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回 异国情鸳同患难 中原豪杰共恩仇
2022-03-07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他们两人的坐骑都是日行数百里的骏马,从青州北上,不过十多天的工夫,已进入蓟州,过了燕京,到了八达岭山区了。唐代在八达岭上建有蓟门关,以关为界,关内是大唐本土,关外则已是回纥的势力范围,有回纥的十几个属国。师陀国在蓟门关外一千多里,在今内蒙古的锡林浩特地区,处于回纥属国的包围之中。他们若是快马疾驰,出了蓟门关之后,可以在五天之内到达师陀。
  但想不到他们未出蓟门关,却先出了意外。这一日他们正在山路上行走,山路崎岖,只能策马缓行。忽见山下田野之间,有一群百姓拖男带女,奔走呼号,后面尘头大起,有一彪军马追赶他们。这彪军马很是特别,他们打出来的是蓟州节度使的官军旗号,但其中却杂有许多回纥骑兵。回纥士兵的服饰、相貌都和汉人不同,是以一看就能分别。
  转眼间那群百姓已给这一支“杂种”部队包围起来,官军拉壮丁,回纥的骑兵抢妇女。百姓不甘被掳,赤手空拳抵抗,小孩子被回纥骑兵的铁蹄践踏,哭声震天。
  展伯承大怒道:“这里是大唐王国,岂容胡虏横行!”两人拨转马头,从山坡上冲下去。
  他们的马虽然跑得快,但从山上跑下去,要跑到出事那儿,也要一些时候。那群百姓,赤手空拳抵抗,死伤累累,妇女被回纥骑兵捉去的更多。展、铁二人看得热血沸腾,睚眦欲裂。
  就在此时,忽听得一阵急骤的号角声吹得山鸣谷应,山谷里突然冲出了一队战士,骑的是无鞍劣马,衣裳破破烂烂,一看就知他们绝不是官军。
  官军的指挥官挥动长刀喝道:“好大胆的亡命匪徒,我正是要把你们引出来一网打尽!”话犹未了,嗖的一支箭已是对准他的咽喉来,那官军吓得连忙伏鞍而逃,头皮上一阵沁凉,那支利箭虽然没有射中他的咽喉,却把他头上红缨射落了。
  那军官吓出一身冷汗,忙请回纥骑兵上前抵挡。回纥军官骂道:“没用的东西,一群乌合之众你也害怕!”回纥骑兵掳掠了许多妇女钱粮,也不愿意去打头阵。可是那队战士已经杀来,回纥骑兵无可奈何,只好把妇女推下马去,迎战那队战士。那队战士人数虽少,作战却是非常勇敢。官军和回纥兵都忙于迎战,这样一来,被俘虏了的壮丁也就乘机挣脱束缚了。
  挣脱束缚的壮丁,有一部分人夺了官军的武器,协同那队民兵作战。这班庄稼汉,虽然没有练过武艺,却有一身力气,拼起命来,也是十分厉害。
  不过老百姓加上这队民兵,人数还是比敌方少得多,回纥骑兵和蓟州官军来一个联合包抄,把他们困在当中。
  展、铁二人快马赶到。展伯承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铁凝道:“是!”冲入敌阵,直取那个蓟州军官。她手中拿的是把宝剑,快马如风,当者披靡!那个军官起初见是一个少女,心中还不以为意,哈哈笑道:“这个小姑娘长得倒也不错,把她拿下来,正好献给节度使大人做个丫头,过两年就可以收房了。” 话犹未了,铁凝已是杀了到来。这个军官的两个随从武士拍马上前拦截,铁凝左右开弓,唰唰两剑,登时只见血花飞溅,两个武士伏尸地下。铁凝从两匹空骑之中驰过,马不停蹄。
  军官这才大吃一惊,说时迟,那时快,铁凝快马奔到,一剑横披,那军官吓得魂飞魄散,要想伏鞍而逃,铁凝这一剑从他头顶削过,剑锋还未碰着他的头皮,他已跌落马下,夺了官军武器步战的壮丁,登时蜂拥而上,刀枪齐下,结束了他的性命。
  展伯承冲入敌阵,向回纥的骑兵队长杀去。这回纥军官自恃勇武,夺过一支士兵的长矛,喝道:“射他下马!”他的长矛首先掷出,接着有六七支长矛跟着射来。
  展伯承接过了第一支长矛,一个旋风急舞,把随后飞来的六七支长矛都打得掉转了矛头,四方射出,回纥骑兵纷纷躲避。展伯承大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原物奉还!”把夺自那个队长的长矛振臂一掷,呼呼挟着风声。
  这个回纥的骑兵队长,纵有几斤蛮力,却怎接得了展伯承用内家真力掷回来的长矛,只听得一声厉呼,长矛穿心而过,这个“威风凛凛”的回纥军官登时也血溅尘埃,丧身在他铁蹄所践踏的异国土地!
  俗语说:“蛇无头而不行”,蓟州官军和回纥骑兵的指挥官都被杀了,士兵们个个惊心落魄,四散奔逃。为了减轻坐骑的负担,抢来的粮食财物也都不敢要了。老百姓捡回自己的财物,人人都向他们道谢。最令他们兴奋的还不是得回失物,而是打了胜仗。
  一个失了儿子的老汉揩干了眼泪,发出了悲愤而又豪迈的笑声:“好,这一仗打得痛快,他们死的人并不比咱们少,我也亲手杀了两个,总算是对本对利了。”
  展、铁二人和那队战士的首领相见,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是夏侯英的部属。
  这位队长复姓夏侯,单名一个勇字,正是夏侯英的疏堂侄子。双方互通姓名,夏侯勇喜出望外,说道:“展少侠,铁女侠,两位的声名小弟是久仰的了。铁女侠,令尊可好?家叔屡次想到贵寨拜谒令尊,却苦无机缘。”
  铁凝还是第一次听得人家叫她“女侠”,不觉有点忸怩,说道:“贤叔侄的声名我们也是久仰的了。听说令叔是在冀鲁交界一带和官军作战的,却不知怎的来到此间?”其实铁凝对夏侯英的声名才确实说得是“久仰”。夏侯勇的名字,她根本就从未听过。
  夏侯勇说道:“说来令人愤慨,蓟州、青州、魏博三个藩镇联防对付我们也还罢了,蓟州节度使还引狼入室,将回纥兵‘请’来‘会袭’我们。因此我们只好化整为零,离开了原来的基地,索性进入蓟州,以便有更多机会,打他妈的回纥兵。我们埋伏在各处山地,和他们捉迷藏,吃得掉他们便吃,吃不掉他们我们便躲。这几个月来,我们倒也打了几场胜仗。”
  夏侯勇这么一说,老百姓都明白这一次他是完全为了不忍见百姓惨遭杀害,因此在战略上说来他们是不该打的,他们却冒着危险出来打了。父老们都向夏侯勇道谢。
  夏侯勇说道:“这一次还是多得两位侠士拔刀相助,要不然我们恐怕是非吃败仗不可。”
  展伯承道:“大家都是为了不忍见回纥铁蹄践踏我们的国土,残害我们的百姓,敌忾同仇,说不上是谁相助谁。”
  夏侯勇谈了他们这支义军的情况,当然也少不免要问问金鸡岭的情况。铁凝尽自己所知,告诉了他。夏侯勇听得铁摩勒已经重整基业,伏牛山的山寨虽给官兵攻陷,但金鸡岭的基业却更胜从前了。这个事实对他们是一个很大的鼓舞,使得他们大为振奋。最后夏侯勇也问到了他们何以来到此间。
  铁凝笑道:“同你们一样。不过你们是在蓟州找回纥兵打。我们则是准备到师陀国去帮那里的老百姓打回纥兵。”
  夏侯勇笑道:“这么说来,也许我们将来在师陀有相见之日。”
  铁凝喜道:“你们也有意思到师陀去,那真是太好了!”
  夏侯勇道:“家叔有这个计划,不过还要看情形而定。目前我们和总舵还未联络上,接不到总舵的命令。”
  铁凝忽地想起一事,问道:“我向你打听一个人,刘芒是令叔的义侄,想必你会知道!”
  夏侯勇笑道:“我和刘芒是小时候就认识的,中间分开了几年,后来他也回到我叔叔的军中,几个月前,我和他还在一起。不过,他现在却不在我们这儿,他到蒲邑探亲去了。”
  铁凝道:“据我所知,他又离开蒲邑了,他还没有回来吗?”
  夏侯勇道:“没有。铁姑娘,你和刘芒很熟吗?”
  铁凝道:“我与他并不相识,不过我这位展大哥和刘芒却是好朋友。他们以前都是在盘龙谷住过的。”
  夏侯勇点了点头,心里想道:“这就对了。记得刘芒说过,和他相好的那位姑娘是褚遂的孙女儿,当然不会是这位铁姑娘。”于是说道:“不错,刘芒也曾提过展少侠的名字的。他若回来,我会替展少侠向他致意的。”
  原来夏侯勇只是知道刘芒和褚葆龄相好,却不知道展伯承和他们之间的纠纷。展伯承自是不便详谈,当下含糊谢过,就和夏侯勇分手了。
  路上,展伯承说道:“其实你是无须问夏侯勇的。刘芒离开蒲邑,虽然是在你碰见龄姐的前两天,但咱们的马快,咱们走了十多天,才在这里碰见夏侯勇,刘芒哪能这样快就和他见过面了?”
  铁凝笑道:“我知道你记挂你的龄姐,但你怕羞,不便探问。所以我替你转一个弯打探打探。我打听刘芒的消息也就是打听龄姐的消息。纵然打听不着,你也可以少些心事,你敢说不是么?”
  展伯承红了脸,说道:“多事!”但也不能不佩服铁凝会用心思。不过,铁凝的猜测却没猜对,展伯承在见过夏侯勇,又知道了刘芒尚未回到军中的消息之后,心事不是少了,而是多了。
  “夏侯英这支义军如今已到蓟州,刘芒和龙姑娘却是到原来那一带冀鲁边区去找他们的,一定是找不着了。同样道理,龄姐跟独孤宇夫妇当然也不会找着他们。如此一来,龄姐和刘芒各找各的,而夏侯英这支义军又是出没无常,行踪不定,他们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见了?”
  展伯承心想。
  展伯承是一心盼望他的“龄姐”能够与刘芒“和好如初”的,想到他们可能“好事多磨”,心里不觉有点闷闷不乐。但好在有铁凝和他作伴,一路有说有笑,展伯承心里的愁烦倒是给她解了许多。二来他有更紧要的到师陀抗暴之事占领了他的思想,一些儿女私情只不过在他心里引起了一点微波,不久也就归于平静了。
  两人一路西行,经过了几个回纥的属国,有时在路上也碰上回纥的骑兵。展、铁二人急于要到师陀,路上不愿惹事,遇见回纥骑兵就绕路而行。他们的马快,避开回纥追骑并非难事,因此也如他们所愿,一路平安的抵达师陀。
  师陀是一个草原上的小国,也有田亩纵横,青山叠翠,景色不减江南,而又有江南所无的特殊景色。展、铁二人驰骋在草原之上,风过处便似一望无际的海洋,卷起千层波浪。
  展伯承默念:“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不觉喟然叹道:“草原景色果然壮丽,古人诗句并不欺我。但可惜风吹草低而不见牛羊!”原来师陀的百姓奋起抗暴,回纥侵略军对他们的镇压也就比在其他属国更为厉害,老百姓大都躲到山区,草原上已是很难碰见牧人了。
  也正因此,楚平原原来对他们的指示——叫他们怎样去和义军取得联络的办法,已是使用不上。师陀是个半游牧、半农耕的国家,从事游牧的这一部分人是居无定所的,故此楚平原要他们去联络的几个人都是农家。如今那几家农家也都搬上山了,他们要找的人当然也就没有找着。
  他们在草原上跑了几天,偶尔也遇上几个牧人,找着几家尚未躲避兵灾的农家。但这些人家一来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二来他们也确实不知道义军所在,却是打听不到什么消息。不过,虽然打听不到消息,却也解决了他们的一样困难——补充了他们的粮食。师陀人都是很好客的,知道他们是来帮忙打回纥兵的,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报酬,便把麦饼、肉脯之类的干粮送给他们。
  一连几天,找不着义军,铁凝有点灰心。展伯承安慰她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咱们的马快,踏遍草原,若还不遇,再往山区,我相信总有一天找着义军。”
  展伯承刚刚说完了这几句话,铁凝忽地“咦”了一声,说道:“展大哥,你看前面有家小屋,似是汉人人家。咱们过去看看,说不定可以打听到一些消息。”
  展伯承朝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家农家屋子虽小,却是用砖瓦建筑的,式样和北方常见的中等农家相同,和师陀的一般农家建筑则有很大差别。展伯承道:“你说得不错,看来十九是汉人人家。”
  两人正要朝那家人家走去,忽见有两个回纥军官从里面走出来。展伯承心里一沉,说道:“这家人家是和回纥有往来的人家,不能去了!”话犹未了,忽见那两个军官取出一匹红缎结成的彩绸,铁凝道:“咦,你看他们在做什么!”
  只见这两个回纥军官把那匹彩绸挂上这家农家的门头,两旁又挂了两盏红灯笼。展伯承十分纳罕,说道:“这倒像办喜事的样子。”
  话犹未了,只见屋子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姑娘,拿着扒火棍,“卜”的一下,就把一盏灯笼打碎了。这姑娘又要撕下那幅彩绸,但已给两个军官按着手脚,抢去了她的扒火棍。
  屋内又走出个农妇,涩声说道:“霞儿,忍着点性子。”跟着向那两个军官咕咕噜噜地说了几句回纥话,展、铁二人虽听不懂,但料想是向他们哀求放她女儿的。
  那两个军官张牙咧嘴地笑了几声,随即放开那个姑娘。其中一个还用生硬的汉语说道:“小姑娘,有你享福的日子呢,你还发什么脾气?你瞧,你妈才真是明白人。”
  铁凝忍不住气,便要去杀那两个回纥军官。展伯承劝止她道:“咱们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杀两个军官无济于事。怕的是反而打草惊蛇,害了这家母女。”
  那两个军官骑上马走了,他们走的是另一个方向,展、铁二人在树林里还没出来,未曾给他们发现。
  展、铁二人纵马驰到那家人家的门前,那个小姑娘正在哭泣,她的母亲扶着她也还未进去。骤然看见又来两骑,不禁又是一惊。
  铁凝说道:“这位大娘,你们是汉人吗?你别害怕,我们是来帮你的。”
  那农妇看见他们是汉人,说话的又是个小姑娘,这才止了惊慌。说道:“你帮不了我的忙,你快走吧,要不然若是给那些兽兵碰上了,只怕也要害了你。”
  铁凝跳下马来,拉着那个小姑娘的手说道:“好姐姐告诉我,是那些兽兵欺侮你吗?我们是你们女王的朋友,从中国赶来帮忙她打回纥兵的。我们一定可以帮得你的忙。”
  那对母女半信半疑,展伯承拔剑一挥,那对母女起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惊叫一声,惊叫声中,只见展伯承已把一块大石头劈开两半。
  展伯承笑道:“老大娘别怕,你看我一剑可以劈开石头,谅那两个兽兵的头颅不会硬得过这块石吧?怕他何来?”
  那老大娘见他如此手段,这才欣然而喜,但随即仍是摇了摇头,说道:“你们的本领虽然厉害,也还是敌不过他们的,他们人多。”
  那小姑娘说道:“多谢这位姐姐好心,咱们也难得碰上汉人,妈,咱们虽然不能要人家帮忙,但也该招呼招呼客人。那两个兽兵已经走了,今晚料想不会再有人来。”她们把展、铁二人请进屋内,当然也就把事情的原委向他们说了。
  正是:
  仗义远来同抗暴,扫除一切害人虫。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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