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英雄惯见亦平常
唯大英雄能本色
何小河!
——放箭暗算王小石和白愁飞的人,竟是“老天爷”何小河!
白愁飞是京城第一大帮“金风细雨楼”的总舵主,王小石是京里崛起最快的“象鼻塔”的首领,他们身怀绝艺,身经百战,机警过人,反应敏锐,而今竟都一个不小心,伤在一个区区弱质女流:何小河的“甩手箭”下!
不但这使得白愁飞惊异,王小石也一样惊诧。
在场的人无不震栗:
——不管是“象鼻塔”方面的人还是“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对这俏不伶仃、活色活丽的弱质女子,全都刮目相看!
王小石本来是知道何小河是雷纯的人,但他一直都没有“见外”。他一向都能容人,所以在“象鼻塔”里,收容了各种各类来自各帮各派的人物,为“迷天七圣盟”、“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乃至“有桥集团”所无,也因而成为崛起并壮大最速的帮会。
他一向不“介意”这个,仍当何小河是自己人,让她参与一切塔中要务大事,毫不设防。
但他没料到,在今日如许重大关头里,何小河竟然会暗算他!
何况,他大敌当前,白愁飞的“惊神指”一旦发出,他只能全神贯注去应对。
他只有退。
所以“几乎”(要是没白愁飞那一指)避不开何小河的袭击。
以白愁飞的武功和防范,何小河那一箭,能伤他的机会极微。
白愁飞之所以猝不及防,是因为他一没料到何小河会遽然出手(王小石不是要单打独斗的吗?怎么竟没管好他的部下!),二料不到何小河是向王小石出手(怎么突然来个窝里反?他心里正幸灾乐祸!),三更意料不到箭中有箭,射向自己,到他惊觉时,他已来不及躲、来不及避、来不及闪、来不及接了!
何况,他也一样巨敌当前:别看他进王小石退,其实王小石一面退,一面在觑准他有任何差池,都会作出排山倒海的反击。而他已不能不进,因为王小石的急退已带动了他的攻势——也就是说,他的进攻竟成了被动的!
他只能进。
没有退路。
是以他也“差一点”(要是没有王小石那踢起的一石)命丧何小河箭下!
那一瞬间,两人竟完全有十足的默契:
白愁飞来不及收招弹开射向自己的一箭。
他只赶得及以凌空指劲激飞射向王小石的箭。
王小石也不及避开背后一箭。
他只及一脚踹起石子撞歪射向白愁飞的小箭!
可以说,白愁飞是为救自己而救王小石:王小石若不震开射向白愁飞的箭,要是白愁飞着了箭,必然拼死发出“惊神指”,只怕也是必死无疑。
——这刹瞬间,互救已成了同存的必然策略。
所以两人都不死。
只伤。
——负伤是因为:
白愁飞本就无意要救王小石,是以他的指劲只震歪箭势,并无心将之击落。
王小石以足踢石,其准确程度远逊于他的以手掷石。
所以两人虽免了死,但都同时挂了彩。
或者,两人都非真心真意、全心全意救护对方,就算被迫救人以自救、也存心要让对方付上一些代价。
——两大高手,两方宗主,竟都伤于一青楼名妓何小河之手!
王小石伤得较重,他用内力镇住创口。
白愁飞伤得较轻,但他发觉箭镞淬毒,他运指如风,连封胸际十一穴,但并不立即拔出小箭,只脸色铁青,默运玄功,将毒力逼到左乳首上:
——只有毒仍留箭簇上,他才有办法以内力把毒力逼凝在箭尖上。
然后他便闷哼一声,目光如电,射向何小河。
说也奇怪,直至这时候,他还没有出手,但他只瞪了那么一眼,大家都觉得他一定会出手,而且只要他一旦出手,何小河就会输定,而且也必然死定了。
何小河也并非没有追击,她只是没有机会追击。
因为同是跟在王小石身侧的温宝,还有护在白愁飞身边的欧阳意意和祥哥儿,已一齐包围着何小河。
她已没有机会再攻袭第二次。
也没有能力这样做。
她已作了该作的事。
她现在就只等做完这件事之后的报应。
“很好,没有多少人能够成功地暗算我。”白愁飞相当英雄味地说,“你能伤了我,算你本领。”
“暗算你又有何难?”何小河居然不承他的情,“只不过,你的敌人大都是君子,不屑这样做,而有能力这样做的,多已先遭了你的暗算。”
白愁飞冷笑:“我不明白,你何以会那么笨!”
何小河口齿上一点也不示弱:“笨人也暗算得了你,你也不见得聪明到哪里去!”
白愁飞不跟她口舌相争,只说:“你伤了我,又伤了王小石,你根本不为自己留退路。你大可为王小石狙击我,亦可替我暗算王小石,而今你两人都偷袭了,那只有自寻死路一途了。”
何小河柔弱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甚为坚毅的表情来:“我欠人一个情,答应人一件事,我要尽一切力量来暗杀你们两人一次,现在我已尽力,我的情已偿,我的债已还,生死我不放心上。”
她凄酸地笑了一笑:“我也出身自青楼,我也擅舞,但我在江湖上、武林中,总舞不过朱小腰,反正,我是个可有可无的脚色,也许你们今天才省觉:我也有我的重要,但这先得要你们吃了我的亏才发现!”
白愁飞眯起了眼,眼里闪出了淬毒般的寒芒:“是谁叫你这样做的?”
何小河不屑地道:“我为啥要说给你听?你害死了‘八大天王’,我本来就早该杀了你。”
白愁飞道:“你只有一个活命的机会:那就是加入我这儿来。你若说出那人名字,我看得起你这下狙起发难,便给你一个机会又如何?”
何小河居然冷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加入当你的部下?不如死了好了!我外号‘老天爷’,我不服的人,谁也别想用我!”
白愁飞这下可不能再忍,怒啸了一声:“好,这是你自找的!可怨不得我!”
正要出手,却见一人拦在何小河身前。
王小石。
白愁飞大诧:“到这时候,你还护着她?”
王小石居然还能笑嘻嘻地道:“她是我‘象鼻塔’的弟妹,我当然要保护她。”
白愁飞嘿声道:“少来充好人了!她在你生死关头,没帮着你,反而害你,这还算是你的弟妹!”
王小石坦然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家结义,当然是大的保护小的,要不然,充什么老大!她没帮我,也只这一次;我不护她,还是人吗!”
白愁飞“哼”了一声,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何小河颤声道:“小石头,你……”
王小石安慰道:“我都明白,你不必介怀。你外表虽然柔和,但写字大开大合,我早知道你是外柔内刚的人。我忽略的事,是我不对。”
何小河哽咽道:“王三哥,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我欠了人情……我原不想伤你的……”
王小石笑道:“俗语有道:人情债,欠不得。只不知我这下着了一箭,可算还清了没有?要是仍没,可不可以等我救走温柔张炭,再多戳我一箭?”
何小河幽幽地道:“我答应只出手一次……尽力地出手暗袭一次。我已出手,且已尽力,恩已还清。你知道她是谁的。”
王小石忙道:“我知道。你不必说。我也不记着。”
白愁飞沉声追问:“他是谁?”
何小河只泣问:“你的背伤……可痛否?”
她问的当然是王小石。
王小石摇摇首:“背伤不疼。”
何小河听出他话里似另有含意。
“心里却有点伤。”王小石坦诚地道,“无论是谁,给自己人暗算,总是伤心多于伤身的。”
然后他又补充道:“不过,要是我活得过这一役,你和我都一定要忘掉此事,至少,你要帮我忘掉这件事,好吗?”
何小河嗫嚅道:“我帮你?我如何帮你……”
王小石说:“你若要帮人的忙,就一定先要具备帮人的能力;你要帮我忘掉这些事,你自己首先不可以记住,记得吗?”
白愁飞这下忍无可忍,叱道:“你的好人当够了没?你婆婆妈妈的,在这风云色变、寸土必争的时际,你这种妇人之仁,只是自寻死路,不配当英雄,没资格做枭雄!”
王小石却舒然道:“我只是颗小石头,做喜欢做的事,我可没意思一定要当英雄、枭雄!如果我觉得那是对的,当当狗熊也无妨。你知道世上什么人最痛苦?那就是平凡的人想做不凡的事,以及没本领的人想当不凡的人。当英雄有什么好?烦都烦死了。我只要当小石头。话说回来,唯大英雄能本色,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这算什么英雄?在这纷争互斗的京城里,谁背后没给射过箭?谁心中没给扎过刀?捅一刀、着一箭就一口咬死不放过,那也不过是逞凶本色、禽兽本能罢了,何苦来哉?!”
白愁飞嘲谑地望了望王小石、何小河二人:“你也学人来说英雄本色?我看这是英雄好色呢——你要护花,你不杀她,我可不。”
王小石一笑:“你要杀她,得先杀我。”
“杀你有何不可?”白愁飞啸道,“我本来就要杀你!”
他忽然单拳举起,向天。
这不只是一个动作,也是一道命令。
这命令是向他七个专诚请回来的高手而下的:
围杀王小石!
是真名士自风流
白愁飞已决心杀死王小石。
——这决心一早已然滋生。
他新下的决定是:
围杀王小石!
对付敌人,在公平决战下杀之,是英雄所为,但枭雄大可不讲这些:只要把敌人杀死就好,管他用什么手段,管他公不公平!
此地是“金风细雨楼”。
他的地盘。
他身边有的是他的人,他的手下,他手上的高手。
他只要一声令下,这些人都会对王小石群起而攻之,就算这些人杀不了王小石,累也会累死他,累不死他,自己只要施施然地出手,纵有十个八个王小石都尸骨无存了!
总之,杀王小石是唯一的目的!
他对此人已忍无可忍,务必除之而后快!
——至于以英雄式的决斗,已不必要,他要的是他死,而不仅是胜利。
打败一个人的胜利只是一时的,把敌人杀了的胜利才是永远的。
他已不耐烦。尤其是刚刚听到王小石居然可以容忍、包容、保护一个刺杀、暗算、射伤了他的人之时,他就觉得:决不可以让这个人活下去!
一刻也不能让他活下去!
杀死他!
——这个人的存在简直是反映出他的小气、残狠、不仁!
杀死他!
——王小石活着好像就是为了证实他的人缘比自己好!
杀死他!
杀死他?!
杀死他!!!
——不管如何,不让他有任何活命的机会!
他虽令下,但“金风细雨楼”的子弟,不是个个都想杀王小石,不是人人想与王小石为敌的。
但起码已立即有几人围了上去。
七个人。
七个非同等闲的弟子。
这七个人的师父联手,就算是当年的元十三限、诸葛先生,只怕也难以应付。事实上,诸葛先生当日也曾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击败其中六人,而元十三限对付其中最厉害的一个,也险些丧命。
他们有个外号,就叫“七绝剑神”。
他们的弟子也有个外号,叫“七绝神剑”。
他们是:
剑神、剑仙、剑鬼、剑魔、剑妖、剑怪、还有剑!
他们一齐拔剑。
“剑神”温火滚的剑极有神采,握在他手上的,不只是一把剑,而是一件神兵!
“剑仙”吴奋斗的剑很有仙意,拿在他手上的,不像是一件利器,而是一种意境!
“剑鬼”余厌倦的剑在手,马上鬼气森森,像只见人而噬的鬼魅。
“剑魔”梁伤心一剑在手,宛似群魔乱舞,魔性大发。
“剑妖”孙忆旧的剑很有妖氛,他手上的剑像一只活着的妖物多于像一把剑。
“剑怪”何难过手上的简直不似是剑,而是会变形的事物,有时像一间房子、一双屐子、一把扇子、一柄铲子、甚至是一口钟!
至于“剑”罗睡觉,手上根本没有剑。
但他的人站在那里,发出了稀有的剑芒。
他本身就是一把剑。
“剑”就是剑。
他已无需再用剑。
他们原受命于蔡京,但蔡京刻意培植白愁飞,成为他布在京城武林的主头人,是以白愁飞急召他们来助拳,他们也只有听令。
他们已包围了王小石。
他们都拔出了他们的“剑”。
既然他们已拔出了剑,就务必要取敌人的命!
王小石带来的人,只有秦送石、商生石和夏寻石,另外就是温宝和何小河,以及十数名“象鼻塔”的子弟,由“扫眉才子”宋展眉领导着,这时候,已给“顶派”屈完、“浸派”巴哈、“海派”言衷虚、“托派”黎井塘领派里徒众分别包围、冲散。
王小石绝对可谓势孤力单。
就在这时候,郭东神(雷媚)急掠而至。
她急得简直有点儿气急败坏!
她来不及行礼已急于向白愁飞报告:
“象鼻塔的人,由朱小腰、唐七昧、朱大块儿等领队,大肆包围这儿,叫嚣放人,否则便立攻进来。”
“来的有多少人?”
“恐怕是倾巢而出。”
“再探!”
白愁飞略为估量一下:赶不赶得及在敌人杀进来之前,先把王小石抓起来或杀掉:不管擒或杀了,定能击溃敌军斗志。
无论如何,他都矢志要在此役杀了王小石。
——否则,就宁可自己死在这一战中!
决不再拖。
绝不可延!
——再延必使王小石壮大,象鼻塔强盛,迟早定必取而代之。
于是,他再度举手。
左手。
四指握拳,中指向天——
他喊出了一句:
“是真名士自风流!”
这当然是句暗号。
也是句命令。
他要发动他的精英、精兵,先行阻挡“象鼻塔”的攻势,就算阻得一阵子也好。
——只要一阵子,他便可以先行除掉他心中的头号大敌:
王小石!
按照道理,他既喊出了这一句,立即会有回应:
“唯大英雄能本色!”
——那应该是一百零八人的齐声应话。
不,应是一百一十人。
因为包括了孙鱼和梁何。
——这“一零八公案”正是由他们二人领导、训练、看管。
就算孙鱼已死(他已下了决杀令),至少还有梁何和他那一零八名部下会马上听令即时作出反应。
可是,没有。
没有回应。
一声也无。
在这重要、重大、生死关头,他的亲兵、精兵、精锐之师,去了哪里?
便在此际,一向镇定沉着的杜仲,自“金风细雨楼”前的“黄楼”急奔而下,急掠而至,急报白愁飞:
“报告楼主,他们已攻入楼里!”
“怎么?!”
白愁飞不敢置信:
“就凭‘象鼻塔’那几个毛头能攻得入雷池半步!?”
“不!”杜仲惊魂未定:“除了‘象鼻塔’的家伙,还来了一批人,他们……人多势众!”
“黄楼屯有重兵,没道理一时三刻也守不住!”白愁飞怒叱:“来的是什么人?!”
“好像是……“六分半堂’的人!”
“六分半堂!?”白愁飞吼道,“他们也来渗这趟浑水,去他——叫‘八大刀王’死守!”
“楼主,守……守不住了!”杜仲喘道,“因为他们是在两人带领下冲进来的……那两人……大家都不敢跟他们交手——”
白愁飞猛沉着了下来。
他只问了一个字:
“谁?”
“杨无邪和莫北神。”杜仲苦着脸说,“……他们都是楼里的老干部、老臣子,很多老兄弟都不敢……不想跟他们动手……”
“啊。”
白愁飞还未及应变,却见“小蚊子”祥哥儿又骇然生怖地急纵而至,人未到,已喊道:
“不好了!”
白愁飞深吸了一口气,全身都膨胀了起来,他扬着眉毛、挺着胸膛、紧拗着唇,问:
“什么事?”
祥哥儿脸色惨青,像刚见到了鬼一样——不,应该说,是见到了比鬼还可怕的事物,才足以使这个瘦小胆大的人如此骇怖慌惶。
宽心饮酒宝帐坐
“什么事?”
祥哥儿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回答,“轰”的一声大爆炸,地动楼摇,土扬尘漫,白愁飞立即分辨得出来,那爆炸声响自当年“伤树”之所在。
他心中一沉。
他已惊觉到一些什么。
他不希望它会成为事实。
千万不要——他什么都不怕,就怕这个、就怕这件事、就怕面对这个事实。
可是不管怕与不怕,事实就是事实。
事实往往是残酷的。
真实通常也是冷酷的。
但真实通常也跟月亮一样,有两面的:一面光一面暗。
是以,这事实对某些人而言,可能是残酷的打击,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意外的惊喜。
——至少,对王小石却绝对是后种感觉。
而且对场中其他“金风细雨楼”的弟子,有的是第一种感觉,有的是第二种感受,唯一相同的是,人人都十分复杂、震诧!
一行人自尘土弥漫的青楼旧地步出。
一群人,簇拥着,三顶轿子,布阵而出。
三顶轿子中,有两顶,一左一右,不挂轿帘,一目了然。
一男。
一女。
男的低头。
女的美而清纯。
中间那顶轿子,垂着深帘,轿里的人大可看清场中一切,场里的人谁也看不清轿里是什么!
白愁飞只觉一阵悚然。
他知道这两人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因为这两人不是谁,却正是跟“金风细雨楼”敌对多年、争持不下的“六分半堂”里的两大领袖:
署理总堂主(大堂主)“低首神龙”:狄飞惊。
真正总堂主:雷纯!
以这两人之尊,以及在“六分半堂”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如果不全力一搏,如果不是有充分把握,这两大敌对派系的“巨头”又怎会在今夜一拼“深入虎穴”、“直捣黄龙”?!
深明这一点关键的白愁飞,深深地、徐徐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风很狂。
白愁飞衣袂飘飞。
——他,真的飞得起吗?
雪下得很稀疏。
像一只只断了气的小白鹤,折落于地。
——想飞之心,真的永远不死吗?
“你们好。”白愁飞居然招呼道,“你们来得好。”
雷纯的双眸,亮得像两盏灯,除了有过分浓悒的愁色外,她的眼就像小猫小狗的瞳孔一样亮、一样精灵、一样的可怜。
狄飞惊依然垂着首,像在寻思,又像是在他脚下三尺,正埋着一座宝殿皇宫。
白愁飞估量了一下:这一行有三十几人,他是否能够作出密集而快捷的袭击,在敌人聚集兵力攻入之前,迅速摧毁或生擒了这两人——只要他能做到这点,就大可稳操胜券。
能吗?
不能。
主要是:
他无法准确衡量出狄飞惊的武功和实力,另外,这一行人的带队,是一个人:
一个可怕的人——
一个他原以为已经在当年雷损命丧“红楼”时就陪殉了的敌人:
雷动天!
白愁飞见雷动天出过手,他也曾跟雷动天交过手——这个“六分半堂”的二堂主,曾在雷损死后,一力死抵整个“金风细雨楼”,保住“六分半堂”的主力精英冲出重围,以致身负三十七道重创,却没想到他仍未死!
他不认为自己能够迅速解决雷动天!
雷纯纯纯地笑了。
她的酒涡很深:
“你的背伤好了吗?”
白愁飞听了这无头无尾的一句,如遭雷殛,脸色刹然红如赭色。
她那一句平白无端的话,仿佛要比何小河当胸射他的那一箭,更具杀伤力!
原来是她!
在白愁飞还未来得及作答之前——雷纯已然说了下去(她是跟狄飞惊说的吧):
“我想,白副楼主对我们的出现,定必感到十分意外,相当震讶的了。”
“我是意外,”白愁飞冷笑道,“没想到你们会来自投罗网,忙着送死。”
狄飞惊望着鞋尖,悠悠地道:“我们既能来得让人毫无警觉,就能来去自如不受制。我想,白二楼主最震诧的,还是我们不迟不早,不偏不倚,却在这时候来到。”
雷纯幽幽接道:“我看,白老二更惊讶的是,我们居然是从他以为毁了的地下通道里炸上来的。他就怕这个。”
白愁飞瞳孔收缩,沉声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真不好意思,”雷纯目光幽然,语音也悠然地说,“我们在你以为已全然控制局面,掌握大权,正宽心饮酒宝帐坐之际,收留了一个你亟欲置之于死地的人。”
白愁飞只觉脑门又给轰地炸了一记,只觉心跳急促,气躁乱窜,眼前金星直冒、雪映乌光:
“你……你说什么?!”
“我?”雷纯悠然复悠然地说,“我只是给你带来了一位朋友。”
她顿了顿、幽艳而忧郁地笑了,“一位老朋友。”
她说到这里,就有一个在出现之后,一直守在轿前,不住取换湿毛巾抹脸的俊秀(但却有个中年人凸显的小腹)汉子,掀开了那顶中间轿子的黛色深帘!
成败兴亡一刹那
轿帘一打开,王小石一口心几乎飞出丈外,忘形地大叫一声:
“大哥!”
轿帘掀开,苏梦枕也没有先看白愁飞、雷纯、狄飞惊、还是任何别的人……
他第一个看到、看见的,也是王小石。
他一见着自己这个兄弟,就笑了。
他自己已不知道已多久没有真正的笑容:他甚至已以为自己忘了怎样笑了。
“小石头!”
可是笑容一现即凝住了。
“你怎么了?!”他惊问:“怎么五官都淌血?!”
轿子的帘一旦掀开,白愁飞只觉自己折了翼,完完全全地掉落在冰窖里。
一种深刻的恐怖,袭击了他向来的忧虑,重大的心结、无尽的阴影!
——苏—梦—枕—未一死!
——他回来了!
轿帘掀开。
——正如打开了门、窗或封盖一样,另一个世界,就会出现在眼前。
当轿帘:
掀了开来。
乍听,王小石也懵然。
他用手在鼻端一抹,才知一手是血。
何小河适时递上一面镜子,他照看了,才知道从耳、眼、鼻、口都渗出了血丝。
他怔了一怔,毕竟是深谙医理,这才省觉:自己先是在背上着了一箭,又乍见苏梦枕活着,激喜过度,血气翻腾,而又忘了钦神自抑,以致血流逆冲,五官淌血,而不自知。
他当下便道:“这不打紧。大哥,能见到你,那就没比这个更好的了!”
“是的,”苏梦枕喟息道,“能再见着,也真不容易。”
王小石兴奋未平,“不过,我们仍然相见了!”
“是的,”苏梦枕的语音也激扬了起来,“咱们终于相见了!”
然后两人一齐望向白愁飞。
白愁飞仍在深呼吸。他像忙着呼吸,急着呼吸,争取着呼吸。
“我终于找着你,”他对苏梦枕说,然后又向王小石道,“我也成功把你引入楼子里来——加上雷纯和狄飞惊自投罗网,我正好一次把你们这干狐群狗党一网打尽。”
王小石与苏梦枕对望了一眼,王小石道:“放下吧,二哥!”
白愁飞咄道:“放下什么?”
王小石道:“放下执着。”
白愁飞冷哼:“我放不下,我也不放。”
王小石:“你犯不着为妄念送上一命,老二,到这个地步,有什么拿起来还放不下的!”
白愁飞:“我现在还能放吗?难道我会求你们放过我?!——何况,我根本没有败!你们人在‘金风细雨楼’里,生杀大权,仍操在我手上!”
雷纯的长睫对剪了剪,悠悠地问了一句:“是吗?”
然后她接着问:“你还认为‘金风细雨楼’的弟子都为你卖命吗?
她紧接着问:“如果他们仍都愿为你效命,你不是训练了一支精兵,叫‘一零八公案’的吗?现在都到哪儿去了?嗯?”
她不待白愁飞回答,又问:“你的心腹大将梁何呢?孙鱼呢?都去了哪里?”
她还再度追问:“像你这种人,只顾背叛夺权,谁赏识你,都没好下场!谁跟从你,也不会有好结果!你以为相爷不知情吗?当日你加入“长空万里帮”,谋害梅剑花帮主,为了夺取‘万古神指’指诀,不惜下毒暗算,杀尽其他元老,然后,江湖上才出现了白愁飞,并把‘万古神指’转化为‘惊神指’,企图掩人耳目,乱人视线!你杀人毁证,不必偿命,还俨然以侠道自居,枉费苏公子一手提携你,跟你义结金兰,你又重施故技,弑兄篡位!像你这种人,你以为你的盟友援军,还会相信你?!支持你?!力助你?!”
白愁飞诧讶至极,禁不住张大了口,“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英雄惯见亦寻常,更何况是你这种货色!”雷纯鄙夷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心腹大将:梁何,本来就是梅帮主的弟子,他曾助你完成那件鄙恶的事,而我早就收买了他。”
白愁飞张口结舌:“你……你……”他现在才知道自己完全低估了这个女子。
“岂止梁何,何小河那一箭,也是我着她射的!”雷纯不徐不疾、有条有理地说,“她一早就是我的结拜姊妹。我跟你们初识于汉水江上,就是爹暗中派我去江南江北联络各路英雄豪杰之时。当时江上遇的强梁者老大那些人,就是‘迷天盟’派来意图阻止我的计划的杀手。我一早已暗里处理堂里事务,何小河本来不识武功,是我央人教她的,她学了武功,才不致在青楼里无法自主、被迫沦落!我也曾救了她一命。所以,她欠我两个情。我要她放两支箭,去杀两个人!——且不管是否得手,我只要她尽力。”
这次是王小石接问:“所以,她刚才发了两箭,还清了情?”
雷纯笑了:“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何要何小河既射白愁飞,但也不放过你了。其实这天公地道。你和他都是我的杀父仇人——没有你们联手,我爹爹也不必死了。”
白愁飞抗声道:“这没道理!你要射杀我们,却救了你的首号大仇人:苏梦枕!”
“我是救了他,”雷纯柔柔地笑道,“若不救他,怎么才能夺回‘金风细雨楼’的大权?靠打硬仗?一仗功成万骨枯!我们还活着的有几人?你们剩下的有谁人?如果元气大伤,互相残杀,对谁有好处?‘有桥集团’正在虎视眈眈,迷天盟亦正暗中招兵买马,准备重整旗鼓,打硬仗是你们男人的事,讲智谋才是我的本事。”
“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出击的。”雷纯说,“你们现在都是负了伤的老虎,而你……”
她向白愁飞不屑地道:“非但受了伤,连爪牙都没了,看你还凶得哪儿去!”
这回连王小石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风特别狂、雪特别冷,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噤。
“无论如何,你都是救了苏大哥……”王小石衷心地说,“我还是十分感谢你。”
“我倒要谢谢你的提醒。当日,你着何小河跟我说:‘昔日秦淮河畔的借醉狂言,而今恐怕要成真了。’我想,这里边大有蹊跷。第一,我们只相遇、相处于汉江水上,没会于秦淮河畔。第二,秦淮河畔的烟花之地,反而是以前白愁飞常去寻机会的地方。第三,我们四人在汉水行舟,倒是听你们趁兴提过,白愁飞有意问鼎中原、雄霸天下。你曾劝他不必太执着,当来玩一趟就好,要是伤人害人才得天下,那么有了江山也失去了本性,划不来。白愁飞当时也表明想要跟你一较高下,你摆明不想有这一天。——我想,你指的就是这件事。你向来记性都好,不可能记错了地方,且错得没有谱儿。我觉得你其中必有暗示。”
“我跟白二哥毕竟长期相处、长时间共事,对他一切,多少也有了解。”王小石语重心长地道,“我觉得他对你始终有非非之想,希望能借此警示你小心一些。我知道你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我这样说含蓄些,也不怕你不明白。”
“我明白。我从那时起,就已经着意调查他的身世和来历。后来加上杨无邪,更加如虎添翼,何况我们还有来自梁何的情报。”雷纯娓娓道来,不无感触,“有的事,先一步做和迟一刻行,诚然有天渊之别。当年,要是爹已先一步成功地收买了莫北神,在那一次苏公子和你们两人上三合楼来见狄大堂主之际,以‘无发无天’小组和‘泼皮风’部队的实力,大有机会收拾你们。可惜爹迟了一步。他就在那一役中觉察到莫北神的实力,才全力拉拢,但已不及扳回乾坤,终致身殁。说起来,我因你一语警省,再调查白老二的来龙去脉,虽然得悉了不少秘密,但仍算太迟了些,吃亏难免。我受到这事的教训,便永远记住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你对苏楼主先下毒手,我便对你先发动了攻击。”
“你以为你是什么大家闺秀、名门淑女,说穿了不过是个烂了帮的鞋,送上门的货,别一副玉洁冰清、首领群伦的矜贵模样!谁是骚狐子投的胎,窑子里下的种,谁的心里可一清二楚!”白愁飞忽然破口大骂,更迁怒于王小石,“王小石,你这还算什么兄弟!我跟你说私己的话,你却把我的戏言当斤论两地出卖!我是说过要是讨得雷纯作老婆,就如同拿下了“六分半堂’的大权。我也说过只要拿下了温柔,就可以制住洛阳活字号温晚的外侵——可惜我只说,没有做。”
雷纯也不动气,只温驯地反问了一句:“你没有做?你刚才不正是困住了温柔吗?”
白愁飞冷哂道:“那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地来,我可没叫八人大轿抬她过来,也没找人去把她绑进来!”
雷纯动人地笑了一笑,好暇以整地道:“那你何不放了她?”
“放了她?”白愁飞倒似给一言惊醒似的,“来人啊,拿下她,或杀了她!”
自从王小石进入风雨楼后,白愁飞自把战志全集中在这首号大敌身上:俟雷纯与狄飞惊出现之后,白愁飞更无法兼顾温柔、张炭那一头;及至苏梦枕重现眼前,他意乱神骇,早已无法分心,温柔和留白轩的事,暂丢一旁,不复兼及。
而今雷纯这样一提,倒是提醒了他,若拿住温柔,可以胁持苏梦枕、王小石和雷纯,不然下令把她杀了,至少也可分敌人的心。
他处于劣势,应付之法,已不能事事力求完美,能做的,就得马上进行,稳不稳实已是另一回事。
他这一声令下,背后的两人:利小吉和朱如是立即响应。
王小石怒道:“你——”便要掠身相截。
白愁飞长身一拦,已挡住了他的去路,只疾向他两名手下吩咐道:“快去!”
但朱如是和利小吉并未马上就走,利小吉问:“还有张炭呢?蔡水择呢?要杀了还是擒下来?”
白愁飞道:“那两个跟屁虫、饭桶?杀了不必容情!”
到这时候、这地步,白愁飞虽然深受挫折、数面受敌,但他依然战志旺盛、斗志顽强。
朱如是也问了一句:“要不要把红楼里的‘神油爷爷’叶云灭也请出来?”
白愁飞仍注视着王小石的一举一动,口里吩咐:“连‘惊涛先生’吴其荣都来了,叶神油怎能闲着?叫祥哥儿去速请!”
朱如是、利小吉一齐都答:
“是!”
突然之间,一齐出手!
一起向白愁飞出手!
他们都一齐朝白愁飞的背后出手!
——成败兴亡一刹那,这片刻间,白愁飞从全胜者的姿态,屡遭挫折,迭遇打击,且遭“象鼻塔”、“六分半堂”夹击,背腹受敌,头号大敌王小石和敌对派系的头子、首领,一起杀进潜入自己的大本营来,加上自己最顾忌的仇家苏梦枕,居然未死,重现眼前,而两大爱将梁何、孙鱼,又一齐背叛,在白愁飞眼前的,不但四面楚歌,简直十面埋伏,如同死路一条!
但白愁飞依然顽强。
他不认输。
他还要斗下去。
——却没料反扑的命令才下,他身边的“四大护法”:“吉祥如意”中,竟有两人对自己发出了暗袭!
一向只有偷袭别人的白愁飞,而今竟一再给身边亲近的人暗算,他心中可是什么滋味?
你说呢?
且先避得过去再说吧!
——人生里遇上的劫,首先是要先度得过去,要是过不去,那就啥都不必说了。
然而当日“金风细雨楼”的主人,因其重用而一手擢升的白愁飞的叛变而受尽了苦的苏梦枕,却依然安然端坐帘后轿内,在他那微蓝带绿的瞳孔里,仿佛已看尽了一刹那间的成败,一瞬息间的兴亡,而今只安然宽心宝帐坐,哪管他眼前小小江山,继续前仆后继地兴兴亡亡下去。
稿于一九九三年二月一日:与吴少其、吴老荣等六人计划赴台行之种种憧憬;“敦煌”处有读友洽谈电影版权《战僧与何平》事;倩首纪念。二日:完成武侠小说《傲慢雨偏剑》。三日:罗维先生来信“温瑞安作品全集”事可行;曹正文兄传真说明一切出版事照样进行;罗小姐看完第一篇小说:“四大名捕震关东”之《追杀》;小熊猫开始看第一本文艺小说;正式细研数十份大陆与我之出版合作合约。五日:《自由时报》刊出武侠作品《喜欢颜色的门徒》。六日:十五元宵;与“大昏迷”、“大吸嘢”、何巨门、罗机禄、荣少六人首赴澳门行;“葡京”大决战;罗十一理事、吴十七理事、荣廿四理事获“自成一派”新印名片;为陈三补庆生日;与斑师通电细谈;与罗梁权首乘三轮车;傻猪返港得再延居留三个月;为近年来最好笑、畅怀之一日。七日:笑个不停之一夜:发现“枪”在中国大陆之盗版;文中侠国际电话留言。八日:内地部分版税汇至:各人与The GreatestLook之冲突;荣麒电传,令人感动;最P但极开心的一段岁月。
校于一九九三年二月九日:徐培新转款至;赴台行机票酒店已订得;庆均先生来函,盛意奉拳。十日:方恨少来函;“张子房”为二吴开讲;病。十一日:恙;为王虚空、白“仇”飞、十八罗汉果“开课”;温、罗宋汤、麒少、荣少、何家猜、梁吸嘢半夜饮咖啡于“维纳”;任平兄来信。十二日:仍抱恙;斥五妹;十七弟、廿四弟传真、来电。十三日:与陈丽池小聚畅谈;《中国故事杂志》刊出《小相公》;傻鸡首次正式大煮送;病愈。十四日:情人节与小倩游大屿山、大佛、宝莲寺;温瑞安、无敌小宝宝、梁神油、何家鸡、咸詹饼、吴蕉皮大闹银矿湾。十五日:与反斗星、吴十七、何吔蕉、梁飞鞋、詹无谎、猪肉荣看戏后宵夜于“圣地牙哥”;与二吴密议分派编务作等要事;“新潮”约稿。十六日:与小波通电;有“海天”盗版“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与Vivian欢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