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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兰陵好客
2025-07-10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晚明末起,国事日非,边关告警,地方各种武装势力遍生,已成土崩鱼烂之势。有一些伤心人,便佯狂纵洒,以声色自娱;又有一些有心人,无力回天,权思独善,便团练乡兵,守望相助,保全故园。兰陵公子卢鸿飞便是这样的一个伤心有志的人物。
  卢公子系出名门,家财豪富;天生神力,少喜谈兵;工诗能饮,慷慨任侠,并且少年风流,最好寻花问柳,恣情游乐,倾财结客,交游遍于南北。在他家里,也是门庭如市,车水马龙。
  到他二十二岁时,忽有一个门客,假冒他的名字,做出非理之事;被他查出来,立即善言遣退。跟着他又破财受累,因家奴殴伤人命,自己打起罣误官司。伤财惹气,不一而足。卢公子勃然动怒,又惭又愧,把这些门客、豪奴,一总遣散出去。自此闭门谢客,折节读书。
  不数年,又有父执汲引,卢公子便做了京官。但其时阉寺擅权,大煽威福,清流挫辱,暮气日深。做官的未免趋于奔竞巧滑,以勤职为迂阔,以直谏为朋争。卢鸿飞是有血性的少年,看不惯颙预懈怠的风气,因此颇与同官龃,不久被排,失职还乡。
  卢鸿飞经此一跌,又见朝局大坏,不觉狂佯故态复明,在故乡又纵情游乐起来;诗酒棋枰,狗马声色,闹了一个全。不过结交虽广,选友必端,已较从前卓有识鉴了;座上客大半都是有气节的人物,这时他已经二十六岁。
  有一天,卢鸿飞正在酒楼,宴请一位新从苏州北来的浙右金石家谢青谷;另有一位围棋名家、一位秀才、一位诗人,和卢府一位门客作陪。座共六人,招妓侑酒,酒酣耳热,不由得狂歌高吟,旁若无人。等到酒阑,卢公子不吝缠头之费,一掷百金。
  这工夫,酒楼一隅,坐着一个黄衫少年,把盏独酌,旁边侍立一个小童儿,彷彷意态闲雅,迥非俗物;并且双眼开合,灼灼似有威棱,眉峰微锁,面容略含沉郁之色,不时冷眼偷窥鸿飞,口角边微露卑夷之态。妓女正在弹唱,座客纵饮甚欢,鸿飞饮着酒,却不知怎的,总觉这少年有些古怪,忍不住看他数眼,那少年也回看鸿飞数眼。四目相对,鸿飞隔座举杯,笑让道:“老兄,何不过来同饮?”
  黄衫少年微微一动,也举杯道:“请!不要客气,彼此两便吧。”又道:“足下可是北间大吉巷卢鸿飞卢公子么?”说时,少年站起来了。
  隔座问答,这侑酒的四个美貌妓女,都停了歌喉檀板,回眸注视黄衫少年。卢公子扶着桌子,站起来道:“足下怎会知道贱名?”
  少年笑道:“兰陵卢公子豪情侠气,名震中原,谁不晓得?这几位想是令友么?”
  卢公子略为点头,径问少年道:“足下贵姓?可是从南边来,要进京的么?”
  鸿飞已听出少年是江南口音。此时的文人游土,多自南而北,不是晋京赴试,便是入都谋官,再不然便是挟一技之长,怀卖赋之心,要争名利于市朝。即如今座上的高客,这位谢青谷谢山人,便是金石名手,又喜鉴别古物,刻出一部印谱,拿着南中士大夫的许多荐札,由打苏州北上,一路打秋风,绕路来到兰陵,向卢公子投剌,敬献名章两方,必求一见,正也抱着献芹之心。
  卢公子当下觉得黄衫少年客很眼生,以为他是个游士,这却料错了。
  黄衫少年微微一笑,举手道:“不才乃是个不第秀才,在京经商,路过贵地,乃是回籍完婚;不是自南往北,倒是自北回南的。”他一指酒杯道:“请归座吧!卢公子征歌选色,清兴不浅;不才偶以过客,幸得窃听余音,略窥豪情,真是意外之缘。今朝有酒今朝醉,还请与令友共享吧。”他自己先坐下了,依然引杯独酌,始终没吐姓名,眼光移到酒楼窗外去了。
  卢公子自从还乡,南北游士过客,纡道登门投谒的很多,满疑少年也是一个,哪知不然。诗人汪龙叟低声说道:“鸿飞社长兄,请坐下吧,这是不相干的人。”秀才马彦春道:“刚才燕柔姑娘的酬简,字正腔圆,可傲鞠部。来来,你再理前腔,锦春姑娘给他拍板,我来弄笛。”把笛讨过,又吹弹歌唱起来。
  一席音樽,缠头不赞。不一时宴罢,轿子已到酒楼门前,主客纷纷下楼。卢鸿飞好象深被这黄衫少年的长眉瘦颊、英气愁容所动,临行时不觉又看了少年一眼,彼此相视,少年微笑。卢公子不觉拱手道:“再见!”少年也起身还了一揖。卢公子悄命家仆,把少年的酒饭费,写在自己帐上,然后登轿回宅。与这几位宾客,流连通夕,品茗论交;快谈风月,兼及时闻,当不得扼腕一叹。等到次日,便把酒楼的一遇忘怀了。
  但临到酒楼后的第四天,卢公子宅内,忽然失盗。只丢失了白银五百两、黄金六锭,别的珍玩古器、值钱难得之物,分豪不短,可以说,失落的全是现金。藏钱之处本在内宅,但是门户、箱笼,一无破坏,连锁簧都完好如故。不知贼人怎么看准了箱中有钱,又不知怎么把箱子弄开了,把金银偷走了,又好好地用原锁给锁上。
  查觉失盗的,还是卢公子自己。头一天夜里,宿在内书房;在卧榻枕畔,照例放着几册书,原是卢公子临睡时,用来催眠的。竟在那卷“稽古录”册页中,发见一纸红笺,上面写着一些话:“风尘浪迹,久慕平原,酒楼一晤,益佩豪情。东山丝竹之娱,固是雅人深致;而萑苻遍野,肉臭朱门,恐非君子所堪独乐。或者伤心人别怀抱欤?进不得献可替否,犹恩退护乡帮;信陵君自有排遣之法,安用醇酒妇女为?人谓安石,能与人共乐,当能与人分忧,愿持此义,为公子进一解。顷以急需,暂假千金,他日有缘,还图好会。
  宴前酒客黄衫人白。”
  清晨时候,公子起床,侍女进来收拾卧榻,偶一拿书,便把这红笺抖落在地上。侍女急忙下床拾取,卢公子正在洗脸,回眸看见,便问道:“这是谁拿上来的请帖,怎么又一声不言语,夹在书本里了?上次穆定庵娶儿妇,就险些误了日期。……”
  话没说完,笺已呈上来,卢公子拭手一看,吃了一惊,慌忙进内宅查询。此时夫人李氏才起来梳头,也吓了一跳。夫妻俩连忙逐室验看,翻箱倒柜,搜了好半天,方才查确被盗之物,想起来未免后怕。忙持红笺,踱到前边,秘密的告诉了亲信门客;都料到此举必是飞贼所为。笺上虽然自承是那黄衫少年,究竟是真是假,犹费猜量。但想到那黄衫少年双眸炯炯,英气逼人,恐怕什九是个独行盗侠;或者他初怀好意而来,临财忽起盗心,也许难免。门客们低声议论,有的就动劝东翁,不可不根究一下,有的又说声张不得;言外都怕有后患,一偷难保不来再偷,不过藏金之处甚秘,贼人伎俩纵高,何能探囊取物,一索即得?恐怕他有底吧?用了薰香吧?
  卢公子听了,皱眉一笑。一个近视眼门客仔细验看红笺笔迹,好久才抬头说道:“文字清通,笔势秀挺不俗,措词尤妙。看他饶偷公子,还劝公子一套话,劝的话又隽而不腐,正针对时势;此贼学识兼优,必是个奇人,趣人。唯有公子,才能遇到这种奇人奇事;将来佳话流传,又与梁上君子不同了。”
  另一中年客笑道:“过去有主人翁劝梁上君子,这却是梁上君子劝主人翁,传出去真是佳话!”
  一个短髯西席忙做懔然之色道:“这可宣传不得!府上一失千金,声气太大。”
  近视眼门客道:“劫物责善,从古未闻,此贼的举动诚然是恶作剧,但话外余音,到真是看得起公子。只是笺末两句:‘他日有缘,还图好会’,不晓得含着什么意思。难道他暗中偷取,再明着送还么?”一客跃然道:“这话可是有的!”
  七言八语,终没有论出所以然来。卢公子自己也觉得此贼又有趣,又可虑。似这等来去自如,取携任意,自己这区区财产,岂不是保不住了?而且家中闹飞贼,决非佳事,这真不能随便传说出去,也不能报官缉拿,更不能搁置不究。……沉思良久,苦无妥策,终于勉强想了一法,自己亲笔作了一首诗,题为“千金赠与黄衫客”,先表明自己心迹,次说“谨遵明教”,末谓“愿与豪侠订交”。把这首诗写出十数份,遣人分贴在通街,算是一个答复。
  不意到了次日,这些招帖全被人揭去,半张都没有剩。卢鸿飞公子谢绝宾客,自在家中督仆戒备,听候黄衫豪客的答复,提防他的再来,接连数日,家里一点风声草动也没有,竟似这么搁下去了。贼暗己明,防不胜防,卢公子认为此事未了,心头耿耿,好象系着一个结。总盼望夜深人静,有个人影,飞檐走壁,蓦地在本宅房顶出现。哪怕捉不住他,斗不过他,但能倚仗人多,把贼惊走,方算了结一桩心事。如今竟这么没头没尾,悄无反响,未免教人永远悬虑。
  卢公子发狠,又打主意。自恃年轻,两臂孔武有力,平素又好骑射,便想从此发奋,学习技击。有钱好办事,立出重金,礼聘著名拳师黄金雄到舍;一来护院,二来教拳。卢公子于是天天在家,由黄金雄教自己打拳,打镖,和飞檐走壁的技能;又挑了几个少壮奴仆,陪着主子练。公子脾性,乍学很勤,但日久渐厌,舞枪弄棒,过了半年,黄衫少年一去无踪,卢公子便不好生学了。拳师照样聘用着,已变成护院的教师;有时公子出去游猎,黄金雄也陪着出去玩。卢公子是多才多艺的人。他的骑射很精,性好田猎。一年冬天,卢公子率领一伙奴客,跨马持弓,驾鹰唆狗,出去一百多里打猎。已出兰陵地界,纵马田野,踏近一座荒山,把狐兔山鸡足足打了一车。只可惜没有猎着猛兽,深入山坎,遍搜林谷,仅仅获到一只雌狼,两只獾狗罢了。原听人说,山中出现土豹,他才不远百里,携众大举而来,哪知扑了空。
  卢公子又横搜出数十里。北风振振,草木萧萧,群行荒野间,极目四望,罕见人影,只有败叶随残雪,乘风起舞,伴着利落的马蹄声,倍觉天空地旷。纵马寻猎,转眼天黑;公子不嫌渎尊,引奴客到野店投宿。饱餐猎肉,畅饮热酒,讲起逐走射飞的话,人人兴致淋漓。饮罢歇宿,卧看冷月照窗,闲听野外狐兔悲鸣,公子不由慨然,陡生悲壮之感。
  到次晨离店登程,绕道往回走。乱踏着荒原古道,天寒地冻,人踪越稀。行近午时,前途有一道荒岗,障住土路,岗上有座破庙。打猎人众正要绕踱土岗,忽见一道烟尘,从庙前奔去,顺岗坡驰过来。
  卢鸿飞公子望见大诧,忙和拳师、门客策马奔上土岗查看。原来是一匹带鞍的黑马,从庙内断缰逃窜出来。仆从急忙上前,把马截住。卢鸿飞看这黑马,颇形神骏;看这庙孤立荒郊,红墙已经半圯。料想庙外有马,庙内或者有骑马的人。一时好奇,便和拳师黄金雄,提鞭带剑,扑进庙内。
  庙门半开,庙内阒然,一无僧侣,神厨颓朽,神像早坏,野草生径,殿庙窗格东倒西歪。二人提剑拨草,直寻到后层殿阶,陡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斜倒在阶石上,身上渍着许多血迹。两人吃了一惊,急近前端详,这人身旁丢着一条青铜锏,右手紧紧握着一个小纸包,一帖朱色膏药。在他背后左肩胛上面,衣破血污,有着很深重的一块创伤,仍在涔涔的冒紫血。一只带血的短箭,已抽出来,丢在身边。那人伏在石阶上,一动不动,不知是已经死了,还是昏厥过去。
  卢鸿飞惊问拳师黄金雄:“这个人是怎的?莫非死了么?”他猜想这人必是独行遇盗,再不然,就是狭路逢仇,中箭逃命,奔到这里,支持不住了。
  拳师黄金雄道:“我看这人没死,必定是中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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