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2019-11-07  作者:陈青云  来源:陈青云作品集  点击:

  “收尸客”与“绝世神尼”就这样对视着。
  难道双方之间有什么过节?
  难道双方以一种无形的功力在对抗?
  都不像,从双方脸上和眼里的神情,象是在交谈,一种没有声音,仅用心意的交谈,谈些什么,只有双方心里明白。
  另一边,吴弘文与梁小玉也对视着交谈,同样没有声音,但双方脸上的表情很单纯,是一对情人应该有的表情,充满了恋慕,愉悦,看他俩的神情,使人感欣羡,似乎还闻到春的气息。
  不错,严冬过了,便是春天,春天是属于情人的。
  年年有个春天,每一个人也有属于他或她的春天,可悲的是有些人春天一去不返,于是,便只有无尽期地忍受冬天的酷寒,直到生命的终站,春天成了回忆与怅惘。
  命运在支配人,所以,现在生活在春天里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
  边去的,已成追憧,未来的,无法逆料,现在,才是最真实的。
  可是,毕竟造化弄人,真正幸福的有多少。
  突地,陈家麟发觉场面起了变化,所有人的目光,转移了方向,他的目光也随转,只见场子里多了几个人。
  一个是少尼“却尘”,一个是师弟“失心人”,一个赫然是“花太岁”祝龙,小银子竟也在其中。
  不用说,祝龙是被她们截回来的。
  陈家麟走了过去,与“失心人”站在一道。
  祝龙低垂着头,像一头夹着尾巴的狗。
  梁小玉两眼瞪得好大,粉腮是铁青的,眼里那份恨意,令人看了心悸。
  “紫衣罗刹”的神情,可就相当怕人了,只见她戟指祝龙道:“畜生,你还有什么话说?”
  祝龙不敢抬头,只是簌簌发抖。
  吴弘文从身上摸出那块凤珮,递与梁小玉,道:“小玉,这是从月桂的遗体上取下的,是她的遗物么?”
  梁小玉接过手来,摔在祝龙的身上,目呲欲裂地道:“祝龙,这是你的脏东西,月桂太可怜,你……根本不配称作人。”
  凤珮掉在石板上,碎了。
  吴弘文明白了,这凤珮是祝龙随身的东西,月桂在被他糟蹋抓下来的,死了还紧捏在手里,而祝龙没有觉察。
  如果上次在梁宅举出物证,便免了这多周折,但谁知道呢?好在事情已经都算过去了。
  梁小玉突地栗声道:“吴哥哥,把剑给我,我要亲手杀他……”
  吴弘文犹豫着。
  梁小玉虽然丧失了功力,但用剑杀人的力量还是有的。
  “紫衣罗刹”咬着牙道:“小主,这是家事,等回家再说。”
  梁小玉狂声道:“他没资格进我家门。”
  祝龙双膝一曲,朝“紫衣罗刹”下跪,颤声道:“姑姑,侄儿没什么话说,这是罪有应得,只有一句话,谢谢姑妈这些年的照顾,来生再……”
  话没说完,口里溢出了鲜血,“砰”碰然仆倒,他已自断心脉,结束了罪恶的生命。
  “紫衣罗刹”以袖掩面,喃喃自语道:“这是我的错,没严加管敎,我……对不起泉下的兄嫂!”
  梁小玉别转身去,紧咬着下唇,玉样的贝齿,几乎一半陷到肉里。祝龙死了,但没有一个人同情他,他是该死。
  “紫衣罗刹”放下掩面的手,一抬头,道:“月芍,把他带走!”青衣牌女之一,应了一声,上前挟起就龙的尸体。
  “紫衣罗刹”又向吴弘文道:“你喜欢小玉的话,到我家来。”
  吴弘文脸一红,弯了弯腰,道:“晚辈一定去。”
  “紫衣罗刹”拉起梁小玉的手,道:“孩子,我们该走了!”
  梁小玉扭头望着吴弘文笑了笑,没说什么,但千言万语,已在不言之中了。
  吴弘文以会心的一笑,他一样没开口。
  陈家麟忽地想到一件事,大声道:“梁姑娘,庙外林子里有辆马车,你们可以用。”
  梁小玉点点头,道:“好,陈少侠,盼你也能到我家来做客。”
  陈家麟道:“会的,我会陪弘文上门求亲。”
  梁小玉羞涩地一笑,含情脉脉地再望了吴弘文一眼,跟着她娘移步。
  “紫衣罗刹”一行默默地离开了,没有向任何人作别或说再见。祝龙是该死,但她心里绝不好受。

×      ×      ×

  “收尸客”与“绝世神尼”仍对视着,老半天了,连姿势都没改变。
  陈家麟又走了遇去。
  这实在是怪事,算什么?
  终于,“绝世神尼”还是开了口,声音是喑哑的:“世事如浮云,入生若朝露,过去的永远过去了,算了。”
  她收回目无,却转对陈家麟。
  “收尸客”还是木然地站着没动,那眼神看来十分空虚。
  陈家麟一颗心“卜卜!”乱跳起来,这老尼为什么要这样望着自己?
  许久,“绝世神尼”才颤声道:“南柯梦醒,回首百年,因缘已了,还我真如!”说完,转身举歩。
  这功力深不可测的怪尼,看来是那么落寞,孤凄。
  除了老尼,谁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气氛使人窒息。
  “却尘”宜了声佛号,深深望了陈家麟一眼也跟着走了。
  一老一少两仪女尼消失了踪影。
  陈家麟仍呆站着,老尼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他只是奇怪,为什么她要对自己说那四句令入莫测高深的话。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发自“收尸客”之口。
  陈家麟一抬眼,看到了“长舌太公”,立即触动了心事,忙趋近两步,施礼道:“晚辈有件事要请敎老前辈……”
  “长舌太公”以异样的眼光望着陈家麟疲乏:“什么事?”
  陈家麟先定了定神,才沉凝地道:“晚辈渴欲寻找生身之母,她的名字是冯奇英,请老前辈指示。”
  “长舌太公”窒了一窒,道:“你……竟然看不出来?”
  陈家麟心中一动,道:“晚辈看不出什么来?”
  “长舌太公”目芒一转,像是自语般的道:“该说出来么?……”
  陈家麟一听语中有话,不由激动起来,急声道:“老前辈如果知道,就请指引迷津。”
  “长舌太公”沉吟了片刻,像突然下了决心似的大声道:“就是她呀!”
  陈家麟全身一震,栗声道:“她,谁?”
  “长舌太公”道:“绝世神尼!”
  陈家麟脑内轰地一响,打了个踉跄,二话不说,弹身飞掠而去。

×      ×      ×

  华丽的阳光照着古道,虽是秋天,但却有春天的气息。
  陈家麟象是发了狂,一个劲地朝西疾奔。
  他判断母亲必定回转绝世庵,走的当然是这方向。
  “却尘”女尼说有要紧话要告诉自己,指的当是这桩事,为什么母子渎面不认时,她又不开口了呢?
  母子相逢不识,实在是人间悲剧。
  母亲出了家,父亲知道么?
  两条灰影,从视线中出现,飘飘的宽袖,象是乘风归去。
  陈家麟竭尽全力飞奔,距离逐渐缩短,他的心却跳得越加剧烈,象是要蹦出腔子口。
  迫上了,他似乎也脱了力。
  师徒俩双双刹势,回过身来。
  陈家麟张着口直喘气,泪水在眶里转呀转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绝世神尼”的面皮在抽扭,面色是苍白的。
  “却尘”直着眼,没有说话,脸上一片激动之情。
  “绝世神尼”开了口,声音颤抖得像琴弦上的音符:“孩子,你……追来做什么?”
  这一声孩子,已说明了一切。
  陈家麟感到一阵晕眩,因为他太激动了,这一刻,是他一生中最狂乱的一刻,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他跪下去,带着哭声道:“娘,您……您不认我这儿子?”
  “绝世神尼”合上了双目道:“孩子,娘已是皈衣我佛的人了!”显然,她内心的激动不亚于陈家麟。
  陈家麟用前额碰击地面,哀声道:“娘,出了家……就该不认骨肉?”
  “绝世神尼”依然聚闭着眼,她不敢看他,口里喑哑地道:“孩子,娘已经看到了你,再无挂碍了。如今尘缘了了,一心向佛,求证菩提,孩子,你……回头吧!”
  陈家麟霍地直起身来,激越地道:“娘,如果出了家便这么绝情,孩儿发誓毁尽天下的寺庙。”
  “绝世神尼”陡地张开眼来,眼角已噙着晶莹的泪珠,栗声道:“孩子,你怎可说出这等亵渎佛祖的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陈家麟直挺挺地跪着,泪水像水库开了闸,狂涌不停。
  双方都没开口,极度的悲哀,弥漫了整个空间。
  无声之音最悲哀,痛苦已吞噬了这一对母子。
  “绝世神尼”摇摇不稳地走上前,拉起陈家麟,泪眼直照在他的脸上,久久,久久,她才勉强开口道:“孩子,难道……要娘还俗么?”
  “娘!”
  他凄唤了一声,接不上话。
  一只柔软但冰凉的手,搭上了他的头顶,耳边飘起了梦幻似的声音:“孩子,娘的心碎了,当初娘选上了佛门路,而不走绝道,为的是心中有你……”
  “娘啊……”
  “孩子,你己经长大成人了,坚强些,伴着你爹。”
  “娘,您还恨他老人家么?”
  “孩子,娘的心早成槁木死灰,没有爱,也没恨,什么都没有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世事是虚妄。”
  “娘……不见爹一面?”
  “见过了,孩子,已经见过了。”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刚才在那里。”
  陈家麟像触电似的,喃喃地道:“在庙里,庙里……”
  眼前,浮现出“收尸客”与他娘对视的那一幕,难道“收尸客”是父亲乔装的?是了,这没有错,他改换形像,变了声音,所以认不出来,“收尸客”是百年前的人,早该想得到的。
  父亲说他在鄱阳湖底,发现了一座秘宫,那定是“收尸客”隐化的地方,完全没有错了……
  “绝世神尼”收回了手道:“孩子,我答应你以后可以到绝世庵来看我。”
  陈家麟抽咽着道:“娘,我从小就不曾见过您,不久前,才知道我还有个娘,您……就道幺走了幺?娘……”
  “绝世神尼”哽声道:“孩子,你以后可以来看我。
  她幽幽地回转身,走了。
  她是绝情,还是……
  陈家麟奔了几步,张口欲呼,但却发不出声音,眼帘一片模糊,他感到一阵冷,从心的深处发出来的冷。
  等到视力再恢复,眼前只是一条空荡荡的古道。
  是梦么?
  不是,但真的是一场梦。
  他歇斯底里狂叫起来:“我有娘么?”
  “有,没有!”
  这是他心里的回答。
  一阵空虚向他袭来,他没有骨肉重逢的愉悦,只有幻灭的悲哀。他多么渴望有这么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可是,结果是什么?
  他笑了,是自我嘲弄的笑,对无法改变的命运无可奈何的笑。
  这笑,该是哭的升华。
  现在,什么对他都不重要了,父亲,陶玉芬,甚至小宝。
  当一个人在极度悲哀,或过份失望时,都会有这种感觉。
  人会灰心、丧志、愤世、嫉俗、甚或走上极端,都是这缘故,非大智大慧的人,无以自我解脱。
  一条人影,悄然到了他的身后,但他懵然未觉,仍沉浸在虚无的境地里。那人影扬起了手掌,劈出。
  “哇!”
  惨号声中,陈家麟飞栽两丈之外,口血连喷。
  在毫无防备之下,这一掌实在够他消受。
  他努力一提神,挣扎着站了起来,晃了两晃,才稳住身形,当面的人影,由模糊而清楚,他像被毒辣蛇咬了一口似的打了一个战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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