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回 红颜知己
2023-04-30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琢,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纳兰性德


  风摇芦叶,浪打蓼花;水泊烟笼,名湖雾覆。此时已是倦鸟投林、渔舟唱晚的时分了。一骑骏马,尚在沿着高邮湖的北岸前行。

  骑者是个虬须如戟的中年汉子,这个人正是江湖上著名的游侠缪长风。

  他在王家和群豪分手之后,就骑王元通送给他的这匹青鬃马,追赶运棺北上的刘抗。第一天没有碰上,现在又将是第二个白天过去了。

  扬州坐落长江和运河的交叉点,也正是高邮湖南流注入长江之处。从扬州北上,本来是走水路较为方便的,但刘抗因为运的是棺材,棺材里装的是假死的韩朋,韩朋服了尉迟炯的药丸,三天之后方能苏醒,倘若坐船的话,到时可不方便打开棺材,当着舟子将“死人”救活。而且走水路若遇意外,危险也大得多。是以刘抗选择了沿着高邮湖北上这一条已经少人行走的荒凉古道。而他的这个选择,也是早已告诉了缪长风的。

  缪长风骑的是王元通特地挑选给他的骏马,走了两天,还没有追上刘抗,不觉颇为有点诧异了。刘抗坐的是两匹普通马匹拉的大车,自己驾驭。虽说有两匹马拉,但大车上载着沉重的棺材,按常理说缪长风走了第一天的一个下午和第二天一个整整的白天,是应该可以追得上他的。

  缪长风看看天,晚霞染红了鱼鳞似的云层,风很柔和,高邮湖波平如镜。心想:“看天色,今晚该是个有月亮的晚上,反正错过了宿头,就索性兼程赶赶夜路吧。”

  主意打定,心情没有那么烦恼了。湖边芦苇高逾人头,他骑马驰过,时不时惊起几只藏在芦苇丛中的沙鸥。黄昏鸟鸣,分外觉得寂静。看那薄雾笼罩的湖面,宛似披上一层轻纱。无浪微风,湖水轻轻碰击岸边的声音,好似柔和的音乐。缪长风不知不觉的给这清幽的景色吸引了。

  “这样清幽的景色,倘若有个知己并辔同行,那就更是人生乐事了。”缪长风心想。

  这念头一起,不知不觉,就蓦地想起了云紫萝来了。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缪长风心里想道:“这两句前贤的话,当真说得不错。有的人相识了一辈子,头发都白了,还是并不知心,好像新相识的陌生人一样;但有的朋友道畔相逢,停下车来,交谈片刻,便是一见如故。(注:停车的时候,车盖倾侧,故曰倾盖。喻时间之短促也。)友情的深浅,原不是相识时日的长短所可衡量。我和孟元超、云紫萝的交情,可不正是这样?最初我不知道紫萝有所钟,对她曾有非份之想,她却是光明磊落,依然把我当作大哥看待,心无芥蒂。嗯,这份纯真的友情,岂是旁人所能懂得?唉,莫说一般的人谣诼纷纭,只怕孟元超也误解了我此际对紫萝的情感呢。”

  “但也许是我误解了也说不定。”缪长风想起了孟元超那既豪迈而又沉郁的性格,心中又再思量:“他要我去照顾紫萝,或许正因为他已经明白了我现在的心情,他把我当作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才会重托我呢。我若然还以为他是要为我们撮合,恐怕反而是境界太低的世俗看法了。”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白茫茫的湖水望不到尽头,密布湖滨的芦苇也好像遥接天际。快马驰过,芦苇迎风飒飒作响,但仍是只见宿鸟惊飞,看不见人的影子。

  “怎的还是不见刘抗?”缪长风心里想道:“这次我来扬州给王元通拜寿,总算是不虚此行。不但好友重逢,还结识了新的朋友。像孟元超和我一样,刘抗和我也可说得是倾盖如故了。听说他是山东中牟县人氏,后来才游学杭州的。可惜我还没有机会和他长谈,他原籍中牟,或许曾经见过我的师姐。”

  风从湖面吹来,缪长风瞿然一省,喟然叹道:“三十年前的往事,就像眼前的高邮湖一样,被浓雾笼罩,模模糊糊的我都几乎记不清了。师姐已经死了多年,如今她墓前的野草,恐怕也高逾人头了吧?”

  旧事尘封,记忆早已模糊了。但师姐的音容笑貌,他一想起来,却还是历历如在目前。自己当年的心情,也突然间记起来了。缪长风这才忽地醒悟,不是记忆模糊,而是因为这许多年自己历尽沧桑,避免再去回想往事的缘故。

  回忆的幔幕撕开,时光一下子倒流,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他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孩子。

  师姐是他师父最小的一个女儿,虽然是最小的一个女儿,但却比他年长四岁。他初入师门的时候,他的师姐已经是一个颇懂人事的少女了。还记得最初的一两年,他的武功还是他的师姐代父传授的。

  由于一入师门,便受师姐照料,因此在同门之中,他和师姐也是最为亲近。旁人看来,他们二人就似同胞姐弟一般。过了两年,他的师父亲自教他了,他也还是和师姐形影不离,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一有空就找师姐。

  童年的回忆是甜蜜而又有趣的,他不知不觉的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第一次和人家打架,就是为着师姐的。

  那一天,他找师姐和他上山去捉鸟儿,师姐在房里绣枕头,绣的是一对鸳鸯,第一只已经绣好了,第二只还差一只翅膀,师姐不肯陪他去玩,他又没有耐心看师姐绣花,闷闷不乐的跑回自己的书房。

  一个年纪比他稍长的师兄平日妒忌师姐特别和他要好的,见他败兴而归,恶意的开他玩笑,他乡下的风俗,童养媳的年龄大都是比丈夫大的,那个师兄就取笑他,说他是癞蛤蟆要吃天鹅肉,想做师姐的“小丈夫”。他一听就发了火,抓着师兄,狠狠的打了一架。

  师兄给他打得面上一块乌青,他也给打破鼻子。最后师兄打不过他,冷笑说道:“师姐明年就要嫁人啦,看你这小鬼还能老是缠着师姐?人家的丈夫不把你踢出大门才怪。”

  为了这次打架的事情,他和师兄给师父重重的责罚一顿,可谁都不敢说出打架的原因。

  想起这件趣事,他不觉暗暗好笑:“幸亏师父那时来到了,否则我非和师兄再打一架不可。”

  “为什么我给师兄取笑,就这样发火?听说师姐有了婆家,又接连几天闷闷不乐?”

  他记得自己那年是十五岁,乡下孩子,在这个年龄,对男女之情还是不怎么懂的。“当然不是为了男女之情。”他心里想道:“但纯粹是为了敬爱吗?却又似乎未必尽然。我和师姐在一起的时候就很快乐,可并不畏惧她。或许这也是一种矇眬的爱慕吧?”

  忽地他想起来了:“我为什么对云紫萝曾经那样倾心?啊,我明白了。因为她就像我当年的师姐。相像的不是面貌,而是她们有着相同的性格。聪明懂事,又有见识。可惜师姐已经死了,否则她若和云紫萝相识,一定也会成为好朋友的。”

  那次打架过后第二年,他的师姐果然出阁,嫁的是山东中牟县一家姓武的人家,以后就没有见过面。师姐的丈夫是个反清志士,嫁过去之后,在一次抗清战役之中,夫妻俩同时殉难。算起来也有十年了。

  “十年来,我还未曾到过师姐坟前吊祭,但愿找得着刘抗,可以请他带我去找师姐的坟墓,了这心愿。”

  天色渐渐黑了,一阵风迎面吹来,隐隐带来了辚辚的车声,打断了缪长风的回忆。

  缪长风又喜又惊,这样晚了,荒凉的古道上何来车马之声?想当然定是运棺的刘抗了。

  缪长风快马加鞭,赶上前去,果然看见了一辆两匹马拉的大车,在他前面的芦苇丛中跑出来。跑得不快,看来车上是载着重物。

  虽然缪长风料想定是刘抗无疑,但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是未敢叫出刘抗的名字。

  车马的距离来得更近了,驾驭这辆马车的人虽然没有回过头来,他的背影却已是看得相当清楚了。

  大大出乎缪长风意料之外,看这个人的背影,竟然不像刘抗!

  缪长风大失所望,心里登时也起了疑:“这辆车子定有蹊跷,我好歹得看看车上载的是什么东西!”

  快马从车旁驰过,缪长风装作莽汉,挥鞭赶马,一个不小心,挑开了挂在车前的布幔。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咔嚓”一声,缪长风的马鞭给人一刀削断。一个少女突然从车上跳下来。那辆马车也停下来了。驾车的是个壮健少年,看相貌他和这少女似是兄妹。那少女骂道:“你干吗欺侮人?”那少年则拦住他的马头。

  车子的布幔挑开,里面的情形也看得见了,载的果然是一具棺材!

  缪长风只好下马道歉:“对不住,我是无意碰着你们的车子的!”

  那少年哼了一声道:“无意的?你是什么人?”

  缪长风的马鞭给少女一刀削断,已知她的身手不弱,如今看这粗豪的少年,更分明是个会家子,缪长风的疑心越发重了,想道:“哪有这样的巧法!偏偏也是一辆运棺材的车子?难道这辆车子是他们从刘抗的手中夺来的?”

  缪长风打定了主意,好歹也要查根问底,说道:“我是追赶一位朋友的。”

  那少女道:“你的朋友是谁?”

  缪长风笑道:“你盘问我,礼尚往来,我也得问问你,请问你们这具棺材里死的是什么人?”

  那少年变了面色,喝道:“你问这个干吗?”

  缪长风道:“实不相瞒,我的朋友也是运棺材的。”

  那少年道:“你的朋友是不是姓刘的?”

  缪长风喜道:“不错,正是刘抗。你认识他?这辆车子就是他的吧?”

  此言一出,两兄妹都是勃然变色,那少女道:“哥哥,不必盘问他了,动手吧!”唰的一刀就斫过来。缪长风一个“移形易位”,反手夺她的刀,说道:“话都没说清楚,你怎么就动手了?”

  那少年心里想道:“不错,这家伙是来追踪刘抗的,自必是鹰爪无疑。”一见妹妹的柳叶刀就要给他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夺去,迫切间无暇细思,长剑出鞘,立即便是一招“直指天南”,剑尖刺向了缪长风背心的“风府穴”。

  缪长风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快说实话,以免自误!”原来他也是有点怀疑,怀疑这两兄妹乃是鹰爪。

  这对兄妹只知道有鹰爪追踪刘抗,可没想到追踪的人是刘抗的朋友。(因为刘抗曾经告诉他们,说是他的朋友都到王老镖头家里拜寿了。)

  他们的本领比不上缪长风,一来认定了缪长风是鹰爪,只道缪长风要套问他们的来历;二来他们也不敢像缪长风这样分出精神说话。缪长风喝问之际,他们的一双柳叶刀,一柄青钢剑攻得越发紧了。

  幸亏缪长风虽然有点怀疑,但也只是“一点”而已。他比这两兄妹当然老练得多,一方面固然怀疑他们是鹰爪,但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说不定他们是刘抗的朋友,是以在没有弄清楚之前,缪长风决不施展杀手。

  这两兄妹的武功却是非同泛泛,双刀盘旋,长剑飞舞,奇招妙着,竟然层出不穷。缪长风凭着一双肉掌应付,不觉亦是感到有点应付为难。

  缪长风蓦地心头一动:“他们的刀法剑法怎的我好像似曾相识,但却又想不起是哪一家的招数?这小姑娘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真是奇怪!”

  疑心一起,缪长风倏的使出“弹指神通”的绝技,铮的一声,弹开了少年的长剑。这一招使得甚为冒险,拿捏时候,非得十分准确不可;所用的劲力,也必须恰到好处,否则便会伤了对方。

  少年的长剑给缪长风出其不意的突然弹开,不由得骤吃了一惊,随即也就感到奇怪了:“这人本领远胜于我,何故他竟然手下留情?”

  心念未已,只见缪长风已是跃上马车,揭开了棺盖。原来他是要查看棺材里是否韩朋的尸体。他心里疑团甚多,但只有这个谜底是无须这两兄妹告诉他,他可以自己揭开的。

  棺盖揭开,只见里面全是砖头,哪里有韩朋的尸体?

  “咦,韩朋哪里去了?”心念方动,已是听到了背后金刃劈风之声。原来是那少女一足踏着车辕,使出滚刀仰攻的招数,双刀连环劈出,斫他的脚后跟。

  缪长风一个弹腿倒蹬,居高临下,踢向少女面门,少女连忙一个“凤点头”,左手短刀回护面门,右手长刀变招斜削。只听得“蓬”的一声,原来缪长风这一鸳鸯倒蹬腿乃是虚实并用的招数,用意并不在于踢伤这个少女。他迫使这少女短刀缩回之际,一撑车厢的板壁,身形已是如箭的向前窜出。

  少女叫道:“哥哥,快动手!”那少年心里正在想道:“这人可是有点奇怪,他刚才为何不肯伤我?”听得妹妹的叫声,瞿然一省,心想不错,是敌是友,尚未分明,岂能轻忽。

  缪长风早有准备,防他背腹夹攻,脚尖刚一点地,反手即拍出一掌。少女刚好从背后攻来,看他使出这招,不觉也是好生奇怪,心道:“怎的这厮竟然会使我外公的闭目换掌的大擒拿手法?”这套闭目换掌的大擒拿手,本是用来在黑夜中对付敌人的,现在缪长风头也不回,也就等于是闭上眼睛来对付她了。

  缪长风察觉这少女的刀势一缓,知她心里已是起疑,迅即长拳捣出,化解了少年攻来的剑招,随着身形一转,好像料准少女要从哪个方位向他攻来一样,这一转身,恰好就迎上了这少女的双刀。

  少女双刀合成一个环形,缪长风骈指如戟,倏的从刀圈之中点进,叫道:“你这招‘长河落日圆’使得不对,赶快变为‘达摩渡江’,方能应付我这一招‘大漠孤烟直’!”缪长风以指代剑,使的正是这少女家传的一招剑法,他的话还未说完,这少女早已是自然而然的变招斫出,使的正是缪长风所说的那招“达摩渡江”!

  少女不由得失声叫道:“你怎么知道我这独门剑法?”原来她这独门剑法,乃是把剑法变化在刀法上的。兵器之中,刀主刚,剑主柔,能以双刀使出剑法的,武林中极其少有,如今缪长风不但识得她的独门剑法,还能“指点”她的后着,这少女焉能不大大吃惊!

  缪长风此时也是惊喜交集,忙问道:“赵文绮是你的什么人?”他和这少女各问各的,这少女听了他的问话,更是大大吃惊了。

  “你知道我的母亲,你是什么人?”

  那少年突然叫道:“你是缪师叔吧?”

  缪长风这才松了口气,笑道:“不错,我正是缪长风,你们的母亲是我师姐。”

  少女收起双刀,连忙上前施礼,说道:“原来是缪师叔,怪不得你的闭目换掌功夫使得这样高明。我妈常常说起你的。”

  缪长风笑道:“这套掌法,就是我初入师门之时,令堂替你们的外公教给我的。”

  那少年说道:“不错,家母也曾经向我们说过此事。她说同门师兄弟之中,最聪明的就是缪师叔了。我们小时候,她把这套掌法教给我们,妹妹还好,我可是怎样也练不到家。”

  少女笑道:“哥哥,你别在缪师叔的面前夸赞我。妈说缪师叔当年练这套掌法,不过一个月功夫,就青出于蓝了。我可是练了整整三个月呢。再说,爹爹所传的功夫,我可是远不及你。”

  少年笑道:“咱们别互相标榜了,叫缪师叔听了笑话。”

  少女说道:“不错,咱们是应该请缪师叔多加指点呢。缪师叔,我们十一二岁的时候,练这套掌法的,你当年练这套掌法大概也是这般年纪吧?你为什么会得这样快,一定有甚诀窍,可得教给我们。”

  缪长风喟然叹道:“是呀,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年全是多亏了师姐悉心传授,我哪里有什么独到的心得。对啦,我还未知道你们的名字呢!”

  少女笑道:“你瞧,我们多糊涂,说了老半天的话,名字都没告诉你,我名叫武庄,哥哥名叫武端。”说至此处,忽地眼圈一红,笑容顿敛,接着说道:“缪师叔,我妈已经死了十年了,她是和爹爹同一天战死的。这件事情,缪师叔想必已经知道了吧?”

  缪长风道:“消息我是早已知道了,还未知道详情。你爹娘是死在何人手里?”

  武端道:“爹爹有一位姓刘的好朋友,当时是和家父家母在一起的,据这位刘伯伯事后告诉我们,他们是遭遇了清廷高手的伏击,围攻家父家母的一共是三个人,一个是北宫望,一个是北宫望的师弟西门灼,还有一个是少林寺还俗的叛徒名叫沙弥远。据说北宫望就是因为那次杀了我们父母,论‘功’最大,后来才不断升官,一直做到了御林军的统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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