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战僧与何平》

第11章 宁负阁下,不负本人

作者:温瑞安  版权:温瑞安全集
  她对他的热情和关心,跟飞蛾对火是一样爱的。
  她觉得何平是去冒险。
  ──因为危险,所以不告诉她。
  她感觉到何平是去找战僧。
  ──她看了那些伤口,虽然她的武功很差,但却一向冰雪聪明:有这等声势杀人而去的,除了战僧,还有谁!
  如果何平是去找战僧决战,她更要去。
  ──因为这次恐怕是决一死战。
  她隐隐觉得:战僧杀这些人,是为了何平;何平理应不会为此而杀战僧的。
  ──问题是:何平杀得了战僧吗?还是战僧会杀了何平?
  (难道战僧与何平,不能并存,一定要分出个你死我活?!)
  林晚笑深信战僧仍在“天为峰”上。
  ──他似乎仍在等待什么。
  林晚笑也猜想何平是夜上绝顶山。
  ──他正在攀他生命中另一个艰苦或是卓绝的绝顶。
  但她凭一己之力,是决然赶不及的。
  她只好靠人。
  ──一个弱女子身处于武林,唯一的办法,就是仗人相助,才能有所作为。
  幸好她是美丽、聪明、而且善解人意手段高明的女子。
  灯火星沉之际,人已赶到。
  人来如风。
  身手潇洒,身法更是飘逸。
  ──可惜那一张脸,在该长耳朵的地方没长耳朵,在该长鼻子的地方却是一个大洞,就差没在该有一双眼睛的地方剁下了一只。
  来的当然就是“九手如来”:梁允擒。
  “林姑娘,有何差遣?”
  “我要借你的腿一用。”
  “九手如来”梁允擒第一次初会林晚笑,是他要打她的主意,给“下三滥”的何家威、何家顶所擒,林晚笑却为他说情,以致,后来为战僧所救。
  第二次,梁允擒奉“奇王”之命,潜入林晚笑居室想擒她回“太平门”,但再为战僧所制,而且因“诋毁”何平而触怒战僧,幸得林晚笑为他说项,他才得以保住性命。
  这之后,梁允擒感恩图报,偷偷去找过林晚笑,交给她“二式三花四开八旗箭”,嘱她如果遇险遇危、遇难遇事,均可发放此旗花箭号,他便会来助她云云。
  林晚笑现在便用上了。
  ──“太平门”最长的是轻功。
  她现在心急如箭。
  “你要去哪里?”
  “绝顶山,天为峰,龙虎庙。”
  梁允擒背林晚笑赶到绝顶山的时候,天刚破晓,雾气奇重。
  他们到了天为峰,旭日已升,鸟惊喧。
  待到了龙虎庙──庙里并没有人。
  “你要来这里干什么?”梁允擒很是纳闷。
  “找人。”
  “找的是什么人?”
  “战僧与何平。”
  梁允擒闻言大吃一惊,道:“你找他们?!他们会来?!”
  “怎么?”林晚笑仍心系二人,以致心不在焉。
  梁允擒大为懊悔背她来这里。事关何平嫉恶如仇,他自己是“太平门”的人,给何平撞上了准性命休矣;至于战僧,梁允擒想起他的虎威便心惊。
  这时,他听见有步履声传来,并朝着龙虎庙门口趋近。
  梁允擒心头一急,便不顾一切,先行点了林晚笑身上几处软麻的穴道,接着又封了她的哑穴,一闪身滚入了钟底,并把铜钟绞索徐徐扯下,罩住两人,并向林晚笑低声解释道:“林姑娘,对不起,我是全无恶意的。我只是不敢招惹这两个煞星而已。他们见着我,断不会放过我的。我们先行躲上一躲,待会我觑着时机,自然会溜,溜之前定必解开你之穴道,你再和他们相叙吧,这就暂且委屈你一阵子了。”
  林晚笑心头虽急,可是又有什么法子?
  为了传音之便,这口钟里钻有几个小孔,梁允擒满怀歉意的把林晚笑移近孔眼,让她看得见也听得到,但就是不许她声张,所以也封了她的哑穴。
  来人负手步入庙里。
  他原来玄檀一般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看来他受伤不轻。
  受了不轻的伤。
  (连梁允擒也不禁疑惑了起来:谁能伤得了战僧?!)
  ──在梁允擒的心目中:战僧是无对无敌的。
  “德诗厅”中,何富猛那一击,实在令他几乎五脏离了位、肺腑为之倒转。
  何富猛似早已洞悉他的刀法“三十七抽二十九送”之决,所以才能无误地击中了他;要不是他即时以刀法使出身法配合剑决的“四十一仰五十七伏”,恐怕现在横尸在“德诗厅”中的不是何富猛,而是他。
  但他也杀了何富猛。
  那一刀杀得甚烈,几乎刀为之断!
  他虽然是受了重伤,但一行进来,天生野兽的本能,仍使他确定:有人闯入庙里来。
  “出来吧。”
  他说。
  白影一闪,自庙檐飘然而下。
  “是你?!”
  那是何平。
  “好厉害,我才沾屋瓦,你便知道我来了。”
  战僧喜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何平道:“所以你回到这儿来等我?”
  战僧道:“你已回过‘下三滥’何家了?”
  何平冷然点头。
  战僧道:“我杀了何富猛和跟他胡作非为、朋比为奸的那一票人。”
  何平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果他们不死,他们一定会对付你,至少,会牵制你,使你在家一无所为。”
  “你这样做,是背叛何家、伤害‘下三滥’。”
  “我说过:宁负本门,不负天下;宁负人,不负义。”
  何平垂下了头,过了好半晌,才缓缓的道:“你这样做,都是为了我,我很感激你,但是──”
  战僧笑道:“只要日后你可以在‘下三滥’放手改革,我便可以放心了:从此浪迹天涯,诚心为你和林姑娘祈福。”
  何平忽平和、平缓、平静的说:“你这么伟大,真要是成全我,何不多做一件事?”
  “哦?”战僧不明所示。
  “只要再多做一件,便再也没有遗憾了。”何平带点小孩子气央求般的语气,说:“好吗?”
  “你说,”战僧觉得义不容辞,“你说了我尽一切能力为你做到。”
  何平说:“你一定做得到。”
  战僧问:“什么事?”
  何平突然出剑。
  剑光快如迅雷。
  剑比剑光还快。
  战僧来不及闪、躲、避,他一身绝世本领,因不防未备,只来得及身子动了一下,剑光便已刺入了他的肚子里。
  何平拔剑,脸不改容,再攻。
  战僧闷哼声中,已拔刀。
  粉红的刀,格住了剑。
  何平曲剑一拗,崩的一声,原已有极大裂纹与缺口的刀,折而为二,卟地这一剑又刺入战僧的胸膛里。
  躲在铜钟里的林晚笑,目睹这一切的时候,想叫。
  但她叫不不出来。
  幸亏她叫不出来。
  战僧退了好几步,喘息,脸上呈现了十分痛苦的神色。
  他惨然道:“……我若有提防……你未必是我之敌。”
  何平冷然道:“说实在话,我估量过,如果跟你对决,胜算只有三成机会。虽然你的绝招都教了给我,但在战志上,我一直都比不过你。”
  战僧惨笑道:“所以……昨天你才不与我交手……而说了一番话,使我去闯‘德诗厅’……?”
  何平冷冷的道:“先要鹬蚌相争,才有渔人得利;先来两虎相斗,才有猎人得手。我一向不当老虎鹬蚌,只得渔猎。”
  战僧脸色更是惨白:“那么……你诱我交换这柄‘送别刀’……也是早有预谋这一剑的了……”
  何平冷冷冷冷的道:“事实上是一切都早有预谋,只等何必有我下令杀你,我便可以为你送别了。如果不是我故意把近六场决战的刀诀窍门让史诺觑得,上报何富猛,以你的武功,他岂能伤得了你?!我曾数度力阻‘下三滥’全面出动追杀你──因为凭他们之力,根本就杀不了你,只是枉送性命而已。你没察觉吗?何家派出来杀你的人,或死、或伤在你剑下的,全都是我的敌人。”
  战僧惨痛的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何平冷冷冷冷冷冷的道:“我是个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就一定得要做别人不做、不能做、不敢做、不会做、做不来的事。你是‘下三滥’的叛徒,不杀你,何以立威?何以服众?另外,你武功稍胜于我,留你在江湖横行,怎能可料有一天不也横到我头上来?那时杀你,却已迟了!何必有我要我杀你,我完成任命,先时又已格杀梁八公,两功并立,必升厅主;此外,你死了,林晚笑除了嫁给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所以,杀了你,一了百了,天下太平。”
  随着流溅的血,战僧脸色惨白如刀,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看来,林姑娘……实在不该嫁给你这种人的!”
  何平淡然道:“这种事,你已管不了了。”
  战僧痛苦的道:“我本来一向都不该管你的事。”
  何平淡淡的道:“咱们是两个人:你是你,我是我。你不幸,我幸运。你怀才不遇,我怀才必遇。所以,是我杀你,不是你杀我。你管我事,是你自己多事。”
  战僧痛苦的捂胸:“……你说的对,我这一辈子都识错了人,管错了事。”
  何平淡淡淡淡的说,“我杀你的事,功是立了,但不会亲手结束你的。你听,‘煮鹤亭’和‘焚琴楼’的人已来到庙外重重的包围了,他们才是来杀你的。我只重创了你,人是他们杀的,这样一来,江湖上的朋友就知道我情至义尽,已放你一条生路,所以你死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了。”
  战僧痛苦的闭上了双目,再也不说话了。
  何平仍用他那淡淡淡淡淡淡的语音,温和的说:“再见了,老友。我是个宁负足下,不负本门的人。”说罢,用他那双秀气如女子的手,轻轻的拍了拍。
  于是,外面的人就如狼似虎、喊杀震天的攻了进来。
  何平却在此时用一方洁净的绢布,抹揩着那沾了血的惯画梅花的手,一面飘然洒意的行了出去,一如行云流水。
  林晚笑亲眼看见:不甘就戮的战僧,仍然负伤苦战,他杀伤了一批又一批狠命攻袭的人,杀红了眼、杀红了血、也杀红了全身、更杀红了庙。
  但他负伤太重,终于不支,最后反扑震退众人之后,他掠上神殿,以断刀斫下自己的头颅。
  由始到终,从围杀战僧到打扫庙里战场,谁都没有发现铜钟里有人。
  ──有此功力发觉这一点的两人:战僧已死,何平得手后亦扬长而去。
  等到“下三滥”的人捧着战僧的尸首扬长而去之后,惊魂初定的梁允擒才敢扯起绞索,掀开罩钟,解开了林晚笑的穴道,溜了出来。
  “我……我们……该怎么办哪?”
  目睹这惊心惨剧的梁允擒,说话成了结结巴巴。
  林晚笑两颊像映着火样的红,映着她肌肤的雪意,令人有一种仇火恨焰的感觉。
  ──从这件事伊始,她目睹一切、听到一切,就像闯进了一个蜜蜂世界,耳畔眼前,尽是嗡嗡作响。
  “我有一个要求。”
  林晚笑呵气若兰的说。
  “你......你说.....”
  梁允擒心头不禁砰砰跳。
  “今天你看到的事,你发誓不要说出去──说出去了,对你对我都没好处,只会遭人灭口。”
  “是……是……”梁允擒大为恍悟。
  然后他便看到这女子坚决、坚丽、坚清的姗姗下跪,向殿前神像祈拜。
  ──她大概是感谢神明恩典;幸好那一干杀手没发现他们两人吧?
  ──其实该感激我点了她穴道才对。
  想到刚才惊心动魂的一幕,梁允擒也慌忙跪了下去,拜谢菩萨保佑之恩。
  他当然不知道林晚笑在祈拜些什么。
  林晚笑用一种只有自己才听到的语音祈求:神明菩萨、皇天在上,给我力量,给我智慧,我要光复不愁门,不,更重要的,是给我权力,给我助力,我要杀了何平,为战僧报仇……
  她已下了决心为他报仇。
  这虽然看来跟她无关,但战僧救过她三次,他是不该死的。那一幕既教她亲眼瞧着了,她便不会放过用如此虚伪卑鄙手段杀害他的人──不管杀人者是谁!
  她已恨到骨髓里去。
  ──而且只觉得累。
  一种老女人才有的累。
  不过,当她祈拜完了之后,再站起来的时候,又变得容光焕发,风流胜昔,含笑带媚、不可方物,像个新出炉的女子。
  她问梁允擒:“你们‘太平门’里,谁最有权?”
  她这样问的时候,目光流转,带着极精致柔美的笑容;但她心中只有一个坚决的信念:纵耗上一生,也要为这件事抱不平、杀何平、为战僧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