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回 浅笑轻嚬,人前作娇态;慧因兰果 劫后证情心
2019-07-08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张丹枫的“照夜狮子马”固然是神骏非常,即云蕾的坐骑也是于谦作主所赠送的御苑名马,虽仍不及“照夜狮子马”,但亦可日行千里,两人追出阳曲县城,不消多久,就追上了那青衣道士。

  张丹枫喝道:“住马!”那青衣道士愕然回顾,忽而大笑道:“你知道我缺少盘缠,要给我送钱来吗?”张丹枫道:“酒楼人杂,不便多谈,道长如今还要戏耍吗?”那道士面色一沉,说道:“谁与你戏耍?”张丹枫道:“既非戏耍,就请将来历告知。”青衣道士道:“我平生偷钱,从无失手,今日被你擒住,还了你也就罢了,你却还来追我,这分明是你有钱的大爷要来戏耍我,哼,哼,吃我一剑!”说得甚是认真,不像是开玩笑,一语甫毕,果然拔出长剑,迎面就是一招“金针引线”刷的刺来。

  张丹枫一闪闪过,那道士出手如风,连环三剑,不住攻击,张丹枫看他的剑法,竟是武当派的连环夺命剑法,怔了一怔。只听得那道士喝道:“你仗着马快,算什么英雄?”张丹枫心中一动,想道:“莫非他是有意试我的剑法?”一跃下马,道:“好,我就陪道长走几招!”

  那青衣道士也自马背一跃而下,更不打话,反手一剑,径刺张丹枫的“魂门穴”,又是一招厉害的杀手。张丹枫心中有气,还了一招“横架金梁”,接手一招“金蟾戏浪”,剑锋一颤,剑花错落,一招之内,分刺道士的三道大穴,那道士叫声:“好厉害!”一个盘龙绕步,横剑一披,身形一转,将张丹枫的攻势解开,退步转身,陡然间又刺出一剑。张丹枫心中也暗暗佩服,想道:“此人剑法远在松石道人之上,定是武当派中有数的高手了。”当下全神贯注,将百变玄机剑法施展出来、剑影飘飘,左一剑,右一剑,上一剑,下一剑,剑势如虹,变化无定,一口气刺了上路追风八剑,八剑刺完,那道士刚缓得口气,张丹枫出其不意,刷的又是一剑“云横秦岭”,变为“雪拥蓝关”,一剑削去,只听得“嗤”的一声,那道士的道冠竟给张丹枫一剑削掉。

  那道士“啊呀”一声,连连后退,叫道:“啊呀,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怪不得松石师弟吃了大亏,发誓终生不再使剑。”松石道人即是以前帮助沙涛父子,图劫张丹枫的宝马,被张丹枫杀得惨败的那个人。张丹枫听了,疑云大起,按剑问道:“道长此来,为的就是要与松石道人报仇么?”

  青衣道人哈哈大笑,说道:“这点小事也要报仇,我哪有这些闲工夫?看你的坐骑和你所使的剑法,你定然是张丹枫了,好在我试你一试,否则你就要走冤枉路。我问你,你们可是要去黑石庄么?”

  张丹枫怔了一怔,按剑问道:“怎么?”那青衣道士道:“没什么,不过你到黑石庄定然见不着轰天雷就是了。”张丹枫道:“他不在黑石庄在什么地方?”那道士道:“在他把弟沙涛的山寨里。”石英与沙涛过往交情虽好,但自从把女儿许配给云蕾之后,与沙涛父子已渐疏远。张丹枫听了,将信将疑,问道:“你话可真?”那道士道:“骗你作甚?沙涛近日大邀绿林豪杰,贫道也在被邀之列,只是不愿去罢了。我在他的山下投了谢帖,尽了江湖上的礼节便径自走了,可巧碰着石英正在上山。”云蕾插口问道:“他的女儿呢?”那道士笑道:“他的女儿自然是和他在一起,还劳你这位小哥关注么?”张丹枫道:“敢问道长大名?”那道士道:“贫道是武当山的道士,道号赤霞。”张丹枫道:“原来是赤霞道长,久仰了!”张丹枫之言并非客套,这赤霞道人在武当派的道士中素有侠名。

  赤霞道人忽道:“贫道还听得一些道路的传言,尚不知是真是假?”张丹枫急道:“什么传言?”赤霞道人道:“听说瓦剌大军占据这一带的时候,对沙涛父子颇卖交情,所以他的山寨尚得保全。”张丹枫吃了一惊,道:“石英知道吗?”赤霞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本想对石英说,无奈有沙涛的人陪着他,未有机会与他单独相谈。”张丹枫“哎呀”一声跳了起来,拱手道:“多谢道长指引。”翻身上马,立刻奔跑。赤霞道人也独自向东走了。

  路上云蕾问道:“这道人是怎么回事?”张丹枫道:“听他口气,沙涛父子必有图谋,极可能是布下圈套,诱石英上当。他刚才在酒楼相试,是想试出咱们的身份,指引咱们去救石英。”云蕾惊道:“有这么大的危险?”张丹枫道:“反正咱们马快,就先到黑石庄去看看,若然石老英雄当真不在,咱们再去跟沙涛算帐。”

  两人飞马赶路,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到了黑石庄前。只见庄门大开,里面一片嘈嘈杂杂的声音,张、云二人拔剑闯进,里面两个山寨头目模样的人出来拦截,交手不到三个回合,便给张、云二人杀伤扑地,只见石家的庄丁十之八九已被捆缚,只有几个武功较强的还在里面与喽兵厮杀。张丹枫与云蕾大展神威,左一拳右一脚,杀进杀出,不过半个时辰,将侵袭黑石庄的喽兵全都点了穴道,把庄丁一一解救,问起情由,庄丁说道:“庄主去后,不到半天,这班强盗就杀来了,起初我们还以为他们是沙涛的手下,与庄主有交情,便放了他们进来,哪知他们居然敢明火打劫!这真是黑石庄之辱,庄主若然得知,定要了他们的狗命!”张丹枫解开了一个头目的穴道,喝道:“是沙涛叫你们来的么?来干什么事情?”

  那头目颇是强项,闭口不答,张丹枫微微一笑,在他胁下一戳,喝道:“你说不说?”这一戳是张丹枫的独门点穴手法,不消片刻,那头目只觉体内如遍布银针,乱戳乱钻,忍受不住,慌忙讨饶。张丹枫对云蕾笑道:“我本不愿施此酷刑,但对付这种人,除此之外,却是无法。”那头目道:“沙寨主吩咐我们,将黑石庄所有的东西全都搬回山寨,尤其是他所藏的字画更不可少了一张。”张丹枫一听,心中想道:“沙涛之志定然不在财物,他搜寻字画,看来定是以为那张藏宝的地图还在石家了,只是此事他如何得知?”云蕾道:“大哥,你想些什么?”张丹枫道:“赤霞之言不假,这沙涛定是私通瓦剌无疑。”一掌拍下,将那名头目的穴道解了,对石家的管家道:“你将这伙强盗都捆缚了,待你家的庄主回来,再作道理。”

  张丹枫与云蕾离开石家,急急赶路。沙涛的山寨在附近的六樟山,离黑石庄约有三十里地,张、云二人马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赶至山下。只见山寨连山而起,势如长龙,山峰上碉堡罗列,古木参天,颇是雄伟。

  张丹枫与云蕾将马放了,双双上山,眺望的喽兵喝道:“什么人?”张丹枫道:“你家寨主邀请的宾客。”喽兵道:“将请帖拿来。”张丹枫把手一扬,道:“接好了!”那喽兵睁眼一瞧,空无一物,正想喝问,陡然间忽觉心窝一麻,立刻晕倒。原来是张丹枫施展神针妙技,刺了他的穴道,要过了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自解。

  张、云二人施展绝顶轻功,轻登巧纵,遇上了拦截的头目,能避过便避过,不能避过便用飞针将他射倒,不消多久,便已到了山上,陡见一层峭壁拔地而起,前面除了一根石梁之外,无路可通。张丹枫说道:“此地险要,经过小心!”踏上石梁,云蕾跟在后面,方至中途,忽听得背后弓弦疾响,乱箭齐发,云蕾早拔出宝剑,舞起一圈银虹,笑道:“乱箭能奈我何?”话声未了,峭壁上突然跳下一人。张丹枫一招“举火燎天”,剑锋上戳,只觉来人腕劲奇大,当的一声,虎口发热,那人已跃了下来,在张、云中间一插,想把云蕾硬生生摔下石梁!

  石梁狭窄,双剑难于施展,张丹枫忽然尖叫了一声,身躯一颤,跃出石梁。云蕾一声骇叫,那人以为张丹枫已经失足坠下,心中大喜,飞脚便踢。哪料张丹枫施展诡计,双足仍然勾紧石梁,蓦地一把飞针,迎面撒去,那人无可闪避,百忙之中,身形凭空拔起丈许,将飞针避过,但张丹枫与云蕾趁此机会,亦已安然地通过了石梁。那人狂叫一声,又再扑下,同时山峰上亦已窜下几人,布成了犄角之势。张丹枫见那人武功高强,心中也自一怔。

  忽听得那人一声惊叫,喝道:“哼,原来是你!”张丹枫也喝道:“哼,原来是你!”适才在石梁之上,双方虽换了几招,但那是闪电般的袭击,大家全神贯注应付对方的杀手,无暇留心面貌,这时看清楚了,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

  这人正是也先帐下的第一名武士额吉多,张丹枫在土木堡的军营中曾与他交过手,深知他武功高强,在瓦剌国中,仅在澹台灭明之下,不敢大意,急忙叫道:“小兄弟,咱们擒贼擒王,先把这人废了!”云蕾剑走偏锋,刷的一剑刺出,双剑合璧,奇妙无比,额吉多招数未发,两口明晃晃的利剑已同时逼近面门。额吉多大喝一声,横剑一封,哪封得住,只听得“喀嚓”两声,手中的长剑已然断为四段,额吉多飞身一跃,双剑余威未尽,横削过去,顿时伤了两人。额吉多急自同伴手中抢过一口长剑,张、云二人双剑又到,这时他不敢硬架,剑锋一颤,使出风雷剑法的绝招“雷电交轰”,虽是一口普通长剑,经他一抖,也自嗡嗡有声,剑花耀眼,一口剑就如同化了十数口一般。张丹枫叫一声“好!”双剑一掠而过,只听得又是“嗤”的一声,额吉多的头缨又被削了。但他那一招虚虚实实,变化甚多,竟然在双剑急袭之下,脱身闪过,张丹枫削不断他的兵器,也是颇出意外!

  说时迟那时快,云蕾刷的一剑分心直刺,张丹枫剑光一绕,却截下盘,双剑一合,宛如一道光环,把额吉多箍在当中。双剑合璧,威力一招大过一招,额吉多若然要避云蕾那一剑穿心之祸,双脚就得被张丹枫那一剑削断;若要避开张丹枫的杀手,云蕾那一剑就难躲避,或是受伤残废,或是命丧当场,这两者之间,只能选择其一。

  额吉多心头一凉,想道:“我就是死了,也不能断足受辱。”振剑下迎,先护下盘,云蕾一剑疾进,看看就要穿心而过,忽觉一股劲风,冲面而来,云蕾轻轻一闪,宝剑刺空,正拟换招,只听得当的一声,额吉多一声厉叫,倒跃出一丈开外。接着有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喝道:“住手!”面前突然多了一人,蒙着面孔,只露出一双炯炯有光的大眼睛,双拳急袭。救了额吉多性命的就是这个人!

  这几下都来得迅疾异常,额吉多的长剑虽给张丹枫削断,胫骨也受了剑伤,但却保住了性命,这时正在旁边喘气。那蒙面人说道:“两位既然拜山,请依江湖规矩,先到了大寨再说,岂可不分皂白就在寨前厮杀?”这人竟然能在双剑合璧之下,将额吉多抢救出来,武功之强,实是难以估量!张丹枫也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心道:“怎么沙涛父子,居然能邀得这样的高明之士?今日之事,只恐不是轻易可了!”

  云蕾忽道:“你是胡人还是汉人?”那人怔了一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云蕾道:“看你外貌,似是一个汉人,但却帮助胡人,莫非你也自知羞耻,所以蒙上面孔么?”那人勃然大怒,腾身一跃,横掌一抹,攻势飘忽,猛下杀手,张丹枫急忙一剑刺出,双剑一合,分刺那人左右肩井穴,那蒙面人的掌势怪异无伦,每招发出,都似乎是同时进袭二人,飘忽无定,眨眼之间,拆了三招。张、云二人的剑法,乃是玄机逸士毕生心力所创,信手发招,自然配合,妙到毫巅,那人挡了三招,尚未吃亏,接到了第四招、第五招,渐觉应付艰难,双剑攻势催紧,一口气又连进三招,杀得那人连连后退。云蕾冷笑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与你讲什么江湖规矩?”说话之间又抢攻了三招,那人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张丹枫忽道:“小兄弟,住手!”云蕾道:“怎么?”张丹枫道:“此人以一双肉掌,接了咱们十招有多,也算得是一名好汉了,杀了他他也不服,好,就随他先到山寨里看看。”云蕾心中颇不以为然,但当着人前,却也不便与张丹枫争执,只好停手。她可不知,张丹枫正在用心推测那人的来历,那人的武功虽然怪异,但在拆了十余招之后,张丹枫已发觉有线索可寻。

  那蒙面人瞧了张、云二人一眼,忽道:“你们的剑法是何人所授?”云蕾道:“你这厮岂配问我的师尊?”那人一怒,就想发作,却又忍着,“哼”了一声,说道:“小娃娃不知好坏,等会儿再与你们见个真章!”

  蒙面人在前带引,进入山寨,带进了“聚义厅”。这座大厅十分宽敞,就如一个有上盖的演武场一样,厅中坐满了三山五岳的人物,见张丹枫与云蕾二人,泰然自若,满不在乎地缓缓行来,无不侧目而视。云蕾一眼瞥去,只见石英父女被围在当中,石翠凤俏眼盈盈,盯着自己,一副似怨似喜的神情,正欲张口而呼,石英却抢先说道:“贤婿,你也来了?这里的事,与你无干!”张丹枫微微一笑,道:“与他无干,那定是与我有干了?”傍着石英,一同坐下。沙涛怒目而视,道:“好呀,你要招揽过来,那是最好不过!”沙涛的儿子沙无忌更是圆睁双目,怒视云蕾,看样子似是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似的。原来他兀自以为云蕾与石翠凤已成夫妇,恨“他”抢了自己的心上人。

  张丹枫问道:“石老英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石英未及回答,沙涛已朗声发话道:“石大哥,识时务者为俊杰,目下明朝气数已尽,张士诚的大周,那更不用说了,你几曾见过死灰还可复燃么?你何必还苦心做死人的家奴,替他保管宝物?”

  石英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闻言大怒,强抑心头之火,发为冷笑道:“依你之说,咱们倒该做瓦剌的奴才了?”沙涛面孔涨得通红,甚是尴尬,勉强笑道:“大哥,也不是这么说。”石英喝道:“是怎么说?”沙涛道:“你把那幅画图拿出来,咱们找到了张士诚所埋下的宝藏之后,趁着天下纷乱,尽可做一番大事,纵使不投靠瓦剌,亦可自立为王!”石英道:“谁告诉你我有那幅画图,说呀,快说!”石英是晋、陕两省的武林盟主,虽在敌寨之中,威风尚在,沙涛被他的眼光一迫,心胆一寒,竟自讷讷说不出话来。忽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道:“是我告诉他的,怎么?”石英把眼一看,说话的人面目青肿,相貌粗豪,瞪着两只眼睛,甚是不逊。石英怒火勃发,指着那人喝道:“你是谁?”张丹枫冷冷一笑,接声说道:“这位是也先手下坐第一把交椅的武士额吉多,我说得不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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