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七回 情海波澜
2023-04-30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未曾消。

  ——黄仲则


  要知孟元超最尊敬的人就是师父,倘若点苍双煞只要他磕头,他为了保全师妹的性命,或者还可以考虑,但如今段仇世声明这三个响头是替他师父磕的,此头一磕,就败了师父一世英名,他还如何磕得下去。

  孟元超大怒之下,挥刀霍霍,立即向点苍双煞狂攻,哪知段仇世正是要他如此,孟元超应付点苍双煞的毒掌,本来已是感到为难,一旦沉不住气,当然就更难应付了。

  卜天雕恨极了吕思美,狞笑道:“臭丫头,你有眼无珠,胆敢伤我,我也不要你性命,只要你的两只眼珠!”挥舞着血淋淋的手臂,着着向吕思美进攻。吕思美抵挡了几招,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地转天旋!

  孟元超一面要运功抵御毒气的侵袭,一面要处处照顾师妹,激战中只听得“嗤”的一声响,孟元超的衣襟给段仇世撕去了一幅。

  段仇世哈哈笑道:“孟元超,你还要硬充好汉么?可惜,可惜!可惜你这身武功。我本来不想取你性命的,你却非要送死不可!”

  段仇世以为孟元超已是釜底之鱼,哪知笑声未了,假山石后,乱草丛中,忽地飞出一条黑影,闪电般的就向他扑来了。

  这个人不用说当然是云紫萝了。但孟元超却不知道。

  云紫萝平生最为爱洁,但为了不想给孟元超看出她的庐山真相,竟然不惜把污泥涂满面上,而且撕下了一幅黑色的衣裙,包住了她的一头秀发。

  云紫萝运剑如风,唰的一招“白虹贯日”,向段仇世太阳穴刺去,段仇世吃了一惊,心道:“这妖妇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好厉害的剑法!”百忙中霍的一个“凤点头”,移形换位,反手一掌。

  剑光掠过,段仇世只觉得头皮一片沁凉。原来他的半边头发,已是给云紫萝的利剑好似铲草一般的削掉了。

  云紫萝全凭三招剑法取胜,第一招未能刺伤敌人,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可惜!”迅即身移步换,第二招“玄鸟铲砂”就向卜天雕杀去。

  段仇世的轻功与云紫萝本来不相上下,但因先要避招,然后进招,他那反手一掌,就落在云紫萝后面,连她的衣角都没碰着。

  卜天雕一来是本领不及师弟,二来是受了伤,只有单掌可以应敌,他可避不开云紫萝这一招专门克制毒掌的剑招了。

  卜天雕一掌劈将过去,只听得卜的一声,掌心的“劳宫穴”已是给云紫萝的剑尖穿过。

  云紫萝抽出剑来,反手一招“玉女投梭”,恰恰迎上了段仇世打来的毒掌。

  凡是练毒功的人,身上有三处要害是决不能让敌人伤着的,一是额角的太阳穴,一是腹下的丹田穴,一是掌心的劳宫穴。劳宫穴倘给刺伤,毒掌就要废了。

  段仇世识得厉害,连忙收掌换招,饶是他退得快,青光闪处,云紫萝剑锋掠过,也在他的手臂划开了一条三寸多长的伤口。

  卜天雕掌心洞穿,毒功已废,大吼一声,倒跃三丈开外。他虽然还练有其他功夫,但毒掌不能使用,如何还敢恋战?

  段仇世这点轻伤,比起他的师兄,简直算不了什么一回事。但卜天雕不堪再战,他自是孤掌难鸣,当然也只好走了。

  这一晚新月如眉,月色本来就不怎么明亮,加以云紫萝身法又快,她这一下突如其来,兔起鹘落的不过三招就打败了点苍双煞,孟元超看也未能看得清楚。

  三招奏效,云紫萝吁了口气,偷偷的再瞧了孟元超一眼,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孟元超叫道:“穷寇莫追,请恩公回来,受我一拜!”话犹未了,云紫萝已是翩如飞鸟的越过围墙连背影也不见了。

  他只道云紫萝是去追赶敌人,却怎知她是满怀辛酸,避免和他见面。

  可是她毕竟曾经是孟元超最亲近的人,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孟元超所熟悉的。孟元超虽然没有见着她的庐山真面,但在她越过围墙之际,匆匆一瞥之间,已是禁不住心中一动,觉得这个人的背影似曾相识了。

  孟元超正自心中一动,想道:“这人是谁呢?”忽听得吕思美噗嗤一笑,但跟着却“哎哟”一声,身子摇摇欲坠。原来她松了口气,顿感四肢酸麻,支持不住了。

  孟元超大吃一惊,连忙将师妹扶稳。吕思美喘了口气,说道:“我歇一歇就没事了。咱们多亏那人相救,你去请她回来吧。但她是个女子,你看不出来吗?可别‘恩公恩公’的乱嚷了。”孟元超这才知道小师妹是因为他大叫恩公而失笑的。

  孟元超定睛一看,只见小师妹面如金纸,眉心隐隐有股黑气,不禁叹口气,说道:“小师妹,你不要逞强了,我扶你回房歇息吧。我知道你想报恩,但那位恩人倘若愿意和我们见面,她自己会回来的;倘若她不肯和我们见面,我去追也追不上。”

  吕思美倚偎着师兄,说道:“奇怪,她为什么救了咱们,又避免和咱们见面,你可猜想得到她是谁吗?”

  孟元超道:“我怎么知道?你的身体要紧,别管她是谁了,早点儿歇息吧。”

  孟元超话虽如此,心中已是隐隐起了猜疑:“该不会是紫萝吧?如果是她,为什么不肯让我见面?八年来我受尽相思之苦,难道她就不思念我么?”突然想起自己从前和云紫萝读过的两句词:“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总似无情。”心中一片茫然,但也懂得了云紫萝不肯见他的那一份无可奈何的心境了。

  吕思美躺在床上,她得了师兄之助,给她推血过宫,觉得稍为舒服了一些,不过脑袋还是沉甸甸的,浑身骨节,也仍有一阵酸麻的感觉。

  但她虽然感觉疲倦,却是睡不着觉,她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师哥。她见孟元超倚在窗前,脸儿朝外,不禁问道:“师哥,可是她回来了。”

  孟元超瞿然一惊,回过头来,茫然问道:“你说谁呀?”

  吕思美笑道:“瞧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你以为我说的是谁?当然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子了。”

  孟元超道:“你还在想着她?她早已去得远了,不会再回来了!”

  吕思美道:“咦,你怎么知道?”

  孟元超道:“你不是说她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么?我的看法也是如此。她若要见咱们,那就不会走了。”

  吕思美道:“哦,那么你不是在想她却又想谁?”

  孟元超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心道:“小师妹为我受了重伤,我却老是在想着云紫萝。”当下像哄小孩子一样的哄吕思美道:“我什么也不想,只是想你安心养病。我给你一颗药丸,你吃了乖乖的睡吧。”他给吕思美吞服的是一颗少林寺秘制的“小还丹”,治内伤最为有效。这颗“小还丹”是义军首领冷铁樵送给他的,某次他作战受伤,冷铁樵把从少林寺大悲禅师那儿讨来的三颗小还丹给他,他舍不得全吃,留下了一颗。

  吕思美吞了药丸,笑道:“你把药丸当作糖果哄我睡觉么?但我还是不想睡。”

  孟元超心念一动,说道:“你以前看护我的病,时常给我唱歌。我不会唱歌,吹箫给你听好不好?”

  吕思美喜道:“好呀,好呀!我记得在小金川的时候,你和宋师哥常常一个吹箫一个唱曲的。我已经有许久没听过你吹箫了。”

  孟元超道:“可惜腾霄不在这儿,没人给你唱曲。”当下轻轻地吹起箫来。吹的是一支江南民间流行的小曲,曲调本来是甚为轻快的,但孟元超虽然吹出来了这轻快的曲调,心中却是充满着悲苦之情。

  因为这正是八年前他在这个园子里,时常吹给云紫萝听的一支小曲。

  吕思美不知原委,却是听得心旷神怡。她记得在小金川的时候,宋腾霄也曾给她唱过这支小曲。在音韵悠扬的箫声之中,她好像又听到了宋腾霄在她耳边低唱了。

  “莫不是雪窗萤火无闲暇,莫不是卖风流宿柳眠花?莫不是订幽期错记了荼蘼架?莫不是轻舟骏马,远去天涯?莫不是招摇诗酒,醉倒谁家?莫不是笑谈间恼着他?莫不是怕暖嗔寒,病症儿加?万种千条,好教我疑心儿放不下!”

  这支曲子,本是江南一带的歌妓从“西厢记”的曲调变化出来的,描写张生远去之后,久久不归,莺莺惦念之情。只因文辞活泼风雅,故此流传民间,甚至文人学士,大家闺秀,也欢喜唱。

  吕思美听得心旷神怡,心中充满蜜意柔情,眼前幻出了小金川的阳春美景:在野花遍地的林子里,孟元超倚树吹箫,宋腾霄曼声低唱。

  眼前的幻景渐渐模糊,吕思美不知不觉的入梦了。

  一曲奏终,余音绕缭。孟元超心里却是充满悲苦之情。他的眼前也幻出了一幅图画。只是这图画已经沾满了灰尘,颜色也有些黯淡了。

  八年前的临行前夕,就在这个园中,就在园中的荼藤架下,他最后一次给云紫萝吹箫,吹的就是这支曲子。

  他记得自己曾对云紫萝说道:“我不是张生,你也不是莺莺。我一定还会归来,在这荼藤架下,为你吹箫的。”

  如今他回来了,他守着自己的诺言,他并不是负心的张生,但云紫萝却像莺莺那样的另嫁他人了。

  园已荒芜,荼藤架亦已倒塌,他也找不到云紫萝来听他吹箫了。

  但这怪得了云紫萝么?

  他又记得,在说了那番话之后,云紫萝幽幽的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但愿如此。但愿能够再听到你的箫声。”

  她给他吟了首黄仲则的诗:“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她对他说道:“如果你迟不归来,我将不知有多少个无眠的晚上,要为你而风露立中宵了。”

  情真意深,言犹在耳!他决不相信云紫萝会忘记了他!或者这只能怪造化弄人吧?

  吕思美睡着了,苍白的脸上晕着一抹轻红。想必她是在做着一个美梦吧?可惜我的美梦已经破了!孟元超心道。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小师妹已经熟睡,孟元超用不着再掩饰自己心底的悲伤了。

  从窗口望出去,但见月淡星稀,秋风萧瑟,秋草枯黄。孟元超忍不住拿起洞箫,把一腔郁闷,藉着箫声发泄出来。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只因愁深似海,箫声也似乎充满了秋意了。

  “紫萝,紫萝,你在何方?你在何方?你听得见我的箫声吗?你听得见我的箫声吗?”

  孟元超的箫声其实是吹给云紫萝听的,他在盼望,盼望云紫萝听见他的箫声,会忍不住偷偷回来,见他一面。

  星光黯淡,月亮西沉,孟元超最后的这个希望也幻灭了!

  箫声飞出荒芜的园子,给秋风吹入幽林。幽林里云紫萝正在一步一回头。

  云紫萝是听见他的箫声了的。可是她又怎能回去呢?

  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云紫萝听得痴了。以致她背后偷偷的跟着一个人,她也没有发觉。

  她知道孟元超是在招唤她,她几乎忍不住就要回去了,可是她尽管一步一回头,脚步却没有后转。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一回去,势必不能自拔,元超和他师妹的美满姻缘,也必将为我破坏了!”云紫萝的心在卜卜的跳,自己警告自己。

  可是她的脚步在向前行,一颗心却回到了与孟元超相处的往日了。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八年前,她是一个坐在花下听孟元超吹箫的少女,她的容颜正是像春花一样的娇艳,她的心情正是像春花一样的盛开。

  八年后的今天,她也还未老,但她的心情,已是像秋天一样萧瑟,她的容颜也像秋天一样的憔悴了。

  充满秋意的箫声飘入幽林,传入她的耳朵,她的心中是益增伤感了。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决不能再见元超。”云紫萝心想。

  可是天地虽大,却又何处是她容身之地?

  她自己的家她不能回去,杨牧的家她更不能回去。她去哪儿?她去哪儿?

  “我的后半生大约只能在江湖上飘荡了。唉,华儿呀华儿,娘只是为了你才活得下去的呀!”想起了她的儿子,她迈开大步,再不回头。

  此时天边的残月,已经坠下林梢了。

  她走了之后,有一个人发着嘿嘿的冷笑,从乱草丛中钻出来。

  这是一个云紫萝绝对料想不到的人。

  读者诸君,请你们先猜一猜,这人是谁?

  原来他就是云紫萝的丈夫,苏州的名武师杨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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