里庄为什么不认呀?”
  驼老头道:“你这兎崽子说话……龙家没人了,随便碰见个人我就能乱认么?再说,十五年了,不是个短日子。像归像,我也不敢冒叫呀!你知道,龙家是被官家……我还想多活几年呢,除非我活腻了……”
  麻汉子道:“就是呀,驼大爷,准是您瞧走了眼!”
  驼老头摇头说道:“不,麻皮,别忙,要是那告示上写的拿的是龙家少爷……”
  麻汉子道:“驼大爷,您是怎么了。我敢说告示上拿的绝不是龙家少爷,龙家早没人了,他拿鬼呀?那成了钟馗了!”
  驼老头猛一摇道:“不管是谁,我不能让你到衙门去。麻皮,咱们有吃有穿,事不关咱们,别干这种缺德事儿。”
  麻汉子道:“这……驼大爷那笔赏格不少呀!”
  驼老头脸一沉,道:“再说,这种丧良心、血淋淋的银子咱们不能要。”
  麻汉子没奈何,一摇头,道:“好吧,我听您的,驼大爷,可以放开我了吧,我输了钱,还要捞本儿去呢。”
  驼老头刚要松手,忽地目光一直,道:“不对,麻皮。那后生虽然买了我的灯笼,我的行头,可没把我的脸买了去,他怎么变得跟我一模样?”
  麻汉子似乎多知多懂道:“那……也许是他化了装。”
  说完了话,他转身要走,却被驼老头又一把拉住了。“麻皮,腰里还有么?”
  麻汉子羞涩地笑了笑,摇头说道:“还剩两个子儿,再输了就要脱裤子了!”
  驼老头从怀里摸出一把塞了过去,道:“我前辈子欠你兎崽子的,拿去!”
  麻汉子不好意思接了过去,陪着一脸窘笑直谢。
  驼老头道:“行了,别‘卸’了,再‘卸’,你驼大爷这身老骨头就要零散了,你爹在家么?我找他喝两杯去。”
  麻汉子忙道:“在,在,您去吧。有酒有菜,他念您好几天了,只是……”窘迫地笑了笑,扬了扬握著一把的那只手,道:“驼大爷,您可别说我拿了您的……”
  驼老头一瞪眼,道:“小兎崽子,我什么时泄过你的底?那一回我告诉你爹了?小没良心的,滚,我算是冤定了!”
  麻汉子连忙走了,驼老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也走了。
  这件事像一阵风,由驼老头嘴里传到了麻汉子他爹的耳朵里。麻汉子的爹个头儿挺大,是个十足的粗人,可有血性,挺讲义气。
  当年在天桥为个朋友跟人动刀子,毁了一只眼,他一点没抱怨。可是后来他那位朋友报了“恩”,把他那续弦的年轻老婆带走了。
  说来,他那年轻的老婆也不是什么好出身,硬是八大胡同里姘出来的;对麻汉子不够好,麻汉子自小没叫她一声娘,窑姐儿那个讲情份,结果还是跟人跑了。
  麻汉子他爹恨透了那一对狗男女,找遍了北六省没找到半个人影,回来后累加上窝囊气,病倒了。可巧碰上了那时北京城三大家,龙、陈、马里的龙家老爷伸了援手,麻汉子他爹病好后感恩图报,就替龙家赶了车。
  之后,龙家不知道招了谁,惹了谁,凭空掉下祸来,落得个家破人亡。一夜之间龙家没了人,麻汉子他爹一腔悲愤,硬是要冲衙门动刀子,还是知己朋友死拉活劝劝住了他。
  这几年,人老了,也消沉了,在八大胡同口摆了个小水果摊儿,儿俩勉强渡日糊口。
  上了年纪的人总心细,做事也比较踏实;麻汉子他爹一听这话,酒没喝,客人也丢在了家里,一个人跑到城门外瞧了瞧,斗大的几个字他只认识一个“龙”字,但这该够了。
  进城后满世界找,一连八九天,没有那位龙家少爷的一点踪影,便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
  真像一阵风,很快地就刮了过去,麻汉子他爹虽然不死心,可是也没再到处找了,他怕人还没找到,让他找出了漏子,闹出了风声。
  风起时沙飞石走,风过去之后,渐渐地一切都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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