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武侠书库 白羽 毒砂掌 正文

第十六章 怀剑偕归
2025-07-08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一路上,杨柳夫妇欣获宝剑,十分得意。刚离开坟圈时,还怕狮林群鸟暗中遣人跟蹑;他们夫妇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小心照顾着四面。等到出离林径,经柳老攀树瞭望之后,越往前走,人烟越稠密,路上渐有晓行人;杨华和柳叶青不知不觉,忘了戒备。起初两人低声细语,随后又说又笑,越谈越高兴,忘其所以了。柳叶青说:“那个耿白雁果然刁钻,比那个黄鹤口齿利害多了。”杨华道:“谢黄鹤大概是老好子。”柳叶青道:“这三个老道,顶算一粟可恨。”玉幡杆笑道:“可不是,我在青苔关,就是跟他吵起来的;因他辈分大,所以说话最蛮横。”柳叶青露齿笑道:“可是你刚才的话也够损的,把他们挖苦得很厉害。”杨华道:“但是我还是气不曾出,若不是岳父拦我,我定要痛痛快快讥诮他们一顿。”
  柳叶青又回头看了一眼,仰面看天,笑着说:“直折腾一夜,到底把剑讨回来了,总算咱们走运,也靠爹爹的主意多。到底挣回面子了。”杨华道:“实在太凑巧,岳父的主意真高,人头换剑,居然把狮林群鸟堵得没话说了。”柳叶青道:“这些老道真可恶,你看他们气焰够多冲!我们饶把他们死鬼观主的脑袋找回来,送给他们,他们照样不承情,不给剑。你看闹到末了,连骆老伯都恼了。可是,若不是爹爹把康海的人头扣住,先不拿出来,他们一准要反咬咱们跟峨眉派通谋哩。他们一挑刺,我们再把康海的人头去给他们,他们可就反悔不来了,堵住嘴了。”
  杨华笑道:“虽然没得说,你看一粟和白雁那股劲,恨不得抓个碴儿,跟我吵起来才好。偏偏老天爷不给他留脸,他老师的人头,偏教咱们寻见。我刚才挖苦他们,还算是两造斗口;依我看,顶厉害的还是骆老那几句劝架的话,比我说的还损。”
  这夫妇俩“人头、人头”的乱说,越说嗓门越高;跟在后面的铁莲子柳兆鸿一声不响,且行,且四顾,且沉思。见二人越说越不像话,立刻吆喝道:“青儿、仲英,念缓些!”杨华、柳叶青一齐回头,又往四面一看,两人相视而笑,不再高谈了。等到柳老赶上来。两人齐问道:“你老喊什么?这儿没有什么呀。”柳老说道:“就使路上没有人,你们也不该大说大笑地吵,快跟我回店吧。”玉幡杆杨华低声问道:“岳父,你老人家看,我们把人头交出了,他们把宝剑退还了,狮林群鸟对这件事,到底算完结了没有?”铁莲子笑道:“你想呢?”柳叶青道:“难道他们还要反悔么?”铁莲子摇手道:“不要说了,回头再讲。”
  翁婿父女三人全不说话,走出一段路,隐隐听见后面发生了异样的声音,杨、柳夫妻便要回去一看,又要登高寻视。铁莲子皱眉道:“你们怎的这么不懂事?还不快走,留恋什么?”引领二人迈步急行,到一小村,走了进去;从村中牵出三匹马,这是他们临时寄存在农舍的。付了谢钱,三人上马,如飞地奔铜陵而去。
  到了铜陵城外码头上,落店进食。不遑停歇,略一商量,立刻下乡,奔骆翔麟家。刚刚进了铜官村。便见骆家竹篱柴扉之前,细柳长杨之下,拴着一匹备了鞍的马。玉幡杆杨华是吃过狮林观的大亏的,心中一动,忙向岳父说:“你老人家请看,骆家门前有马,必有生客。”柳叶青道:“莫非是狮林观群鸟已经来了?”
  铁莲子抬眼一看道:“休管他,我们且去叩门。”三人策马来到骆家门口,离鞍叩扉。从堂房中走出来骆青桐姑娘,一看铁莲子忙道:“柳伯父回来了!柳姐姐、杨姐夫,请上屋坐,我父亲刚回来。正要找你们呢。”
  让到堂屋,老武师骆翔麟匆匆出来,举手说道:“柳仁兄,你还没走!你来得很好!”把一个名叫钟凌奇的少年壮士唤出来,引见他向柳老翁婿施礼。叙起来乃是骆老的门生。因对柳老说:“我正要打发他给你送信。现在仁兄你来了,我索性仔细告诉你吧。”
  大家落座,骆老向柳兆鸿并肩附耳,低声悄言。讲了一席话。柳兆鸿嘻嘻冷笑,拱手道:“骆大哥,我谢谢你的关照。我早想到这一层了,请你放心,我也防备下了。”骆翔麟又低声说了几句话,末后问:“柳仁兄,你用帮手么?”铁莲子柳兆鸿笑道:“不用。”骆翔麟似乎不放心,默想了一回。又道:“老实讲,他们不但对不住你老兄,也对不住我。我倒想起一个办法来,我要遍邀附近武林,交付他们公断,你看怎样?若不然,我真担心你们翁婿人单势孤,怕吃了大亏。”
  柳叶青睁着一对大眼,凝神旁听着,不禁怒声道:“他们还敢不要脸,暗算人不成?”铁莲子柳兆鸿道:“青儿不要乱说,骆仁兄,我再谢谢你,你不用挂虑。这话固然是这么说,匹夫无罪,怀璧为罪。可是还有他们那一句话,有德有能者,才能永有重宝。小弟正要暂借此物,考验考验自己,到底有何德能?看看这把利器,我们爷儿三个承受得住么?”
  当下,柳老和骆老并肩共语;杨华、钟凌奇、柳叶青、骆青桐,男女四少年散坐在旁听着。随后骆老吩咐女儿骆青桐,预备便饭,又命弟子钟凌奇沽酒市肉。欢饮快谈了一阵,已近黄昏时分,骆老便留柳老父女翁婿止宿。柳老不肯,坚欲回店。骆老又看了看天色,便催柳老:“如要回店,就请早点走。”柳老却借着酒兴,竟和骆武师纵谈不休,直到月上柳梢,还不想告别。骆老父女待要扫榻款宾,柳老忽又站起来,告辞要走了。
  骆翔麟皱眉笑道:“柳仁兄,你偌大年纪了,还是这么大的脾气。留你,你要走;要走,又偏耽误。你一定要从我家里走黑道回店,我这个地主该怎么办呢?……也罢,我送你回去好了。凌奇,你把我的兵刃预备好了,咱们师徒二人,就送他们翁婿父女三人。”铁莲子再三辞谢,不肯教骆老伴送。骆老笑道:“柳仁兄这是什么话?你到我家来,我焉能置身事外,袖手不送?”说着一笑。女儿骆青桐正跟柳叶青说得热闹,闻言连忙站起来说:“爹爹要送柳伯伯,柳姐姐,我也陪了去。”骆老道:“你这野丫头,什么事都有你!”
  这骆青桐姑娘也是一身好武功,渴欲策马护行,凑凑热闹。一手拉着柳叶青,低声说:“柳姐姐,我送你回店,你跟我爹爹说说吧。”她自己也向父亲撒娇道:“爹爹,你老瞧人家柳姐姐,跟着柳老伯随便出门,你老偏管束我,不许我动地方。您教给我们练本领,可不容我们出去历练历练,您真憋人!”说得骆、柳二老全都笑起来。铁莲子柳兆鸿捋髯笑道:“桐姑娘。不用着急,我谁也不敢劳动;骆老哥,你也千万不要送行了。你想,我们一共爷儿三个,又有月亮地,一路又是阳关大道,你难道还怕我叫狼衔去不成?”
  骆翔麟凝视着柳老,微微笑道:“飞鸟也许惊人!大哥便不怕,我这个和事老不能堵门口,看人再打架。我一定要尽我心,我不敢狭路帮拳,也应该当场讲话。柳老兄,你不要拦我,我一定送行!哪怕你回店之后,我再装聋作哑,我的面子也好看些。”这样一说,柳老方才点头。骆青桐趁此又暗向柳叶青示意,她很盼跟了去。柳叶青自婚后谨守闺训,遇事也不敢太随便了,拿眼瞟着二老,双手却拉着骆青桐,笑道:“妹妹是名父之女,武功一定精妙。我猜妹妹也跟我一样,很想抓个机会,到外头试上一试。可是这个心思么?其实妹妹能时常出门,老伯若是准许的话,咱们姐俩真可以乘月骑马,踏行山村一游,倒是顶有意思的事。”
  柳叶青取瑟而歌,讽示骆老。愿邀青桐姑娘伴行。可是骆翔麟心存顾忌,明知二女的意思,到底不肯答应,把骆青桐拦住了。骆青桐怏怏不乐,只可噘着嘴,不敢违拗父亲的话。
  这时候家中人已然备好了两匹马。其中一匹是外借的,并不是武士良驹,只是乡间驾车的驽马;骆武师家中那匹马,倒是一骑好走马。于是宾主推杯而起,老武师骆翔麟不肯再穿夜行衣,只脱去长袍,把平常短衣裤略略结束,取了一对钩刀,佩带了暗器。门弟子钟凌奇也装束好了。杨、柳一行仍穿行装,当下告别,就着月光,齐出骆家柴门,纷纷跨上了马。骆武师命弟子钟凌奇当先开路。挑着一盏红灯,上面仍有骆老“麟记”等行的字样。让柳氏父女翁婿居中,骆老亲自断后,手里也挑着一盏红灯。踏着月影,径由铜官村,奔铜陵而去。
  五个人扬鞭并辔,历落攒行。都不肯说话,只一声不响挑灯照着荒林黑道走。铜官村沿路多土阜,多丛林,虽有月光,每被林丛轻雾遮蔽。玉幡杆杨华和柳叶青,居中策马,互相顾盼着,各将暗器藏在手底。柳老和骆老稍稍靠后,也都戒备着。由铜官村到铜陵县码头,不过三十多里路。五个人走了两个更次,都觉得路上应该出点事才对;可是奇怪之至,竟一路平安,安抵铜陵码头的店房。这期间,只在将近码头时,瞥见暗隅中有两条人影。钟凌奇提灯一照,这人影退入小巷不见了。柳叶青叱斥一声,要策马跟寻,被铁莲子连忙喝住。
  当下,一行人在店房门前停止,纷纷下马,叫开了店门,骆翔麟还要进店周旋;铁莲子有心拦谢,想了想,便把骆老邀进店去。吩咐店伙把马牵入马棚,又命泡茶。谈了几句话,骆翔麟还是不甚放心,要留在店里做伴,柳兆鸿笑着拱手道:“骆大哥,我总还能保护自己,你请回去吧。如果有事,我再请你去。”骆老又要把钟凌奇留下,柳老仍说不用。骆老注目看着柳老,半晌道:“我的地主之谊是尽了,大哥,你可估量着点。”柳老笑道:“我也不能久耽搁,我明天就走。”
  于是骆翔麟皱了皱眉。说道:“那么,我就回家了。”铁莲子道:“老兄请吧,我也不到府上辞行了。”遂在店房续行话别;骆翔麟、钟凌奇师徒二人离店上马,踏着月光往铜官村走去。
  铁莲子柳兆鸿站在店前,眼看骆老去远,往四面看了看;忽然纵声大笑,叫着女儿女婿回转房间;吩咐他们夫妻俩:“天不早了,赶快睡觉吧,明天我们还要赶路。”杨华、柳叶青笑着答应了。
  他们三人住的店房,是一明两暗,一共三间北房。杨华和柳叶青两口子住在西暗间,铁莲子柳兆鸿一个人独住东暗间。骆老去后,柳叶青很忙地掩门上闩,从背后解下剑囊,就灯下拔出那把青镝寒光剑,细细赏鉴。果然一片青光,冷如秋水,信手一削铁器,很容易地削断;禁不住连声称赞:“真是好宝贝,怪不得狮林三鸟舍不得放手。”玉幡杆杨华和铁莲子柳兆鸿也都传观把玩,啧啧称赏不已。柳叶青简直爱不忍释,笑向父亲说:“这把剑给我佩带吧。”铁莲子眼望女婿笑道:“这把剑我做不了主,这是你丈夫拒贼救人赚得的。你如果爱,你向你丈夫索讨,我怎好慷他人之慨?”
  玉幡杆杨华立刻把剑抓到手中,笑道:“我可舍不得给你,我憋了这大的气,好容易才弄回来,我还没爱够呢。”柳叶青说道:“不行,你总得给我。”两口子竟争起剑来。柳老笑道:“你们俩全不要吵,你们的本领恐怕全压不住它。”说着,把剑要过来,轻轻弹了一下,插剑归鞘,双手拿着说道:“我先替你们两口子保管着吧。等着一路无事,平安到家,再交给你们,你们自己再研究归谁带。你们想,狮林群鸟骤失传世之宝,心中总有点不甘;刚才骆老再三提醒我们,我们不要慢藏诲盗。凭你们两人的能耐,敢说能把这剑保得住不丢么?”柳叶青有点不服气,哓哓说道:“爹爹,您太看不起人!你老把剑给我,你老看看我守得住,守不住?他们鸟儿真要来了,我拿他们剑,斩他们的头!”柳叶青尽管自负,柳老笑着摇头;杨华更不放心道:“青妹,说是说,笑是笑,这可不是闹玩的,我们还是请岳父他老人家替我们守护吧。”
  夫妻俩只是得意忘形,调情斗口罢了。这把寒光剑,到底暂归铁莲子持有;跟着便催婿女喝完了茶,赶快收拾归寝。把屋中灯全吹了,三个人分据二室,只脱去长衫,各穿短打,结束利落,把兵刃、暗器,一一放在手边。临上床时,杨华出去了一趟,柳叶青还要绕店寻视。铁莲子拦阻道:“不用了,你们两口子先睡,我老头子给你们值夜,回头我再叫你们接班。”力催杨、柳夫妇和衣登床,这老人家才摸着黑,躺在东暗间,闭目宁神,一手握剑,俨然入睡。
  这时候三更早过,淡淡的月光射入屋来,阵阵微风吹得窗纸作响;遥闻野犬吠夜,此外绝无人声。柳叶青和丈夫杨华全不能熟睡,两人相倚相偎,低声喁喁私语。柳叶青实在心爱此剑,央告丈夫道:“华哥,你不用要那剑了,你又不使,好哥哥,你赏给我吧。”杨华笑道:“不行,我不给你。”
  两口子似睡不睡,全身短装,枕置兵刃,这样熄灯相偎而眠,忽然听野犬一阵阵狂吠。柳叶青蓦地一惊,把头离枕,手拄着床。侧耳倾听不已。玉幡杆杨华立刻也睁开了眼,低声道:“狗叫得邪性,莫非那话儿不肯甘休,真个寻来了?”
  黑影中,夫妻俩全都欠身爬起,抄起了兵刃。预备应变。猝然间听见门扇外有弹指声,一连三下,跟着听出铁莲子悄声嘱道:“青儿,仲英留神!”柳叶青忙低低叫了一声:“爹爹!”已不闻回答,又叫了一声,仍不闻回答。玉幡杆杨华忙说:“莫非那话儿已经到了,岳父迎出去了?”柳叶青道:“大概是的。华哥,别动,等我去看看。”
  柳叶青是睡在床里的,正要从杨华身上跳下床去,杨华先一步早下了地。夫妻俩立刻抢奔屋门。这时候听见店外不远处,也有了野犬吠声。两人赶紧戒备,先扑到外间门一摸闩,门闩未拔,立刻折奔东暗间。东暗间床上,已然没了人。一扇窗户已经轻启,铁莲子柳兆鸿已经悄悄地穿窗出去了。玉幡杆杨华诧异道:“唔,岳父走的恁快?”柳叶青扑哧一笑,低声说:“爹爹时常来这一手,你觉着新鲜么?快把你的弹弓预备好了,留在这里看摊。如有人影扑来,只不出声,你就开弓打,现在我先寻出去看。”说时一纵身,嗖的跃上东间窗台,一手按剑,一手把窗扇轻轻一推,果然窗扇缝早已划开了。借这一推之力,柳叶青把窗扇往外一掀;身形飞起,野鸟投林式,唰的跃出窗外,身到院中。身手十分矫捷,宛如轻絮随风,尤其是掀起来的那扇窗,当身子投出时,竟能回手轻轻放下窗框,不便发出大响来,这一招杨华就决计做不到。
  杨华亲睹爱妻轻功这么好,真是又欢喜又惭愧。他倒也能够穿窗外跃,却免不了弄出响动来。爱妻本教他留守,他自然不肯,急转身扑奔房门,轻轻拔闩,到底也跟了出去。
  玉幡杆杨华蹑足跳出房间,顺手掩了屋门,再寻爱妻柳叶青,已然跃上东边店墙,又跳上东排房顶。杨华连忙跟踪缀上,跳上了西边店墙,再跳上西排房顶。柳叶青正在房脊上向四面张望,扭头看见丈夫,忙向他连打手势。紧跟着一伏腰,如箭脱弦,由这房跳到那房,由那房跳到那墙,再一跳,跳出店外,身落在店后街巷上。杨华不顾一切,背弹弓,跨弹囊,手挥豹尾鞭,也如飞地追踪爱妻,跳到店房后巷。
  柳叶青顿足摇手,似乎不悦。杨华不听拦阻,直追过去。柳叶青一指对巷,忙向杨华一再挥手,立刻驰出后巷去了。她的意思,是不教杨华出来;既已出来,夫妻俩就应分途兜寻,不该两口子挤走一条道。玉幡杆杨华爱恋妻子过甚,竟不依她的指挥,到底跟追过来。当下夫妻俩一前一后,往店房迤西,循吠声追去。
  玉幡杆杨华跟追的是他妻子柳叶青;柳叶青追寻的却不是她父亲铁莲子,乃是在房顶上远远望见飞驰的两条人影和吠影的野犬。但等到夫妻俩扑出码头,来到田野,朦胧月影里,竟望见七八条人影,分为两拨;前一拨四五条人影,正奔向前途一带荒林;后一拨竟有三条人影,在后追逐。柳叶青大为惊疑,不禁振吭叫了一声;后面三条人影。竟有两个人似乎止步回头,但只略停了一停,依然追了下去。
  柳叶青到此不顾一切,拔剑奋步,急扑过去。玉幡杆杨华也不遑顾瞻,插鞭摘弓,先暴喊了一声,也奋力紧赶过去。
  在野犬吠影声中,杨、柳夫妻眼见前一拨人没入林中,后一拨人倏然止步,似乎紧守“逢林莫追”之戒,分三面绕勘了一遭。内中一个人影似要强行入林,被另一个人影拦住,第三个人影也站住了。杨、柳夫妻狠命地赶过去,柳叶青老远地就叫遭:“喂,喂,江东,江东!”
  “江东”二字便是柳氏父女的暗号,果然喊声才罢,后拨竟有一个人影,应声叫道:“青儿,你怎么也跟来了?不教你们出来,偏不听话,还不快返回去!”这正是铁莲子柳兆鸿的声口。
  铁莲子似乎深嫌杨、柳夫妇不听话,立催他们回去;又似怕来不及,竟丢下没入林中之敌不追,与那两条人影,一齐拨头奔回来。
  那同伴两条人影非别人,正是铜陵老武师骆翔麟,和他的门弟子钟凌奇。
  铁莲子柳兆鸿很急遽地往回跑,骆翔麟师徒也跟着往回跑。杨、柳夫妇愣在那里,要等柳老赶到问话。柳老且跑且挥手道:“你们还不快回店?”展眼间,柳、骆二老与钟凌奇连翩奔到,和杨、柳二人会在一起,如飞地齐往店里回走。不一刻到了店房后巷,铁莲子先登高一望,幸无伏敌;于是柳、骆二老指挥着大家,分别跳墙进院。
  杨、柳二人便要直入店房,柳老慌忙阻住。先四面一望,侧耳附窗听了听,内无异动;这才悄悄穿窗而入,把三间屋很快地履勘了一下。果在西暗间,发现一支甩箭,钉在窗棂上,连忙伸手拔下,摸了摸插入囊中,这才把大家开门延入。
  于是点亮了灯,让骆老师徒坐下,逊谢道:“老大哥,我真谢谢你!你真不放心我们,你真就没回去。”
  骆翔麟微微发喘,先就灯光满屋寻视,觉得略无可疑,且喘且笑道:“什么话呢,咱们老弟兄了,明明知道你这里还要有麻烦,我焉能袖手不管?”手指床上包裹,看着杨、柳夫妇,笑道:“你们两口子也追出去了,你们快看看吧,屋里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柳叶青一进屋,恰也巡视了一周,忙笑答道:“骆老伯,你的意思我明白,我这不是也正察看么?大概没有丢什么。”
  骆老睁大着眼,看着柳叶青,又看着杨华道:“一点东西也没丢么?”杨华重把包袱摸了摸,两口子一齐回答道:“大概没丢。”骆老又笑问道:“既然没丢东西。再看看多了什么东西没有?”
  玉幡杆杨华笑道:“闹贼只有丢东西的,怎么会多出东西来?”骆老摇头道:“不然,不然……”柳老扑哧地笑道:“骆老哥,真有你的,你就知道多出东西来了?”信手从囊内掏出那支甩箭。就灯下当众聚观。这不过是武林中寻常用的甩手箭罢了,却是箭尾甩头上系着一缕黄布条,布条上分明写着两行字:
  “宝物唯有德者能有之,能守之,
  其无德者必失之,且必危而不持。”
  柳叶青立刻锐声叫道:“好鸟!这一定是狮林观鸟儿们干的!”骆老笑着点了点头。
  钟凌奇问道:“这有什么意思?”
  铁莲子哂然说道:“什么意思,无非是摇惑人心,教我爷儿们受之不安罢了。……相好的,你们这一招,可做得小家子气了!”眼望窗外,冷然摇头。
  骆老闻言,也不禁摇了摇头,徐徐说道:“实在不高!”
  柳叶青、玉幡杆看了看二老的神情,转向钟凌奇道:“钟师兄,刚才退入林中的人,一定是狮林观那群鸟吧?”
  骆门弟子钟凌奇含笑不答,只看着师傅骆翔麟。骆翔麟便笑道:“青姑这么聪明的人,还用问么?”
  柳叶青怒道:“这可太难了,他们明着输了嘴,还了剑,又暗中算计人,又想盗剑夺剑么?”
  铁莲子挥手道:“你这傻丫头,总嘱咐你少说话,你偏爱多话,越多话,越显得你傻。”
  柳叶青道:“我怎么傻了?”
  铁莲子咳道:“你也想想,狮林观群鸟怎肯像你猜的,做这种不够江湖道义的呆事?人家不过暗中钉住了你们,不肯甘休罢了。人家决不会在此时此地,硬动手夺你们的剑。不过是一点不放松,把你们监视住了;你们走到哪里,他们一定追到哪里。你骆老伯不过怕他们万一不够朋友,在这铜陵地面弄出不光棍的事来。故此钉得他们很紧,他们并没做错事啊。”
  杨华忙道:“莫非刚才入林的人,并不是狮林群鸟?”
  柳老笑道:“你们太死心眼儿,我简直告诉你们:那是几个幕面的人物,人家不想出面,只想暗钉。被你骆老伯防着了,他们刚来。骆老伯就迎上去,大声地将他们喝破。只说了一声:“我姓骆的在这里呢,朋友们闪面子。”他们就走开了。我也恰巧从店中追出来,紧跟着吆喝了几句;他们就答了腔说:“他们是来暗中保护寒光剑,怕那把剑被别人吃二魔,转盗了去,显得他们不够朋友。他们又说:担保我们一路平安,返回故乡;狮林观决无异图,只教我们自己以后要好好护持此剑。人家没肯露盘,我们追着往回请他们,他们当然不肯回来,刚才就是这么一档事情。”
  玉幡杆杨华听罢,皱眉说道:“如此说,我们后患方长!”
  钟凌奇插言道:“这恐怕难免!”
  柳叶青怒道:“我们是不怕空言威吓的。”
  柳、骆二老全都笑了。
  终于铁莲子父女翁婿,向骆、钟师徒谢而又谢,骆老旋即告辞,携徒回转铜官村。铁莲子和婿女,一夜晚景无话,次日带着那把青镝寒光剑,傲然地踏上归途。虽然一路上免不了风声鹤唳,小有波折,到底戒备森严,安然离皖,回转到江东。
  狮林群鸟似乎并没有暗追来夺剑或盗剑。
  铁莲子竟携婿女,先到达南京江宁城。却不拜客访友,悄悄地逛了逛南朝金粉秦淮河,夫子庙。寻到一家刀剑店,按照寒光剑的长短款式,配换了剑柄、剑鞘。又仿照寒光剑的长短款式,另配了三把剑,尺寸、装饰和其剑一样。这便有了同一款式的真伪四把剑了。然后父女翁婿三人才坐江船,回转镇江。
  一到镇江,把一柄绿鲨鞘金什件的青镝寒光剑,挂在铁莲子精舍的壁上;把另一柄绿鲨鞘金什件的青镝寒光剑,挂在杨、柳夫妇新婚所住的小楼卧室的对窗壁上。真伪四剑,挂出来两柄,其余两柄也似乎什袭珍藏地收起来,放在箱笼。
  杨、柳夫妻欣得奇宝,争回面子,可是精神上到底惴惴不宁,整天地提防对头前来明夺暗盗。可是越不放心,偏没事;越没事,偏越挂心。
  这时候柳叶青忽又患了病,吞酸,呕吐,腿肿,渐渐有了孕象。按俗例,新媳妇临盆,断不能生产在母家。杨华拿出了做丈夫的身份,叫新娘子赶紧跟他回转河南省永城县杨宅。柳叶青好比丑媳妇一般,竟怕见公婆,不愿回转夫家;却在大道理上,太说不过去。两口子哓哓地争辩了好几天,杨华急了,向岳父说,又向居停主人鲁师兄夫妇说:经这几人促劝,柳叶青也没法了。终于定规克日坐暖轿。送怀孕新妇还家。
  铁莲子因为女儿岁数大些,又是头胎,很不放心。杨华却已在故乡,给鳏居的岳父预备了养静的精舍,是一个小跨院,比鲁宅精舍还格局。铁莲子爱女及婿,早先本有就养婿家之约,到此欣然答应同行;却要自立门户,不愿倚婿奉养,做外老太爷。杨华连忙答应了,这可难坏了依人篱下的落难小姐李映霞。现在在名义上,她算是柳老的义女;柳老要就养婿女,移居河南;自己是跟了去,不跟了去呢?跟了去,柳叶青是她的情敌,今后将永在情敌眉眼下讨生活,其滋味既苦且酸。不跟去,独留镇江鲁宅,和鲁府上漠无瓜葛,自己成了客中客,更无味,且难安。自己依人篱下,宛转由人,又不好意思表示什么;只轻描淡写,向鲁大娘子说了说自己的难处。又向义父铁莲子问了问:自己当何去何从;欲投尼庵,免累他人的话,又不觉来到唇边了。
  其实不用李映霞请问,这两天铁莲子正跟大弟子鲁镇雄,从长核计着呢。鲁镇雄知道师妹柳叶青的脾气,自己若收留李映霞,师妹必然起疑,因此力劝师傅铁莲子把李映霞也带走。他说:“师妹已婚,师傅身边无人服侍,有这位李映霞姑娘做你老养女,再好不过。”
  铁莲子又悄悄问女婿杨华,杨华恐涉瓜田李下之嫌,不敢表示意见,只说:“把李小姐留在鲁宅也好,带到舍下,跟义父同居也好,家母决没有说的。只不过怕师妹犯小性。”末后又说:“岳父酌量着安插李小姐就是了,小婿毫无成见。”
  铁莲子又秘密和爱女商量,柳叶青说:“我还没有跟婆母见面呢。这番回去庙见,又请了您去,您既是跟着亲女儿住亲戚,又带着个干女儿,您想合适么?他们杨家愿意么?”铁莲子笑道:“这一层我也想到了,但我绝不是带着干女儿,去到亲女儿婆家住闲吃蹭饭,我只不过找他们杨家借房子,自立门户。我不是住亲戚啊,我就带着个干女儿乃至于带几个徒子、徒孙,他们也管不着我。倒是姑奶奶你,我得先向你定夺好了。”
  说得柳叶青先红了脸,重重吁了口气道:“你老别跟我定夺,您想怎么着,您就怎么着,我可不敢拦您。”
  铁莲子柳兆鸿已听出女儿不悦,笑了笑说道:“干脆咱爹俩一句话定规吧。我的意思,是要把李映霞带在身边,由我看着她;连你女婿也算上,都算在我眼皮底下了。我就是这个打算,我这打算完全为了你跟你女婿两口子的美满姻缘起见。傻孩子,我不是为了外人!若是你一定不愿意跟不愿见面的人在一块儿,那就把李小姐丢在镇江。不过,我总想男人们的腿长,女人们的心窄,我愿意永远看住了李小姐,直等到给她找了人家以后,我才松手,我这是完全替你设想。”
  柳叶青越发地红了脸,她父亲的深谋私虑,她是早已明白的了,她还是不以为然。此刻低头想了一回,决然说道:“我就依着爹爹,您要把李映霞带到身边,携到永城,您觉着这么办好,一定是好。只有一样,您可得写保票,万一他跟她糊弄到一块儿,您可得赔我!”
  铁莲子哈哈大笑道:“我赔你,我一定赔你!你也不看看你丈夫对你的情意如何,你也不管李小姐是个很有身份的大家闺秀,你就这么信口胡猜。我告诉你,你到了婆婆家,千万不要随便乱说了,千万要谨守闺训,听婆母的话。你们两口子跟李映霞这段事,总不要教你婆婆晓得才好。”
  柳叶青听了,又有点不以为然。
  铁莲子双眸看定女儿,很严重地说:“你千万不许犯傻。你要把李小姐这件事,教你婆家晓得了。第一,要看不起你这新娘子吃醋;第二,也要看不起你丈夫年轻没把持;第三,也要看不起李小姐这个落难的知府千金。我告诉你,说破了,跟你三人全有害;你自己可要估量估量。”
  柳叶青噘嘴道:“那可没准儿,不论什么事,我就是不会瞒着人,我也不会扯谎。他到了家,若是欺负我,背着我跟李映霞捣鬼,我就许一气,把他们那堆泥全给抖搂出来。只要他不跟她勾搭,我就饶了他和她。”
  总而言之,柳叶青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情敌李映霞,依然有着很大的戒心。她唯恐自己一到婆家,婆母立起家规来,把自己管束住;自己丈夫就许由着性儿,凑了李映霞去,私叙旧情。她却忘了她父亲铁莲子是何如人,岂容爱婿跟李映霞重温情梦?柳叶青实在是太过虑了。
  并且她也太小觑了李映霞小姐。李映霞惨遭灭门之祸,此刻依人篱下,忏情埋恨,早存死志,一心只想为父母的沉冤,挣扎求活。她只想从铁莲子这里,求得报仇的门径!她早没有余情,来跟玉幡杆苦恋,来和柳叶青争欢了。
  当下,铁莲子跟爱女、爱婿二人商定了携带李映霞,同返永城之计。赶着预备了几天,首由玉幡杆杨华先发了一封家信,次由柳门大师兄鲁镇雄代雇江船;打算由镇江码头渡江,循运河北上,直达淮安府。再穿过洪泽湖,西行入皖,溯五河,逆流斜上,便可一径到达豫西永城。便在鲁府上摆了饯别筵,跟着雇好了轿,又备好了几匹马,怀孕的江东女侠柳叶青和孤踪暂寄的李映霞小姐,辞别了鲁府女眷,一同上了轿。铁莲子柳兆鸿、玉幡杆杨华,各骑一匹马,柳门徒孙白鹤郑捷,上马送行。柳门大弟子鲁镇雄,和他父亲鲁松乔,也亲送到镇江码头。在江边叮咛了珍重便分别了。铁莲子一行登上江舟,起碇出港,先奔淮安城。
  船走了些日子,平安无事。柳叶青向不晕船,这番怀孕便有点不舒服。这一天刚要穿渡洪泽湖,突遇大风,船颠簸得十分厉害,柳叶青竞呕吐不已。铁莲子和玉幡杆恐她伤了胎气,忙吩咐船家,暂不入湖,拢舟泊岸,要投店暂歇一两天,等风息了再走。柳叶青强支着说:“不要紧!”铁莲子不肯依着她,竟命郑捷雇来小轿,由李映霞挽着柳叶青的手,徐徐离船上了轿。
  柳叶青和李映霞直入店院,刚刚下轿;突然看见一个客人正要出店,和李映霞走了个对脸,竟面露诧异,站住不走了。李映霞觉得这客人直眼看人,甚为无礼,不由得低下头来;又偷眼一瞥,竟拖着柳叶青,紧走了几步,进入店房。似乎听见那客人在背后,发出唔的一声疑讶。
  这一声却惊动了女侠柳叶青,手扶李映霞,抬眼一看:这个客人竟生得长身玉立,比玉幡杆杨华不差什么。白面修眉,细腰阔肩,气度英挺;尤其是双瞳闪闪,似非常人。柳叶青立住脚,扭着头,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个客人竟也调转身子,把柳叶青盯了一眼。可是这人最后的眼光依然落到李映霞身上,瞅而又瞅,由头上盯到脚下;竟站在店院,忘记举步了。柳叶青觉得奇怪,再看李映霞;面露惊惧之容,很慌张地独自跑进屋内。柳叶青越发诧异,竟站在店房门口,看了看这个人,又再看李映霞。

相关热词搜索:毒砂掌

下一章:第十七章 狭路惊逢玉虎

上一章:第十五章 铁莲子双头换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