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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穷林失路孤雁触机关 探阱救人联骑试身手
2025-07-10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于仲翔方待申诉,忽听门外哗啦啦地响,走进一个灰色短装人,对那领袖说:“屈副官,警厅王长胜王老爷来拜。”那领袖立刻脖颈涨得粗红,拍着长凳高声说:“去他奶奶的吧。你告诉他,我们老爷挡驾,这差使立刻要赶津浦特别快。解到济南去,忙得很。督办有话,不许耽搁!……怎么他要公事,要他娘的什么公事?你告诉他没有。他一定要交代,叫他们头儿打电报上督办公署去,咱们管不着。咱们就知道奉令办案,办了案,就解走。”
  仲翔至此,又听出原是缉犯。不知自己以何等罪名,远隔千里,得罪了那位杀人不眨眼的常督办,要解到济南去。偷眼看着,容他们把当地官厅拒绝出去,便对那位领袖屈副官婉言道:“你们诸位多辛苦了,我有几句话请教。刚才检查的那些行李,不是我的,是一位同车赴津的律师的。这怕有别情。我和常督办素无来往,我是密云县人,我叫于仲翔,原任镇守使,现充将军府将军,诸位想必也有个耳闻。”
  那屈副官一脸不耐烦,听到于仲翔三字,面色忽然松缓下来,笑嘻嘻地说:“你是于善人于仲翔?”仲翔暗地惊喜,稍觉放心,忙答道:“正是,我正是于仲翔。”屈副官含笑问道:“哦,哦,你可是跟一位霍云轩霍律师,搭伴上天津去么?”仲翔道:“不错不错,是霍云轩律师。”说着却有些惊异,他怎会知道呢?便接道:“可是半路上,他给我一支烟吸,我就昏迷过去了。因此我猜疑……”
  那位屈副官越发高兴,笑道:“好了好了,不用说了。来呀,赵谍报员。”只听门外应了一声,进来一个黄瘦的灰色短装人,站在面前,行了个军礼。屈副官开言笑道:“果然一点也不差。”手指仲翔笑道:“他果然说他是于将军。”又掏出手表,看了看道:“是时候了,走吧。”赵谍报员喊了一声,门外走进八九个人,七手八脚,将行李皮包搭出去,次后张过手来给仲翔上绑,并且要罩面塞嘴,仲翔慌忙站起来,叫道:“慢来,我还有话。屈副官,我们都是军界人,请你稍留体面。我实是于仲翔。这里军政界要人,多有我的朋友。请你准许我通个电话,他们准能作保。”屈副官笑道:“善人老爷包涵一点吧。”
  仲翔焦急万分,忙又说道:“到底我为什么案情,劳动诸位?”屈副官鞠躬道:“将军大人为什么案情,就为你是将军大人。咱们有话到济南说去,你多屈尊吧。”扭头发令,手下几个兵,立刻将仲翔头脸蒙上。只听说一声走,推推搡搡,恍惚出了屋门。到外面,人声嘈杂,一阵皮靴刀练声,旋被推上车,轮动身颠,走了不远,又被推下来,又被架上去。仲翔隐约觉出身已在火车上,少时汽笛放响,车轮晃动,渐渐离站。一个人走到面前道:“伙计,我给你摘下来吧。”蒙头布应手撤下来,仲翔吐一口气,张目四顾,果然是在铁棚车中。不用问,这定是津浦车了……于仲翔便是这样误中圈套,被解到济南去的。这时节,直鲁正有联结,互派着代表,分驻在天津、济南。这山东督办第二十七房姨太太,恰于半月前囊括金珠,与她姘识的男伶何芸先,席卷金珠,携手不翼而飞。那督办装在鼓里,不知被何人诱拐,只猜疑她必逃回天津娘家。便拍一封密报,拍到驻津办事处,严令牛处长,代缉逃妾,以凭归案团圆。但大海捞鱼,无非是拖泥带水,未得迹萍。谁知两日前,忽接到一封告密函,指称著名拆白党首领倪四铁头,窝藏逃妾男伶,现在他们要来津销赃,倪四冒充善绅于仲翔将军,男伶冒充霍云轩律师,定明后日偕乘特别快车来津,函中附着两人照片,详注年贯口音。告密人自称是同党,因分赃不匀,愤而告密,说来好像近情近理。当天晚上,赵谍报员又从一家旅馆里,踩探着一些消息,正与上事有关;两面印证起来,越觉八九不离十。牛处长便认作奇功一件,立刻打电报到济南,派遣兵弁出发。果在今午火车进站时,从头等车上,搜得于仲翔,斜坐在车厢昏睡。看相貌与照片正相符合,以为这人一定是冒牌的善绅,拆白党倪四了。结果弄真成假。再急找那何芸先,却已不见,只丢下四五件行囊皮包。由屈副官督众动手,连人带物,一齐搭到督察处。
  经加讯问,于仲翔已中雪茄烟的麻药,只是错沉不语。屈副官疑心他是装着玩,用冷水喷脸,连踢带打,才将仲翔惊醒。等到讯问起来,仲翔越自认是于仲翔,他们越猜是冒充。又搜行李,虽不曾寻着金珠财物,却发现一把手枪,许多文件,件件坐实了冒充善绅、诱拐督办逃妾的案情,这一来更以为是真赃实犯。结果就由屈副官,搭顺路车,一径解往济南。又偏赶上过旧历年,在鲁垣押了好几天。还亏仲翔素日交游广,情面宽,等到开讯,头一堂便摘弄明白。公事上批了“事出误会”四字;私谈上说了“很对不住”四字,也没交保,将他释放出来。于仲翔一肚皮闷气,发泄不出,去到督署,看见那告密函件抄本,才晓得是受了暗算。与骗他赴沪的电报,联想起来,恍然大悟。暗幕中有人一意要诳他离京;但诳自己离京,有何取处呢?由此推想下去,恐必有人要利用机会,假借名义。想到这里,不胜焦急,连夜搭车赶回北京。他再想不到粉骷髅此番设计,不为诳他离京,乃是阻他迟归密云。
  于仲翔到京后,急赴打磨厂寓所。家中拍发的函电,一封也没接着,却有一封异样的函札,放在案头。仲翔拆开来看,劈头见到粉骷髅的标记,仲翔大惊,忽又听仆从传报,侦缉队邵剑平探长来拜,仲翔慌忙延入。正要将自身连日遭遇的事说出来,请教应付趋避之策,邵探长却先说道:“仲翔兄,这两日没遇见什么特别事故么?”仲翔睁眼反诘道:“你怎么晓得?”邵探长不语,两目炯炯注视桌上,伸手将那粉骷髅标记的信笺取过来,自语道:“又是粉骷髅帮闹事!”
  邵探长对于粉骷髅盗群的阴谋活动,早有所闻,公府三小姐的十二颗葵形钻纽,被人用十二颗死人骷髅形的赝品,在宴会席上,抵换了去,二十多天没有破案。目下邵探长正从事侦查,他手下检查密码商电,蛛丝马迹略得端倪。此次来访仲翔,乃是要证明密电,是不是粉骷髅盗群拍发的。仲翔便将过去情形,连骗他赴沪的假电,诬他为匪的告密书,都和盘托出。邵探长两下参详,料定贼谋,多半要有事于密云于仲翔家,便报告长官。要和于仲翔同乘汽车,驰赴密云县城。
  启程前,于仲翔以熟朋友的资格,向邵探长打听这粉骷髅贼党的潜力与内情。据说:这伙贼党究竟人数有多少,老巢在何处迄难探悉;粉骷髅首领的姓名却已访出,是胡鲁二字,却又疑心那是葫芦二字的谐音。他们作案的地点,京津沪杭武汉,以至山东晋陕等处,都不时发现粉骷髅标记。作案的方法,明劫暗窃,巧骗强讹,很不一定,只是每一作案,便在万元以上。被害的都是势利之家,轻易不伤人,却敢拒捕。近据密报,说他们大批北上,好像往古北口承德朝阳一带去。究竟他们是泛常作案,还是别有诡谋,这一点很难捉摸。
  于仲翔听了,不禁咋舌。两人同车来到密云。果然于宅被抢,邵探长益为先见。当夜仲翔将贼人遗物和投书,都交给邵探长侦查。休息一会儿,次日踏勘各处。到第三日,邵探长部下的副手搭骡车赶到。邵探长揣度情形,认定贼人护赃未走,便协同当地官厅,在城内外施行搜缉的工作。凡是旅舍娼寮,娱乐场所,杂乱地方,都派人密加盘查。又购眼线,四出踩访。一座密云县城,顿时无形戒严,风声骤紧。
  粉骷髅领袖胡鲁,年才四旬,人极机警。事发后他在热河,忽接飞报,据说作案的弟兄,虽已得手,却有两个负伤,因当场遇着梁苏庵一个劲敌。又接续报,利物数万仍在城中,风紧暂难运出。负伤的三哥堡和十一弟祁季良,已送至古北口养伤。胡鲁遥加测度,发信指示,切嘱留下专人,查探梁苏庵的底细和于善人遭抢后的态度。并说自己事结,还想过路来密,倒要会会梁苏庵这个人。
  那一边,祥顺店旅客任和甫,自两次目睹粉骷髅标记,心中早已怙慑。到元旦闻变,阖店哄传粉骷髅贼抢了于善人,他更暗自吃惊。急于初三日,出了加三倍的车价,弄妥一辆破骡车,离开密云,自庆出了是非地,却不道反蹈入险途!但凡骡车行,搭上乘客,例由车行或店家,代开保票,担保一个人财安全,准送到地头,不误程期,并且也断不会遗失财物,讹害雇主的。任和甫在密云阻雪落店,误雇了捎脚短盘的车,一到年关,车行歇业过年,非过初六不能上路,任和甫心焦要走,竟又急抓了一辆短盘车。既不在车行,又未开保票,那车夫高二,直眉瞪眼,相貌伧野,他自承赶车外行,这只是趁年下抓把外找。也是和甫没出过远门,孤身携带着千把块钱,竟敢放心大胆,搭上他这样一辆没来由的车。
  从密云出发的那天,按车行向例,都是搭伙儿在半夜四更动身,傍午进栈打尖,到晚四五点落店投宿,正所谓结伴登程,早行早住。这车夫高二,却劈头来了个生面别开。照寻常走近道的时刻,约莫七点半钟,他才套车,并还说天才刚亮,早着哩。一路上孤零零,再会不着同行车伴;直走了两点多,才到站头。打尖以后,已快三点半。栈房劝和甫:“还有四五十里路。”高二冷笑一声道:“那还赶不到!”鞭子一摇,踏雪登程。
  山风甚大,残雪翻飞,四望白漫漫无垠,天地一色相接。当真走不上十几里路,便走岔了道,因为是新正初四,又错过行旅时间,半路上几乎遇不见行人。并且那些惯家,每赶车爬岭,车后必支一根木棍,下坡时再横栓在轮前,为的是轮行阻难,不致溜翻滑倒。高二偏就不懂,上山难免倒退,下山一直奔驰,险些摔断了牲口腿。多亏他力大,把缰拢住,一步步蹲下山来,骡子腿肿了。直弄到夜十点以后,才算爬上古北口那座山镇。半夜三更打店,惊动了店中早到的客人。
  任和甫非常懊丧,高二又找上来,要借那一半的车价,给骡治腿,给自己打酒。和甫不依,高二更不依,两人吵嚷起来。店中的堂倌灯倌,先后进来劝解:“天晚了,别搅了别位睡觉。”又悄道:“隔壁住着两个病人,人家刚才就问下来了。”正说着就听隔壁叫道:“茶房过来。”声音洪亮,似南方口音,堂倌应声出去。任和甫无法,只得打开皮包,拿出两块钱,掷给高二才罢。和甫越想越气,高二的神气,实在凶横。因想起车船店脚衙,果然难对付。旧小说上常描写行旅中图财害命的故事,自己现在独行旷野,未免担心,夜宿贼店,尤其可怕。和甫闭着眼乱想一阵,隐约听见隔壁有三五个人,继续谈话,声音乍低乍高。忽然啪的一声,一人提高喉咙说:“告诉你行路最难,自小没出过里门,竟敢孤身远行,携带巨款,又不搭伴,要多危险有多危险,你要想想。”一人笑接道:“取瑟而歌之,书痴未必懂得,五哥还是你辛苦一趟吧。”又一人道:“同去也好,反正是顺路。只是二哥你怎么样呢?”听另一人答道:“我们俩也能吃也能动,怕什么?就是老邵亲来,又算怎么。你看一扎绷带,不跟好人一样么?”先说话的那人笑说:“看舌头吧。”跟着一阵嬉笑,不再谈了。任和甫耳根清净,倚枕睡熟。
  到次早整装上路,连过了两道摆渡,两道山岭,才得到站打尖。过午复又登程。和甫旅途颠顿,疲闷上来,天气又寒冷,就用一床棉被盖着下身,在车中半躺半靠,昏昏睡去。猛然嘭的一声,车轮震撼。和甫头触在车棚,好生疼痛。茫然睁开眼看,天色渐晚,这辆骡车正走上三道梁子,这条山岭,栈道盘曲崎岖异常。车夫高二手拉扯手,紧拢车辕,往上赶车,却是很觉阻难。和甫害怕车翻,忙下来步行。登上岭巅,只觉山风砭骨,雪气逼人。远望暮烟苍茫,天似穹庐,东一堆白,西一堆黑,不是山峦积雪,就是林落人家。车夫高二费了很大力,把车盘上山。歇了歇,又极力往回扯着缰,往山下盘。高二出了一身大汗,方才把车押下平地,任和甫却被山风吹得发抖。
  车走上平阳大道,和甫上了车。旋又走上一个险阻地段,高二一面摇鞭,一面四顾旷野,涩声发话道:“老客,你害怕不?”和甫道:“怕什么?”高二道:“你老不知道,就是这里,上半月出了一回路劫。抢了五辆车,还打死两个客人。因为这客人身上有手枪,大概他要开枪打贼,反倒教贼打死了。”和甫听了,毛发耸然,一桩心事又兜上心来。自己孤身一人,新春出来,万一真遇上抢匪,又假如这车夫竟是匪人眼线,这便如何了得!看那高二,东张西望,把车扯得忽东忽西,任和甫越发害怕,潜存戒心。正走着,前面愈加荒凉,前面有一道土坡,坡上有几间破庙。坡下分出三岔,一道投西北,一道投正北,一道投东,蹄痕辙迹纵横。高二忽然跳下车来,细寻车辙,口中骂道:“这该怎么走才对呢?”原来他迷路了。选了一条道,往前紧赶。任和甫看手表,已近七点半,越走越不见人家了。高二骂骂咧咧,一定是迷了路,他还不认账。和甫道:“车把式,你别瞎闯了,快找个人问问路吧。”高二气哼哼道:“这哪里有人?”乱赶一阵,天色愈黑,忽见东北丛林中,火光明灭。高二道:“好了,前边许是镇甸。”和甫道:“可以投过去么?”高二道:“只要有人家,总可以问道。”狠狠一鞭,骡车巡奔东北,渐到林间。这是几座坟园,与荒林衔接,中间数条狭路,曲折回旋;偏东有一座很大的坟园,好似建着家祠和看坟人住房,火光便由此透漏,此外仿佛别无人家。高二将骡子挥鞭数下,直投过去。才走数十步,旁边一道土岗,火光连闪,黑乎乎走出几个人。突然间厉声喝道:“站住。”数盏孔明灯,直射过来。高二扑噔一声,从车辕栽下去,爬起身抹头往回跑,不顾一切,钻入丛林。
  任和甫目瞪口呆,也要从车中爬出来,却已无及。土岗上的人连喝站住,一伙急跑下来,直到骡车前,揽住牲口,提灯照着车箱,一迭声叱令任和甫:“你是干什么的?上哪里去?同行的还有几个人?”和甫战战兢兢回答:“上热河投人谋事,只我一人,没有伙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和甫如实说了。偷眼看对方这六个人,个个是彪形壮汉。四个人穿蓝色军装,类似民团,手中拿着木棒花枪短刀,也有一把手枪。
  为首那人像是个小头目,手拿马棒,厉声又问:“车里头带的什么?”和甫道:“没带什么,只有铺盖行李。”另一人道:“带着枪火私货没有?”答道:“没有。”头目道:“这得细搜搜。”便叫一人,提着孔明灯,爬进车箱,将行李翻检了一遍。和甫惴惴,正担心那九百多块钱,只听那人说:“头,这里有好几百块钱,还有几封信。”那头目接信一看,又打开钱包,忽勃然斥道:“你说上热河找事,带这些钱干什么?”又一人说道:“头,还有一个赶车的哩。”和甫道:“他不知是什么事,想是害怕跑了。诸位老爷,我实是过路行人,放了我吧。”几个人哄然发话道:“好俏皮话。”那头目便一吹口笛,林那边、土岗后、狭路中,陆续钻出十来个人,坟园棚门开处也走出两个人。头儿和这两人商量几句话,便大声传令道:“喂,伙计们,你们快赶车。”众人哄然答应。头目便叫两个人挟着任和甫,一个人持鞭赶车,一齐躲进坟园。那一来,任和甫误走歧路,险些送掉性命!
  那车夫高二,倒运是由于他,侥幸却是他。初听黑影中有人阻喝,他就心想了不得,准是那话儿来了。抛下车骡,更不管乘客死活,自己奔走狂逃。周围荒林丛莽,他一头钻进去,不顾荆棘刺人,匍匐到深邃处躲藏。一时膺裂心摇,两只手堵着嘴喷气。从林隙窥见火光人声,分向各处搜寻。幸亏都奔大道小路走去,没瞧见自己反在近处,喘息着稍觉安心。明知此处不是善地,该赶紧脱离。挨过一会儿,却喜天过二更,月暗星黑,草木丛杂,便侧耳听动静,仗着胆慢慢蹭出去。离开树林,蹲身四顾,昏黑无人。急急站起来,弯着腰往南投荒跑去。一口气来到高坡附近,惊悸过度,疲乏不堪,喘息不住,便伏在路旁破庙内,睁眼四望。这地方正是三岔道口,回望东北面险地,已不见火光。
  高二长叹一声,心说:“这可倾家败产了,我那车我那骡子全完了!”得命思财,正自捣鬼,却听正北面马蹄奔驰过来。高二心胆已落,待要再跑,只觉两腿僵直,急爬出破庙,伏在路旁土坑内,不敢响动。转瞬间,那边奔马扑到坡前,是两匹黑马,骑着的是两人。身临切近,白光一闪,起镫离鞍,一高一矮才下马,便捻着手电灯,在路口来回寻觅。身高的那人说:“唔,岔到哪里去了?”身矮的说:“你来看。”两个人凑在一处,就电光低头细细照看地面,忽同声说道:“毫无可疑,唯投东北去了。”齐将手电灯,向四周探照了一转,才待扳鞍上马,身高的那人忽一眼瞥见,忙道:“这里面有人。”一语未了,两道白光不期扫射到坑边。
  高二哼了一声,爬起来扑噔又复坐下。电光笼罩里,分明看见两支手枪,直指胸膛,高二半晌只叫出“饶命”二字。那两个骑士,置若罔闻;将高二捉小鸡似的,拖出土坑。喝命高举双手,抬起头来,将电灯照着面目。高二道:“老爷饶命,那套车骡送给老爷们使,我不要了。家里有老娘,全指着我。”骑士嗤然失笑,拍高二肩头道:“我们不是路劫,别害怕,你不是载那姓任客人的车夫么?你那车呢?客人呢?”遂即善言盘问高二,何以致此。
  高二惊魂乍定,身子摇摇地只想坐倒,哭声道:“任客人这光景早教他们绑去了,就在那边,我的骡子车子都完了。”二骑士相顾变色道:“这人不能不救。”两人耳对耳商量着,便叫高二:“我告诉你,我们正是办案的,你愿意将车骡找回么?”高二两眼放光,忙说:“敢情那么好。”趴在地下便磕头道:“老爷行好吧。”两骑士齐动手,身高的手捻电灯,身矮的抽出纸本,用铅笔忽忽写了一些话。撕下这一页,用丝巾包好,即嘱高二道:“我们是办案的侦探,前站有我们的人……你认字么?”高二道:“不认得字。”骑士道:“这好极了,我告诉你,你给我送一趟信,管保给你把车骡弄回来。”
  高二又磕了几个头,喃喃拜谢。骑士斥道:“别打岔,你拿我这个手巾包,立刻回前站,到德发店十二号,找姓温的客人,要亲手交给他本人,他自能照信行事,派兵捉贼。”又道:“你走不快,就骑我的马去,你会骑马么?你明白么?你办得了么?”高二想一想道:“我行。老爷说的什么话?好找么?”骑士道:“就是你们前站住的那座店,十二号温老爷,就住在你们隔壁。”身高的骑士,随将所穿的黑大氅脱下,手中马鞭也给高二,立刻催他披上大氅,将信包好揣好。临行又嘱道:“现在九点二十七分,限你十点半以前赶到德发店,可别误了。误了贼要跑掉,不但你那车骡完了,我还要重办你。”高二欢喜答应。二骑士催高二扳鞍上马,向北驰去,又追着喊道:“还要快,你只管打马,越快越好。”目送高二去远,二骑士合跨一马,猛鞭数下,直奔东北驰去。
  这两人便是粉骷髅青衫党的二健将。矮身量的是五豪秦铮,他始终暗跟任和甫的。高身量的那一个,是十豪金岱。他们劫了于善人家,先来到古北口。要从古北口,转赴热河,半路中才又跟上任和甫,和甫却不知道。当时下,两个粉骷髅侠盗一马双跨,不一刻来到林边。将马拴在林中,脱去大氅扎束停当。未入虎穴,先探虎迹,两个人爬上一棵大树,拢一拢眼光,四面张望,丛林全景一览无余。那成行的树木,忽高忽低,时疏时密,由此看来当有几条截林的小道,纵横于行列间。林中还有几座大坟园,圈着长墙,里面时透火光,隐有人声。两人侧耳倾听,但闻树摇风啸,半晌听不出动静,却只在相距不远的路口上,见有几条黑影出没,那光景不似林村的住户。
  两人下来,悄悄商量。因虚实难料,便不走正路,只穿林拂莽,向各处探进。夜影中,忽见白茫茫一条大道,向东西展开,切断数条小路。当前摆着一座绝大坟园,把口处恍惚有几个短衣持械,黑影中看不仔细,推测似是哨兵一类的人。五豪秦铮揣不透这是匪窟,是盗阱,还是防营,遂隐身树后,窥看这灯光闪烁的坟园形势。一带长墙,松林古坟,另建起一座两进四合的院舍,像是茔地附建祠堂;也有左右廊庑,也有上坟人住所和看坟人住房,想必是贵族的祖茔,年久失修了。
  五豪秦铮,十豪金岱,觉得自己势孤,又不知任和甫准落在何处,便不现身直闯,绕林径奔坟园院内。火光照耀,空院中残雪无踪,早已扫净。当地上停放着几辆大车,两辆轿车,另外一堆铁锹木棍绳索,却不见有牲口,也不见车夫。也不知正祠中有多少人,更不知他们夜近三更,在这荒郊古墓,明灯辉煌地照着,将要干什么事。
  五豪秦铮悄对十豪金岱说:“老弟你是夜眼,那两辆轿车,可有一辆是任和甫的车么?”金岱摇头,不敢断定,却只说:“这情形很尴尬,非盗即匪,决不像驻防军,也不似民团乡勇,哥哥你不见这里,还有七八个穿便衣的人,拿着武器把门哩。”五豪忙投目下望,坟园栅门当真交掩着,门后有八九条黑影,逡巡往来,只是距火光较远,看不清手中拿的是什么兵器。随问十豪道:“老弟,他们手中拿的可是枪火么?”十豪金岱仔细端详道:“好像不是,看枪头支支长过头顶,必是花枪棍棒。”五豪道:“那一定是盗匪一流了。”金岱点头。
  却不料他这一点头,却猜错了。祠堂中差不多有三十人,虽然个个武装,却不是劫盗,也不是胡匪,当然更不是正规军队,乃是潜伏在北口数百里,占绝大势力的一支帮会。说起来,不禁令人叹息军阀的毒害。这一支帮会,实是应运而兴的,由联庄会和各大地主护院武师合组而成,专为对付那骚乱地方的马贼、绑匪、溃兵、游军才办的。那时节,有许多没来由的军队,打着各色旗号,不时来烦恼街坊,商会地主不得安生。到后来当地数度公议,不惜重资,扩大组织,编成这么一支黑枪会。他们会中最重要的一条规则,专来保卫乡里,维持治安。在平时也剿捕小股匪盗;遇见内战发生,他们便替当局和乡民做中间人,酌量筹粮秣派夫役,免得恣意地抓夫抓军。等到战后,有时替他们收拾残局。
  会首是著名的大地主,为人热心公益。副会长却是当地有名的“要人物”。姓唐名贯之,叫俗了,又称他为糖罐子。他本是清季不第秀才,虽不甚精武术,却身高力猛,能平地一跃上房,曾一拳打倒加闩的一扇门,抬脚踢死过一条大黑驴。虽不名闻全境,却也威镇村坊。那黑枪会扩大组织后,倒也替地方造福不浅,做到“守望相助”四字。许多零碎军阀,竟不敢任意横征暴敛,过刮地皮,官民相安多时。那大地主,当了几年会首,赔了若干家私,后来得病身死。那会首一缺,应另行推举,竟成了各方争竞的目标。嗣后乡间一派得胜,城里一派失势,糖罐子一心要扶正,未得如愿。地方公议,另聘一位极工拳术的武师,名叫邓剑秋的做正会首。糖罐子一怒决裂,自率党羽,另立蓝枪会。将会中出钱的人,带走小半。
  那黑蓝两会,便不时冲突,发生械斗,有许多公正士绅,为地方公益着想,出来疏通和解。说是像这样闹法,将来两败俱伤,必为地方害;甚至我们地方上的败类,将乘隙而入。无奈地方上人皆不善团体生活,皆不顾公益,两方依然相持,并且暗幕中还有人挑拨。皆不计牺牲一切,以求战胜对方,便这方勾结军权,那方联络政界。全忘了立会的本意,自相残杀起来。
  当其时,早有人侧目以伺其隙,乘这机会,报告了大军阀,大军阀一纸令下,缴械查禁。通缉祸首,黑枪蓝枪果然同归于尽。表面总算是解散了,在暗中他们都有眼,先期避匿,械藏人躲,留作后图。等到那一位大军阀,呼然一声,寿终正寝。别一位大军阀,拍出就职通电,蓝枪黑枪一齐运动恢复。按理说,双雄不并立,当局如果照准,便当责令合并,以杜纠纷,再不然干脆批驳。谁知当局,仿佛要坐观虎斗,以收渔人之利,而获牵制之功。在公文上,批的是组织不尽合法。在未改善前,应饬暂缓恢复。却又暗地授意双方,不妨自行试办,等有了成绩,再颁明文。换句话说,谁有神通办得圆,便准谁明干。黑枪蓝枪果然各显神通,争求独占。唐邓二人记念前仇,更明中暗中,剑拔弩张,钩心斗角地乱起来。两年间,就发生好几次小械斗,幸未出人命。
  这一年合当有事,热河附近,乱石寨和北梁庄,发生两大姓间的斗殴。富绅诸石夷,与大地主孙家立,为争一个民女,结下海样深仇,打群架已经两次。诸石夷正充当该处区长,不免借官势欺压孙姓。孙家立一怒,拼出数万家资,将诸石夷的区长生生买掉;虽没办到撤职,却调往别处。这还不算,所遗区长一职,孙家立竟然设法转弄到自己手内,可说是钱能通神。但是那一面上,诸石夷又惊又愤,如何甘心!经过半年的谋划,诸石夷忽率党羽八十余人,下乡剿匪,将孙家立全家四十余口,乘夜悉数枪杀。事涉暧昧,断不定他是诬仇为盗,还是扮盗歼仇,但中间确是由蓝枪会的打手,帮了一个大忙。这一夜的屠杀,孙家鸡犬不留,连佣工借寓的,也都在劫难逃。只有孙家一个儿妇,先期在娘家,算保得残生。另外一个十五六岁的学生,在塾读书,头一天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整日没有回家。诸石夷带数十个党羽分头搜杀,多亏学生的教师,预知孙、诸结怨甚深,闻风将学生隐藏塾中,诈称学生请假,往姥姥家祝寿去了,说你们找他,等过一两天再来。这样的设词搭救了他一条小命,保全了孙氏一块肉,多亏塾师出此一策。
  那诸石夷将孙姓一百多万家私,一把没收,拿出几分之几分给同党走狗,其余公然统归自家享受。山洼中消息壅塞。有的说孙家遭了劫,有的说抄了家,除了受害遗族,事后访明实情,其他一般民人多不知真相,也不敢打听真相。可怜孙姓那一寡妇,一弱子,匿迹避祸且不暇,一想到“灭口”二字,哪有胆诉冤。而且物证销毁,人证没人敢出头,亲戚袖手,资力皆空。谁不晓得诸石夷赫赫炙手,连大地主尚惨遭灭门,谁敢再捋虎须!
  但这中间,突出来一个仗义汉子,这便是那位塾师,五十多岁老头儿,姓李名静轩。这李静轩贪杯嗜饮,为人却有胆量。将学生送到学生丈人家,代出主意,缮状控告。诸石夷狂妄大胆,公然不逃避,一面捐产行贿,一面遣人恫吓原告。钱能通神,这样血案,事隔两年,诸石夷竟未到案。这消息又被黑枪会探得,便暗中帮助孙氏遗族,孙家的寡妇弱子和那塾师才得在承德安居,投诉催案。但涉讼累年,诸石夷依然逍遥法外。粉骷髅党首领胡鲁,此次北上赴热,也就是附带要调查这件不平事。
  当时黑枪会,声言援助衔冤孱弱后,相隔不多日,热河当局接到天津一封电报。内有天理人情国法,名利兼收之语。到次日,当局便不避干涉司法之嫌,下令严拿诸石夷,归案法办。不到十几日,诸石夷押在热河城里了。这个消息,又为蓝枪会所注意,当然认为于己不利。糖罐子疑心这是黑枪会从中作祟。偏赶上诸石夷被捕前后,黑枪会首邓剑秋恰当其时,由热河至北京,来去匆匆,走了一转。外间不晓得他干什么去的,不免有所传说,蛛丝马迹,越疑心事出有因。
  糖罐子一口闷气不出,只想与邓剑秋拼个你死我活,自此接连出事。第一次隙端,有黑枪会私购驳壳枪八十杆,由京运热,糖罐子急率党羽,乔装马贼,半途给邀劫了去。老邓吃一个哑巴亏,是不能报官追贼的。第二次事故,糖罐子家下,和蓝枪会后台财东的柴厂,忽然同日失火,纵火的明知有人,却访无实据。第三次事故,双方挑开帘明干起来。在山沟里,又找岔械斗。这一场武剧,完结得出人意外,黑蓝两会没分胜负,两家所有的新旧快枪七百多支,全被官家收去了。彼此互猜,总疑是对方弄的狡猾,却不知暗幕中,另有人向官方告密。
  这仇恨越积越深,紧跟着第四次决斗,花枪大刀,混战一夜,死伤相当。老邓腰膝受伤,糖罐子却中了邓剑秋敷毒的标枪,调治月余才好。自以为失败不轻,于是又有第五次争斗。蓝枪会邀黑枪会定期较射,规定是在百十步短距离内,手枪决斗,他们事先耗费了数干粒子弹,将枪法熟习得百发百中。到这天,在公正人监视下,喊一声一二三,砰然两响,糖罐子打一个冷战,救护人便一齐过来。糖罐子务求命中,他暗想头部地位较小难取,胸宽易击,便认准目标,一扳机,火光四射,果然正打中对方心窝。但见老邓晃一晃,安然无恙,自己却左臂痛入骨髓,气得他昏厥于地。这分明上了当,敌人身上,不晓得暗带什么避弹的东西了,可惜当时竟没想到这一着。棋走一步错,他当然更不甘心,最后才设了个变形的擂台,暗邀黑枪会前来比武。“来者是君子,不来是小人。”君子小人能值几文钱?只是一口气难输。邓剑秋也不是那懦弱的人,他又有一身的功夫,正想露一手,压倒敌人,便正中下怀,慨然践诺。择在这旷郊坟园内,比较拳术,各请能人帮擂。一场肉搏苦斗,不幸蓝枪会在初几场又告失败。糖罐子急挽救,说是:“咱们过过家伙吧。”一抄起兵器,由一拳一脚,一变而为一刀一枪。本是泄愤,双方抱定出了气,死也甘心的主见,打得血肉横飞,一连又是几天。他们为防官人干涉,自然比赛都在夜间,兵器既打出手,自然要伤人命。比较争斗剧烈的那两天,伤了八九条人命,他们私下掩埋。次日夜间,还是照样比武。
  忽然有过路军人一小队,约有三四十人,巡查过来。因不知内情,没尝过乡帮械斗的厉害,便贸然干涉,他想图点什么。哪晓得糖罐子摆下密计,要等杀不过时,对黑枪会施展出来。目下这小小军官,要禁止他们,还要逮捕他们。莫说糖罐子怫然不乐,认为破坏了他的大局,就是那黑枪会首,自恃暗中有所准备,正要等着将敌人斗得穷迫时,看他还使什么花招,现在眼看这个下级军官,叱叱咤咤的神气,也引起反感。
  这三方面因态度误会,而言语冲突。始而官兵瞄枪镇吓,继而枪走火,终则为走火而激怒。只听得一阵喝骂声,从坟园中拉出枪火来,噼啪乱响一阵。可怜这小队兵,才四十人;黑枪蓝枪两会徒众,在场的和埋伏的,合起来不下二百数十人。这一场血战,队兵虽然械利弹猛,吃亏众寡太悬殊,况又在黑夜深林中,会众被枪火轰击,当场伤亡二十余名,却只是包围恋战不退。直耗到队兵子弹打尽,会众便一拥上前,刀砍枪挑,手枪瞄射,一下子将队兵打死九个,打伤十七个,其余俱已缴械遭擒。一群粗壮汉,气焰方张,拿绳子杠子抬起来,打算将这捉住的二十多个队兵,不管有伤没伤,扫数活埋,免得放回去,引起后患。打着火把,火光炽亮,由祠堂照出来,到了土岗后,黄土坑中,七手八脚,刨坑抬人。
  就在这时,任和甫迷路扑灯光,驱车赶到,假使车夫不吓跑,和甫答对得好,或能保住活命。偏又被会党搜出那几百元钱,和投托热河军政界的几封信,引起会党的猜疑。大凡强梁的人,只要聚众伤过人命,心便残忍暴烈,并且群众集在一处,感情更容易兴奋。内中有一个人说:“也把他活埋了吧。哪有闲工夫安置他,放又放不得!”
  这时候,任和甫倒剪双臂,站在黑枪会首邓剑秋,蓝枪会首糖罐子面前,哀哀求免。糖罐子想了想,这事情闹大了,便含笑对和甫说:“为大局起见,你就牺牲一点吧,我也没法。”扭头招呼,过来八九个,伸手要将和甫架起来,和甫惊悸亡魂,失声狂叫救命。黑枪会首邓剑秋低头无语,暗想这一番聚殴械斗,杀官拒捕,发觉出来,大大有点担受不了。这一个屈死鬼,偏偏地赶上,就算他并非官面,既闯入重地,已势成骑虎;就这样轻轻放了他,怎能保住不泄露。现在眼看糖罐子,要杀他灭口,有心拦阻,却又想不出什么妥当办法,使得事出两全,一方可救一命,一方可保大局。就在这一沉吟的时光,任和甫扑噔倒在地上叫喊,声音已然岔变。糖罐子大恼,喝命:“快搭出去。”
  忽一阵冷风卷进来,从祠堂后窗,黑影一掠。燕子抄水,跳进一个人。又一个虎跳,跃至门口,用手虚一拦道:“且慢。”遂双手叉腰,当门一站,声若洪钟,朗朗说道:“我听够多时了。这两位想必是首领,在场众位想必都是草野间的豪杰,没有看不开事理的。你们捉住的这人,不过是一口孤雁迷羊,闭眼都可以猜出的,何苦杀害他?看在我面上,饶了他吧。”说罢,一侧身扭头,脸对众人一转,目光炯炯,英气逼人。正是:“巧设连环计请君入瓮,阴相慷慨士与子同行。”来的人恰是粉骷髅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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