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死是受限制的
2025-01-16  作者:沧浪客  来源:沧浪客作品集  点击:

  之后数日,他二人便以相公娘子相称,虽一个苍老枯瘦,另一个丰满壮硕,倒也没有什么不协调。
  田归林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巨石,虽因未找到独孤樵时而不免有一丝儿惆怅,总还是心安理得的。
  铁姑似是不知她的相公留世之日不多,终日喜气洋洋,活象一只巨大的蝴蝶,在木棚内外飘进飘出。
  这样便到了田归林中天冥掌后的第九天。
  田归林不会再清醒了,这一点铁姑很明白。
  于是铁姑将从员外庄带出来所余下的银子全部带上,踏着夜色离开了木棚。
  她到了安康镇。
  一个靠在街旁替人写诉状为生的穷儒从未见过十两以上的纹银,自然,在一百两银子面前,他会以全家七口人的性命立下毒誓,永不透露为一个巨大的姑娘写的那封长信的内容。甚至他还愿意操起对他来说极不熟练的砍刀,劈出一块手掌宽且一头尖的木牌,依言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刻了这样一行字:
  “铁算子田归林及爱妻黑力铁姑之墓”。
  然后铁姑捉住了一个身负二袋的叫化,问明他确是丐帮弟子后,将那封信和十两银子递过去,嘱他此信务必亲手交给他们前任或现任帮主。
  那叫化肃然受命,星夜奔赴长安。
  铁姑一贯粗豪不让须眉,此时却心细如毫,她还剩三两银子,于是她买了两把铁锹。
  赶回木棚时,已是次日已牌时分。
  木棚内的田归林,除面目黑里透青之外,活脱脱象一个熟睡的婴儿。
  铁姑只看了田归林一眼,便拎着铁锹到了她早已选择好的那块高地。
  那块高地离木棚大约有十八丈远,上面长满野草鲜花。
  铁姑笑了,并且哼起了欢乐的小调。
  在她手中,铁锹如同幼儿的玩具,但对于象挖坑这样的活来说,这“玩具”比她那根重达八十余斤的铁杖管用。
  不到半个时辰,她就掘出了一个宽约四尺,长八尺,深约五尺的大坑。
  但她觉得这坑应该至少深一丈才行。
  她跳上坑来,将那穷儒给刻了字的木块插在坑的西头,扔下那柄已卷了口的铁锹,捡起另一柄,正要再跳下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一顶轿子飘忽而来。
  四个长相古怪的轿夫和一顶黄色的轿子!
  谁也没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忽儿,铁姑忽然笑了,道:“你们帮我个忙儿成不成?”
  轿中传出声音:“特达,是什么人?”
  如此详和浑厚的声音,自然是出自公孙鹳之口了。
  特达道:“一个人。”
  法达道:“一个女人。”
  伊达道:“一个大女人。”
  细达道:“一个大女人挖了个大坑。”
  铁姑听他们说话声音既生硬又别扭,显得甚是滑稽,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特达道:“你笑什么?”
  铁姑道:“你们说话象假的一样,我就笑了。”
  法达很认真地道:“我们从来不说假的话,所以你不应该笑,你叫什么?”
  铁姑道:“我叫铁姑,也叫黑力铁姑,你们又叫什么?”
  法达道:“我叫法达。”依次指着另三人又道:“他叫特达,他叫细达,他叫伊达。”
  铁姑道:“原来你们是四兄弟。”
  特达道:“我们不是四兄弟,我们比兄弟还要亲。”
  法达道:“你要我们帮忙,是要帮你挖这个坑吗?”
  铁姑道:“不是,这个坑我很快就能挖好了,我是想请你们稍候替我家夫君和我盖上土,行吗?”
  特达奇道:“盖上土是什么意思?”
  铁姑道:“我家夫君很快就要死了,他死了我也就要死了,我们要合葬在这个坑里……”
  伊达打断铁姑的话道:“不对不对,就算你家夫君很快就要死了,你也不会死的。你肯定练过武功,并且气色很好,你断然是不会死的!”
  铁姑道:“夫君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唉!你们不懂的。”
  法达道:“你活着可以替他收尸下葬,还可以……”
  铁姑怒斥道:“放屁!”
  法达一愣,才道:“我没有放屁,你们放了吗?”
  特达、细达和伊达齐声道:“没有。”
  轿中的公孙鹳忽然道:“姑娘,此情可感,此举甚愚。”
  铁姑一愣,惑然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教训我?”
  公孙鹳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该选择这个地方。”
  铁姑觉得此言甚是无礼,但公孙鹳的声音中似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令她发不起火来,当下只淡淡地道:“为何我不该选择这儿。”
  公孙鹳道:“因为今天我们要路过这儿。”
  此言更是无礼,但铁姑也仅冷哼了一声。
  公孙鹳又道:“姑娘,你家夫君此时尚未死去,对吗?”
  铁姑沉下脸,一言不发。
  公孙鹳也不以为忤,续道:“可否让在下看看,兴许他还有救。”
  铁姑淡然道:“此时此刻,纵是胡大侠在场,也定然是束手无策了,你能救他了吗!”
  公孙鹳道:“姑娘口中胡大侠,便是姓胡名醉的那人么?”
  铁姑生硬地道:“是又如何?”
  公孙鹳道:“此人之名,我等虽初入中原未久,倒也听许多武林中人谈论过,听说他酒量天下无匹,武功盖世,医术更是通玄,惜乎在下薄缘,未能谋其一面。然姑娘说你家夫君既未死,又言胡醉也难救他,内中定有古怪。在下不才,论医道决不敢与胡醉攀比,但在下能救的某种病,胡醉倒的确是束手无策的,若我猜的不错,尊夫得的定是在下正巧能救的那种。”
  铁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待她笑罢,公孙鹳才又道:“在下大言不惭,姑娘理当发笑,然姑娘能否容我猜猜尊夫病状,若一猜不中,我等自当尽速……不,但凭姑娘吩咐。”
  铁姑调侃道:“此言当真?”
  特达大怒道:“我家少……,我家阿鹳何时说过不算数的话,哼!”
  他本想叫“少主”,但因多次被公孙鹳责训,临时总算改了过来。
  公孙鹳道:“姑娘,尊夫可是面目黑里透青?”
  一言既出,铁姑顿时惊骇莫名,良久,才失声道:“你……你是……你怎么知道?!”
  公孙鹳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冷风月害人害己,当真是……唉!”
  “冷风月”三字出口,竟使铁姑震惊得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却听公孙鹳道:“姑娘,快带咱们去救尊夫,再迟就来不及了。”
  铁姑宛如大梦初醒,失声道:“你……你真能救归林?”
  公孙鹳道:“天冥掌毒,普天下只怕唯有在下一人能治了。”
  铁姑大喜过望,不管田归林早无知觉,冲着木棚便高声道:“归林!归林!救星来了!”
  扔下手中铁锹,径自奔向木棚。
  她声音及举止之粗豪。直令特达等人目瞪口呆,直到轿中传出公孙鹳的声音,四人才依言起轿子也奔向木棚。
  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公孙鹳在轿内道:“特达,送了病人进来。”
  特达应了声“是”,还未移动脚步,却见铁姑“腾腾腾”几大步到了轿前,不由分说,一手抱了田归林,另一手便去掀轿帘。
  法达等人刚道了声“不可!”身形甫动,轿帘早被铁姑掀开。
  轿内端坐着一年约四十的儒雅书生。
  一袭亚麻色衣袍。
  一张成熟英俊的脸。
  一副祥和之态。
  一双平平常常的眼睛。
  铁姑一愣:她不相信此人竟会武功。
  当然,不会武功而精医道之人甚多,但田归林得的可不是一般的“病”。
  天冥掌毒,是不可能仅靠药物针炙而不辅以内力可治愈的。
  一愣之后,铁姑大为失望。
  的确,若说公孙鹳是圣朝当科状员,那是不会没人相信,但若说此人竟然会武,至少铁姑是不会相信的。
  特达、法达、细达和伊达四人,此时恰若四截木桩,呆立原地无声。
  公孙鹳轻叹一口气,淡然道:“天数使然,须怪你们不得,罢了罢了……”
  特达等四人开声道:“多谢少主隆恩!”俱是面露喜色。
  公孙鹳见铁姑惑然不解地看了看特达等人,又看着他自己,便轻声道:“把他给我。”
  他的言语平淡至极,绝无一丝儿霸道之气,却使铁姑觉察到一种难以抗拒的威慑之力,当下茫然将田归林递入轿内,并轻轻放下轿帘。
  转过身来。见特达等四人俱是凶巴巴的瞪着她,铁姑更觉茫然,道:“你们瞪着我干什么?”
  “四达”几乎是同时冷哼了一声。
  铁姑又道:“你们怎么长得这般怪相?”
  没一个人回答她。
  铁姑顿即怒道:“你们都哑了么?怎不回答姑奶奶问话?”
  特达沉着脸道:“你是个坏女人,我们不回答你的话。”
  铁姑一愣,随即大笑道:“你怎知我是个坏女人?”
  特达道:“你掀开轿帘,见了少……见了阿鹳的面,就是坏女人。”
  铁姑尚未明白此言之意,便听法达又道:“是你坏了我们的规矩,所以特达说的对。”
  铁姑犹若坠入五里雾中,茫然不解其意,转头看时,却见轿底正有黑色汁液缓缓流出,心头更是惊诧,回身便欲再掀轿帘探个究竟,却蓦然间发现面前多了道人墙。
  特达等四人早一字儿排开,挡在铁姑与轿子之间。
  铁姑大怒,却不立时发难,当下跑回木棚,取了那根重达八十余斤的铁杖出来,横眉喝道:“谁敢挡道,姑奶奶一棒打死了他!”
  “四达”相互对视了一眼,心头俱觉奇异。
  铁姑的粗豪和她兵器之笨重使他们觉得奇异。
  铁姑又高喝道:“你们都不想活了么?”
  特达很认真地道:“你的话不对,我们都想活的。”
  铁姑听其言语幼稚之极,却又不似故意捉弄于她,怒气不觉消了一半,高声道:“那你们还不闪开,否则我一棒一个便打死了你们!”
  特达接头道:“你又错啦,你的铁棒虽然重,却一棒一个打不死我们。”
  “三达”也附合道:“你真的一棒一个打不死我们。”
  伊达更道:“不信你打我一棒试试。”
  “四达”中数伊达汉语讲的最为利索也数他最瘦小,他多卖弄了一句,却不知自己是在点名叫阵了。
  铁姑却认定这四人是在戏弄于她,怒火复又大炽,只暴喝一声“好!”一杖便冲伊达横扫过去……
  这一招正是铁姑家传“三十六路伏魔杖法”的第一招“横扫千里”。本就有先声夺人之势,再加上铁姑天生神力,铁杖挟着呼呼风声,威势更是骇人。
  伊达绝未料到铁姑说打便打,陡见铁杖便将击中腰肋,大惊之下,一个旱地拨葱,未及提气,已然腾空跃起三尺,铁杖堪堪从他脚底擦过。
  但铁姑家传的杖法也端的非同小可,一招“横扫千军”之后,尚有三个后着,便是“点、刺、劈。”
  若对方矮身避过,便使“劈”手诀的第二招“沉香救母”——力劈华山。
  对方退则使“刺”中诀的“直捣黄龙”。
  对方跃起则以“点”字诀的“怒指苍天”封其下落之势。
  此时伊达未觉运气,只跃高三尺,已是铁杖能及之所,铁姑大喜,一招“怒指苍天”径点伊达左胸乳突穴。
  此穴乃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之一,若被点中,伊达非命丧当场不可。
  何况铁姑使的是重达八十余斤的铁杖!
  但特达,法达和细达似是对此一无所知,竟悠闲自得的负手而立。
  铁姑见伊达瞬间便欲毙命于自己杖下,心头忽觉不好,当即撤了一半真力。
  她哪知在“四达”中却是伊达轻功最为了得,且西域武功路数与中原武功大不相同,伊达避过“横扫千军”之后,虽只跃起三尺,却已运出三成力,但见他双腿朝后一扬,人已如“一”字形卧在空中,待铁姑杖离他胸间堪堪只有半寸,伊达双掌突出,早握住铁杖末端。
  铁姑见对方招式怪异,竟未将他点中,只怪自己不该心慈撤力,冷哼一声,正欲运足全力使一招“山崩地摧”将对方砸成肉泥,忽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当胸撞来。
  电光石火之间,铁姑早扔下铁杖,退出一丈开处。
  伊达则站在方才铁姑立足的地方,一手扶住立于身旁的铁杖,睡眼惺松地看着铁姑。
  原来方才铁姑眼中陡然闪现的那团东西并非黑色,却是伊达覆盖金色曲卷头发的脑袋。他使的招式并无名目,只是顺竿而下而已,但与中原各门各派武功均大相径庭。
  中原武功,如若这股握住杖端,或借力腾跃闪避,或运强劲内力隔物传功伤敌,偏偏伊达既不借力也不运力,只似泥鳅般顺竿游下!
  又偏偏铁杖重达八十余斤,再加上伊达的身体,重量只怕不下二百。更何况伊达下滑速度甚快,铁姑万难腾出一只手来拍击“眼面前”的伊达的头顶百汇穴!
  她若不弃杖后跃,“空门大露”的伊达瞬眼间便将撞上她并不坚硬的酥胸,那却是毫无疑问的。
  百汇穴虽属死穴,但撞在虽隆起却柔软的东西上并无大碍,这也是可以肯定的。
  所以铁姑只得弃杖后跃。
  并且因羞怒交激,铁姑宽阔的面容上顿时布满了红色和愤怒。
  兵刃被人强夺,那种愤怒的情景伊达是理解的,但他不明白铁姑为何会满面绯红。
  他并未运内力伤她,并且,在他自幼生活的环境中,方才他以头撞击的部位,女人们一般是不在乎的。即使用手去摸她们也不会在乎,只要你不运内力就行。
  当他感觉到铁姑突然撤下一半真力的时候,他就不想运内力伤她了。
  因而伊达道:“刚才,是你自己放下铁棒,你没有输。咱们重来,反正我不信你一棒一个就打死了我们。”
  言罢提起铁杖过去,将铁杖还给铁姑。
  将铁姑一生的所有的怒加起来,只怕也不及此时的一成!
  铁杖一接到手,更不打话,挥杖便劈头盖脑攻出。
  伊达因有前车之鉴,此时除铁姑第一招令他心头微惊之外,倒也并未手慌脚乱。
  但他不愿与她真打。
  没有阿鹳下令“四达”中没一个人敢与人真打。
  并且只过三四招,伊达便发现纵是再有三个铁姑和三根铁杖同时向他招呼,自己也是游刃有余。
  忽而杖左,忽而杖右,有时甚至站在铁杖之上,铁姑一套“三十六路伏魔杖法”使完,竟连伊达的衣角也未能沾一次。
  铁姑此时如疯似狂,又一招“横扫千军”早已走了模样。
  伊达微觉蹊跷。
  再过三四招,铁姑的铁杖胡劈乱扫,更是毫无章法。
  伊达似已觉出不妙,单掌握住铁杖末端,道:“姑娘,别打啦,你不能一棒一个将我们打死,眼下已经证明了,用不着再试了。”
  铁姑双目充血,双臂使出天生神力,铁杖却若插入岩石一般,更难移动分毫。
  忽闻一声轻微的呻吟。
  铁姑浑身一震。
  轿中传来公孙鹳的声音:“伊达,谁让你打架的?”
  声音并不严厉,甚至是平和之极,伊达闻声却如遭雷击,连忙松了铁杖,肃手而立,满面惶惑之色。
  “叭”的一声,铁杖落在地上。
  铁姑相似痴了一般,呆呆地看着那顶轿子。
  只有特达恭声道:“阿鹳,是这姑娘说她能一棒一个打死我们四人,我们不信,伊达才去试试看的,伊达并没有打架。”
  法达和细达也道:“伊达他没有打架。”
  公孙鹳轻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道:“我知道的。”
  未等伊达谢恩之言出口,公孙鹳已抱了田归林出来,径直走向铁姑。
  铁姑僵立原地,一派迷茫之色。
  公孙鹳将田归林递给铁姑,道:“在下已将他体内毒性尽除,只是他虚弱已极,此因才正在昏睡,将养半月,便无大碍了。”
  铁姑木然接过田归林,见他面色苍白,但先前的青黑之色果然已经褪尽,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公孙鹳转过身来,对自他一出轿便惶然肃立的“四达”道:“特达,将轿毁了。”
  伊达结结巴巴地道:“阿……阿鹳,咱们……”
  公孙鹳淡然道:“第一条戒规已破,咱们用不着它了。”
  特达还欲分说,却见公孙鹳正静静的看着他。当下只能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从腰间取下双锤,慢慢走到轿边,双锤相互猛击数下,但见火星四溅,黄轿由帘内冒出缕缕青烟!
  又击得四,五下,青烟更为浓密。
  须叟,一阵轻风吹过,黄轿便“哗哗剥剥”地燃烧起来。
  如此取火方式,端的匪夷所思。
  但铁姑竟未有一丝儿觉察,只顾木愣愣的看着怀中的铁算子田归林。
  火势越来越旺,眼看那顶黄轿便将化为灰烬,公孙鹳侧过身,不看铁姑一眼,轻声道:“咱们走吧。”
  “四达”应了声“是”,特达法达迅捷奔到公孙鹳身前,细达伊达则立于公孙鹳之后,待特达左脚迈出第一步,其余四人——包括公孙鹳在内——竟也一齐迈出左足,且五人迈出距离一般长短,恰似量出来的一般。
  法达仍然举着一把伞似的举着他的方便铲。
  铁姑也仍象痴呆了一般僵立原地,对公孙鹳他们的离去毫无知觉。

相关热词搜索:寒魂江湖泪

下一章:第八章 赌命

上一章:第六章 烫手的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