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倾国倾城难与遇 乐山乐水易忘归
2023-04-29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金逐流打翻了那个汉子,双腿一夹,胯下的骏马飞一般的跑过去。高大成起初以为金逐流是和他一伙的黑道中人,都是来追捕这个女子的,故而虽然知道后面多了一骑,却也不以为意,此时见前面那个汉子落马,方始大吃一惊,连忙回过头来。

  金逐流喝道:“好呀,你们真是贼性不改,又在这里欺负女子!”快马赶上,提起那个玄铁匣子便是一砸。

  高大成举起狼牙棒招架,“当”的一声,狼牙棒断为两截,高大成虎口流血,吓得魄散魂飞,拨转马头,慌忙逃跑。

  杜大业双钩挥舞,斜刺窜出。金逐流喝道:“你也不是好东西,多少挂个彩吧!”一提马缰,那匹“照夜狮子”一跳数丈,金逐流唰的一剑便刺了过去,杜大业俯鞍而逃,双钩护头,剑光过处,一对钩护手都给削断,肩头给剑尖划开了一道伤口,幸而未给刺着头颅。

  封妙嫦又惊又喜,叫道:“你,你不是那小,小——”金逐流那次与秦元浩同到封家,是作小叫化打扮的,但现在却是以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出现,故而“小叫化”这三个字到了封妙嫦的唇边,只是吐出了一个“小”字,就停止了。

  金逐流笑道:“不错,我就是和秦元浩同在一起的那个小叫化。他们为什么追你?”

  封妙嫦道:“我不知道。恩公高姓大名?”

  金逐流笑道:“我姓金,名逐流。我不喜欢别人向我称‘公’道‘老’,把我叫得好像是六七十岁的老头儿了。你最好还是叫我小叫化。”

  说罢,把那汉子一把提了起来,举掌在他背心一拍,喝道:“你们为什么欺侮封姑娘,说!”

  那汉子听得一个“封”字,面露喜色,说道:“封姑娘,令尊的大名可是子超二字?”

  封妙嫦眉头一皱,说道:“你识得我的爹爹?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那汉子哈哈笑道:“这真是大水冲倒了龙王庙,自家人认不得自家人了。我和你的爹爹是老朋友了,以前他做大内侍卫的时候,我在冀北道上干没本钱的生意,多蒙他的照料,从来没有失过手。刚才我已经看出你的剑法,果然你真是他的女儿。”原来这人以前做独脚大盗,封子超是他的靠山,他抢劫所得,要分一半给封子超。封子超再给他打点官府,故而他的本领虽然不是很高,却得以横行无阻,从未受捕。

  这人以为金逐流也一定是和封子超有关系的晚辈,所以急急忙忙的便套交情。哪知金逐流双眼一翻,喝道:“休要啰唆,快说!你们追她,到底是为了何事?”

  那人赔笑说道:“这是一个误会,误会。有好几个帮会的舵主,送贺礼上京给萨总管祝寿,不料在路上先后给一个女子抢了。这女子神出鬼没,没人和她朝过相。所以青龙帮的帮主高大成发下了绿林帖,请道上的朋友帮帮忙,四处搜查这个女子。凡是形迹可疑的江湖女子都不放过,所以,所以……”

  封妙嫦道:“哦,原来你们以为我是那个女子!”

  那汉子道:“萨总管是令尊的老上司,侄女怎会抢他的礼物。这都怪我们看走了眼,得罪了侄女了。”

  封妙嫦冷笑道:“我只恨我没有那女子的本领,我倘若有她的本领,我也会抢的。”

  那汉子吃了一惊,想不到封妙嫦竟会如此说话。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金逐流道:“六合帮也接了绿林帖吗?”

  那汉子一听金逐流这样发问,就知金逐流是江湖上的大行家,心里稍稍轻松,赶忙便答道:“六合帮是江湖帮会之首,高大成怎能随便差一个人把绿林帖发给史帮主?不过六合帮的四大香主却是极重江湖义气,知道了这件事情,都自告奋勇的参加。高大成正因为事情紧急,来不及向史帮主请示而有所忧虑,忧虑史帮主怪他擅发绿林帖而兴师问罪,得他手下的香主帮忙。这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这人见金逐流问得“在行”,只道他和六合帮多少也有点关系,故而不厌其详地回答。却不知金逐流只是想查问史红英,他已经猜想得到,抢那些帮会礼物的女子一定是史红英无疑,如今他只是多方“求证”而已。

  金逐流道:“那四个香主也要去追捕这个女子,他们难道就没有一点害怕?”

  那汉子怔了一怔,心想:“这小子好像知道许多事情,一定是和六合帮有关系的了。”于是说道:“那四位香主答应拔刀相助之时,是曾提出一个条件,只许活擒,决不能伤害那个女子。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金公子这样问,想必知道内里情由?”

  金逐流道:“我当然知道,但我不告诉你!”

  那汉子甚是尴尬,忙又赔笑说道:“是,是。涉及六合帮的隐情,小人自是不配知道。金公子还有什么要问的么?小人可以走了吧?”

  金逐流道:“不能!”

  那汉子大吃一惊,说道:“请公子看在封子超和六合帮的分上,咱们总是自己人吧?”

  金逐流说道:“我看在封子超和史白都的分上,赏你两巴掌!”那汉子大惊失色,一个“饶”字未曾叫得出来,金逐流啪啪两掌已是打了下去。那汉子登时变作了一团烂泥似地倒在地上。

  金逐流笑道:“死罪饶了,活罪难饶。你好好的在这里躺着吧,十二时辰之后,穴道自解。”那汉子给金逐流用重手法点了穴道,早已晕过去了。

  封妙嫦道:“金大侠,你废了他的武功?”

  金逐流道:“不错。他的琵琶骨已经给我捏碎,今后是再也不能作恶的了。他的这匹坐骑虽然比不上史白都的‘照夜狮子’,也是难得的骏马,你就要了他这匹坐骑吧。”

  这匹马正在山坡上吃草,金逐流刚要上去把它牵下来,忽听得蹄声得得,道上又来了两骑快马。这两个人正是名列六合帮中四大香主的圆海和焦磊。

  圆海远远地看见了封妙嫦,“咦”的一声叫起来道:“这个雌儿可不是咱们的史大小姐呀,他们恐怕是追错了人了!”焦磊道:“奇怪,高帮主和杜帮主他们哪里去了?”

  圆海是个贪花好色的酒肉和尚,见封妙嫦长得漂亮,说道:“不管这雌儿是谁,先捉了她再说。”他的一对眼睛只顾盯着封妙嫦,焦磊先发现了山坡上的金逐流。

  焦磊大吃一惊,叫道:“不好!”圆海尚未知死活,说道:“什么不好?”焦磊急声说道:“你看看,好像是姓金的那小子!”

  金逐流哈哈一笑,回过头来,说道:“你居然还认得我这小叫化?高大成、杜大业都是脓包,一打就跑,我正嫌打得不过瘾呢,你们来得正好!”

  金逐流转身的时候,早已在山坡上拾起了十几块碎石子,大笑声中,石子雨点般地飞出去。

  圆海焦磊名列四大香主,武功却与其他两位香主相差颇远,他们又都是给金逐流打得怕了的,此时突然碰见了金逐流,如何还敢和他交手。

  焦磊幸亏是先看见金逐流,早已勒住马头,金逐流一转身,他立即拨马便跑,没给石头打着。

  圆海可倒霉了,他是跑到距离封妙嫦十丈之内才看见金逐流的。金逐流的石子打来,圆海舞起戒刀防身,但光头上仍然是着了一颗石子,打得他头破血流。他在快活林时曾经给金逐流打穿他的光头,如今又吃了同样的亏。

  圆海飞马奔逃,气得大叫道:“好小子,有胆的你敢追来么?”他是想把金逐流引去见董十三娘和青符,却不知他的这两个同伴也是刚刚吃过金逐流的亏。

  金逐流微笑道:“董十三娘正等着你这位大和尚给她倒洗脚水呢,我可没有这个兴趣奉陪。”

  焦磊是不想招惹金逐流的,见金逐流没有追来,放下了心,说道:“这小子倒是风流得紧!”

  圆海又羡又妒,哼了一声,说道:“这臭小子也太可恶了,才骗了咱们帮主的妹妹,如今又钓上了这个雌儿。要是给帮主知道,不气死他才怪!你想想看:‘赔了夫人又折兵’已经是倒霉透顶了,咱们的帮主给这臭小子盗了玄铁,骗了妹子,这臭小子还不肯要他的妹子做夫人呢!”

  焦磊笑道:“我只怕帮主不知道这件事情,知道了那倒好了。依我看来,帮主固然是要生气的,但也不见得就不会暗暗欢喜吧?”

  圆海恍然大悟,说道:“对!对!咱们向帮主告发倒也是功劳一件!”

  封妙嫦听了他们的污言秽语,气得柳眉倒竖,又羞又恼。但亦是无可奈何,圆海和焦磊此时已经是跑得连背影也不见了。

  金逐流把那匹马牵下山坡,交给了封妙嫦,说道:“狗嘴里不长象牙,这两个狗东西乱嚼舌头,理它作甚?”金逐流是个洒脱的人,这两个人的胡言乱语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不过,他也有点担忧,听这两个人的口气,分明是要挑拨是非,离间他和史红英的了。

  封妙嫦道:“金大侠,你上哪儿?”原来她受了这两个人的嘲笑,倒是犯了一点心事,若是和金逐流同行,恐怕会招惹更多的闲话;若不和他同行,又怕再碰上不测的灾祸。

  金逐流笑道:“你惦记着秦元浩吧?”

  封妙嫦面上一红,说道:“金大侠说笑了。”

  金逐流一本正经的说道:“不,不。我虽然喜欢开玩笑,这次可不是和你说笑的。你非给我面子不行!”

  封妙嫦莫名其妙,不觉问道:“什么面子?恩公,你救了我的性命,有话吩咐就是,有话还用得这样客气吗?”

  金逐流这才哈哈笑道:“好,有你这句说话,这件事你就一定要听我的了。这件事我虽然未先征求你的同意,但我想你也一定愿意的。”

  封妙嫦惊疑不定,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金逐流道:“我给你做了媒了,你爹爹已然答允:只能把你许给秦元浩,决不会再迫你另婚他人了!”

  封妙嫦满面通红,金逐流嚷道:“喂,你到底是愿意不愿意呀?”

  封妙嫦低声说道:“你在哪儿遇上我的爹爹?”

  金逐流笑道:“好,你不反对,那就是同意了。你爹爹正从这一条路来,你的马快,跑回去用不到半天工夫,一定可以在路上遇见他。”这才把昨日与她爹爹相遇硬做成了媒的经过告诉了她。

  封妙嫦脸泛桃花,又羞又喜,心里想道:“爹爹经他一吓,若然从此改邪归正,那倒是一件好事。但我爹爹虽然答允了这门亲事,秦元浩却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怎知他的师门长辈点不点头?”

  金逐流好似知道她的心思,笑道:“秦元浩的师父是我的晚辈,我做的大媒,他的师父不点头也得点头,你放心吧。”

  封妙嫦面红过耳,说道:“恩公取笑了。”

  金逐流面孔一板,说道:“不对,不对,你怎么称我恩公?元浩的师父虽然是我晚辈,但我和元浩却是平辈论交的,什么‘恩公’呀‘大侠’呀,这么一叫,岂不是反而显得生疏了。我给你做这个媒,你已经同意了,那么你就是我的嫂子了,你应该叫我大哥才对。”说罢哈哈大笑。

  封妙嫦跨上马背,低了头不知说些什么话好。金逐流道:“你爹爹和那些人是相识的,你见着了爹爹,就不用害怕那些人和你为难了。不过,我却想你劝劝你的爹爹,还是回徂徕山的好,不要再进京巴结权贵了。”金逐流刚刚开过玩笑,但现在说的却又是十分正经的说话,把封妙嫦弄得啼笑皆非,心里又不能不感激他。

  封妙嫦裣衽一礼,说道:“多谢金、金大哥,你对我们父女的好意,我一生感激不尽,我一定劝家父听大哥的话。”

  金逐流笑道:“你又来客气了。好,那么咱们就各奔前程吧。待你和元浩成亲之时,我再来喝你的喜酒。”

  金逐流做了这件得意的事情,哈哈大笑,上马而去。

  一路上金逐流处处留心,打听史红英的消息。可是直到他抵达都门之日,仍然找不到一点线索。金逐流心里想道:“抢劫那几个帮会送给萨福鼎的礼物的女子除了红英还有谁?她既然抢了那些人的礼物,想来也必定是会来赴这趟热闹的了,我到了京中,再想法寻访她就是。”

  金逐流的马快,提早到了北京,距萨福鼎的寿期还有四日之多。金逐流记着师兄“胆大心细”的教训,想道:“我这是第一次进京,京中高手如云,我虽然不怕,也还是谨慎一点的好。六合帮耳目甚多,和江湖各大帮会又有联络,我骑着他们帮主的马,若是投宿客店,只怕会给人认得,还是找一个与师门有渊源的前辈作居停主人吧。”可是他想来想去,却想不到有合适的居停主人。

  金逐流的父执都是各派掌门人,要不然就是抗清的前辈英雄,这些人死的死了,隐的隐了,还活着的也不会住在京都。

  最后金逐流才想起了一个人来,这个人和他并无师门渊源,不过也有点间接的关系。这人是震远镖局早已退休了的老镖头戴均。

  戴均是金逐流师侄宇文雄的父执,宇文雄的父亲宇文朗和戴均在震远镖局同事多年,宇文雄就是在镖局长大的,戴均将他当作子侄般看待。十三年前,宇文朗走镖辽东被大盗尉迟炯所劫,家产全部变卖尚不足赔偿,郁郁而没。震远镖局也因此倒闭。宇文雄多亏了戴均照顾,才幸免冻馁。后来宇文雄投入江海天门下,与尉迟炯化解了这段冤仇,尉迟炯赔偿镖局损失,震远镖局才得重开。但尉迟炯那次也因入京办理此事,被江海天的叛徒叶凌风所卖,途中被捕,打入天牢。后来惹出了极大风波,江海天、宇文雄先行入京,大闹天牢,才把尉迟炯救了出来。那次劫牢,得戴均的帮忙也很是不少。(事详《风雷震九州》)

  金逐流想起此人,心道:“师兄曾说此老古道热肠,不愧为前辈楷模。宇文雄也曾托我问候他。我何不就去叨扰他,想来他不会嫌我麻烦他的。”

  金逐流有宇文雄给他的地址,于是立即备办拜帖,去找戴均。

  到了戴家,只见大门紧闭,金逐流敲了几次门,才见一个中年汉子出来,这人看了一看金逐流和他的那匹骏马,脸上露出诧异之色,问道:“你找谁呀?”

  金逐流递上拜帖,说道:“我是宇文雄的师叔,请问戴老前辈在不在家?”

  金逐流的年纪比宇文雄还小,那人听了更是吃惊,心里想道:“宇文雄哪里来的这个师叔?”

  金逐流笑道:“你不相信我是宇文雄的师叔吧?请让我进去向戴老前辈面陈一切,你就明白了。”心想:“戴老前辈古道热肠,最为喜客。怎的他的家人对远道而来的客人却这么冷淡,接了拜帖,也不请我进去?在门口站着,怎方便说话?”

  心念未已,那人忽地将拜匣交给金逐流,淡淡说道:“家父早已去世,阁下远道来访,情谊可感,在下谨代先父拜谢。拜帖我可是不敢收了。”言罢一揖,竟是有送客之意。

  金逐流大吃了一惊,说道:“戴老前辈几时死的?”

  那汉子道:“家父逝世,已是一月有多。”

  金逐流说道:“我受了江师兄之托,特来拜候令尊;宇文师侄也曾再三请我代为向令尊致敬。不料他老人家已然仙逝。请容我到灵前行一个礼,代师兄师侄略尽心事。”

  金逐流打出江海天的旗号,那汉子心里想道:“不管他是真是假,他如今是代江大侠行礼,这却是难以推辞的了。”于是只好请金逐流进去,打定了主意:“宁可冒一冒给他窥探虚实的危险,待他走后,再设法打听他的来历。”

  金逐流走进灵堂,只见果然是有一个新漆的灵牌,大书“戴公宜之牌位”。“宜之”是戴均的字,金逐流心想:“这可真是来得太不巧了,本以为可以找得一个居停主人的,谁知如今却是来拜他的牌位。”

  这汉子站在一旁答礼,金逐流行过礼后,他仍然在一旁站立,不过改了个方向,脸朝着门,摆出来的姿态,当然是要送客的意思了。金逐流却不理他,大马金刀的一屁股就坐在椅上。

  这汉子没法,只好坐下来和金逐流说话。互通姓名,金逐流这才知道他名叫戴谟,是戴均的长子,他还有一个弟弟名叫戴猷,不在家中。

  金逐流不待他盘问,自动告诉了他自己的来历。戴谟听说他是金世遗的儿子,心里惊疑不定,暗自想道:“金大侠遁迹海外,二十年来音沉响绝,究竟有没有儿子,也无人知道。怎知此人是不是假冒?”要知当时交通阻塞,金逐流与江海天师兄弟相认的事,消息尚未传到北京。

  戴谟又问了一些有关江海天和宇文雄的事情,有的金逐流知道,有的他却不知,因为他在江家只是住了一天,所知的当然还没有戴谟之多了。

  戴谟固然感到怀疑,金逐流也是觉得有点古怪,心里想道:“他的父亲死了,为何他却好似并不怎样悲戚?按照常理,客人来吊丧,孝子总该谈一谈死者的得病原由以及死者的生前死后等等,但他这个孝子,却只顾盘问客人,虽说江湖中人不拘俗礼,却也未免太不依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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