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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打猫客栈
2024-09-20  作者:丁情  来源:丁情作品集  点击:


  有些人就像是流星一样,你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什么时候会消失!
  孟星魂无疑就是这种人!
  他在老伯最想见他的时候,就忽然出现在老伯的面前。
  老伯在花园里,所以孟星魂也在花园里。
  突然看见他,老伯一点也不惊讶。只是被他眉宇间那一抹哀痛,引起一点点心绞而已。
  “有消息吗?”
  老伯就像是在话家常般淡淡地问孟星魂。
  孟星魂摇摇头,他不想将从田青那儿得来的消息告诉老伯,也不愿让那件事使老伯更心伤。
  况且,那件事还只是片面之词而已,还没有得到真正的确认。
  是真的只是片面之词吗?
  孟星魂的心又在滴血了。
  “这么说你去的时候,田青已经死了?”老伯淡淡的笑了笑。“以律香川的为人,他又怎会留下田青这个活口来让你追踪呢?”
  他想了想,又接着说:“看来他虽然让我们知道他还活着,却让一切可以追查到他的线索都断了。”
  “还有一条。”孟星魂忽然开口。
  老伯的眼睛一亮。
  孟星魂看着他,慢慢的说:“凤凰。”
  听到这个名字,老伯的心又是一抽。“凤凰?”
  “当年律香川并没有杀了她。”孟星魂说:“他只是让他的手下将她送走,送到屠大鹏那里。”
  这些事老伯当然都知道,但他还是在听。
  “但我相信,以凤凰的聪明才智,半路上她一定会杀了那个押送她的人,然后逃走,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孟星魂将目光移向远方。
  老伯的神思也到了远方,他的想法和孟星魂一样,所以他才会要易潜龙暗中去查她的下落。
  “但我相信她就算躲起来,也一定会暗中注意律香川的动向。”孟星魂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她也一定算准了律香川一定会失败,也算准了我们一定不会亲手杀了他,只要我们不亲手杀了律香川,那么他就一定有法子让我们以为他死了。”
  老伯还在听,心却已又在抽搐。
  “她既然已知道律香川还会活着,那么她又怎能安心活着呢?”孟星魂又说:“如果换作我,我也一定会暗中盯住律香川,所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找到律香川的话,那么就一定是凤凰。”
  孟星魂说完了,就沉默了下来,他看着老伯,等着老伯的意见。
  老伯知道,他慢慢的将神思由远方拉了回来,却将目光落到远山,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的却不是他的意见,而是在问孟星魂。
  这句话他已经摆在心底很久了。
  十五年前他没有问孟星魂,十五年来他更没有机会去问孟星魂了。
  “律香川没有杀她,这是我意料中的事。”老伯淡淡的问:“但是我却想不透你为什么没有杀她?”
  为什么没杀她?
  孟星魂苦笑。
  为了要杀她,孟星魂不惜以死相陪,他又怎么不杀她呢?
  “为什么?”老伯再一次的问。
  孟星魂没有马上开口,他也将目光送到远山。
  远山仿佛有一个人影在奔跑,一个穿着男人衣服的女人,长而乌黑的头发如乌丝般的在迎风飞舞。
  凤凰!
  他绝不能让这女人活着,绝不能让她泄露出老伯的秘密。
  现在凤凰距离门边至少还有二、三丈,她腿上的功夫虽不弱,但从马家村到这里来的一段路也并不近。
  何况男人的衣服穿在女人身上,总难免会有点拖拖拉拉的。
  孟星魂算准自己一定可以在她到达门边之前,先赶了过去。
  结果他算错了。
  因为他算的只是自己这一份力量,却忘了估计别的。
  他掠过花叶,脚尖点地,再掠起,就在这时,脚下的土地忽然裂开,露出个洞穴。
  四个人并排躺在那里,手里的匣弩同时向上抬,弩箭就如暴雨般向孟星魂射了过去。
  孟星魂也不知道避过多少次比这些箭更狠毒、更意外的暗器。
  他闪避暗器的动作快而准,但这次避暗器的动作却不够快。
  因为他全心全意都已放在凤凰身上。
  他身子掠过最后一排菊花时,淡黄的菊花瓣上就多了几滴鲜红的血珠。
  一枚短箭正射在他的左腿上,箭已完全没入肉里,他甚至已感觉到尖锐般的箭在磨擦着他的骨髓。
  可是他并没有停下来。
  他不能停。
  现在正是决生死的一刹那,只要他一停,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因此而死!
  凤凰的黑发就在他的前面飞舞着,但在他眼中看来,却仿佛忽然变得很遥远。
  腿上刺着的痛苦,不但影响了他的判断力,也影响了他的速度。
  痛苦也正如其他许多事一样,有它完全相反的两面——有时它能令人极端清醒,有时它却能令人完全晕眩。
  孟星魂只觉得这刺痛似已突然传入骨骼,全身的肌肉立刻失去控制。
  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支持,但他却还是用出最后一分力量,向她扑了过去,中指指节凸起,挥拳直击她腰下的气穴。
  这是致命的死穴,一击就足以致命!
  他挥拳击出后,痛苦已刺入脑海,像尖针般刺了进去!
  接着,就是一阵绝望的麻痹。
  在最后的一瞬间,他还能感觉到自己凸起的指节,触及了一个温暖的肉体。
  他想将全身力量都集中在这一节手指上,但这时他晕了过去。

×      ×      ×

  满天星光如梦。
  微风轻拂着海水。
  他们手牵着手,漫步在星空下的海岸上,远处隐隐有渔歌传来,凄婉而悦耳。
  他将她拉到身边,轻吻着她被风吹乱的发丝。
  她眼中的情思深远如海——
  孟星魂忽然张开眼,所有的美梦立刻破灭了。
  没有星光,没有海,也没有他连在梦中都无法忘记的人。
  他还是伏在刚才倒下去的地方,腿上痛楚反似比刚才更剧烈。
  “我并没有死?”
  这是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可是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凤凰是否还活着?
  他绝不能让她活着说出老伯的秘密!
  有人在笑。
  孟星魂挣扎着抬起头,就看到律香川的眼睛。
  律香川的眼睛发着光,但笑的并不是他。
  笑的是凤凰,她笑得好开心,好得意!
  孟星魂全身突然僵硬,就好像突然被满地寒冰冻住,连痛苦都已麻痹。
  凤凰走过来,看着他,连目中都充满了笑意。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
  ——有毒的罂粟岂非也很美丽!
  孟星魂舐了舐干燥的嘴唇,哑着声问:“你……你说出来了?”
  她还在笑,但笑声中却带着种可怕的讥诮之意,显然觉得他这句话问得实在够蠢!
  她越笑越得意,笑得就像是刚从粪坑里出来的母狗!
  “我当然说出来了。”她大声的说:“你以为我是来干什么的?小媳妇回门来替女婿说好话吗?”
  孟星魂看着她,只觉得全身都已软瘫,连愤怒的力气都已消蚀。
  “你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我是不是?你想不到那老头子会让我走是不是?”她大笑。“好,我告诉你,我虽没别的本事,但从十三岁的时候,就已学会怎么去骗老头子了,干我们这行的若吃不住老头子,还能够吃谁呢?”
  孟星魂在看着,也在听着。
  “其实你也不能怪我,我还年轻,总不能将终身交托给那个老头子。”她得意的说:“他不但快要死了,而且死了之后连一文都不会留下给我的。”
  孟星魂突然转向律香川,他的神情忽然已变得出奇的平静。
  “你过来。”
  “你有话对我说?”律香川也在看他。
  “你听不听?”
  “有些人说的话,总是值得听的。”律香川笑了笑。“你无疑就是这种人。”
  他果然走了过来,但目中的惊戒之色却并未消除。
  ——虎豹就算已经落入陷阱中,还是一样可以伤人的!
  所以律香川走到七尺外就停了下来。“现在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可以听得很清楚了。”
  “我想问你要一样东西。”孟星魂看着他。
  “要什么?”
  孟星魂伸手指着凤凰。“这女人。我要你把她交给我。”
  律香川笑了。“你看上了她?”
  “我想要她的命!”
  “哦?”
  律香川没有笑,凤凰却又笑了。
  她好像突然听到了天下最滑稽的事,整个人都笑得弯下了腰,却还指着孟星魂说:“我本以为他这人还不太笨,谁知道他却是个呆子,而且还有疯病。”
  她站直了腰,看着孟星魂,将手指头移向律香川。“他怎么会把我交给你呢?你凭什么要我的命?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她笑得更得意了。
  律香川在等着。等她说完、笑完了,然后一把揪住她的毛发,将她拉到孟星魂面前。
  “你要的是不是这个女人?”
  “是。”
  律香川慢慢的点点头,将目光移向凤凰的脸上。
  她虽然还在笑,却笑得很勉强,而且已有点恐惧之色了。
  “你当然不会把我交给他的是不是?”她急着说:“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又为你找出了那姓孙的躲藏的地方……”
  “但这些事你全部都已做完了是不是?”律香川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凤凰的脸色已发白,更急着说:“以后我还可以为你做别的事,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是吗?"
  “是的。”
  律香川看着她,伸手轻抚她的脸,手掌慢慢的滑下,突然一把撕开了她的衣襟。
  她完美的胴体立刻暴露在日光下,律香川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他已经在看着孟星魂了。
  “我知道你见过很多女人。”
  “我见过。”
  “你看这女人怎么样?”
  “还不错。”
  “还不错?”律香川笑了。“那我为什么要平白将这么样一个女人交给你?我自己难道不能享用她?”
  “你能。”孟星魂看着他。“但你也有不能做的事。”
  “哦?”
  “现在你已知道老伯在那里?”
  律香川笑笑。“女人总比较细心些,她已说得够清楚。”
  “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到老伯,但你是不是能到那井底的秘室中去?”
  “不能。”律香川淡淡的说:“现在还不能。”
  没有必要时,他从不说谎,所以他说的谎才特别有效!
  “那么现在有谁能去割他的首级呢?”孟星魂直接问他。
  “没有人。”律香川忽然又笑了笑。“不过我可以将那口井封死,将他闷死在井底。”
  “你能等那么久吗?”
  律香川沉吟着:“也许能……我的耐性一向不错的。”
  “你怎知他一定会被闷死?”
  律香川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一字一字的说:“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到井底去为我杀他?”
  孟星魂缓缓闭上眼睛。“只要你将这女人交给我,我就替你去杀他!”
  他闭上眼睛,是因为他的热泪已将夺眶而出。
  没有人能想象他此刻心情的恐惧痛苦,没有人能想得到他会这么做。
  可是他不能不这么做!
  律香川的眼睛已发出了光。“我又怎知你说的话是否算数?”
  “不要听他的话,他绝不会杀老伯的。”凤凰一直在旁边听着。她的身子已开始发抖,她大声的叫:“这一定又是他的诡计。”
  律香川突然反手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她苍白的脸立刻红肿,鲜血沿着嘴角淌落,被打落的牙齿却已吞下肚里!
  她全身痉挛,已无法控制自己咽喉的肌肉。
  孟星魂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冷冷的对律香川说:“我说的话,从没有人怀疑过。”
  “我相信。”律香川盯着他。“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我非做不可!”
  “没有人逼你去杀他,也没有人能逼你去杀他!”律香川淡淡的说。
  孟星魂咬紧牙关。“他既然是非死不可,谁杀他岂非都一样?”
  “与其让别人去杀他,倒不如由你去杀他,与其慢慢的死,倒不如死得快些。”律香川笑了笑。“因为等死的确比死更痛苦。”
  “不错。”孟星魂的牙关已有血珠在沁出。
  律香川看着他,忽然长长的吐出了口气。“我现在总算已明白你的意思了。”
  “只明白是没有用的。”
  “你以为我会不答应?”律香川又在微笑。
  凤凰还在抹着嘴角的血迹,身子却已突然跃起,连续两腿的踢向律香川的胸膛。
  律香川连眼角都没有瞄她一眼,但手掌已切在她足踝上了。
  她立刻就凭空跌落地上,完美和纤秀的足踝已弯曲,看来就像是被一个恶作剧的孩子扭断了玩偶的脚。
  “她已经完全是你的。”律香川还是没有看她。“你若没有特别的法子对付她,我倒可以给你几个好的建议。”
  孟星魂还没有说话,凤凰已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牲,你不是人,你不得好死的,我以前怎么会拿你当人看呢?”
  凤凰看着自己弯曲折断的足踝,泪已流了满面!
  “你只后悔看错了他?”孟星魂冷冷的看着她。“那你自己做的事?”
  “我做了什么?”她哽声的说:“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你没有?”
  “我是个女人,每个女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男人,我为什么没有?你凭什么一定要我将终身交给那半死的老头子?”她流着泪,瞪着孟星魂。“若有人要你一生去陪个半死的老太婆,你会怎么样?”
  孟星魂的眼角又开始跳动,但目中的仇恨与杀气却已少了许多。
  “你说,我做了什么?”她挣扎着爬起,却又跌倒。“你若是个人,就应该为我说句公道话。”
  “这件事一开始你就不应该做的。”孟星魂看着她。
  “你以为我喜欢做?”她嘶声的叫:“你以为我喜欢陪一个可以做我祖父的老头子睡觉?”
  “你为什么要做?”
  “我有什么法子,十岁的时候我就已经卖给高老大,她就算要我去陪狗睡觉,我也没有法子反抗的。”凤凰流着泪。“可是你——”
  她大声打断了他的话:“你难道没有为高老大杀过人?你难道没有为她做过违背自己良心的事?”
  孟星魂说不出话了。
  “不错,我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可是你呢?你又能比我强过多少?”她突然伏倒在地上,失声痛哭:“爹、娘——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把我送入火坑?我也是十月怀胎出来的,为什么要比别人苦命?”
  孟星魂的脸色苍白,目中已露出了痛苦之色,他忽然觉得她说的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她也是人,也有权活着,有权选择自己所爱的人,跟这人度过一生,生自己的孩子,再将他们养育成人。
  这本是人的基本权利,没有人能剥夺她这种权利。
  她虽然出卖了老伯,可是她自己的一生,岂非也是同样的被人出卖了?
  孟星魂忽然发觉她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
  她欺骗别人,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只不过是为了要活下去。
  一个人若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无论做什么事,都应该是可以原谅的!
  你绝不能只看她可恨可恶的一面。
  ——只可惜世人偏偏只懂得看到别人可恶的那一面,却将自己可恶的一面隐藏起来。
  人们若懂得像宽恕自己一样的去宽恕别人,那么这世界一定比现在可爱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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