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母虎横倒在地,身子虽还在喘息起伏,却中了剧毒,心脏被毒刃刺穿,脑骨也被击裂,已经活不了了。
它拼命撑起身体,摇晃不稳地起了身,一面流血,一面拖着无法动弹的後腿,辛苦地步入洞中。洞内满目血腥,尸横一地。
母虎连步子都发着抖,轻吼着,拖行到了两只幼虎身前,缓缓趴下。幼虎咪呜咪呜叫着,趴挤上去,找寻着母虎的乳头。母虎低头轻舐幼虎,眼中流下一滴泪水,望着幼虎趴在它的腹部,用力地吸奶,才缓缓地将头低下。
云若紫将陆寄风的头放在自己腿上之後,便一直握着陆寄风的手,不愿放开。此时见母虎重伤而回,直觉到母虎已经奄奄一息了,她注视着母虎,直到她低垂的头歪倒一侧,再也不动。
云若紫茫茫然地看着幼虎吸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这种心情是什麽呢?从未悲伤过的云若紫觉得心脏好像要被压扁了,无法呼吸,可是又不想大力吸气,只能呆坐着。
她一直呆坐到黄昏,幼虎早已喝饱,睡过一觉,又爬起来玩闹。母虎仍没有动一下,云若紫也没有动过。
她希望母虎能活过来,她也希望怀里的陆寄风能活过来,向来她的愿望都会实现,因此云若紫耐心地等着,不敢乱动,似乎最微小的动,也会震散了她的心愿。
不知过了多麽久,太阳已落,星月灿然,玩得饿了的幼虎再去吸母虎的乳汁,然而吸了许久,母虎已经完全冷了的身体无法再制造出母乳,幼虎怎麽吸都吸不到东西,还是不停地吸,不肯放弃。
云若紫很想抱走这些幼虎,不忍看它们死命地吸着死虎的乳头的样子,但是云若紫又一点都不想动,只希望自己快点醒过来,醒来时一切都还好好的。
怀里的陆寄风好像动了一下,云若紫低下头去,已经许久都没有动过一下的陆寄风,竟低低呻吟了一声,握着云若紫的手紧了一紧。
“寄风哥哥┅┅”
云若紫轻轻一唤,想不到一开口,眼泪就断了线,大颗大颗地落在陆寄风脸上。
陆寄风慢慢睁开双眼,声音乾哑地说道∶“你没事吧?”
云若紫咬着唇,摇了摇头,头一摇,眼泪就有如花瓣上的露珠般,一颗一颗地坠落,碎散。
陆寄风不知自己的伤有多重,看着洞外是黑夜,一时之间脑子里也没有时间观念了,根本不能想大概已过了多久,他只知道要让云若紫不怕,让她安全,便强打起精神,道∶“没事就好┅┅我也没事,让我再睡一下┅┅。”
云若紫依然咬着唇点头,头一点,眼泪还是颗颗堕下。
陆寄风也不知道自己双眼一闭,是不是能再睁开,只清楚地感到云若紫冰冷柔软的小手,在他的鬓边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动作很温柔,很小心,却有种莫名的沉重。
然而,知觉却渐渐清楚,脑子也慢慢动起来,被划断的喉咙已经不痛,除了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之外,并不怎麽痛苦。陆寄风抬起无力的手,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颈子,触手处只是乾掉的血片或血块,却怎麽都摸不到伤口。
陆寄风难忍讶异,撑着身体坐了起来,道∶“若紫,你看我的脖子伤口怎样了?”
云若紫瞪着被泪洗净的眼睛,将脸凑上去看,道∶“没有受伤了,他们割开你的脖子,现在好了。”
陆寄风大惊,还没想通怎麽回事,云若紫终於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抱紧陆寄风,泣不成声,含含糊糊地说了些话,却哭得说什麽都听不清楚了。
就算云若紫不说,陆寄风环顾周围,也大概知道是怎麽一回事。那头母虎浴血处处,僵硬的躺姿已说明了一切。
云若紫一日惊怕,哭了许久才抽噎止声,抱着陆寄风睡去。陆寄风却觉精神饱满,好几次试着要拉开云若紫,将她抱到草堆中躺好,但总是他一拉开她的小手,云若紫必会惊醒,更紧地抓着陆寄风的衣服。
陆寄风只好抱着她大半夜,一直到天快亮了,云若紫才真正睡熟,而不知道陆寄风的动静。
陆寄风将她放在草堆中与幼虎一起躺着取暖,动手将洞穴中的尸体一一拖到外面,抛下山崖,他很怕尸体又引来食尸虫或是猛兽。
本以为死的都是大人,每一个都是逾百斤的身体,拖动起来必定非常艰辛,想不到重是重了点,却没有想像中困难。
陆寄风一面拖尸体,一面难忍满腹狐疑∶“我的手脚明明断了,怎麽会一夜就痊愈?我的颈子被割断,血还跑进气管里,怎麽会醒来连伤口都找不到了┅┅?陆喜以前常说我太瘦弱,怎会今儿一丢石子,就砸断了一个大人的牙?我是陆寄风吗?我没有这麽健壮啊┅┅”
将尸体一一抛下山谷之後,只剩下母虎和一头幼虎的尸体,他却无论如何狠不下心将虎尸也丢下去。
天已大明,陆寄风取饼那几个强盗丢在原地的刀,开始扒土挖洞,准备好好葬了这头对自己有哺育之恩的老虎。一直挖到太阳高照,挖出一个七八尺长、五六尺宽的大洞,刀已挖断了两把。他口乾舌燥,却也不怎麽累。
洞中传出云若紫的一声尖叫,陆寄风丢了刀奔进去,连声问∶“怎麽了?怎麽了?”
云若紫哭道∶“你不见了,猫妈妈不见了┅┅呜┅┅”
陆寄风抱紧了她,道∶“别哭,别哭,我陪着你。”
云若紫抽泣着,转头看见两虎的尸体,眼泪又落,她已经哭得两眼红肿,可怜万分,陆寄风很想替她拭泪,但自己两手都是泥土,只好柔声劝慰,道∶“猫妈妈和小猫儿都到天上了,你不要伤心,我的爹娘也在天上,会照顾它们,它们去找我爹娘了。”
云若紫哭道∶“你骗我,猫妈妈和小猫都不动,都在流血,你去叫它们起来。”
陆寄风有点束手无策,道∶“它们真的死了,每样东西都会死的。”
“死?”云若紫稍止哭声,“可以不死吗?”
陆寄风道∶“天底下没有不死的。”
“死了去哪里?”
“去天上,天上跟我们这里一样,我爹我娘都在那里,那里也有很多猫儿、狗儿,而且那里的人都好得很。”
“比你好吗?”
“比我好多了,所以猫妈妈和小猫就不要回来了,他们去跟别人玩儿。”
云若紫半信半疑,怔怔地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道∶“你饿不饿?渴不渴?”
云若紫点了点头,陆寄风道∶“你知道有水的地方在哪里吗?”
云若紫还是点头。
“你认得路,就带我去,我们先找点吃的再回来。”
云若紫指着两头摸索母虎乳头的幼虎∶“我们把它们也带去。”
这两头刚出生的虎,每头至少也有十斤重,走路都走不稳,两个小孩子如何抱得动?陆寄风道∶“我们去去就回来,它们不会跑走的。”
云若紫转身奔到幼虎身边,抱着幼虎,用力摇头,看样子她是绝不肯再离开这两头虎子半步了,陆寄风没有法子,只好依她,道∶“好吧,我们把它们也带着。”
陆寄风试着一抱,竟不觉重,想想早晨拖尸体的怪事,便试着一手挟一头幼虎,果然就只像携着两个装衣裳的包袱一般,没有多大的妨碍。
陆寄风灵机一动,蹲了下来,道∶“来,你骑着我的肩膀,我载你。”
云若紫好奇地跨坐上去,两手抱着陆寄风的头,陆寄风掖下挟虎,肩上扛人,果人不觉有多吃力,玩心大起,笑道∶“你抓紧我,我要跑喽!”
说完,朗声呼啸,狂奔而出,但闻耳畔呼呼风响,面前景物飞掠,竟与骑着快马飞奔不相上下,云若紫高兴地尖声大叫,忘情而笑。
“往哪里?要往哪里?”陆寄风一面飞奔,一面大声问。
云若紫尖叫、笑着叫∶“往东!往东!”
陆寄风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跑这麽快,只顾拼命跑,发挥一切能力地跑。云若紫兴奋得什麽都忘了,清脆的笑声响遍天边,突然叫道∶“跑过头了!跑过头了!”
陆寄风紧急煞车,喘着气,与云若紫两人又同声大笑,掖下的两头幼虎却叫得更大声更卖力。
云若紫指回西南方,道∶“那里有泉水,好马儿,转头过去!”
陆寄风一笑,往西南边再跑,这回放慢了速度,云若紫指点小路,越过一片树丛垂藤,眼前赫然已是一潭幽泉,碧紫色的水光滟潋,倒映着蔚蓝天空与片片白云,日光洒在水面上,有如片片锦鳞光辉。
陆寄风放下幼虎和云若紫,两人两兽趴在水边,大口喝水。幼虎一整日未吸到母乳,虽然是连视力都还未长成的婴儿,也本能地学会了喝水。
陆寄风喝饱了水,揽泉洗面一番,水中映出自己的面孔,依然是他熟悉的旧容颜,只是气色不但没有因风尘而憔悴,反而红光满面,丰盈充润,令他颇感奇怪。
云若紫挹清波而濯足,一双雪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脚在水中更是照曜如玉。云若紫突然间起了身,一件一件脱去衣裳,跃入水中,放怀浸水。陆寄风提醒叫道∶“小心水深,别滑了脚。”
云若紫整个人泡在水里,笑道∶“水好冰!你要不要下来?”
陆寄风一想,也觉水清诱人,便也脱了衣裳跳进泉中,果然冰冷沁人,舒适难言。陆寄风一面留意着两头在草地上抓虫扑蝶的幼虎,一面留意云若紫,不让她离开太远。
洗过这一番冷浴,微风轻柔,两人坐在草地上,云若紫以怀中玉梳梳理过头发,也替陆寄风重新梳好发髻,用红绒线绑理整齐,笑道∶“你现在不像一头泥猪了。”
两人相视一笑,陆寄风找了些可食的野果,两人填饱肚子,云若紫道∶“小虎子吃果子吗?”
陆寄风这才想到两头尚未断奶的幼虎不能光喝水,皱眉道∶“它们只能喝奶,我想想办法┅┅”
云若紫站了起来,两手围在口边,发出长啸。
陆寄风吓了一跳,她的啸声竟似虎似狼,但高亢清远,不知这小小身体,如何能发出这样高远悠长的声音?
不久,树丛间沙沙声动,密草中钻出一头极大的狼,陆寄风惊望着云若紫走上前,将狼拉到两头小虎边,母狼的腹部重甸甸的,好像涨满了乳汁。
母狼躺了下来,云若紫把幼虎拉上去吸奶,幼虎不习惯狼的气味,本来还摇头晃脑地抗拒,闻到乳香,才渐渐安静,趴下来开始吸狼乳。
正看得发呆,林间沙嘶之声又传来,缓缓走出另一头虎,云若紫的手摆了摆,那虎便乖乖坐在一旁不动。陆寄风背後被什麽撞了一下,转头看,是一头豹,旁若无人地躺在一边,接着又步出两头狼,几只山犬,树间拍翅之声大作,一群各色各样的鸟儿,都栖息在周围树上,悠闲地啄羽,或是翘足顾盼。
短短的时间,这一处深山幽泉,竟群兽毕集,众禽罗列,这些飞禽走兽未必都能和平相处,但是此时却都悠然自在,相对忘机,好像在天堂一般,绝不会有杀戮或掠食。
这幕奇景,比见她驯虎还要奇异,陆寄风脑子里反覆地只想着∶她倒底是什麽人?总之,绝不会是凡种。
陆寄风坐在云若紫身边,道∶“若紫,你说你爹是云萃,对吗?”
“嗯。”
“你从小就在云家生活吗?”
“嗯。”
“更小以前呢?”
云若紫不解地看着陆寄风,似不解其意。
陆寄风已有答案,又问道∶“你想不想念你爹、你娘,和你哥哥?”
云若紫想了一想,笑道∶“也想,也不想。”
陆寄风道∶“咱们埋了猫妈妈和小猫之後,你要回爹爹家里,还是要和我在山里?”
云若紫抱着他的手臂,道∶“我要跟你还有猫儿在一块!”
陆寄风虽大感欣悦,却又想着∶“和若紫妹妹一块在山中隐居,固是人生快事,但是云伯伯和云拭松一定很想念她,若紫妹妹是如此神奇的人物,我犹不舍,况且他们七年的亲情?”
他痛下决心,不管怎样,先护送云若紫回到她的家中,自己要怎样再做打算。经过了这几日的相依为命,云若紫已成了他生命中最亲近之人,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好像硬生生割断他的肝肠一般。
红尘人间也好,清逸云水间也好,他都觉得无足喜,无足厌,云若紫在什麽地方,什麽地方才是他想要归属之地。
幼虎喝饱了奶,云若紫呼啸几声,众兽及飞禽渐渐散了,陆寄风再度挟起幼虎,背起云若紫,回到虎穴去。
秦长风以宝剑割下一截虎爪,递给云若紫,轻道∶“这是猫妈妈给你的,你留在身上记着她。”
云若紫拿了琥珀色的虎爪,小嘴一扁,似乎又忍不住想哭。
陆寄风狠下心不再理她,重新拾刀挖洞,他的体力似用之不尽,只是所需洞穴实在太大,他一直挖到将近黄昏,终於挖成了足够的大小,而众盗所丢的刀也都全部报销了。
陆寄风将母虎和死去的那只幼虎扛了出来,放进穴中,云若紫站在一旁看,默默不语。
陆寄风拉着她跪在穴边,对母虎三拜,陆寄风默祝道∶“你於我们有哺育之恩,留宿之义,寄风聊筑此穴,以报区区。此恩此义,终生不敢或忘。”
祝毕,才与若紫一同将土推进穴中,掩盖尸体,填平墓穴。
忙完了这件大事,接着便是带云若紫回到家中,这两头小虎,谅想云家养得起,只是要怎麽带这两头路都走不稳的幼虎,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陆寄风持着细枝,在土地上画起图稿,利用山上的树木设计推车·他只剩一把宝剑,绝不能作太精细的削木工作,以免损缺了剑刃,应付不了这一路上的危难。
他很快画好草图,便开始打量着附近的树木藤蔓,选定以後,以宝剑砍下为用。这把宝剑是云拭松珍藏爱物,虽不是绝世神器,却也算得上一流,因此砍起树木竟能如切芦草,十分顺手。
陆寄风制做推车之时,云若紫一直坐在虎穴边,她撕裂了自己的白色丝帕,一根一根抽着丝,不知道想做什麽。
不一会儿,云若紫跑来道∶“寄风哥哥,你帮我把这爪子剖成两半。”
陆寄风莫名其妙,还是取剑帮她将虎爪剖平为一样的两片,云若紫又跑回原地,继续忙她自己的。
等陆寄风做好了推车,试着将两头小虎放进去推着走了几圈,确定稳固无虞,才抱着幼虎进入洞穴中,与云若紫一同席地坐着,道∶“云妹,我们明天早上便离开这里,我带你回家。”
云若紫道∶“我们为什麽要离开这里?”
“这附近既有那些坏人出没,就不安全,还是早点避开为是。再说,你爹一定想你想得紧了。”
云若紫微蹶着嘴,道∶“我爹不会想我。”
陆寄风一愣∶“是吗?他不疼你吗?”
云若紫道∶“我爹怕我,从不敢抱抱我,每次和我说话,都好像我会吃他似的;有一次见到我哥哥跟我玩,打了我一下,他逼着哥哥跪在我面前,一直问我有没有怎样,请我别生气。一直到我说好了,没有事了,他才许哥哥起来。”
陆寄风心下大奇,云若紫应该不会胡说,他看得出来云萃对云拭松极为疼爱,但为何会对自己的女儿竟是恐惧恭敬?难道和她的奇异有关?
眼前晃出一条白练,陆寄风一怔,云若紫正提着两条白布,在他眼前晃动。陆寄风一看,原来是两条白色的锦绦,系着两片虎爪,虎爪顶部以钗子凿出洞,穿过了锦绦,再结着一颗美玉,做成了两条别致的练子。
那两颗美玉,本襄在云若紫的耳上。
云若紫笑道∶“我用手帕儿缠成了绳子,做这两条,一条给你,一条我的,你不许丢了。”
陆寄风接了过来,珍而重之地挂上,道∶“我会戴一辈子,永远不拿下来。”
云若紫低下头来,让陆寄风替她也挂上虎爪练。云若紫靠在陆寄风怀里,道∶“寄风哥哥,我们回家之後,这两只小虎也跟我们一块回家。”
“嗯,它们是一胞手足,不能分开的。”
“它们不分开,我们也不分开。”
陆寄风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云若紫渐感困倦,睡在陆寄风怀里,陆寄风不知这一路是否安宁,也不知是否找得到云萃父子,心中充满了忧思。对於云若紫的奇能,自己身上的变化,都使他困惑,是否有什麽样的天命,赋予了自己这些遭遇?难道天命就是要他隐居於终南山吗?否则自己怎会在服过了那会化为人的红参之後,就产生这些变化?
浩缈的星空,什麽也不能回答他。
次日,陆寄风将两虎放在推车上,佩着宝剑,与云若紫两人踏上了归途。
他不知自己当初被疾风道长抓到什麽地方,只能以日出的方向分辨东西南北,朝西北乃是长安城,现在不知是否已经被胡兵占据,陆寄风几经考虑,决定往东北走,东北是往洛阳的方向,逃难队伍必会经过此地,较易打听长安的情况,云萃既是富贵之家,动向应该比较容易掌握。
这一路上,饿了便寻野菜果子,累了便找处乾燥之地睡眠,丝毫不必担心有野兽攻击,甚至有时会见到树影间端坐着山犬野狼、兔子或是松鼠等动物,目送着他们经过。想来也是因为云若紫的关系。
行走了两三日,仍在终南山腰,两人坐在树荫下梢事歇息,待陆寄风要动身之时,云若紫却依然坐在草地上不动。
陆寄风欲将她拉起来,云若紫却摇了摇头,道:“寄风哥哥,我不想走了。”
“怎麽了?你不舒服吗?”陆寄风有点担心,道∶“我扛着你走,当你的马儿,好不好?”
云若紫道∶“我不想走,我要在这里等封伯伯。”
“这是荒山野地,不会有人来的,我们到城里找你伯伯。”
云若紫道∶“我知道他会来,我知道他在这里!”
陆寄风大奇,道∶“是吗?你为什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
“封伯伯是你什麽人?”陆寄风不觉有点醋意。
云若紫笑道∶“是我伯伯。”
这句话里的依恋、喜爱之心,是陆寄风从没听她说起任何人时有过的,也不知道她所说是真是假,但向来云若紫决定的事,任何人都扭转不了她的心意,陆寄风只好陪她等待,削木作笛,或是编草作篮,打发时间,不觉又过了一个时辰,陆寄风道∶“我去附近找些果子来,你别乱走。”
云若紫抱着虎玩,随便点了点头。有过上次的教训,陆寄风不敢走远,不时回头看看云若紫的方向。
突然间脚被一样突起之物绊住,陆寄风惊叫一声,趴倒在地。
爬起来回头一看,把他吓得魂飞天外,绊倒他的是一双脚,一双有点眼熟的脚。
陆寄风差点站不起身,张着口却不敢发出声音。那双脚一动也不动,不知是怎麽回事?
疾风道长上次不知为何躺在草丛中装死,自己一时多事好心,反遭奇祸;这回又撞上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命中注定。
呆呆坐在地上不敢起身的陆寄风不敢再乱动,等了一会儿,那双脚也没有动静。陆寄风越看越奇,想道∶“他会不会真的死了?否则我绊到了他的脚,他应该知道才对,为何没有跳起来捉我?”
陆寄风轻轻踢了一下那只脚,那只脚依然没有反应。陆寄风再也按捺不住奇,正要再看个仔细,身子一低,突然间那只脚像是毒蛇扑咬,迅速得看不见如何踢来,“噗”一声便已反脚踢中陆寄风心口的穴道,陆寄风气一窒,登时瘫坐在地,动弹不得。
他见识过疾风道长不可思议的武功,能双眼不看,一脚就踢中他的穴道,也并不稀奇。
陆寄风只恨自己居然二度中了他的手段,又气又急,不知这会回有什麽灾祸。
正在着急间,草丛中着响起极轻微的声音。陆寄风抬眼一望,只见一个头和两只手,像是趴在地上的蜥一般,滑行了过来。
陆寄风吓得差点叫出声,那人抬高头,右手的食指放在唇前,挤眉弄眼,示意陆寄风不要发出声音。陆寄风呆呆地点了点头,盯着那人,那人整个人趴在地上,却像蛇一般滑得极快,而且声音轻微得若非靠得极近,是绝对听不见的。
那人滑入草丛中,与疾风道长并行而躺。摊坐在地的陆寄风这才发觉那人身形颇高,疾风道长的两只脚几乎只到他大腿部份,那人的两条腿倒有一大段横在陆寄风眼前。
接着便听见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声音实在太低,难以分辨是谁在说话。
“你来凑什麽热闹?”
“师兄,你又为何躲在这儿扮西瓜?”
“哼,你要害我就趁早,打死我你就是掌门人啦!”
静了一会儿之後,第二个声音笑嘻嘻地道∶“你说得对。”
陆寄风一惊,心噗噗乱跳,不知这两人为何并头躺着,却说出这样的话。
“你快滚,别坏我大事!”
“我是想帮你啊!”
“你真要帮我,就别害我泄露行踪!”
“师兄您倒底在躲谁?”
“我此生最大的克星,我见了他就恨不得先死给他看!”
以疾风道长的武功,居然有让他忌惮若此的人,陆寄风大为好奇。
突然间那双长腿收了回去,趴行如电之人一跃而起,大叫道∶“封秋华,你师父老子在这里呀!”
疾风道长也跳了起来,叫道∶“混帐东西!你出卖我!”
接着远方传来一阵呼唤,呼唤声原本极远,却一眨眼便来到近前∶“师父!师父留步!”
接着一道白衣身影飘然而至,“扑”一声跪倒在地,陆寄风仰首看去,只见那名汉子面若冠玉,清雅不群,跪在疾风道长脚前,神情激动。
那个大圆球居然有如此俊美的徒弟,陆寄风看得目瞪口呆,也忘了自己的处境。
接着又响起一阵清脆的声音喊道∶“封伯伯,封伯伯!”
那是若紫的声音,陆寄风大急,不知道要不要容许云若紫靠近,此刻眼前的这几个人,倒底是善是恶,他都难以弄清。只不过就算要阻止云若雪接近,穴道被点的他也无能为力。
疾风道长和封秋华都露出奇色,见到云若紫气喘吁吁地奔来,封秋华大为诧异。
“若紫?你怎麽在这儿?”
云若紫笑嘻嘻地道∶“我来等封伯伯。”
“你爹呢?”
“我不知道,我跟寄风哥哥在一起。”
封秋华顺着云若紫所指的方向望去,疾风道长也看见了瘫坐在地的陆寄风,骂道∶“又是你这小子!一遇到你,老子就没好事!”
陆寄风心中暗道∶“说这句话的应该是我才对!”
那高大道士弯下身,在陆寄风身上几下疾拍,解了他的穴,笑道∶“师兄,是我通风报信,跟这小子没关系。”
封秋华双手抱拳为揖∶“多谢灵木师叔。”
疾风道长狠狠地瞪了他们众人一眼,道∶“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不许攀亲带戚,秽我师门!”
封秋华跪在地上,大气不敢透一口,道∶“是,弟┅┅晚生遵命。”
灵木道长冷然道∶“说他秽乱师门,你有辱师门,又怎麽说?”
疾风道长大翻白眼,道∶“我何时有辱师门了?”
“知恩不报,算不算一条?”
“我怎麽知恩不报?”
“你中了萧冰的道儿,是谁救了你?你却从救命恩人手中逃了出来,一声谢也没说,这不是知恩不报?”
疾风道长瞪了封秋华一眼,道∶“好啊,恩公大人,你要我如何谢你?”
封秋华惶恐地说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不许自称弟子,我不认得你!”疾风道长又转头对灵木道长道∶“你瞧见了,是这位恩公不要我谢他,不是我不谢他。”
陆寄风想起上回疾风与黑鹰寨众一战,被困在网中,有一道白影掠入阵中救走了疾风道长,原来就是眼前这位封秋华;而他竟与云若紫如此熟识。
云若紫拉着封秋华的衣袖,道∶“封伯伯,咱们和寄风哥哥一起走,不要在这里。”
看她的神情,似乎很不喜欢灵木和疾风。封秋华无奈地说道∶“若紫,你乖乖的,伯伯过几天带你回家去,眼前伯伯不能走┅┅”
疾风道长道∶“去去去,你有什麽事快点去办,别来烦我。”
封秋华道∶“师┅┅前辈为了寻找天婴,经历这几日奔波,请容许晚辈略尽棉力。”
疾风道长冷冷说道∶“你是个尘世的人,天婴不会现身在你面前的,你跟着我,只会连累我也找不到!”
封秋华面色丧,叹了一声,依然跪在地上。
疾风道长背对着他,似乎极不耐烦地“嗯、嗯”了两声,手在背後挥了一挥。
封秋华一愣,不知师父这个手势是何意。
疾风道长更不悦,手又是胡挥了两下,发出含糊的“唔唔啊啊”几声。
封秋华愣愣地看着,陆寄风猜测暗想∶“这老道是不是叫封伯伯起来,别跪了的意思?”
只见灵木道长开口道∶“果然是个呆子,你师父叫你起来,别跪了,他见了不舍得!”
疾风道长跳起来道∶“第一,我不是他师父!第二,他跪着我怎麽不舍?他怎麽跪,跟我有什麽关系?你起来!你越跪他越有得胡说!”
封秋华恭敬地说了声“是。”才敛袍而起。
疾风道长沉着脸道∶“我问你,你这几年在鬼混些什麽?为何在终南山爬来爬去?阴魂不散地跟着我?”
封秋华双手垂在身侧,微低着头道∶“启禀前辈,晚生这几年云游江海,反省前非,本欲寻山闭关清修,坐悟真道,但是见到师┅┅前辈的灵气出现在山中,因此特来一见。”
“有什麽好见的。”疾风道长又背转过身,冷漠的语气里有点怅然。
封秋华眼眶微红,陆寄风虽不知他们的关系,也感到这位封秋华的一片孺慕,出自至诚,不知疾风为何如此拒人千里。
封秋华道∶“晚生至愚至浊,不敢怀非份之想,再辱圣门。多日相寻,只欲见前辈慈容,於心已足。”
疾风道长默默不语,灵木道长道∶“你见也见过啦,可以走了。”
封秋华怅然道∶“如此┅┅”
“呸!没你烂木头的事!”疾风道长怒道,对封秋华道∶“封居士,你要去闭关也好,悟真也好,我先问你一事,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讲!”
“是。”
“你这些年四处乱晃,功力应有长进才是,为何反而一退千里,比起从前大大不如了?”
疾风道长厉声问,封秋华是他的得意弟子,内外丹修习之功,冠於诸生,自从他上次出手救了自己,由轻功及武艺出手的表现,疾风道长一看便知他的内力退步至不可收拾之境,几乎不敢相信,好几次想问他,却又拉不下脸问。如今反正话也说了这麽多句,这个问题再不提出来,他会一辈子不得好睡。
“这┅┅”封秋华为难地沉吟着。
疾风道长冷然道∶“你不说就罢了!你本来没必要回我。”
事实上他心中所想,并非震怒,而是担忧。封秋华的内丹损耗太多,不像是疏懒於练功而退步,倒像是被废去了内真一般,不知是否遇上了可怕的强敌,或是中了什麽术法。他只怕被人发觉自己的关怀之情,因此见封秋华迟疑不说,马上便表示自己不在乎。
灵木道长道∶“道门第一人怎麽内真变得如此萎靡?嗯,我看不是遇上了强敌,就是中了术法,封秋华,你是不是落难了?”
灵木问出了疾风心事,疾风道长心头噗噗乱跳,却故意“哼”了一声,道∶“关你屁事!”
封秋华下定决心,道∶“启禀前辈,晚生是自己化去了八成内丹,非是遇到外敌,不敢引前辈之忧。”
“你、你自己化去八成内丹?做什麽?”疾风道长惊问。
灵木道长却突然间脸色大变,不知在想什麽。
陆寄风旁观者清,感到灵木道长的头脑比疾风、封秋华似乎都好上一点,或许他心中有了答案。看他脸色,这答案也不会是什麽值得高兴之事。
封秋华万分犹疑,在说与不说之间挣扎半晌,终於道∶“二位前辈,此事实出於不得已┅┅,这位小姑娘是晚生结义兄弟之女,她父亲乃长安云萃,一生中善行无数,积德不倦。然而此女┅┅似非人灵┅┅”
疾风道长怔怔地看着云若紫,灵木道长已跺脚叫道∶“原来是这麽回事!可恶,必是你多事,封住了她的妖气,对不对?唉!坏事,坏事┅┅”
云若紫吓得抱住陆寄风,陆寄风一听他们说什麽“妖气”,登时也明白了。
灵木道长暴跳如雷地叫道∶“我们见长安有一股妖气,将发未发,趁着妖气未长,特来灭之,十几日之前妖气突然不见了,害我翻遍了长安,连老鼠蟋蟀洞也都搜个乾净,就是找不到妖气,竟是你把它封了起来,你这混蛋小子,坏我大事!”
陆寄风连忙将云若紫挡在身後,封秋华也身形一窜,挡在两个小孩之前,噗通跪倒,仰首对着二道说道∶“前辈,此女年幼,从未造孽。弟子倾毕生道行封住她的邪妖本性,还乞二位前辈放她一条生路。”
疾风道长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望着他们。
灵木道长道∶“放她一条生路?哼!凭你的小道行,封得住吗?她这股妖气之盛,你师父跟我都毕生未见,万一长大了,那邪气十个封秋华也挡不住!这股邪气甚至更强於千年狐妖舞玄姬,你说,你对付得了舞玄姬一根脚趾头吗?”
封秋华脸色苍白,不敢回答。
“我们道教七子,为了诛杀这个狐妖,何等用尽心机,何等筹划奔波?若不是真人指示天婴现世,出现一丝希望,恐怕只有眼睁睁看着正教绝灭。如今世乱时荒,邪气汇存,又出现一个更强的妖女,你不除之以断祸根,反倒浪费你的真元,去做那无益之事。你这种小仁小义的行事方法,果然不是个负起天下之责的人才!你教吾失望透顶!”
灵木道长每骂一句,封秋华的头就更低一点,可怕的沉重气氛在周遭弥漫着。
疾风道长总算讲话了∶“灵木,你把我的话都抢走了。”
“我是为师兄代劳。”
“不必!”疾风道长怒道,转头对封秋华道∶“你胡里胡涂浪费了真元,你高兴,我管不着。这妖女是你兄弟的女儿,不是我兄弟的女儿;你於她有情份,我於她没有情份。现在我要一掌杀了她,你不救她,就退到一旁;你要救她,就别跪了,起来,我们先分出生死。”
封秋华猛地抬起头来,面如死灰,嘴唇颤抖着,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疾风道长双手负在背後,道∶“灵木师弟,听令!吾与封秋华之战,你不得插手,若吾死於妖党封秋华之手,你就代吾诛杀此女,以除妖邪!”
“师弟得令。”灵木道长严肃地说道,退至一旁。
封秋华用力叩头,击地有声,泣道∶“前辈,晚生怎敢与前辈动手?请前辈放过此女,她妖气未萌,杀之实为不仁啊!”
向来一言不合便跳脚的疾风道长,此时竟十分冷静,声音稳定得听不出情绪∶“你不必多言,叩了这麽多个头,当年师徒之义也还完了,你又救过我一命,起来吧,你与我一战,是胜是败,没人会说你是个弑师的不义之人。而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必诛妖党。你若轻易就死,这小妖女自然也不能活的。”
封秋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神情恍忽支离,要他与毕生恩师动手,比要他杀无辜之人还难,此时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的剑呢?”疾风道长问。
封秋华神情茫然,陆寄风只希望他能杀了这两个道士,好保住云若紫,二话不说便将身上的宝剑递给他,道∶“封前辈,此剑拿去用吧!”
封秋华随手接了,低头看着剑上的云氏徽记,心头一震,垂泪道∶“兄弟,兄弟,吾对汝为德不卒,对师忠孝尽缺┅┅人生若此,夫复何言!”
说着,褪下剑鞘,寒霜映照着秋色,映照着他的容颜。
第一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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