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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寻仇人复被人寻仇
2025-07-08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雨夜中一场混战,打到末后,才知是熟人。弹指神通华雨苍、铁莲子柳兆鸿,慌忙扑奔这边劝架;梁公直、多臂石振英紧随在后。华吟虹、柳叶青两个女侠,还在挥剑对砍。杨华捧着半边脸。在旁张望。陈元照被捆在林边,喘怒不出声。华老柳老大声的呼唤,一个叫:“虹儿别打了,那不是外人,那是你柳姐姐!”一个叫:“青儿别打了,那不是外人,那是你华姐姐!”黑影中一阵乱喊,都是自己人,不许再打。
  于是抟砂女侠华吟虹,收剑往开处一跳,急叫道:“是爹爹么,您快来,糟啦,您的徒孙陈元照那个孩子,教人家捆上了。也许这时候给宰啦!”
  江东女侠柳叶青,也收剑往开处一跳,急叫道:“是爹爹么?您快来,了不得啦,您女婿教人家拿五毒砂给打伤了,坏啦,您快来吧。”
  铁莲子柳兆鸿听这一呼,不禁大惊道:“哎呀!仲英,仲英,你真是受了五毒砂的伤了么?”
  那弹指神通华雨苍听这一呼,可也吃了一惊。陈元照被捆挨宰,他不甚理会,倒是他的女儿使用毒砂,使得他十分震怒地叫道:“虹儿,虹儿,你又使五毒砂了么?你怎么把你柳大爷的门婿给伤了!”急急向柳兆鸿道歉道:“柳老哥,您息怒,您别着急,……虹儿好丫头,你又胡来了!我问你,你把人打伤哪里了?喂,这位小友,你是什么地方受了毒砂?”
  玉幡杆杨华扪着半边腮,在那边呻吟道:“这里,这里。”柳叶青走过来,气哼哼地叫道:“我们仲英是教她……”说时手指着华吟虹的影子道:“教她打伤了脸,伤很重,毒很大,一过对时,就不能活。您是哪位,您能给调治么?您是华雨苍华伯父么?”
  弹指神通华雨苍很动怒,不准使毒砂,而女儿不听话,这一回可不能轻饶了。然而抟砂女侠华吟虹一点也不怕,反而倒打一耙,反控对方道:“爹爹,您不要尽听他们的谎话,伤很不要紧,您快教他们把您的徒孙放了吧,他现在还是教他们给捆着呢,是他们先行凶,把您徒孙陈元照无缘无故毁了,您可知道。”
  两位女侠全向自己的父亲控告“老婆状”,两位做父亲的,态度却不一样。谁是谁非,弹指神通华雨苍是一点也摸不清;铁莲子是有点护犊的,女婿受了五毒砂的打击,实教他动心。弹指神通还不住地问:“怎的,怎的?”铁莲子却很慌张地问杨华:“仲英,你过来,伤在哪里,重不重?”又向弹指神通说道:“老哥,五毒砂,这可了不得,你快给他看看吧。”多臂石振英关心着他的义子,在旁又催促说:“我那个义子陈元照,到底捆在哪里了?劳你们大驾,先把他放了!”
  铁莲子柳兆鸿正是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凑到女婿玉幡杆杨华面前,从身上取出火折来,急急验看伤痕。又把杨华扯到弹指神通面前,教他快给救疗,口中说:“我们是老朋友,谁是谁非先不问,老哥,你这独门毒药,可毁人不浅,你快给治治吧。你老哥快把解药拿出来吧!”
  老实说,铁莲子一听爱婿负伤,方寸大乱,对于华氏父女,很有些不满意了。尤其是眼见华老不忙着给受害人治伤救命,反而瞪着眼申斥女儿,责备女儿为何滥用毒砂,这真是有点轻重倒置,缓不济急。
  偏偏抟砂女侠华吟虹,也抱着恶作剧的心,故意和父亲争辩。父亲责备她为何滥用毒砂,她就说:“这位柳伯父的门婿、爱女,两个人打我一个,又是弹弓,又是宝剑,逼人太甚。一个仗剑迫近来刺击我,一个开弓从远处打击我,不问青红皂白,硬要把女儿治死才解恨。女儿绝没有先惹他们,是他们先下毒手,是他们先把您的徒孙毁倒,生生捆上;次后又两人一齐上来,跟女儿动手,女儿没法子,才用铁砂子护身。”她说到这里,偏偏咽住,不往下说实话。
  华老越发惶惑,越发愤怒,把女儿叫到面前,厉声指斥她。柳老把女婿领过来,求着华老火速疗毒。华老不立刻接茬儿,还是向女儿追究滥用毒砂的责任。这一来,把柳老和杨华,尤其把柳叶青都怄急了。
  那一边,多臂石振英也正在起火。他想:“谁对谁不对,回头再讲,有何不可?就是治伤,也可以缓一步,回店再办;难道就在这雨夜露天地,刮肉疗毒不成?眼前却有自己的一个义子兼师侄的陈元照,被柳氏父女翁婿擒获捆藏起来,彼此既是熟人,第一步应该立刻把人先给放了,才是正事。为什么哓哓的争是非,索解药,验伤痕,闹得这么凶?究竟争论很耗时,疗毒也费事,非比释放被捆的,一伸手就办了;怎么柳氏父女倒丢在脑后,不给提前办呢?”
  多臂石振英真急了,上前一步,挡住铁莲子和玉幡杆,吃吃地叫道:“柳老前辈,这位仁兄,我求你一件事。我们的陈元照那个孩子,你们给捆在哪里去了?你们二位指示给我,我自己去释放他去吧。”
  杨华正摸着脸,柳老正一手拉着杨华,一手拉着华雨苍的手臂,两个女侠柳叶青和华吟虹,也都站在父亲的身旁,正轻轻地发话,吸吸地抬杠。多臂石振英挤过来,夹在几个人中间,硬来拖拉柳杨翁婿。倒把局外人梁公直闹得忍俊不禁,忙过来解围说道:“柳老哥,和这位仁兄,到底把陈元照捆在哪里了?”
  铁莲子柳兆鸿并没看见,玉幡杆杨华正要告诉石振英,柳叶青震开银铃似的声音,说道:“原来那个小伙子,是您的徒孙,您的义子呀,这可好,他无缘无故,贼眉鼠眼,膘了我们一道,而且还拿我们两口子当贼瞧。我不客气,把他捉住了,捆起来了,正要审问他,你们几位就来了。您先别着急……”这句话专冲着石振英说:“我这就领您去,把他先放开。不过有一节,您得考问考问他。到底为的什么,死钉住我们两口子不放?尤其可恨的是,他专盯着我一个女人,我们夫妻睡在店房,他又挖窗眼偷瞧!?”
  柳叶青一张利口,把个陈元照形容得卑鄙不堪。多臂石振英听了。干噎气,不敢辩答;在未问过陈元照之前,只得含糊道歉道:“劳您驾,请您先把他放了,我一定要考问他,惩治他,而且一定要严厉地惩治他。究竟您把他捆在什么地方了?请你费心,先告诉我吧。”
  玉幡杆杨华就要领石振英,去给陈元照解缚;柳叶青忙道:“你中了毒,你别动弹了,我不会领他们去么?……来,你们跟我来。那不是,就捆在那边,林子旁边,大树底下,坑里头,仰巴脚躺着呢。我们只捆住他的手脚,没有堵他的嘴;你只一叫,他自然会应声……”
  但是多臂石振英奔过来时,早已绕着林子,连唤带寻,搜了一遍,却是并没人应声,也没发现被捆的人。
  柳叶青气哼哼地说了几句话,拔脚就走。一边走,一边还是喃喃地说道:“解救你们的人要紧,给我们中毒的人治伤,就不慌不忙,这是哪里的事!没告诉你们说,就在树底下,坑里头,好好地仰巴脚躺着呢。又没有伤他一根毫毛,倒这么忙?岂不知你们一喊,他就会答应;一答应,岂不就找着了,干什么非教人领着?……咦,可是的,人哪里去了?”
  柳叶青絮絮的口发怨言,多臂石振英很受窘,可是低头随行,再不敢多话了。他深深领略这些女侠客们太好挑眼,少说一句话,少被挑一句话的毛病。当下石振英随柳叶青,双双寻到树下坑边,细搜不见,连叫不答,人不知哪里去了。
  柳叶青很惊疑地说:“你们早把人给解救走了吧?”把火折一晃,就火光寻照。“你瞧,这不是捆人的绳子,腰带,全在这里呢。”陈元照却没影了。还有陈元照的一对与字银光夺,被柳叶青斜插在树杈上,忙过去一找,银光夺也没有了。柳叶青皱了眉,对石振英说:“你们的人救走了,连兵刃一块儿拿走了。你看这树,这不是插双夺,刺破的窟窿。”
  多臂石振英,借着火折子的光,验出树下坑边,确有人挣扎滚踏的泥迹,那遗在地上的绳子腰带,竟不像是解开的,好像是被擒的人自己弄断的。莫非陈元照自己挣断了绳索,拿去双夺,自行逃走了不成?忙振吭再叫了几声,重又走出去,绕围叫了几声,仍无应声。忙回到坑边,把自己的火折晃亮,就原捆处,复查脚迹,道:“哦,陈元照大概是落荒逃走了。但是,他是什么时候逃走的呢?”稍一推算,想必是华、柳二老双方相认的时候,杨、柳已经停手不与抟砂女侠再打,大家正在说话,陈元照就乘机挣开了绑,悄悄溜走了。年轻的人担不住挫败;想是他深以被擒为愧,故此避去。但是,他逃到何处去了呢?这又是一个麻烦了。石振英仍然围着黑林,寻出多远,喊了半晌。柳叶青却等不及了,说:“你慢慢地喊吧,慢慢地寻吧,我却失陪了。”她噌噌噌,连连跳跃,回到华、柳二老面前。坚请父亲铁莲子,转烦老伯华风楼,立刻给丈夫杨华疗毒治伤。愤愤之态,悻悻之声,毫不掩饰,冲华氏父女施展出来。铁莲子柳兆鸿当然也很着急。毒蒺藜,五毒砂,都是武林中禁用的暗器。剧贼违例私用,或不足深责;若是堂堂武林名家,一派领袖,纵容自己的儿女随便滥用,也未免为江湖所不齿。因此他一面恳求华老给自己女婿治伤,一面也轻描淡写,说出不以为然的话来,暗暗责备抟砂女侠。铁莲子柳兆鸿笑着说:“青儿,你忙什么,嚷什么?你华姐姐用毒砂伤了你女婿,你华伯父还能坐视不管么?当然要给你女婿疗毒治伤的,不过法子稍为歹毒一点罢了。想不到一别多年,华姑娘居然干父之蛊,也会使用五毒砂了?真是将门出虎女,可羡可爱。但不知贤侄女经你手下,用五毒砂,伤了多少江湖人物了?”又接着说:“仲英过来,快见过你华伯父。风楼老哥,这是小弟的门婿。他叫玉幡杆杨华,是游击将军杨大经之子,小女和他成婚不到半年。想不到在此地,和老哥父女相逢,更想不到,他们年轻人又互相冲突起来,而且使用起五毒砂了?仲英你过来,让我瞧瞧,让华伯父瞧瞧,到底你挨了多少粒五毒砂?这多时伤处觉得怎么样了?”
  玉幡杆杨华走上前去,施一礼,叫了一声:“华老前辈,前次多承你老人家不屑教诲的教诲,一别经年,我至今感念不忘。今天又有奇缘,得以重逢贤父女,既承令爱投砂见教,现在又劳动老前辈妙手回春,要给我疗毒救命,我在下跟老前辈太有缘了!”
  果然铁莲子父女翁婿的怨言讽语,激得风楼老人十分震怒。可是抟砂女侠十分有把握。非常沉住气。黑影中,她父亲凝眸望着杨华,转面呵斥她不遵诫谕;她悄悄掏出火折子,一晃火折子,高举火折子。于是火折子的光,照着皓如冠玉的杨华的脸。脸上左腮历历打破了三块,铁砂子嵌在肉内,还没有摘取出来。伤处微微沁出鲜血,四周皮肤依然是肉色。
  而且玉幡杆杨华的举动,也没带出中毒的模样来。若是当真中了毒,此刻伤处要火辣辣地麻痒辣痛,片刻难忍,而且四周皮色必然变为青紫,必然流溢黄水。
  这么一验伤,弹指神通风楼老人华雨苍恍然大悟,抬起了头。抟砂女侠锐声叫道:“爹爹你老瞧,女儿犯了什么错啦?您别忘了人家是一面之词。柳姐姐她们两口了打我一个。知道是我,还盘问我,是冒牌不是?报了名,还打我!”抟砂女侠的话像连珠炮,滔滔不绝。华风楼哧的笑了,冲着那铁莲子柳兆鸿,指着抟砂女侠,笑骂道:“你这丫头,真可恶!你没有犯规,怎么你还闷着不言语?你柳伯父一个劲责备我,埋怨我,毒啊毒地闹,好像我家教不严,门规不紧,还有你柳姐姐,也急头暴脸的。还有这位杨壮士,记住当年那个碴,也在这里敲打我。三面被夹攻,真真受不住;丫头,你怎的还不说,这是没毒的铁砂子?”
  哦,没有毒的铁砂子,众人顿出于意外。
  三个火折子都晃亮,齐照着杨华的皓如冠玉的面孔,腮上三处伤口,仍嵌着小粒铁砂,但是没毒,要不了命。弹指神通华风楼,于黑影中环顾杨、柳夫妻和铁莲子。突然地仰面纵声大笑起来。
  杨、柳夫妻非常的惊喜,铁莲子柳兆鸿于惊喜中,感到非常的抱歉。只顾听片面的告状,自己一时疏忽,没有验看明白,便向老朋友大大发作了这么不中听的怨言,可真是驷不及舌,咽不回来了。
  弹指神通华风楼流露出揶揄的样子,向铁莲子说:“原来这位杨兄,真是令坦,这可对不住,前年我不晓得,得罪过他。现在还好,没有中毒;虽然没中毒,可是挺好挺好的脸儿,受了三块伤,玉雪留痕,深觉抱歉!青侄女别恼,我会治,保管教他痊愈如初,脸上不会留半点疤痕。虹儿丫头真是手欠打,你真个破了杨世兄的相,我岂不落一辈子的褒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有点恶作剧了。
  铁莲子这个跟头,栽得可不算轻。可是他和华雨苍是老朋友,他也哈哈地笑起来,说道:“华老哥,我是担不起儿女的埋怨,我这小婿既承令爱手下留情,我先谢谢你们爷儿俩。”转面冲着华吟虹,深深作了个揖,好像开玩笑道:“虹侄女,多谢你积德行好。我真佩服你,你把我老头子耍笑个不轻。可是虹侄女,你既然没有五毒砂,你怎么到了不说实话,反而吓我小女小婿呢?虹侄女,你也太够厉害了。青丫头:你看看你虹姐姐,岁数比你估摸还小,心眼儿比你诡多了,你简直是瞎狍子,只知瞎嚷嚷。”不等华吟虹答说,又转拉着华雨苍的手,说道:“老哥,我再给你施个礼吧,既然不是五毒砂,小婿死不了,小女也不会守寡了,我真是感激极了。可是他脸上这三粒铁砂子,就是没毒,嵌在肉里,也不会好受。老哥,我还得烦你妙手回春,现在就给他治一治,成不成,只要不落伤疤,破不了五官,我教他两口子给你们爷儿俩磕一个……”华雨苍忙笑着截住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立刻就动手。老哥,你不用责备我了,他们年轻人做出没道理的事,我来赔罪。可是老大哥,你亲身在场,你怎么也不拦一拦他们?”
  这话茬儿来得厉害,柳叶青抢着要替父亲答话,铁莲子早哈哈一笑道:“我拦谁呀!你老哥的徒孙,那个陈什么,一死儿盯小女的梢。您的令爱一见面,唰唰唰,就是好几剑,一个劲儿要宰我。还有这位石大哥,好厉害的刀法,好厉害的暗器,一阵暗器雨,把我铁莲子打去了五百年的道行。你老哥倒埋怨我不拦,好么,我爷们静等着挨宰吧。你们华家门老一代,小一代,三辈的英雄都当我们是贼,说是什么峨眉走狗?我爷们不是峨眉走狗呀。峨眉七雄在西川威震一时,横行霸道,我老柳更不济,也不会大远地跑来,给他们当走狗呀。”说的话像爆豆,华雨苍要回答,铁莲子柳兆鸿不让他再开口,扯住袖子道:“老哥,还是那话,我这小婿脸上还嵌着铁砂子呢。走吧,找个地方,你给开刀,挖了出来,咱哥儿俩再慢慢地嚼。你们老少三辈大概是跟峨眉七雄有过节,是不是?可是我听说近十年来,你在山阳悬壶问世,大卖伤科药,是怎的千里迢迢,又跑到江南来呢?”
  华雨苍皱眉微笑,向多臂石振英说:“我们莫如先回店吧。”石振英道:“可是陈元照这孩子跑没了影,到底是他自己挣断了绑绳,还是出了别的岔头,教人悬着心。师叔和师妹,请陪柳老前辈先行一步,我还是找找他去。”芜湖梁公直因见柳、华二老哓哓斗口,自己没有插上话去,觉得没有意思。似乎铁莲子没把他看到眼里似的,他就向石振英说:“石仁兄,我陪你去找陈元照,华老前辈可以陪着朋友,先走一步。”
  华雨苍道:“分头办事也好,不过这一来,又劳动梁仁兄人。我先回店,给杨世兄治伤。石贤侄,你就同公直兄去寻人;寻着了陈元照,赶快回店。我已经把峨眉七雄潜藏地点掏着了,想不到陈元照这孩子胡闯瞎访,竟撞到这里来,把小女也牵引到这里来了。”石振英道:“若不是师妹追来,陈元照这孩子更不知要吃多大亏呢。等着我找着了他,我得好好捶他一顿。年轻轻任什么不懂,一味逞能,估摸差一点教这位江东女侠两口子给活宰了。”杨华忙道歉道:“实在是对不住,我们若知道他是自己人,决不跟他动手了。”柳叶青也笑道:“早知是他,我就让他盯梢,我也不会着恼的呀。”梁公直道:“不知者不怪罪,再不要提这一节了。振英兄,我们找他去吧。”
  就在黑林边,几个人分散开了。梁、石二人嘘唇作响,围着镇甸,寻找这初出茅庐,斗败愧走的陈元照。华、柳二老各率儿女,踏着雨后的泥路,径返荻港镇内。他们两方住在两家店内,却是华老住的大来客栈,比较远些;奔大来栈,须先经过柳老住的那安远客店。这时天尚未明,一行人恰走过安远客店,柳兆鸿便邀华雨苍父女进店。华雨苍笑道:“小弟理应进店,拜见老哥;可是我的刀儿剪儿,治伤的药膏,全在那店里呢。老哥,还是请你贤冰玉屈驾,到大来栈坐坐吧。这可是小弟无礼了!”铁莲子柳兆鸿微微笑道:“我们就去登门就诊,我知道老哥是不出诊的。”两个全笑了。
  弹指神通华雨苍在前引路,与铁莲子并肩偕行。江东女侠柳叶青,这时候晓得丈夫没中砂毒,心才安定。拉住抟砂女侠华吟虹的胳臂,姊姊妹妹的叫着,很透亲热,收拾起刚才拼命敌对的气儿,欢然说起旧话。抟砂女侠也消了火,两个人你问我,我问你,一团和气,有说有笑。这个说:“姐姐出这远门,是为什么事?”那个问:“黑更半夜,姐姐追的是谁?”柳叶青一向口没遮拦,东一句,西一句乱扯。既然自己有了如意郎君,她就忍不住问抟砂女侠:“姐姐今年二十了吧?可是的,有了姐夫没有?”好像她有丈夫,别人也应该有。抟砂女侠华吟虹红了脸,闭口不答。玉幡杆杨华一个人,在后面走,脸上丝丝辣辣地疼;黑影中听出抟砂女侠不悦,忙挨上前,扯了柳叶青一下,教她说话检点。柳叶青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笑了。抟砂女侠半晌才说:“姐姐还是这么天真,疯疯失失的,跟小时一样。”
  可是抟砂女侠华吟虹,这一回出门,真是随着父亲华风楼,去到江南相婿去的。她当然不肯说,她和江东女侠柳叶青截然不同;虽然有一身功夫,平素谨守闺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一次破例远行,偏偏行经鲁港,赶上了峨眉七雄纠众寻仇,到鲁港福元巷,已经谢世的名镖头飞刀谈五家,登门示武,欺凌孀孤。华风楼率女儿华吟虹和掌门弟子段鹏年,行经此地,恰逢其事;为了排难救危,义不容辞,就慷慨拔剑了。
  飞刀谈五名叫谈炳元,去世有年,长子也已早死。次子习文弃武,现时是秀才,手无缚鸡之力;为人虽然胆大,御侮实在无能。孙儿又都幼小,全身保命,尚在不行。一旦旧仇登门叫詈,要求决斗;谈家门空虚无人,很是危迫的了。幸而谈镖头的长媳倪凤姑,却是庐州名武师倪法章的女儿,年轻时曾练技击。但以谈门家妇,孀居抚孤,早把当年武功丢开了。目下突逢家难,她万分无奈,情知仇人钉住了,弃家逃亡,必走不开。况且出走也不是了局;她便把文弱的小叔,幼稚的子侄,都潜藏起来。当年谈五走镖各地,想到这种行业,是刀尖子生涯,免不了有意无意中,结怨绿林;故此谈五暗将自己住宅,修下地室隧道,以防无耻的仇敌,打不过自己本人,潜来暗算自己的家小。谈五的预备布置,居然在身殁十数年后用着了。然而地室隧道,仅足以片刻之间,暂救危急,终不能渡过大难。仇人蜂拥而至,倪凤姑自觉独力难支大厦;幸有老仆是镖局旧人,她便秘密遣发奴仆,四出求救。
  谈家的前后门,已被峨眉七雄暗中监视,一出一入逃不开仇人的眼光。这时候,谈五的秘密地道可就有了大用。谈家本宅的左邻,和后门对巷邻院,都是谈家的房屋,都潜通着地道,连房客都不晓得,四邻和鲁港居民更说不上来了。以此逃出仇人的监视,求救的人得以悄穿地道,绕出隔巷。
  求救的人虽已遣出,犹恐缓不济急。仇人既到,断不会久耗时候,容你邀援。幸而峨眉七雄也是西川有名的人物,此来是大举登门挑斗复仇;并不想骤施暗杀,还要说出前仇,以泄积怨。他们将这行刺放火,留为第二步,万一谈家人头很硬,自己经十多年的准备,仍然斗不过谈家遗胄,那时他们就不管江湖耻笑,有什么法,施什么法了。他们以礼索斗,给谈家三天限,他们很有点江湖正气了。可是谈家勾兵求救,依然赶不上。谈门家妇倪凤姑可就没有办法,决计豁出了自己一个人的性命,督同现在家中执役的镖行旧人,和仇人硬拼。她的小叔曾出主意,要去报官,倪凤姑连忙拦住。仇人已下了警告:“倘敢惊动官面,那就不客气,一定暗中放火,烧杀你们全家。”
  这时候可就赶巧了,弹指神通华雨苍,率爱女华吟虹,爱徒段鹏年路过芜湖。
  弹指神通华雨苍,和飞刀谈五,旧有姻亲,当然不能袖手。立刻先遣爱女抟砂女侠华吟虹,和谈大奶奶倪凤姑见了面。问明原委,立即拔刀;抟砂女侠和倪凤姑,慌忙搭伴坐轿,于白昼回转鲁港福元巷谈家本宅。华雨苍与弟子段鹏年,也来到鲁港,耗到天暗,从福元巷隔巷,穿地道,潜入谈宅。
  这一夜,果然展开了决斗。峨眉群雄挡不住段鹏年的梅花神针和抟砂女侠的五毒神砂,被打得水流花落。峨眉群雄共来了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夫妇,乔健生、乔健才弟兄和巴允泰、康海、快手卢登等七八个人。康海是寻仇的正对头,他的父亲死在飞刀谈五的刀下。巴允泰是寻仇的主动人,他在峨眉七雄中,名列第二;这一回来到鲁港,是他化装为卖野药的郎中,向谈家登门挑衅,投铁弹子,打门匾示威。虎爪唐林和海棠花韩蓉,是他们邀出来的帮手。虎爪唐林是四川唐大娘的后代,海棠花韩蓉便是唐家门的儿媳。这唐大娘在四川,本以发卖毒蒺藜和苗疆的毒药起家。
  狮林三鸟的师尊南荒大侠一尘道人,就是在那老河口,被峨眉七雄暗算死的。由海棠花韩蓉假装拒奸贞妇,由她丈夫虎爪唐林假装采花贼,夫妇俩做出了强奸拒奸的假把戏,恶圈套,把仗义惩淫的一尘道人诱来。虎爪唐林假装采花遇阻,含愤行凶,踢后窗逃走;一尘挥剑急迫,海棠花韩蓉假装良家妇,拒奸负伤,躺在床上打滚,乘着一尘冷不防,用毒蒺藜,猝施暗算,把一尘打伤。又以缠战的法子,峨眉七雄齐下手,围攻一尘,不容一尘道长逃回店房,救疗伤处。这一来,生生把一个威镇南荒,不可一世的大侠暗算死了。虽经杨华陌路援手,一再施救,到底因峨眉七雄的法子太毒辣,一尘竟因毒发,惨毙于老河口客店中。现在狮林三鸟,已然蜂拥出来,为师复仇,正满处搜寻峨眉七雄的下落。
  峨眉七雄和一尘道长结怨,归根究底,还是为了飞刀谈五。差不多二十年前,峨眉七雄和飞刀谈五,因闯镖道,夺路成仇。两次械斗,峨眉落败。末后他们大举把谈五围困起来,眼看谈五寡不敌众,势将血溅荒林;突然之间,一尘道人游侠路过。赶到围阵中,向双方询问情由,判断曲直,强劝他们息争。峨眉七雄全不心服,一尘道人拔剑劝架,以武力弭争,和峨眉打起来。峨眉七雄不是南荒大侠的对手,结果吃了大亏,丢了面子,被江湖人所笑。
  峨眉七雄不甘心受这挫辱,大家卧薪尝胆,矢志报怨。于是,狭路相逢,既将一尘道人,用阴谋毒杀了,他们这才赶到鲁港来。再找寻罪魁祸首的飞刀谈五。谈五已死,他们自然而然,“打孽”不休,要找到谈五的子孙后嗣了。
  不想谈门长媳竟把名震晋陕的山阳医隐华风楼父女勾来,一场决斗,反被抟砂女侠一口五凤剑,数把五毒砂,打得他们焦头烂额。更有三个人受了不治的重伤,经唐林夫妻急忙设法疗治,不料药不对症,病情愈形危急。
  虎爪唐林夫妻原也会打毒药暗器的,并且他们的毒蒺藜,和弹指神通华风楼的五毒砂,追溯渊源,又是同出于川边云贵苗疆的野人,用以射猎猛兽的毒药。这种毒药力量很大,原药方先后落到西川唐大嫂和山阳华风楼手内。唐家就使用原方,配制毒药镖和毒蒺藜等暗器,专卖给江湖人物;另有解药,也都是卖药不卖方,唐大嫂由此发了财。华风楼既懂得医道,却将这苗疆原方,大加增减,掺上了别的药,又针对这新方,自己另配制出新鲜的解药。故此华风楼的解药,能治疗唐家门的毒蒺藜;唐家门的解药,反不能很有效地救治五毒砂。抟砂女侠是个年轻的姑娘,当时被峨眉群雄环攻,她可就大施毒手,一下子,打伤了巴允泰、乔健生、乔健才三个人。
  这三个人败走之后,毒发呕吐,眼看不得了。唐林夫妻急忙下药,药既无效,他们夫妻俩赶紧地施用死中求活的法子,拿灼红的烙铁,给三个人火烙断毒;烧得伤处的肉直冒青烟,嗤嗤的作响,三个人疼死过去。峨眉群雄看得毛骨悚然,唐林夫妻满面是汗,正在掉着眼泪,仍给同伴恶治毒创。不料弹指神通华雨苍,登门找来了。峨眉群雄大骇大扰。又不料华雨苍这次到来,并不是追寻他们,再来决斗;也不是追寻他们,强迫他们滚蛋,离开鲁港。华老手托着五毒砂的解药,讲出大仁大义的话,说是起初不晓得众位和唐大嫂有渊源,现在既然知道,彼此都是道里的人,所以不肯拿毒砂相残害,“我是特来登门赠药”。然而话风中,透露出“强给两家讲和”的意思。
  虎爪唐林等明知华老是来示惠,欲以布恩的方法,强给双方弭争。康海与快手卢以为自己的人,既然灼肉疗毒,也可以救命。华风楼虽然不是仇人的正点,实是仇人邀来的帮手,况且这毒伤又是华风楼的女儿打的;但凡有一分生机,断不应该从仇人手中,接受救药。如果接受了华老的赠药,简直无异于跪向仇人,求饶活命。康海再三拦阻,不要华老的药。不过虎爪唐林却已发觉自己的药无效,又觉出这烙铁疗毒,把受伤人一灼一个发昏,实在太残酷,自己几乎不忍下手。更验看创口,似乎没有转机,白教病人受苦,以此他很想汗颜收受华老的药。
  康海和虎爪唐林悄悄争执,华风楼把他们的话全都听明,竟含笑接声,先说破他们的药实不对症;更告诉他们:“火烙疗毒,空给病人增加痛苦。你们殊不知道这五毒砂的毒力,早已输入血脉中;就把伤口全剜掉,全烙烂,也阻不住毒气内行。”遂指着受伤最重的乔健生,对唐林说道:“唐兄你看,这位朋友脸上的伤口?成了什么样子?你再摸摸他的脸,是不是连别处好肉都滚烫的?你再摸摸他的脉和胸口,是不是喘气渐微,脉息渐缩?我正经告诉你们诸位,再要耽误,就用我的药,也无济于事了。”这种剧毒,是过了一个对时(一天一夜),准死无疑的。他们又是伤在脸上,不但头面尽肿,连眼睛都侵得看不见了,口鼻也几乎肿塞了。
  峨眉群雄还在犹豫,觉得再不接受华老的药,巴、乔三人当真死了,岂不愧对朋友?而且华雨苍来意可恶,明明是来示惠,若把他拒绝出去,当下就怕翻脸,翻了脸,明明要吃大亏的。他们自料,自己的人全合起来,也斗不过华老。单单华老一个人就难缠,况又带了好几人,埋伏在附近;华老的弟子段鹏年随侍在侧。华老的师侄石振英,徒孙陈元照也跟在外面。他们度德量力,势不能敌,却又不甘心。他们这里面顶算康海态度倔强,因为他是报仇人的正点,他的父亲毁在谈五刀下。他心中难过,依着他,至死也不受华老的药。华老却又点破他们:“他们结党来清恩仇,雪耻恨,你们是很义气的。现在你的朋友中,有的受伤垂死,你们还是疑疑虑虑的,你们就坐视这三个人不治而死么?你们只知怄气,也未免太忍心了。你们看看他们受伤的三个人,求死不得,求活不能,疼得只冒汗,你们还打不定主意么?”又正色对唐林说:“你老兄,我是晓得的,你应该识大体。你们这位康朋友,原与谈家结怨很深;依着他的心,宁看着帮他复仇的朋友疼死,他也不栽跟头,接我的药。但是,你们不要把我看成偏向一方的人,我在江湖上也颇有一点微名;不错我是谈家邀来的,然而我的本心,是要给你们了事。你们大概因为这一点,所以才不肯接我的药。好了,现在一切抛开,我只是不忍这三个人中毒惨死,我先给他三人治好伤,我不给你们劝架,这不可以么?”
  此时三个受伤人,越发支持不住,都咬牙忍痛,景象惨苦异常。海棠花韩蓉终是女子,悄悄问丈夫唐林道:“若不然,我们就栽个跟头吧。我们的药大概不行,况且他们盯在这里,也不容我们动手治疗啊。”
  弹指神通华雨苍,见他们互相观望,疑虑不决,竟一笑站起来,从身上拿出一个锦囊,取出来十数包药,放在桌上。虎爪唐林不由得拿起一包来看,又不由得回头看一看病榻上挣命的巴允泰。康海到此,也有点失措,说不出拦阻的话来了。
  华风楼更走近一步,笑向唐林道:“唐仁兄,你无论如何,也不该坐视令友灭亡!这个药就给你们,也来不及了。不用刀圭针砭,是挽救不来的了。”说罢,这老人竟打开锦囊。峨眉群雄闪眼偷看,这里面插着小刀、小剪、长针、短镊,是全套的外科治疗的器械,华风楼到此“当仁不让”,竟拿出小刀、小剪、棉花、艾绒,走到病榻前,强给病人割伤敷药。
  三个中毒的人,看外面,好像是巴允泰最痛楚,实际是乔健生最危险。弹指神通华雨苍也不脱长衫,直趋病榻,先验视三个人的病状,乔健生肿了半个脑袋。华老摇了摇头,急从锦囊护书中,先取出一柄锐利的月牙钩刀和一把勺形的挖刀。对唐林说:“你们不该拿烙铁灼伤口,反弄得毒气入脉,再耽误,准死没活。这样子,不用刀不行了,这总得敷一点麻沸药。”叫了一声“鹏年!”掌门弟子段鹏年,正侍立一旁,暗中保护老师,闻唤忙将一瓷瓶药浆取来,拿软布沾湿了药,用竹筷夹着,递给华老。华老用钩刀把伤口轻轻一挑,很快地把药敷上。刀挑处,流出黑紫色的血水,药液涂处,冒出血泡。华老随手用竹筷夹着湿药布,把血水血泡抹净。
  峨眉群雄鸦雀无声,围着病榻看着。乔健生一句不言语,仰面受治,原来他昏过去了。弹指神通等着麻沸药力行开,换用挖刀,把乔健生脸上的肉,围着创口挖去很大一块;病人还是一声不响。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也很知道割毒的治法,晓得这是麻药奏效。快手卢登一点不懂,免不了和康海啧啧喳喳,悄声议论,似乎有些猜疑。华老听了,不禁一笑,用纯熟的手法,把腐肉割尽,直到流出鲜血,溜着黑水,割成很深一洞,方才住手。笑对唐林说:“你们看,鲜血里面还有黑水,这就是火灼之害。当时你们不用这恶治的法子,只用嘴把毒代为吮出,还不失为救急一法。现在若不开刀,简直药力上不进去,伤处的肉,被你们拿烙铁烙成熟肉了。”
  三处伤口全都割毕,华老放下钩刀,段鹏年忙又给打开一个小瓶;华老接来,往伤口一倾,流出一些红药水。伤口登时如开了锅一样,沸沸腾腾,往外冒泡,这一来又流出许多毒水。华风楼另拿湿棉,给拭去了毒水和药沫。这时候,乔健生忽然哼了一声。康海忍不住过来探头看,又忍不住问道:“这是怎样的?”华雨苍看他一眼,唐林推他一把,说道:“喂!”康海不言语了,悄悄退后。
  华雨苍笑道:“这位仁兄,还是不放心我么?我区区弹指神通华风楼,在大河南北,薄负微名,难道我还会暗算人,给人明着治病,反倒偷下毒手不成?”唐林连忙道歉道:“他是不懂,觉得新奇,老前辈既然慷慨,就请慷慨到底吧。”华雨苍往四面看了看。俯腰低头,仍给敷治。段鹏年又递上来一种淡红色药膏;华雨苍用小刀挑药,轻轻敷在伤口上。乔健生忽然恢复了知觉,呼痛欲起,不住哎哟。唐林忙把他按住,向华老拱手道:“老前辈真是妙手回春,手法很神速,药力又真灵,晚生不胜佩服。”然后三处创口,又先后敷了一层药,贴了小小的三张膏药,用布扎上。直起腰来,说道:“行了。”乔健生的伤口,肿胀处虽然未消,可是呼吸、神色显见好转。
  然后,华雨苍把巴允泰、乔健才,也都给挨个割治;敷药膏,贴膏药,裹创口,全照样治疗了。便收起刀圭药物,环顾峨眉群雄,对弟子段鹏年吩咐道:“把那东西拿出来吧。”
  峨眉群雄一齐侧目而视,华门弟子段鹏年,从身上掏出一个纸口袋,上写“留赠峨眉群雄”。众人尚在猜疑,虎爪唐林已然大悟,弹指翁未来之先,早已打定了赠药劝架的主意了。纸口袋中,果然装的是九包药,足供三个受伤人,分服三天。弹指翁对唐林说:“病人症状如有变化,可到店房给我送信。若是平安度过去,准保七天以内痊愈。届时你们也给我送个信,我好专程来给你们饯行。”
  于是弹指翁华风楼暗示了这一句,此外任什么也没说,治完病就走了。峨眉群雄人人心上打了鼓:“华老明明是来宥和;现在,垂危的病人被他救活,我们是受了人家救命之恩了。谈家门报仇的事可怎么好?华老目下是保护着谈家。我们这仇可怎么报?况且他分明说出:七天之后,病愈饯行的话。这饯行云云,简直就是逐客令!我们已将一尘道人治死,和狮林三鸟结了深仇。然后辛辛苦苦找到谈家,谈家才是仇人正点;现在凭空又插入了华老!华老很是不好惹的,我们结仇报仇,越报越多,我们可怎么对付才好?”
  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快手卢登和康海几个人通夜议论不决。数日后,巴允泰、乔氏弟兄,全部止疼见轻,能够走动,伤处虽未收口,只静养着了。唐林夫妻和康海、卢登,又聚在病人床前,商议应付华老和处置谈家的妥当办法。现在他们自知是栽了,可算是恩怨纠缠,进退维谷。若冲着华老,从此不再向谈家寻仇呢?华老却恃强市恩来的,况那五毒砂又是他女儿打的。若从此善罢甘休呢?分明上了华老“宥和”的圈套,叫人心眼儿里不舒服。
  但是峨眉七雄不是泛泛之辈,他们久闯江湖,什么把戏都懂。他们在明面上,总得说是受了华老的恩,实在他们把华老恨入骨髓。他们经多见广,大家商议一回,也打定了一个以直报怨的办法。那就是,有恩的报恩,有怨的报怨,分开来,教他冤有头,债有主。
  等到七天头上,巴允泰、乔健生、乔健才,伤口全都平复了,各人在脸上留下三两个深疤,还没有生肌长肉,照样贴着膏药。三个人换了长衣服,戴上风帽,雇了三乘小轿,一同到店房,去拜见山阳医隐弹指神通华风楼。
  一进店,全下轿;一进屋,全下跪;冲着华老,每人磕了好几个头。口称恩公,面谢疗毒救命之德;不等华老问,三个人便开口:“此次来鲁港,向谈家寻仇,乃是受朋友所邀。我们三个人。跟谈家素不相识,一向是没怨没仇的。这一次只为替朋友找面子,倒惹火烧身,险些送了自己的性命,若不是老前辈陌路施恩,我们三个人就死在令爱的五毒砂上头了。侥幸遇上你,救了我们三条性命;我们为朋友帮忙,总算是舍命助拳的了,我们已经很对得过朋友。现在我们就退出这复仇的是非圈外,再不管他们的事了。我们今明天,就要离开鲁港,遄返故乡,从此还要退出江湖。但是我们三个人却身受着老前辈的大恩,常言说,大恩不言报。从今以后,老前辈如有差遣,不拘赴汤蹈火,我弟兄万死不辞。至于谈家这场事,我们只好不闻不问,也应该不闻不问。谈家的对头,虽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已经为朋友卖命;我们只好抽身而退,也不敢再帮,也不敢再拦,我们只能做到这样。”
  随后巴允泰又单独说道:“好在他们双方‘事有事主’,他们是否就此罢手,抑或看着老前辈在场,暂且闪个面子,日后别作打算,我们全顾不过来了。我们只能做到‘恩怨分明’,两不相助。若叫我们转过头来,强给他们说和,我们实觉汗颜,没法子饶舌;这一节请老前辈格外原谅!”
  冷冷地说罢,目视弹指翁。弹指翁黄焦焦的面孔蓦地泛赤,厉声笑道:“好好好!我早就料到,你们必有这样的说辞。恩怨分明,正是大丈夫应做的榜样。我早已说过,我决不会借着赠药疗伤,强来逼和。但是我却晓得跟谈家作对的,有姓康的、姓唐的几个人,大概也是晚生下辈,不大知道我的脾气。我华某的脾气是凡事不管便罢,要管便全揽在自己身上。现在就烦你的嘴,转告诉他们:谈家门的事,我华雨苍全个儿过来了。他们果然有胆气,在这里逗留不走么?我倒瞧他不透,哼哼,堵门口欺负孤孀,我也替他们害羞。依我看,你是他们的好朋友,何不开解开解他们?劝他们不必在此地,偷偷摸摸丢人寻隙了;我家住在山阳县城内板井巷,他们很可以打起精神来,径到山阳板井巷去找我!”
  巴允泰佯笑道:“说呢!晚生一定去说,可是这话用不着我说。姓康的倘敢辜负老前辈劝架说和的美意,那么他一定想得到。不用你老告诉,他也懂得冤有头,债有主。他的对头既然邀出能人代为拔闯,他自然该怎么接,就怎么接,你老不邀,他也会到府上登门请教的……”
  华风楼仍没有拿话堵住这个巴允泰,掌门弟子段鹏年忙发话道:“姓巴的朋友,姓乔的朋友,现在我警告你们一句话,你们是干什么来了……”巴允泰刚要说,段鹏年不容他出口,早抢过来道:“你现在话已说明,可以请吧,不必唠叨了。你不用装出两个面孔来捣鬼,家师乃是成名的前辈,不肯跟你们晚生下辈一般见识。你却仗着两片利口,说个不了,你们的伎俩,你道别人真不懂么?你好像不知山有多高,水有多深似的;我再警告你,你要小心了!我还奉劝你们峨眉七雄,赶快连胳臂带腿,离开这地方!”且说且招手,平伸双掌,照巴允泰脸上一挥。相隔远有六七丈,巴允泰蓦地打了一个冷战,觉有一股锐风,迎面扑到,触及伤口,突又疼痛起来。段鹏年顺势又照乔健生、乔健才脸上,每人挥了一掌,说道:“你们三位请吧,家师不远送你们了。”
  掌风袭人,锐利如刀,使得人汗毛发炸,巴允泰、乔氏弟兄不禁吃了一惊。华老的弟子,内功尚且如此强,华老本人可想而知了。虎口上捋须,真是惹不得,巴允泰和二乔慌忙作了个揖,回身就走。华风楼并不送,段鹏年跟出来,直看他们去远,方才回转店房。
  华风楼当下大怒,决以武力驱逐峨眉七雄,不准他们在鲁港逗留。当晚派人到峨眉七雄隐伏处,监视他们的行动。峨眉七雄竟很快地见机而作,扫数潜踪他往。却是走得很暧昧,并没有留下片言只字;可就教人猜不透,他们究竟是铩羽而去,永不再来,还是惹不起华老,片时暂避锋芒;等到耗走了华氏父女,他们还要再来。他们是这样哑不声地悄悄走了,这件寻仇的事,好似了结实在是没了结。而且华风楼本派了好几个人,监视他们;不知他们用何方法,避开了眼线,潜踪逃走,更不知逃向何方。
  华风楼并不晓得峨眉七雄,和芜湖船帮密有勾结,他们原是潜乘江船而来,现在又潜乘江船而去。但华老到底是江湖大侠,大骂着,吩咐门徒,放开了搜捕网,分路排拽下去;只用半日工夫,便已探出峨眉七雄的阴谋和秘踪。
  他们峨眉派确乎是衔恨已深,寻仇不舍,确乎是不甘心离开鲁港。目下果然是暂躲华老,悄悄藏在江船上;只等到华老离开飞刀谈五的家门,他们便卷土重来。他们留下了踩盘子小伙计,暗地偷窥福元巷谈家的动静,华老的师侄多臂石振英,就由这踩盘子小伙计身上,窥破了峨眉七雄的踪迹和诡计。赶紧报知华老,经一度计议,且不捕捉这个小贼,要从小贼身上,将计就计,把峨眉七雄扫数寻获。这个主意打得很好,可是峨眉七雄也是老江湖了,他们的眼线,被仇人倒反过来盯上了,他们立刻觉察出来。他们藏身的江船,已被对头查出,他们慌忙在黑夜里,乘着满江迷雾,悄悄弃舟登岸。
  峨眉七雄中,康海最倔强;虽然斗败,仍不肯罢手,虽被驱逐,仍不肯离开。虎爪唐林和海棠花韩蓉,也深以华老横来出头,示威逼和为恨。巴允泰受了华老当面奚落,也很着恼。他们改装潜逃,只溯着江流,往西退出一站地,仍然藏在隐蔽地方,窥伺机会。他们切齿地痛恨华老,他们说:“这一回大举报仇,连声名赫赫、武功卓绝的南荒大侠一尘道人,还被我们施暗算毒死;你弹指神通华风楼,又有多大本领?”他们痛骂着,发下了誓愿,谈家门的旧怨,尽可从缓;华风楼这段新仇,必须钉一钉看。他们料定,华风楼救护谈家孀孤,乃是过路应邀的;华老自然还有他自己的正事,他不会在鲁港久耗下去。康海向师叔虎爪唐林夫妻,磕头打躬,恳求顾念亡人,帮忙到底。巴允泰也说:“康贤侄放心,我们算是祸到临头,说不上不算了。明知华老头子不好惹,现在抓破了脸,只可碰着瞧。不过,我和乔家哥们都算受了华老头药救的恩惠,我们三个人,既有誓言在先,只可暗中作劲,不便明面出头了。我们现在赶快再邀帮手。”
  海棠花韩蓉道:“对得很,他们邀帮手,我们也邀帮手。拉长线,放远鹞,破出十年八年的工夫,此仇必报。”这海棠花韩蓉是个中年漂亮女人,善使毒蒺藜,手腕很辣。虎爪唐林便是她的丈夫,是一个长身猿臂的男子,体格英挺;在峨眉七雄,顶数他武功强,为人做事尤其果决。他向众人献计道:“我们用假采花,诱敌计,制死了那么英雄的一尘道人;现在我们也该用避实蹈虚的计策,来跟弹指神通华老头,耗个短长。我有一个主意,我们一面在这鲁港不放松,长远留下人钉着,教他们天天提防我们;同时我们可以转托朋友,到山阳县华老头子的家里,伺机寻隙。两面鼓捣他,教他尝尝峨眉派的厉害,是不容易受人挫辱的。”
  快手卢登忙说:“我听朱阿顺讲,华老头子已经连夜派人回家送信,恐怕他家中早有防备。在他家门口,他的势派更大,强龙不斗地头蛇,只怕我们在山阳斗不了他。”巴允泰摇头道:“不然不然。不管他有无防备,也不管他势力大小,我们只两面搅扰他,叫他不知我们准在哪里。……我们也许偷放一把无明火,也许丢一封威吓信,给他一个暗箭难防,死啃不休。我看用不了一年半载,便把华老头子气死,明着斗不过,我们只跟他暗中作对。”
  巴允泰唐林此计一出,虽然迹近无赖,峨眉七雄竟一齐说好,道:“这法子最为阴毒,我们惹不起他,只好跟他耗,专找他的漏洞。山阳和鲁港相距不下千里,看弹指神通手掌尽大,也捂不过天来。”立刻议定,暗暗布置起来。
  却不料他们摆下这种歪缠死磨的毒计,弹指神通华风楼,和谈门孀妇倪凤姑,早已料想到了。他们一面调动华家门下高足弟子,驰回山阳,暗作准备;一面是会集武林能手,在鲁港大举搜捕峨眉七雄。峨眉七雄在鲁港毕竟人生地疏,谈家邀来芜湖梁公直父子,却在当地呼应灵便。又有多臂石振英和师侄陈元照二人从旁相助,一路穷搜之下。凡是鲁港的老邻、旧舍,都替谈家做了耳目。峨眉七雄东藏西躲,渐渐弄得畏首畏尾,潜踪无地,活动不开了。
  而且,就在同时,他们所戕害的一尘道长的门徒,狮林三鸟谢黄鹤、尹鸿图、耿白雁一行,也正由云南狮林观、豫鄂边境青苔关狮林下院,遽分两路蜂拥北上。依照玉幡杆杨华所说,一尘遇害的地点,先赶到老河口,找向店家,根询一尘临殁的情形,埋骨的所在;并要开棺重殓,举殡,移灵。等到发土开棺,三寸木板的薄材,幸还未朽,起出来,打开一看,遗骨犹在,元首已无!不晓得何时,又被仇人掘棺盗墓,割去了首级!①
  尸体已残,狮林三鸟抚棺大恸,由掌门师兄做主,遗骸不全,未便焚化,用锦被裹尸,结草代首,易棺移灵,先运回青苔关浮厝。大家在灵前焚香设誓,痛哭流涕,决计苦搜仇敌;不仅要洒血复仇,还要寻回元首,重行举殡。
  狮林三鸟便也展开了搜捕网,到处访拿峨眉七雄。失去的元首,必须要拿活着的人头赔偿!修道人掀起了无边怒火,一访再访,一踏再踏,终于踩着峨眉七雄的脚印,也撞到这鲁港来了。
  于是狮林三鸟,找峨眉七雄寻仇。
  峨眉七雄找飞刀谈五寻仇,牵连到华风楼。
  华风楼也找峨眉七雄,七雄也琢磨华风楼。
  那一边玉幡杆杨华,为了赠剑失剑,曳鞭南游,当然正找狮林三鸟。铁莲子柳兆鸿父女,为了爱婿,结伴前来,也是正找狮林三鸟。

  ①宫以仁注:此处内容与后文略异,未作改动,保持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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