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九回 抱恨难消自作孽 忏情独有劫余灰
2023-04-22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周凤一直还没有知道爷爷这个主意,直到离开山寨那天,奚玉瑾方始告诉她,听得她又羞又喜。

  奚玉瑾笑道:“你舍不得离开我,也很喜欢住了十多年的百花谷,这可如了你的心愿了。”

  周凤心里甜丝丝的低下了头,说道:“小姐,你待我这样好,我真不知道怎样感激你才好!”

  奚玉瑾笑道:“你我情如姐妹,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还和我说这样的话,不显得生疏么?再说,我将来要麻烦你们夫妻给我管家,我还要感激你们呢。”

  周凤目蕴泪光,这是欢喜的眼泪,也是有所感触而流的眼泪,半晌说道:“小姐,我、我……”

  奚玉瑾笑道:“你怎么啦?”

  周凤说道:“我只盼小姐你也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入赘到百花谷来。”

  奚玉瑾黯然说道:“傻丫头,天下哪有这样如意的事情,我是决定不嫁的了,你少为我操心吧。”

  奚玉瑾口里是这么说,心里可也着实有一番感触。

  她在回家的路上,想起昔年韩珮瑛来扬州就婚男家,将来小凤的夫婿也要来扬州入赘女家,走的都是这一条路。只有自己还是形单影只,无所归依。尤其想起谷啸风那场婚变,心中更为酸痛。

  不知怎的,她在伤心往事之余,也突然想起那晚她所碰上的那个神秘男子。

  “柳姑姑想给我做媒的那个人,想必多半就是这个人了。当然我不会再婚,但这个人却不知是何等样人物?”在她心里忽地有个奇妙的感觉,心想总有一天,很可能还会碰上这个人。

  出乎她的意外,一路平安无事。这一天,终于回到百花谷她的老家了,既没碰上敌人,也没有再碰上那个神秘男子。

  回到家门,正是入黑的时分。但见大门紧闭,檐头上蛛网遍布,好像这个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周凤笑道:“老王怎的这样懒,门口也不打扫。”

  奚玉瑾道:“你可不能怪他,在那年我离开百花谷之时,家丁早已遣散了,只留下他一个人。他要管理花园,又要管家,一个人怎忙得过来?”

  周凤笑道:“那咱们不要拍门,迳自从后园进去,吓他一跳。”

  哪知进了后园,给吓了一跳的不是别人,却是她们自己。

  只见园中蔷薇架塌,花径荒芜,乱草丛生,败叶堆积。一片荒凉景象,令人触目兴嗟。

  但使得她们最吃惊的还是,园中一角,竟有一抔黄土,泥土未干,显然是个新坟。周凤擦燃火石,照亮墓碑,失声叫道:“王伯死了!”原来那墓碑上刻的字是:“奚府王家人王福之墓。”王福正是那老花匠的名字。

  奚玉瑾一颗心卜卜地跳,突然想起韩珮瑛那年回家的遭遇。那年韩珮瑛在扬州婚变之后,回到洛阳老家,一进门便发现家人的尸首,卧病的老父也失了踪。后来才知道是朱九穆和西门牧野这两个魔头曾到她家肆虐。她的父亲则被辛十四姑带回家里软禁。

  如今自己的遭遇和韩珮瑛那次的遭遇竟是何其相似!饶是奚玉瑾如何镇定,也是不禁忐忑不安。

  周凤说道:“不知是否仇家下的毒手?但有人给王福造坟,家里总还应该有人在吧?”

  奚玉瑾道:“咱们进去看看!”一路进去,一路叫道:“哥哥!哥哥!”

  几道门户都是锁上的,奚玉瑾急不及待,拔出宝剑,斩开铁锁,进去搜查。

  里面毫没回声,搜遍家里的每个角落,也不见一个人影。

  周凤吓得慌了,说道:“小姐,咱们先找个人打听吧。”

  奚玉瑾力持镇定,说道:“好的,你去村头找周大娘打听,我在家里看守。小心点儿,快去快回。倘若碰上什么意外,你发蛇焰箭报讯。”

  周凤接过奚玉瑾递给她的蛇焰箭,说道:“小姐,我会小心谨慎的,你一个人在家里也得提防点儿。”

  周凤走后,奚玉瑾走入自己的卧房,心里想道:“家里并没给人捣毁的迹象。倘若是仇家来下毒手的话,哥哥和厉姑娘决不至于束手就擒,不和他们搏斗的。看这情形,家里的东西还是原来布置,又不像曾经有人来过捣乱。”

  她稍稍放下一点心,点燃蜡烛,烛台上那半截蜡烛,显然还是她离家时点剩的那半截蜡烛,没人动过。

  奚玉瑾仔细看房中景象,一切还是原来模样,虽然锦帐沾尘,床上的被褥可还是折得齐齐整整。那对她自己未曾绣完的鸳鸯枕,也还是放在原来的地方。

  这对鸳鸯枕本是她绣来准备给自己出嫁用的,想不到后来情海生波,发生了那许多变化。如今重回绣阁,睹物思人,奚玉瑾又不禁一阵心酸了。

  她把房中打扫干净,细心察视,在清理垃圾之时,发现烧剩的纸片,拼凑起来,隐约可以认出“家里不可”四个字,不可什么,下面的字已经烧掉了。

  奚玉瑾心里想道:“这不是我哥哥的字迹,但又不像是女子的书法。”

  她没有见过厉赛英写的字,也不知是不是她写的,心里又再想道:“不可下面,总不会是什么好事。大概是说家里不可居留的意思吧?那么,写这纸条的人,当然是想留给我看的了?倘若不是厉姑娘,也应该是认识我的人吧?”

  正在她怔忡不定,乱想胡思之际,忽听得有夜行人的声息,奚玉瑾喝道:“是谁?”周凤说道:“小姐,是我!你可发现了什么没有?”

  奚玉瑾笑道:“想不到你这样快就会回来,几乎吓了我一跳呢。目前我还没发现什么,你在周大娘处打听到的消息怎么样?”

  奚家是扬州世家,百花谷是她家产业。在百花谷里住的人家,也差不多都是奚家的家人婢仆的家属。后来经过那场变乱之后,奚玉帆遣散家人,他们十九都带了家属渡江,到江南投奔义军去了。只有一两家的老人还留在百花谷。这周大娘就是其中之人,她的死去的丈夫是奚家花匠老王的襟兄。

  周凤说道:“周大娘倒还硬朗,她所知道的情形也全都对我说了。我怕你牵挂,细节我就不问她了,赶紧回来见你。小姐,你可以安心,老王是病死的,并非被害。”

  她先给奚玉瑾吃了一颗定心丸,然后才说详细的情形。

  “大少爷和厉姑娘是曾回过家里,住了也差不多半年,他们是大约一个月之前走的。”

  “周大娘知道他们往什么地方吗?”奚玉瑾问道。

  “少爷临走之时,还曾经去看过周大娘,送给她银米,但可没有对她说去什么地方。”

  奚玉瑾又放了一点心,想道:“哥哥走得这样从容,大概不是给仇家迫走的了?”但心里却还是有个疑团。

  奚玉瑾心里想道:“哥哥是回来养伤的,他能够离开百花谷,当然是已经痊愈了。为什么他却不来金鸡岭呢?即使另有别的地方要去,也该给柳姑姑捎个信呀。这里的海砂帮和金鸡岭又是有联络的,捎个信并不为难。照周大娘所说,他是一个月前离开的,若然托人带信,这封信也早该送到金鸡岭了。”

  周凤继续说道:“王伯则是十天之前死的,似乎没有什么可疑。”

  奚玉瑾道:“周大娘怎么知道他是病死的?”

  周凤说道:“王伯是经常到周大娘那里闲聊的,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王伯说起他这两天正患伤风,所以没来串门。不过他自己采了一些草药服食,也差不多好了。是以周大娘还不怎样在意呢。”

  奚玉瑾道:“伤风按说是不应该致命的。”

  周凤说道:“是呀,周大娘也想不到他这样快就会死的。但王伯年老体衰,突然病死,那也并不稀奇。”

  奚玉瑾道:“刚才你说他的死似乎无可怀疑,理由就是因为他年老体衰吗?”

  周凤说道:“第二天周大娘来看他,见他面带笑容,躺在床上,还未知道他已死了。后来叫他,他没答应,一探他的鼻息,这才知道他早已断了气。他死得这样安详,要是给人害死的,大概不会如此。”

  奚玉瑾道:“我听得杨洁梅说,她曾经是那个天下最擅于使毒的女魔头辛十四姑的侍女,她说辛十四姑有一种毒药,给人吃了,那个人会笑着气绝!”

  周凤说道:“辛十四姑不也是早死了么?”

  奚玉瑾道:“我不是说王伯是辛十四姑害死的,但我觉得并非全无可疑而已,当然我不希望王伯是死于非命。”

  周凤呆了一会,说道:“小姐,听你这样说我也觉得有件事可疑了。屋子里总有一个月以上没有打扫,三道大门又都是锁上的。难道王伯预知死期将至,是以特地把门户锁上么?”

  奚玉瑾恐防周凤太过害怕,把发现纸片的事瞒住不提,说道:“小凤,你若害怕,咱们明天就离开百花谷。”

  周凤笑道:“我可舍不得丢弃这百花谷呢。小姐,我跟着你什么也不怕。咱们是不是可以另找些临时的雇工,整顿整顿这个园子,人一多就更不怕了。”

  奚玉瑾道:“我也有这个意思,不过这还是留待以后再说了。你累了一整天,现在是该睡了。”

  周凤说道:“小姐,我的房间还没打扫。”奚玉瑾知她心里害怕,笑道:“你的准新郎未曾入赘之前,由我权充新郎,陪伴你这位准新娘好了。你就睡在我的房间里吧。”

  周凤红了脸道:“小姐好没正经。不过,说句实话,这么大的屋子里只有咱们两个人,我若不在你的身边,当真还是有点害怕呢。”

  周凤委实是太疲倦了,上了床片刻便即熟睡。奚玉瑾却是心事如潮,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约莫三更时分,奚玉瑾忽听得嘎嘎的乌鸦叫声,从窗外飞过,叫声甚为难听。奚玉瑾心中一动,想道:“乌鸦在树上栖息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飞了起来?”饶她胆大,也是不禁有点心里发毛。当下披衣而起,推窗外望。

  月色朦胧之下,只见一条黑影在假山石后隐现。就在此时,好像听得有个人在她的耳边轻轻说话似的,说道:“奚玉瑾,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出来见我。”是个似曾相识的老女人的声音。

  黑影出没的那座假山离开她的卧室少说也有七八丈远,但那人说话的声音却是如在她的耳边,这是“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奚玉瑾自是不由得大吃一惊了。

  周凤仍然呼呼熟睡,毫不知道外面有人。奚玉瑾情知不能逃避,拿起佩剑,便即穿窗而出,也不叫醒周凤。

  假山后面那个影子现出身形,阴恻恻地说道:“奚姑娘,请恕我这个不速之客深夜拜访,你想不到是我吧?”

  这个老妇人不是别个,正是扬州知府岳良骏的夫人。

  奚玉瑾是曾经和岳夫人交过手的,深知她的本领高强,又是吃惊,又是诧异,心想:“她的消息倒是好灵通呀,我刚刚回到家里,就给她知道。”

  她以知府夫人的身份,独自前来,亦是颇出奚玉瑾意料之外。当下奚玉瑾按剑说道:“岳夫人深夜前来,有何指教?”

  岳夫人说道:“你跟我回去,我有话和你说。”

  奚玉瑾道:“有话这里说了。”

  岳夫人道:“我不想惊动别人,还是请你到我那儿吧。嘿嘿,上次你闯进知府衙门,我尚未得稍尽地主之谊,如今可要好好招待你了。”

  奚玉瑾唰的拔剑出鞘,说道:“我打不过你,可也不能任你呼唤。”

  岳夫人道:“我只是想请你做我的客人,绝无恶意。”

  奚玉瑾道:“我不去!”

  岳夫人一皱眉头,说道:“奚姑娘,我已经对你很客气了。你当真是不吃敬酒要吃罚酒么?”说道“罚酒”二字,蓦地把手一扬,向奚玉瑾抓下。

  奚玉瑾唰的一剑削去,只听得“嗤”的一声,衣袖给岳夫人撕破,她的这一剑却是削了个空。

  岳夫人没抓着她,似乎亦是始料所不及,噫了一声,说道:“你的剑法比从前高明许多啦,可喜可贺。不过,你还是脱不出我的掌心的,你瞧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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