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妖中之王
2019-07-03  作者:陈青云  来源:陈青云作品集  点击:

  夕阳含山,归鸦噪晚,村野炊烟四起……
  他无心欣赏这城郊晚景,洒开大步,急急赶路。
  到武陵必须渡江,偏南而行,他目前要做的是先找到丐帮弟子,为盟兄宋维屏办饮食,所以他只好先奔归州城。
  怪老人要小叫化自禁百日,要自己持“阎王簪”赴武陵,的确令人费解。
  想也无从想起,只有静待事实发展。
  如果此行真的能使小叫化免遭“妖中之王”毒手,付出些代价又算得了什么。
  华灯初上,吴刚来到了归州城外第一大镇,夜市未张,街上行人寥落,这种时分,哪里去找丐帮弟子呢?
  好在他曾混迹丐帮,熟知丐门弟子可能寄身的地点,他从镇外绕过,转到镇梢方向,只见远处黑忽忽一片屋影,夹着冲霄巨树,无灯无火。
  于是,他径朝那片房影奔去,到了切近果然所料不差,是一间破落的大庙。
  进入庙门,门廊被发出的鼾声和那熟悉的乞儿身上特有的臭味,告诉他找对了地方,穿过暗沉沉的院落,只见迎面殿堂之内,燃了一堆半明不灭的火。
  按普通习惯,乞丐头儿多住在这正殿之内。
  步上殿廊,已可看到东一条、西一蜷、横七竖八的人影。
  他干咳了一声,道:“有人么?”
  一个毛茸茸的头,从破芦席中抬了起来,懒洋洋的道:“谁?”
  “找你们头儿!”
  “你是谁?”
  “算朋友吧!”
  人影开始蠕动,一个一个翻了起来,那最先答话的,起身在火堆上加了些木柴,火焰升高,大殿顿时有了光明。
  “朋友是哪道上的?”
  “找你们头儿答话!”
  “朋友先交代来路?”
  吴刚往火旁一站,十数名乞儿围了上前。
  毛头老丐端详了吴刚几眼,道:“小友说话吧!”
  吴刚取出小叫化的竹符,托在掌心,向老丐面前一伸,道:“阁下认得么?”
  老丐看了一眼,面色立变,单膝一屈,双手撑地,俯首道:“鄂西分舵管事弟子刘七参见长老信符!”
  吴刚唬了一跳,想不到自己所持的,竟然是丐门中,仅次于掌门令符的长老信符,看来必是拜兄宋维屏师尊之物,当下抬手道:“管事请起!”
  老丐起身、垂首、肃立、恭谨的道:“恭候长老差遣!”
  吴刚一看,十几名丐者,全矮了半截,忙又道:“各位请起!”
  “谢长老恩典!”
  吴刚收了竹符,转向刘七道:“有件事请你立刻办理!”
  老丐这才回复了自然之色,道:“公子尽管吩咐!”
  吴刚把小叫化的话,转述了一遍,但未提及自禁百日的事。
  老丐点了点头,道:“老化子立刻亲自办理,公子尚有何吩咐?”
  “没事了!”
  “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吴刚!”
  “吴——刚!”
  老丐面上变了颜色。
  吴刚惑然道:“有何不妥?”
  “公子可是‘武盟’传出‘百龙令’搜捕的……”
  “不错,怎么样?”
  老丐皱起了眉头道:“公子身怀本门长老信符,身份有如长老,老化子等,对公子负有安全之责……”
  吴刚冷冷的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此地‘武盟’设有‘武馆’,由一名‘金剑手’负责训练新入门弟子,名虽如此,实际上是专司耳目的特殊组织,势力遍及川鄂两省,公子的行踪,恐怕已落入对方之眼,而本帮在此的力量很单薄……”
  吴刚不在意的一笑道:“这点不必过虑,在下立刻便走!”
  老丐刘七惶恐的道:“公子莫错会了老化子的意思……”
  吴刚抬手止住了刘七的话头,思索了片刻,取出竹符,道:“烦你交还在下拜兄宋维屏,连干粮一道送去。”
  老丐一见竹符,又回复了恭谨的神色,垂手低头,道:“弟子不敢接受!”
  “为什么?”
  “宋长老没有吩咐要收回,弟子岂敢擅专!”
  吴刚怔了一怔,小叫化竟然会是丐门长老,起初还以为这竹符是他师长之物呢,竹符是丐门最神圣的信符,自己此行吉凶难料,如果不幸遗失,或落入旁人手中,后果便很难想象,心念之中道:“这是在下的意思,管事不算擅专……”
  “弟子不敢!”
  “如果我以此符为凭,命令你送还宋长老呢?”
  到七第下身去,嗫嚅的道:“这……弟子只好遵命!”
  “好,拿去!”
  刘七双手接了过去,捧在当胸,面上的神色可就难看了。
  吴刚却不管这些,一拱手道:“在下告辞!”
  刘七赶紧道:“公子的行踪可否见示,小的命孩子们留意以备随时差遣?”
  吴刚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转身便朝外面行去。
  管事刘七必恭必敬地送到庙门口。
  吴刚遥朝镇上奔去,刚入镇头,只见一个家丁装束的汉子,迎面而至,把手一拱,道:“公子姓吴么?”
  吴刚心内暗吃一惊,他不擅作假,一颔首道:“不错!”
  “家主人有请公子移驾一行!”
  “贵主人是谁?”
  “公子见面自知,小的不便哓舌!”
  吴刚心念暗转,那怪老人要自己赴武陵山,说途中必有所遇,莫非是指此么?如果是,倒免了一番跋涉之苦,当下欣然道:“请带路!”
  转了几条街,距闹市已远,眼前行人稀少,显得十分冷清。
  吴刚有些不安的道:“贵主人……”
  那家丁不等吴刚说完,笑嘻嘻地朝街尾的一座门楼指了指,道:“这便是了!”
  吴刚不再开口,顾盼间,来在那门楼之前,看来这人家极有势派,四盏纱灯,分挂朱门两侧,四名黑衣人分立灯下,一对大石狮子足有八尺大小,栩栩如生。
  带路的家丁一侧身,拱手道:“公子请进!”
  吴刚淡淡的道:“还是请你领路吧!”
  “如此小的有僭了!”
  大门内,花荫夹峙,一条卵石小径笔直通向一座巍峨壮丽的巨厦,行约五丈,卵石小径被另一条路贯穿,成为十字路,带路的家丁向右一转,巨厦被抛在花荫之后,穿过一道月洞门,进入跨院,迎面是三开间的平房,居中一间,灯光辉煌,左右两间黑黝黝的仅能辨出轮廓。
  带路的家丁在距有灯火的厅堂丈许之处停了脚步,扬声道:“客人请到!”
  里面传出一个冷森森的声音道:“请进!”
  吴刚心中一动,经验告诉他,这发话的多半不是正派人物,但事已至此,有进无退,当下定了定神,道:“阁下相召,有何指教?”
  “进来好说话!”
  吴刚略一踌躇之后,举步登上阶沿,厅内情况,一目了然,一方长案,上覆刺目红布,案前两列交椅,分左右排列,案后,高踞着一个黑衣人,双目炯炯,竟盖过了灯火,看上去年纪当在四十开外,除此,便一无所有了。
  这像是聚义厅,又像是法堂,根本不是会客之所。
  吴刚窒了一窒,硬起头皮,跨入堂中。
  一脚方自踏入,左右腕脉,骤被伏伺堂中的两名黑衣汉子扣住。
  吴刚只觉全身软麻,连半点力道都提不起来,提的衣包,“噗”地掉落地上,抬头望那长案后的黑衣人,正好黑衣人的目光,也照在他脸上,四目交投,使吴刚不由自主地心神一震,对方的目光,有如电芒,令人不敢逼视。
  黑衣人一击掌,道:“有请邓副领队!”
  吴刚心头剧震,邓副领队,指的当然是“丑面人屠邓十五”,想不到自己会落入了“武盟”手中。
  阴谋,可鄙的诡计!
  怪老人要自己赴武陵山,说是可以解救盟兄小叫化宋维屏的厄难,岂知竟是要自己自投罗网,那老人当然也是“武盟”一份子,这计谋的确毒辣,要自己带着“阎王簪”上路,“阎王簪”是“妖中之王欧阳残”的杀人表记,自己如不落“武盟”圈套,也难逃“一妖”的毒手。
  如此一来,小叫化危矣!
  为什么当时没有疑及此点呢?
  仔细分析,要自己赴武陵山,却不说原因,要小叫化自禁百日,更是无稽,当时何以不觉察全是一派胡言呢?小叫化七窍玲珑,怎地也相信了呢?
  迟了,一切都晚了。
  一条人影,一闪而入。
  吴刚扭头一看,半点不错,正是“丑面人屠邓十五”。
  黑衣人手指吴刚道:“副领队,没错么?”
  “丑面人屠”阴阳眼朝吴刚一瞟,道:“一点不错!”
  黑衣人道:“副领队有何意见?”
  “但凭队座作主!”
  吴刚心中一动,队座,那这黑衣人是“神风队”的领队了,他将如何对付自己?
  黑衣人默然了片刻,目光由冷森变为凝重,一字一句的道:“你真是‘妖中之王’所选的传人?”
  吴刚一震,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本是拜兄小叫化信口捏造的故事,但事实上已引出了“阎王簪”,而这要命银簪正在自己身边,自己如果否认,小叫化是丐门长老,势必使丐帮受到牵连,如果承认,事实上没有那回事,堂堂“武圣”之后,岂能认作“一妖”这等魔头的门下?
  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要自己赴“武陵山”的怪老人是“武盟”爪牙,则他尽知底细,黑衣人当不会提出这问题。
  准此而论,自己刚才对怪老人的推断是错误的了,他并非“武盟”一伙。
  求生,一切为了报仇!也为了不牵累丐门。
  于是,吴刚下了决断,随即寒声道:“是又如何?”
  黑衣人望了“丑面人屠”一眼,又道:“吴刚,你只说是或否?”
  吴刚脱口道:“是!”
  黑衣人面色一变,迟疑地向“丑面人屠”道:“邓副领队,你认为这事可信么?”
  “丑面人屠”阴恻恻的道:“事无佐证,但……”
  “副座有何高见?”
  “不知盟主有什么指示?”
  “盟主要我们相机处理,原则上是斩草除根!”
  “不计后果么?”
  “所以本座有些为难?”
  “依愚见,这小子只被‘一妖’看中,尚未入门,谅不致有什么严重后果,如任其归‘一妖’门下,恐怕后果更严重……”
  “副座之言有理!”
  “何不秘密解送总盟,由盟主尊裁?”
  黑衣人偏头想了一想,道:“如中途发生变故呢?”
  “如有变故,此地亦可发生,不必等到中途!”
  黑衣人下意识地朝厅门外望了一眼,似乎“妖中之王”就在咫尺之间窥视。
  吴刚除了用目光表示他心中的恨而外,毫无反抗的余地,生死既已掌握在别人手中,他不愿去深想,看来“一妖”的名头,已不能扭转恶劣的命运。
  黑衣人沉重地道:“以什么方式解送,才算秘密?”
  “瞒人耳目并不难,问题是‘一妖’是否知悉他已落在咱们手中!”
  “这很简单,要这小子说出与‘一妖’来往详情,便可推断。”
  “队座之言有理!”
  黑衣人转向吴刚,道:“小子,希望你能合作,免受皮肉之苦,你自己坦白的把经过说出来。”
  吴刚愤然道:“无可奉告!”
  “丑面人屠”朝吴刚身边一靠,狞声道:“小子,你何时被欧阳残看中?”
  “不知道!”
  “你见过他本人否?”
  “不知道!”
  “你现在何往?”
  “不知道!”
  “丑面人屠”阴阳眼中顿冒凶光,大喝一声道:“小子,你马上就会知道……”
  随着喝话之声,出手连点吴刚三处穴道。
  吴刚但觉全身的肌肉抽扭,筋骨收缩,那种痛苦,实非言语所能形容,忍不住惨哼出声,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
  两名黑衣人,各出另一手,架在吴刚腋下,一任他抽扭、挣扎。
  “丑面人屠”狞笑道:“小子,开心么,你不会再说不知道了吧?”
  吴刚力竭声嘶,惨厉的道:“邓十五,你会遭报的!”
  “丑面人屠”怒哼了一声,道:“小子,还有好的给你消受!”
  “嗤”的一声,吴刚前襟被撕裂,胸部袒了出来。
  “铿”的一声脆响,一样东西掉在地上。
  黑衣人“噫”了一声,道:“那是什么?”
  “丑面人屠”俯身检了起来,一看,丑脸登时变了形,身躯簌簌地抖战不停。
  吴刚已进入半昏迷状态,哼声已弱不可闻,仅口唇在嗡动。“丑面人屠”久久出不了声。
  黑衣人惑然道:“副座,什么回事?”
  “丑面人屠”结结巴巴的道:“妖……妖中……之王!”
  黑衣人陡地离座而起,栗声道:“什么?”
  “丑面人屠”挪了两步,把手中的东西朝长案上一放。
  黑衣人注视了一眼,惊呼道:“阎王簪!”
  阴沉的面孔,立时染上了一层惊怖之色,股栗地接着道:“这东西是从小子的身上掉落么?”
  “丑面人屠”点了点头,道:“我……我是第一次见识这东西,以前……只是听闻!”
  架住吴刚的两名汉子,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吴刚只觉一缕奇异的劲风,袭上身来,痛楚全消,人也清醒了。
  “砰!砰!”
  两名执住吴刚的黑衣汉子,双双栽了下去,连哼声都没有,死了。
  黑衣人与“丑面人屠”的脸孔,登时变了形。“丑面人屠”身列“八凶”之一,而黑衣人在“武盟”中的地位比他高了一级,当然不是寻常之辈,而手下当自己之面被杀,不但不见下手之人,连致死之由都不知道,足见这下手的人,是不可思议的人物了,焉得不动魄惊心。
  就在此刻――
  一个细如蚊蚋,但却字字清晰的声音,传入吴刚耳鼓:“娃儿,你不走还等什么?”
  吴刚心头暗地一震,他虽不谙武技,但知道这便是“传音入密”的功夫,发声的人当然就是毙两黑衣人,解除自己痛苦的人。
  他是谁?
  为什么出手救自己?
  这根本是无从想象的,事实上,他不能再空想,离开这龙潭虎穴是正经,当下,他俯身拾起地上的衣包,上前从长案上拿回那根银簪,深深地扫了黑衣人和“丑面人屠”一眼,从容地转身出厅……
  “丑面人屠”凶残成性,不甘心吴刚如此离开,侧头向黑衣人道:“队座,让他走么?”
  黑衣人慑于暗中出手者的无形气势,一时之间,不知该采什么行动才是,听“丑面人屠”这一问,猛省“盟主”的严厉命令,脱口道:“毙了他!”
  吴刚业已跨出厅门,到了廊沿之上。“丑面人屠”暴喝一声道:“站住!”
  吴刚不期然地停住脚步,但没有回头。
  “丑面人屠”也是成精成怪的人物,黑衣人口说“毙了他”却在原地没有动,自己如果冒失出手,暗中敌人来历不明,身手高绝已属毫无疑问,一旦猝施突袭,自己岂非首先遭殃,但黑衣人身份比自己高,这句话无异是命令,非执行不可……
  心念之中,反问道:“队座,是否先鸣警召集孩子们搜索一番?”
  黑衣人伸手一拉近身处悬在壁间的绳子。
  “当!当!……”
  铃声大作,可是奇怪得很,竟不见手下人的反应。两人心中顿时发了毛,莫非手下已悉数被制了不成?
  吴刚站了片刻,不见动静,举步再走。
  穿过小院,来到月洞门边,只见四名持剑的黑衣人拦在门外,吴刚一窒,止住脚步,定睛细看,四人目瞪口张,别说动静,连反应都没有,他立时明白了是什么一回事,大踏步从四人身侧穿过,急急朝大门方向奔去。
  这一段短短的距离,至少有十名以上剑手被制在当眼之处。
  出了大门,吴刚深深地舒了一口长气,等于从死神手中捡回了一条命。身上的长衫衣襟已被“丑面人屠”撕裂,不能再穿,他脱了顺手一扔,从衣包里取出另一件换上,然后朝镇上行去。灯火阑珊,夜市已近尾声。
  他进入一家尚未打烊的小店,胡乱叫了些东西充饥,食毕,取出一个小金锞子,朝桌上一放,向在一边打盹的小二招呼了一声。
  小二揉了揉惺忪睡眼,走了过来,一见那黄灿灿的金锞子,登时倦意全消,连眼都直了,哈腰道:“公子用好了?”
  “嗯,拿去……”
  “公子要整银还是……”
  “不用找了!”
  小二瞪大了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吴刚冷冷的道:“我要连夜过江,你替我找只渡船,够了吧?”
  小二没口子的应道:“太多了,太多了,哪里用得了这多……”
  “剩下的赏你!”
  小二一躬到地,声音都发了颤:“谢公子厚赏!请稍候,小的立刻就办!”
  他连杯盘都不及收拾,把金锞在手中掂了掂,放在口里一咬,证明了成色份量,然后朝里衣口袋里一揣,疾奔后进,取了些平日积蓄的碎银,到柜上替吴刚会了帐,向掌柜的低语了数声,然后趋吴刚桌前,眉开眼笑的道:“请公子随小的来!”出了镇梢,行约里许,便是江边渡头。
  小二到芦棚中叫起了船家,经过一阵讨价还价,算是答应渡客。吴刚对小二这种视财如命的作风,倒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他也正利用对方的弱点,要他代雇渡船,带路渡头,否则人生地不熟,半夜三更何处寻渡,此地又属“武盟”势力范围,耽久了,难免不发生意外,离开得越快越远越好。
  吴刚上了渡船,小二才作拱打躬,像送亲戚长辈似的辞去。
  到了对岸,已是子夜时分,除了几盏善心人士捐油的高挑路灯外,入目一片死寂。
  吴刚向船家问明了路径,穿越江边小镇,漏夜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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