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云《孤剑泣残红》

第一章 五百人冢

作者:陈青云  来源:陈青云全集  点击: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细雨霏霏,遍地泥泞,山村城郭,全被笼罩在烟雨蒙蒙之中,天地一片混沌,时间似已停滞在某一点上,使人分不出到底是什么时辰。
  车、马、轿、人,在迷蒙中蠕动,尽是扫墓的人。
  开封城巍峨的楼台雉堞,显得有些凄迷。
  一条孤寂的影子,佝偻着身形,顺着城厢大道,踽踽向西而行,车马迸溅的泥浆,把他的下半身涂成了泥人,雨水,使他的头发与衣衫沾成一片,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上,那形象看来可怜又可笑。
  他走着,走着,离了官道,抛下了人潮,走向一座稀疏的柳林。
  雨,竟然停止了,但灰暗的天空,几乎要覆压而下。
  穿过柳林,眼前现出一片废墟,总有两三里的广阔,虽然荒烟蔓草,仍可隐约看出那些断瓦残垣,从轮廓来判断,这一大片废墟的前身,必是一座不小的庄堡。
  废墟中央,隆起一座土阜,一块高约丈余的石碑,矗立土阜之前,上面赫然刻着四个惊心怵目的擘窠大字:“五百人冢。”
  是这巨冢之中,埋葬了五百人么?
  那孤凄的人影,到了巨冢之前停止了。他直起腰来,从怀中掏出了些香烛纸钱,放在墓碑前面地下,然后,僵立着面对墓碑。
  赫然,这人影是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污垢的乞儿,年纪约在十六七之间。
  一个沿门乞讨的化子,竟来祭扫这“五百人冢”宁非怪事?
  小乞儿强立了盏茶光景,才蹲下身去点香燃烛,烧化纸钱,除了香纸之外,没有任何祭品。
  他跪了下去,口里不知在喃喃些什么,只是,泪落如雨。
  一阵风过,吹灭了那对小蜡烛,烧残的纸灰,随风飘扬四散。
  小化子抬起了头,口里凄吟道:“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就在此刻——
  两条人影悄然出现在小化子身后三丈处,是两个劲装黑衣剑士。
  小化子可能功力不高,也许他根本不曾习过武,对身后来了人,懵然不觉。
  两名黑衣剑士互望了一眼,向前欺近丈许,小化子仍未觉察,两剑士轻轻拔出了背上长剑,作出戒备之势,神色紧张地再次互望了一眼,其中那年纪较长的颔了颔首,年青的干咳了一声,发话道:“朋友,起来答话!”
  小化子霍地起身回头。
  两名黑衣剑士下意识地向后了三四步。
  小化子满面油污,那层垢皮,厚得可以刮下来,瘦得皮包骨,毫无惊人之处,只是点漆双瞳充满了恨,似乎天下所有的恨,都已集中在他的眸子里,几乎凝聚成了形,任何人碰到这双眸子,都会不寒而栗。
  那年长的剑士吞了一下口水,道:“朋友报个万儿?”
  小化子半晌才开了口:“沿门乞食之人,没名少姓。”
  话声,冷得像冰珠,使人听在耳里,冷在心里。
  “朋友与‘武林第一堡’是什么渊源?”
  “武林中已没有‘武林第一堡’!”
  那剑士面色一变,道:“朋友不愿回答么?”
  小化子依然冷若冰雪的道:“无可奉告!”
  “朋友是十年来,第一个祭扫‘五百人冢’的人……”
  “是又如何?”
  “请朋友交代来路!”
  “没有什么可交代的!”
  “不后悔?”
  小化子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举步离开,那神情,令人莫测高深。两名剑手被他这冷漠无动于衷的神情所慑,下意识地朝两旁闪开数步,手中的剑却握得更紧。
  “哈哈哈哈……”
  震耳狂笑声中,一个黑袍老者,缓缓自巨冢侧方现身出来,这老者尖脸削腮,塌鼻梁、雷公嘴,颔下疏疏的一撮山羊胡,左眼大,右眼小,形态猥琐而诡异,使人一见便有说不出的厌恶之感,打从心眼里不自在。
  小化子不期然地停下了脚步。
  两名黑衣剑士,立即倒转剑把,垂下剑尖,躬身扶剑为礼,齐声道:“参见副领队!”
  黑袍老者大剌剌地挥了挥手,锐厉如鹰鹫的目光朝小化子一扫,口里微哼了一声,朝两名剑士道:“饭桶,还配做神风武士!”
  两名剑士赶紧垂下了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黑袍老者指着又道:“你俩看不出他不会武功么?”
  两剑士不敢答腔。
  小叫化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眸中的恨意依旧,他似乎除了恨之外,已没有任何其他的感情存在。
  黑袍老者面上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诡秘之色,朝小化子一摆手道:“你可以走了!”
  小化子深沉地望了黑袍老者一眼,片言不发,举步离开。

×     ×     ×

  暮色渐浓,天空又飘起牛毛细雨,距开封城不及两里的天王庙,今天显出空前的热闹,三五成群的乞儿,从不同的墓地,满载而归。
  这种天气,若非逢上淸明节,乞儿们要想求得一顿饱饭,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今天讨得的祭余酒食,却够他们两天不须出门。
  这座败落的“天王庙”,今天像是在做庙会,廊沿殿堂,升起了一堆堆的火,火旁摆满了瓦罐破锅,食物的香味,加上乞儿们被雨淋湿近火熏烤蒸发出来的臭味,混杂成一股刺鼻的怪味。火圈中,扩散出各种不同的怪腔异调――
  莲花落!
  荒腔走板的戏曲!
  俚语小调!
  悲歌艳词!
  ……
  再加上嘻笑怒骂,豁拳行令,交织成一首庞杂无章的交响曲。
  这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一群,也有他们一套不足为人道的生活方式。
  这时,一个瘦骨伶仃的小乞儿,提着缺了口的破瓦罐,低着头,穿过一堆堆的人群,向后面走去。
  “喂!小刚,来段曲子,桃花庵……”一个马脸中年乞丐,叫住了小叫化。
  另一个醉眼乜斜的麻面老丐,沙哑着喉咙叫道:“不,来段大姑娘进城!”
  小叫化苦苦一笑,没有接腔。
  角落被一个痨病鬼也似的老丐,似乎是被群丐所摒弃,独个儿冷凄凄地蜷屈在一隅,全身裹在一张破芦席中,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一张脱了形的瘦脸,只见他硬撑起头来,有气无力的唤道:“小刚,过来!”
  小叫化应声走了过去,道:“大叔,您还没吃东西吧?”
  “啊哈!小刚,今天弄了些什么?”
  “半罐粥,一个馍……”
  “什么?今天你还上施粥厂……”
  “嗯!”
  “馍太硬,粥太淡,没胃口,你那老的恐怕不成了,你快去吧!”
  小化子眼圈一红,凄声道:“大叔,您前天给的药丸倒是很见效……”
  “小刚,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你爹油枯灯尽,药石只能让他多受几天苦,唉!你……去吧!”
  小化子的泪水夺眶而出,转身匆匆奔向后进。
  暄嚷嘈杂的声浪被几重院墙阻隔了。
  一间半坍的香积厨里,缺锅倒灶,冷凄凄的有些鬼气迫人,地上,隐约可见一团黑影,小化子三脚两步,到了门边,颤声低唤道:“爹!”
  黑影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哼唧。
  小化子进门,先打燃了火种,顺手抓了些破木片,在原来的灰烬中升起火来,火光照亮了这蛛网尘封的香积厨,也照见了火旁蜷缩在破毡中发抖的老丐。“爹,有些粥我给您热一热,您……不饿吧?”
  老化子睁开了失神的双目,怔怔地望着小化子,眼角噙着两泡泪水。
  小化子心碎肠折,暗忖,看样子爹真的不成了,怕挨不过这月半。他尽量忍住泪水,背过身把瓦罐放在火堆里,随手揩干了泪水,然后转身装出一个笑容,道:“爹,胡大叔的药丸真灵,您的气色好多了!”
  天知道,他这笑有多难看。
  老化子眼角的泪水,流向花白的鬓边,嘴一咧,暗声道:“我……不成了,只是丢不下你……”
  “爹,您……”
  “小刚,你忘了,我不是你爹……”
  小化子的泪水忍不住了,两长串直挂到腮边,哽咽着道:“十年来,蒙你抚养照顾,这称呼不用改了。”
  老化子喘着气道:“不,现在你已知道身世,称呼必须改过来……”
  小化子执拗的道:“爹,您歇歇,说话伤神。”
  “少主,乘我还有力气开口……”
  “爹,您叫我小刚吧!”
  “不!唉!十年来,跑遍大江南北,如今又回到出生之地……不能为你访到明师,我蔡玉书死难瞑目……”
  “爹,别说这样的话,您会好的!”
  “不必安慰我了,我自己知道命当尽了,少主,记住,你叫吴刚,但……这名姓切不可向任何人吐露,否则立遭杀身之祸……愿上天垂怜,你能遇到明师,习成绝艺,以报百……条无辜生命之仇……”
  小化子全身一颤,眼中的恨意浓得怕人。
  老化子闭上了双眼,急促地喘息。
  小化子吴刚把滚沸了的稀饭拿离火堆,从身旁取出一个葫芦瓢,倒了半瓢稀饭,放在一旁凉着,摸出那个乞来的又冷又硬的馍,扔到瓦罐里泡着。
  老化子精神似乎好了些,睁眼又道:“十年前,血案发生的当晚,若非鬼使神差,带少主外出收租,吴氏一门的香烟,恐怕断绝……”
  “爹,您先用粥吧……”
  “少主,十年岁月虚掷,我的罪孽深重了,实无颜以见先主人于地下,虽然也有几次奇遇,但少主即使学了他们功力的全部,也难与仇家之中任何一人抗衡,所以才高不遇,低不就……”
  老化子一顿之后,又道:“为了怕糟塌了少主的美质,连防身之技都没有传你,这一看,我也许错了……”
  吴刚拭了拭泪,道:“您老人家先用粥吧?”
  “不,我的时候不多了,有些话不能不说,仇家的姓名你都记住了吧?”
  “记住了!”
  “武林第一堡,树大遭风,名高遭忌,也是原因之一,但就事论事,大主人实在不该……”
  吴刚咬牙切齿的道:“有天我会杀他!”
  “少主,不能如此,他是你胞兄……”
  “他是罪魁祸首,是逆子,是吴家叛徒!”
  “唉!天意!天意!他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未见得!”
  “一定,你大哥吴雄二十岁那年,刚好你出世,他无意中在北邙古陵获得一本上古奇书,三年工夫,练成了天下无敌的武功,一支剑尤为出色,仅露了一次脸,便搏得了‘无敌美剑客’的称号,声名震九州,竟盖过了老主人,以他的身手而论,报仇雪恨如反掌,天下其谁与敌,可是,十年了,毫无动静,作何解释呢?”
  “狼心狗肺之人,知道他存什么心!”
  “不能这么说,他与你是一母所生……”
  “不错.,但‘武林第一堡’五百口人命,却毁在他手里。”
  “唉!他是一个刚正不阿的武士,怎么会变成煞星呢?是武功害了他么?”
  “家门不幸!武林不幸!”
  “少主,你如能练到你大哥的身手,便可报仇了!”
  “不!我必须比他高,因为我要杀他!”
  怨毒之词,令人不寒而栗。
  老化子长长太息了一声,换过话题道:“少主,今天你回来得较平日晚?”
  “是的,我……”
  “怎么样?”
  “我去拜祭‘五百人冢’!”
  老化子陡地翻身坐起,栗声道“你……你去祭扫‘五百人冢’?”
  小化子不安地道:“是的,今天是淸明佳节。”
  “没有……遇到什么吧?”
  “有,有两名剑手逼问我来历,后来一个老怪物却要我离开!”
  “那……那老怪物什么形象?”
  “左眼大,右眼小,留了撮山羊胡,是什么神风剑士的副领队……”
  老化子面色成了死灰,颤声道“完了!”
  吴刚慌了手脚,栗声道“什么完了?”
  “你说的那怪物我认识,是江湖中八大凶人之一,叫‘丑面人屠邓十五’,凶残狠辣,黑白两道闻名丧胆,五年前受聘为‘武盟’神风剑队副领队,所谓‘神风剑队’,实际上便是‘武盟’的刽子手队……”
  “怎么样?”
  “多年来,‘武盟’没有放松过对‘五百人冢’的监视……”
  “为什么?”
  “斩草除根,凡与‘武林第一堡’有渊源的,无一幸免!”
  吴刚目眦欲裂的道:“武盟是武林所推共主,竟然也蔑视正义……”
  “唉!错在当于老主人太刚直了些,不肯加盟,独树一帜!”
  “先父不肯加盟,必有原因?”
  “因为盟主来历不明!”一顿之后,惶急地又道:“我们得立即离开,对方放你走目的是要追査根底,好一并杀绝,说不定……此刻已走不脱了……”
  激动使老化子面孔扭曲,额上汗珠有黄豆大。
  吴刚咬紧牙关道:“您老人家怎能行动……”
  老化子厉声道:“你走!马上走!”
  蓦在此刻——
  外面传来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走么!何必多此一举呢?哈哈哈哈,想不到堂堂‘武林第一堡’的大管家,竟然沦入乞讨群中!”
  吴刚挺身面对黑黝黝的厨外空庭,不知他是麻木了还是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怕。
  老化子本已奄奄一息,此刻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使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但身形有些摇摇欲倒。
  吴刚赶快转身扶住。
  老化子努力迸出一句话道:“少主,快,从后面走!”
  吴刚坚决地一摇头,道:“不,我不能抛下您老人家!”
  “你……想死么?”
  “就死在一处吧!”
  “啪!”一记耳光打在吴刚的面上,热辣辣地,但不怎样疼。老化子牙齿打战,浑身剧抖,语不成声的道:“你……你能……死么?你……你……啊!少主,我竟然出手打你……”
  吴刚垂下了头,咬牙道:“我不能撇下您老人家!”
  “我早该死了,可是你……小刚,别让我死不瞑目!”
  “可是……”
  “小刚,我求你,快走!”
  外面,又传来那冰寒刺骨的声音:“双翅虎,出来吧,别枉费心思了,走?嘿嘿嘿嘿……”
  从老化子这外号“双翅虎”,可以想见他当年是什么样的人物,然而现在,他只是一个病入膏盲的老乞儿,挣扎在死亡的边缘。
  老化子一推吴刚,双目睁得滚圆,几乎突出眶外,虽然无神,但也十分惨厉惊人。吴刚被推得踉跄向后墙的缺口,而老化子却几乎栽了下去。
  屋内有火光映照,外面看里面十分淸楚,里面看外面是一片漆黑。
  吴刚一抬头,见缺口外幽灵般站着两条人影,森森剑影,在暗中发亮,他重新靠近老化子,紧抿着嘴,什么也没有说,其实他能说什么呢?他不会武功……
  老化子面孔已完全走了样,惨厉地道:“你还等什么?”
  吴刚恨毒至极的道:“后面有人,我们被围了!”
  老化子全身一颤,悲声道:“天绝吴门,为之奈何……”
  “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外面的声音又起:“双翅虎,蔡大管家,死也得像个武士呀!”
  老化子大声地喘着气,半晌才开口道:“丑面人屠,助纣为虐,赶尽杀绝,天理不容……”
  “嘿嘿嘿嘿,此刻还谈天理么?”
  “你……准备怎么样?”
  “看来大管家行动不便,早死早超生算了,小要饭的随老夫走一趟。”
  老化子气急攻心,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厉吼道:“我做鬼……也不饶……”
  话声未落,人已虚脱地倒了下去。
  吴刚这时才流出了泪水,俯下身去,凄厉地唤着:“爹!爹!”他明知这称呼不当,但十年如斯,他已不愿改口。
  人影一晃,火堆旁多了一个人,半点不错,正是日间在“五百人冢”前现身的那黑袍老者,“武盟”属下“神风队”副领队“丑面人屠邓十五”。
  吴刚目眦欲裂地瞪视着“丑面人屠”,毫无惧容,表情很单纯——恨!
  老化子欲挣乏力,人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口里喃喃不淸地念着。“我……无颜见先主……愧对合堡……”
  “丑面人屠”单掌虚空一按,“噗!”地一声,脑血四溅,老化子连哼声都没有,便已死于非命。
  吴刚五内皆裂,不言不动,口角沁出了两缕鲜血,双目赤红,瞬也不瞬地望着“丑面人屠”,这是恨到极处的表现,深沉的恨,那眼神,世上极难看到,但若看了一眼,便令你毕生难忘。
  “丑面人屠”不世恶煞,也不由为之胆寒。
  两人瞪视着,良久,“丑面人屠”终于开了口:“小要饭的,你叫什么名字?”
  “吴刚!”
  “很好,‘武林第一堡’堡主‘武圣吴永泰’是你什么人?”
  “先父!”
  “你很坦白,现在随老夫走!”
  “办不到!”
  “这不能由你!”
  话声中,一把抓起吴刚,向门外抛了出去,吴刚自是毫无反抗的余地,任由对方像抛球般抛出,暗影中卷出一阵疾风,接住吴刚的身躯,随即又消失在暗影中。
  “丑面人屠”弹身跟出,大喝一声道:“带走!”
  可煞作怪,竟然没有应声,目光扫处,只见两名守伺在外的手下,斜靠墙脚,不言不动,心知有异,近前一看,两名手下业已变成了两具死尸。
  “丑面人屠”大惊失色,一大一小的眸子,登时射出熠熠凶光,是什么人竟敢公然杀人劫人,而且神不知鬼不觉,毫无声息,栽筋斗事小,小化子身份特殊,如被救走,对盟主可难以交代。
  “是哪位朋友公然与‘武盟’作对?”
  没有反应。
  “丑面人屠”略一寻思,撮口发出一声轻啸,分布在四周的手下,闻声而至,不多不少,刚好十名,连死的共十二名。
  这批“神风剑士”全非庸手,个个目光锐利如鹰,甫到现场,便已发觉是什么回事,但没有半个人吭声,齐齐肃立待命。
  “丑面人屠”的山羊胡翘得老高,那神情像一头被激怒了的野兽,凶芒毕射地逐一扫了手下人一眼,然后下令道:“把庙中化子全部集中前殿,不许放走一人!”
  “遵令谕!”
  十名剑手,纷纷弹身奔向前殿。
  前殿传来一阵骚乱的声浪,但不久便告平复。
  “丑面人屠”阴恻恻地对空发话道:“朋友,区区在前殿候驾!”
  说完,举步离开。
  在距“丑面人屠”立脚之处不及五丈的一片倒坍了的屋盖下,蜷伏着两条人影,一个是吴刚,另一个赫然是痨病鬼似的姓胡的老丐。
  吴刚显得激动万分的道:“大叔,想不到您是位风尘异人!”
  “小刚,像我这等异人,武林中车载斗量,根本不值一道。”
  “大叔忒谦了!”
  “小刚,你现在立刻离开,不可走通都大邑,越荒僻越好,走得越远越好,北出塞外,南走边陲,中原道上已没有你容身之地,记住,隐姓埋名……”
  “我爹的后事……”
  “别管了,会有人料理。”
  “大叔殊恩,将来必有以报……”
  “我救你是为了望报么?”
  “不!这是小侄的心意!”
  “小刚,如老化子命长,但愿见‘武林第一堡’再度屹立武林……”
  吴刚咬了咬牙,一字若有千钧之重般的道:“会的!”
  语音充满坚毅与自信,但却出自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年人之口,实在令人感动。
  “小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千万注意行迹,‘武盟’在数日之内,会传出‘百龙令’命整个中原道上的江湖帮派搜截你,谨记一句话,你不能死!”
  充满关切的言辞,使吴刚感动得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他觉得任什么感激的字眼,说出来对老丐的这番至情都是一种亵渎,他没有开口。
  突地――
  胡老化子惊叫一声:“不好,老夫走错一步棋了!”
  吴刚一震,道:“大叔走错了什么棋?”
  “我不该在庙中动手救你,应该等对方离庙后再下手,这一来,害苦了庙中百多名丐帮弟子了!”
  “哦!”
  “‘丑面人屠’下令所有乞儿在前殿,如追不出你我来,势将残杀这些无辜……”
  “丐帮也是‘武盟’一份子……”
  “所谓‘武盟’,与独夫暴政无异,生杀予夺,所订法规只是口号而已。”
  “大叔在丐帮中……”
  “我不是丐帮弟子!”
  “什么,大叔不是丐门人物。”
  “嗯!我只是混迹此中而已。”
  “大叔肯赐名号么?”
  “这……你叫我胡大叔不是很好么?……你立即离开,此刻外面不会有人监守,我得到前殿瞧瞧!”
  说完,钻出屋盖,倏然而逝。
  吴刚呆了,他平时见这老乞儿似痨病将死,连出外乞食都很困难,一念恻隐,不时把些乞来的残汤剩饭分润与他,想不到他竟是混迹乞流的异人,急难时救了自己。
  他不会武功,但见识可不浅,十年来随管家蔡玉书亡命天涯,跑遍大江南北,蔡管家的经验阅历,等于倾囊授给了他,是以对江湖中事,毫不陌生。无形中培养了他武士的性格。
  胡大叔能阻止“丑面人屠”屠杀丐门弟子吗?
  日夕相处,这批丐者与他多少建立了部份感情,能任令他们因自己而惨遭屠杀吗?
  生死由命,自己能逃得出对方的掌握吗?
  十年来,与忠心的管家“双翅虎蔡玉书”父子相称,相依为命,劳累奔波,积恨忧急,再加上山川瘴厉,腐蚀了他的生命,现在,他惨死在“丑面人屠”掌下,忍心任他抛尸露骨么?
  ……
  这些问题,在他心头翻搅,供他浑忘本身的危殆处境。
  前殿——
  百余名乞儿,分数行排坐殿地之中,火光映照下,清晰地看出一张张充满了愤怒与惊惶的脸孔。
  十名“神风剑士”,长剑出鞘,圈在外围,像待命行刑的刽子手。
  “丑面人屠”凶神恶煞的兀立殿门槛外,丑脸上尽是杀机,豺狼似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他想要发现可疑的人。
  场面,充满了难言的恐怖。
  终于,“丑面人屠”开了口,声音像狼嗥,刺耳之极:“谁是此间头目?”
  一个高大威猛的老丐,站起身来,沉声道:“区区杜大威是负责人!”
  “现在你说出谁是杀人凶手,小叫化吴刚藏匿何处?”
  “无可奉告!”
  “我命令你?”
  “凭什么?”
  “武盟‘神风剑队’副统领的身份!”
  “本门弟子依规矩只听本门命令?”
  “不听‘武盟’节制?”
  “武盟命令不达于各门派下层弟子!”
  “现在不谈规矩!”
  “区区无法应命!”
  “臭要饭的,百多条人命只屑本座一句话?”
  所有丐者齐齐面色惨变,杜大威厉声道:“你敢滥肆杀戮?”
  “丑面人屠”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不比捺死一群蚂蚁难!”
  丐门弟子有的面无人色,觳觫不已,有的却怒哼出声。
  杜大威面孔起了抽搐,暴吼一声:“你敢!”
  “丑面人屠”一摆手,喝道:“架他出来!”
  两名剑手扑入人群,各出手执住杜大威的手臂,架到殿门口,杜大威竟连出手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群丐哗然,身具功力的,纷纷起身……
  “妄动者杀!”
  随着“丑面人屠”的暴喝,森森剑气,幌漾空间,那些起立的丐者,又纷纷坐回原地,一个个目眦欲裂。
  “丑面人屠”跨步上前,面对杜大威,阴阴的道:“说是不说?”
  杜大威咬牙切齿,没有开腔。
  丑面人屠”顺手从身旁火堆拿起半截火焰伸缩的柴头,向杜大威胸前戮去。
  “呀!……”
  惨号声中,冒起一阵皮肉的焦臭,杜大威双臂被牢牢执住,只有扭动的份儿,这种火灼的酷刑,的确残忍到了家。
  人群中两名丐者虎扑而出。
  剑光一闪,惨号立随,血光迸处,四截尸身半途掉落人群中,喷洒的鲜血,使近处的十几人变成了血人。
  场面被血腥震住了。
  “丑面人屠”换过另一根赤红的火棒,狞声道:“臭要饭的,你再不吐实,本座活活烧死你!”
  杜大威汗下如雨,面孔变形,全身抽搐,凄厉的道:“姓邓的,你杀了我吧”
  “我不杀你,那太便宜了……”
  “哇!”又是一长声惨不忍闻的狂号,皮肉焦臭的气味充斥全场,杜大威昏死过去,群丐大部份垂下了头,其中一人大叫道:“我们根本毫不知情!”
  杜大威醒转过来,无力地惨哼着,身躯仍被架得牢牢。
  就在此刻----
  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老丐,摇晃着走到殿门前,有气无力的道:“邓十五,少作孽了!”
  “丑面人屠”霍地转身,一看,是一个比死人只多一口气的痨病鬼,左看右看,看不出这活死人有何惊人之处,不禁桀桀怪笑一声道:“你没有勇气自杀要求解脱么?”
  老丐似乎无力站稳身形,就近向廊柱一靠,口里道:“就算是吧,你先放了他,他们是无辜的!”,
  “丑面人屠”不屑至极的道:“你不是在放屁吧?”‘,
  老丐双目一瞪,眸中竟然闪射慄人青光。
  “丑面人屠”大吃一惊,脱口道:“看你不出,竟是真人不露相,在丐中你是什么角色?”
  老丐目光一敛,仍是有气无力的道:“老化子名符其实的化子,不在帮也不在派!”
  “哼,你的来意是什么?”
  “怪了,你不是在追索杀人劫人的凶手吗?_
  “你知道?”
  “当然!”
  “说吧?”
  “先放了这些无辜!”
  “没这多废话!”
  “那对不起……”
  “拿下!”
  两名近身剑手,应声射出厅门,扑向老丐,老丐“啊哟”一声,一个狗吃屎,跌出八尺之外,两名剑手竟然扑了一个空。
  所有在场的丐者,全直了眼,谁也想不到这痨病鬼竟是个人物。只有少部份没有眼力的,倒为他捏上一把汗,“丑面人屠”四个字,在江湖中是令人丧胆的。
  两名剑手一着扑空之下,各各怒哼一声,回身,出剑,森森寒芒,一指心窝,一指咽喉,其中之一暴喝道“起来!”
  老丐直着嗓子嚷道:“把剑拿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并非闹着玩,是要你的命。”
  “我老化子只剩半条命,任什么也没有,何苦来呢?”
  “起来。”
  老丐吃力地站起来,身躯抖得像筛糠,那神情可怜又可笑。
  “丑面人屠”可非省油之灯,向两名手下一瞪眼,道:“你俩退下!”
  两名剑手躬身退了下去。
  “丑面人屠”桀桀一声怪笑,道:“老要饭的,声个名上来?”
  老丐哭丧着脸道:“要饭的三餐不继,六亲无靠,姓名早已忘了!”
  “你装佯够了吧?”
  “事实是如此嘛。”
  “长话短叙,你说凶手是谁?”
  “阁下不能先放了这批人么?”
  “还办不到。”
  “那对不起,无可奉告!”
  “你找死?”
  “老夫本来活腻了!”
  “你真的不说?”
  “阁下何不先放人?”
  “丑面人屠”回身道:“先杀十名人质。”
  十条命在他看来似乎比不上十只蚂蚁。
  四名剑手立即应声扬剑,丐者群中爆起一片骇然的惊呼……
  突地,一个冷漠的声音道:“慢着!”
  “丑面人屠”扬手止住准备下手的四名手下。
  一个瘦长的人影,呈现众人眼帘,赫然正是小化子吴刚。
  老丐胡大叔栗声大吼道:“小子,你要老化子的命了,找死也不是这等找法……”
  吴刚歉然望了老丐一眼,道:“大叔,他们要的是我,我不能让别人为我无辜送命。”
  说完,转头望着“丑面人屠”,冷漠,恨毒,毫无怯意。
  老丐猛一跺脚,道“你想死就死吧,我老化子算是看错了人。”
  “丑面人屠”狠狠地望了吴刚几眼,狞声下令道:“杀二十人,算是抵两名‘神风剑士’的命!”
  杜大威狂吼一声:“恶魔,你会有报应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除了两名执住杜大威的剑手外,其余八名,长剑暴扬……
  老丐胡大叔大喝一声:“谁敢动手!”
  这一声巨吼,像是平地焦雷,震得屋瓦碎落,积尘纷飞,根本不像是发自一个痨病鬼之口,八名剑手不期然地楞住了。
  “丑面人屠”一大一小的目珠,滴溜溜地在老丐身上打转,半晌才阴阴的道:“你该剥皮抽筋!”
  刚才向老丐出手的两名剑手,半侧身,剑芒打闪,一左一右,疾攻而出。
  老丐不知用的什么手法,双手一扬,各以两指挟住了两柄疾风迅雷般劈来的长剑,两名剑手奋力一抽,长剑不动分毫。
  “丑面人屠”丑脸变了色,其余各剑手骇然大震,众丐者却是惊喜参半。
  两名剑手执剑的手开始颤抖,身躯起了抽扭,面色由红变紫,目珠暴突……
  “砰!砰!”两声,双双撤手栽了下去,五官溢血,竟然气绝了,连哼声都没有。
  “呀!”
  场中起了一阵惊呼。
  这是什么功力?
  “丑面人屠”脱口惊叫道:“回震追魂,你是‘铁心太岁胡非’!”
  此言一出,在场的大半数惊魂出窍,“铁心太岁胡非”成名三十年前,心狠手辣,嫉恶如仇,杀人从不留活□,死在“回震追魂”之下的黑道人物数以百计,行踪飘忽,实际上认识他本人的,寥若晨星,最近十年,江湖中已淡忘了此人,因为他十年来没有现过身,想不到他竟隐身丐者群中。.
  “铁心太岁胡非”此刻病态全消,目射慄人杀光,冷冰冰地开口道“邓十五,论你为人,死一百次有余了,但为不连累丐门弟子,老夫今天放过你,现在带你的爪牙滚吧,免得老夫改了主意!”
  “丑面人屠邓十五”面色变了又变,可是终无胆敢与这位煞神中的煞神抗衡,但凶残成性,自视极高的他,却憋不下这口气,硬起头皮道:“胡非,阁下存心与‘武盟’作对么?”
  “铁心太岁胡非”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滚,莫若老夫改变主意!”
  “丑面人屠”山羊胡翘了又翘,狞声道:“咱们后会有期了。”
  说完,一摆手,弹身飞逝,八名“神风剑士”,带同两具尸体,跟着离开。
  “铁心太岁胡非”片言不发,一把抓起惊呆了的吴刚,没入暗影之中,抛下了那一群目瞪口张的丐者。
  且说,吴刚被“铁心太岁胡非”挟着飞奔出庙,他只觉耳边呼呼风响,暗夜中模糊的景物迅快地往后移,他无法想象究竟快到什么程度。
  顾盼间,来在一片密林之中,吴刚被放落地上,犹有些天旋地转。他定了定神,突地向“铁心太岁”身前一跪,道:“小侄今夜委实错了,请胡前辈……”
  “叫我胡大叔!”
  “是……请胡大叔宽恕!”
  “过去了,不提也罢!起来,我不喜欢动不动下跪的脓包相!”
  吴刚面上一热,站了起来。关于“铁心太岁胡非”的声名,他曾听管家蔡玉书提到过,想不到的是朝夕碰面,近在咫尺,到今夜才知道庐山真面目。十年来,跟着蔡管家亡命江湖,一方面固是躲避仇家,而主要的目的是访名师习绝艺,以报血海深仇,当年家破亡命时,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现在已成十七岁的少年,岁月如流,一无所遇,蔡管家抱恨惨死,只剩孤孑一身,这机会岂能错过……
  他想开口,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他不知该如何启齿?
  “铁心太岁”似有所觉,开口道:“小刚,你想说什么?”
  “小侄想……”
  “想什么?别呑呑吐吐。”
  “小侄想请大叔收归门下!”
  “铁心太岁”连想都不想的一摇头道:“不行!”
  吴刚心一沉,怔了半晌,道:“是小侄不堪造就么?”
  “不,论资质你是难觅奇材,大叔我若想收徒,正是求之不得,只是……”
  “只是什么?”
  “我不配!”
  “大叔不屑收留,算是小侄失言了……”
  “小刚,大叔问你,你纵能学大叔功力的全部,又能如何?”
  吴刚深沉地道:“报仇!”
  “哈哈哈哈,你错了!”
  “小侄……错在何处?”
  “令先尊被武林道尊为武圣,功力之高,非大叔我所能望其项背,你想想,能令他伏尸的,该是怎么样的人物?”
  吴刚默然了,这是事实,不容他否认。但,名师可遇而不可求,到哪里去找功力高过仇家的异人呢?仇家的功力又高到什么程度呢?也许,此生根本就报不了仇……
  他沮丧地叹了一口气,内心有一种被撕裂的痛楚。
  “铁心太岁”沉缓地又开了口:“如果你能练到你大哥‘无敌剑客吴雄’的身手,便可谈报仇了!”
  提到大哥,吴刚不由咬牙切齿,恨恨的道:“不,我要比他高,因为我要杀他!”
  对大哥“无敌剑客吴雄”,仅记得他有一付俊美的容貌,沉默寡言,其他不甚了解,因为当时自己年齢实在太小。
  管家“双翘虎蔡玉书”告诉他的血腥故事,又映上了心头—―
  十多年前,武林崛起了一个异端邪派,称为“七灵教”,在武林中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于是,促成了黑白两道空前的大团结,以“武林第一堡”堡主“武圣吴永泰”为首,率领各门派高手八百余人,进剿“七灵教”。
  当一行武林精英,浩浩荡荡抵达“七灵教”总舵所在地的“隆中山卧龙谷”时,情况使群雄为之震惊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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