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武林外史》
如果《浣花洗剑录》和《名剑风流》是古龙蜕变的一次整理,有意识的在传统和创新之间寻求定位,1966年的《武林外史》和《绝代双骄》就是第二次整理,使武侠故事不再那么沉重。通过这两次徘徊、整盘、思考,往下《楚留香传奇》就海阔天空了。 先谈《武林外史》。此书至少整合了以下部分:一,侦探/推理风。二,《浣花洗剑录》的「去演武化」和明快节奏。二,《大旗英雄传》铁中棠的智慧。三,《名剑风流》的诡谲氛围和众女角的气质。由此往前,开启了全新的浪子世界:(一)浪子 一,双重去历史化,建构一家之新史。正史自《汉书》以降,多基于儒家正统观,设有「儒林传」;而清代吴敬梓写《儒林外史》,以「野史」、「虚史」之姿态,辛辣反讽士人。所以由《武林外史》的「外史」二字,可以想见,古龙另辟新径了。这由两重的「去历史化」完成。第一重,是由于国民党撤守台湾,惟恐触痛「改朝换代」的伤口,台湾武侠小说普遍不碰「真实历史」,只留下「古代江湖」架构(注56),迥异于香港梁、金之结合史事,也比旧派名家保留更多(注57)。这个意思是说,古代情境还在,但不必配合历史,也不必触及真实人物,容让幻想力奔驰而无约无束。按图索骥,可能找不到此一时空。说得白话些:别怪大雁塔安在紫禁城内,或者大同到广州只要一天。人物是虚构的,史地是借用的。名非名,实非实。他写的是苏杭,但不必是你以为的苏杭。甚至,故事的场域根本没有名字,根本不存在这个名字。侠客走在不存在的城市,取用不可能的饮食,嘲笑不存在的帝王。作家只是借古之名,编写一己之故事。 在这样的虚构基础上,古龙对武侠传统进行排除,而有第二重的去历史化、虚构化。说得具体些,对于「正宗」、「正统」,古龙大笔一挥,去掉「神功」、「盟主」、「名门大派」等繁冗装备,连练功过程都省了,武打更少,斗智更多,轻骑突进。梁羽生「天山武学」、金庸「五绝」和「逍遥派」越老越厉害的神话结束,回归「谁都可能干掉你」的真实世界。少林、武当站一边。为了假的「无敌宝鉴」,高手彼此干掉,老一辈几乎死光,只剩下快活王(柴玉关)、王夫人(云梦仙子)老俩口还在斗,至终同归于尽。新的不来,旧的不去。江湖是年轻人的江湖,江湖是由一连串的「现在」所写的新史、外史。所以,从假秘籍、新血轮出发,不但反讽了梁羽生、金庸、卧龙生等人的武侠世界(秘籍、神功一大堆,武学系统一长串),也向前辈们宣示「今朝看我」的豪气。快活王想铲除沈浪吗?沈浪也要拉快活王下马。前辈们压得住后浪吗?古龙就要出来了。从《武林外史》以降,「楚留香」、「小李飞刀」、「陆小凤」、「七种武器」四个大系陆续登场,果然建立了武侠的新谱系(注58)。 二,人物的轻化。男主角沈浪丧父以后,日子怎么过?不重要。古龙不把时间耗在角色的成长上,那是梁、金、卧龙等人建立的传统(之前的旧派不见得大费周章)。年轻人一出场就那么强,看不清怎么练的,也不必看,重点是练好了做什么。这是人物背景的轻。主要人物的名号也暗藏玄机:朱七七、白飞飞、王怜花、熊猫儿、快活王、云梦仙子、金无望;大部分都是平声(有去声的不是年轻人),而且「飞」、「花」、「猫」、「云梦」、「快活」,说有多轻就多轻。快活王固然是枭雄,名号却是「快活」,在关外快意逞驰。熊猫儿为了沈浪,放下党羽说走就走。王怜花这个淫贼不必说了,王夫人说嫁就嫁,对沈浪硬上弓。白飞飞近乎双重人格,她带给读者的压力,在节奏上被「幽灵宫主」(疯狂面)的「轻飘若鬼」巧妙盖过。而朱七七身为富家女,照理说很稳重;天可怜见,她一次又一次想倒贴沈浪(连弟弟失踪了好久,才忽然想起来──也许是古龙忘记他了)。引文为证: 朱七七眼眶又红了,幽幽叹道:「让他走吧,咱们虽然救过他一次性命,却也不能一定要他记着咱们的救命之恩呀?」语声悲悲惨惨,一副自艾自怨,可怜生生的模样。 沈浪顿住身形,跺了跺脚,翻身掠回,长叹道:「姑奶奶,你到底要我怎样?」 朱七七破颜一笑,轻轻道:「我要你……要你……」眼波转了转,突然轻轻咬了咬樱唇,娇笑着垂下头去。 风雪逼人,蹄声越来越近,她竟似丝毫也不着急,花蕊仙有些着急了。叹道:「姑姑,这不是撒娇的时候,要打要逃,却得赶快呀。」…… 朱七七笑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想不到八弟也有服人的一天,这回你可遇着克星了吧。」 火孩儿道:「他是我姐夫,又不是外人,怕他就怕他,有什么大不了,姐夫,你说对么?」 沈浪苦笑,朱七七笑啐道:「小鬼,乱嚼舌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火孩儿做了个鬼脸,笑道:「姐姐嘴里骂我,心里却高兴的很。」 朱七七娇笑着,反过身来,要打他,但身子一转,却恰好扑入沈浪怀里。 火孩儿大笑道:「你们看,姐姐在乘机揩油了……」…… 朱七七轻轻叹了口气,索性整个身子都偎入沈浪怀里,轻轻道:「好,逃就逃吧,无论逃到何时,都由得你。」 (第2章) 沈浪可不同。「沈」是上声,「浪」是去声。沈浪在铁中棠的智性基础上创造,高深莫测,聪明又有魅力。诸葛亮之智近于「妖」,沈浪也是如此。被快活王俘虏后,沈浪一伙动弹不得,不巧快活王的敌手「龙卷风」趁虚而入。眼看就要跟着留营的老弱「玉石俱焚」,沈浪竟然考虑深远,事先使计,叫人挪动了他们位置,事后快活王也不得不佩服: 快活王捋须瞧他,忽然道:「龙卷风还没有来之前,你已设法叫人将你们挪到帐后了是么?」 沈浪微微一笑,道:「不错。」 他此刻模样虽已被折磨得十分狼狈,但笑容却仍是洒脱的,若非亲眼瞧见,谁也不会想象到这种情况下的人,居然还能发出这样的笑。 快活王目光一瞬,缓缓道:「如此说来,你早已算出龙卷风来的,是么?」 沈浪含笑道:「不错。」 快活王厉声道:「但是你没有说。」 沈浪笑道:「只因你并没有问我。」 快活王盯着他,目光就像是刀,良久良久…… 快活王目光闪动,突然大笑道:「好!沈浪果然不愧为沈浪……好一个沈浪!好一个沈浪……本王若非已抓住了你,当真要寝难安枕,食不知味了。」(第42章) 难怪朱七七缠死他,白飞飞磨上他,王怜花输他、恨死他,金无望、熊猫儿交上他,快活王斗他、尊敬他。沈浪是全书重心,后浪推前浪,故事不断进展。可这么一个有份量的人,他靠什么维生?捕盗(赏金猎人)。非但如此,他没有势力和派别,没有利用亡父的余荫,整个人是「轻」的。总结来说,沈浪是浪子。浪子是处于边陲的,是自由主义者,是永远的反对党。「正义」遇上了才做,看似不挂在嘴边也不时时供在心上,可是一旦遇上了,你休想拦住他。熊猫儿和他好哥儿们,半路搭档闯江湖。阴险的王怜花服了他,乖乖听话。他看起来放得开,又好像有心事。他很聪明,但也有失败。他和朋友没干什么大事,没有一统江湖、救民救国的雄心壮志。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我们甚至得知他像散仙,云游世外去了(注59)。这到底是潇洒呢?还是厌倦责任?其人生价值和铁中棠不同,慵懒迷人,酒色不禁,令人难以捉摸。从沈浪身上,找到了楚留香、李寻欢、叶开无数「古式浪子」的母体。从沈浪的朋友身上,发现胡铁花、姬冰雁、阿飞这些死忠拍档的缩影。他们个人很轻,对「高、大、全」的尊敬很轻,对朋友却义重如山。 把「双重去历史化」和「人物的轻化」合起来,才是古龙完整的浪子模式,两者缺一不可。这包括深富悲剧色彩的浪子故事;故事可以沉重,人物却不是那种「忠孝节义」、「重量级」的大侠。事实上,「轻化」正由于对「沉重」传统进行反动。所以在古龙的浪子故事中,最潇洒、最优雅的楚留香也背负沉重的事物;从其与同居三姝的互动可知一二(这点我们留待高原期详细讨论)。非但如此,较之王度庐笔下的罗小虎、玉娇龙,或者梁羽生的金世遗,古式浪子还增添了一分现代都会男女的气质(沿《名剑风流》而下)。一言以蔽之,他们是现代浪子,是穿了古装、放进老时空的新灵魂。朱七七是很好的观察对象。前文我们提到她是富家女,这和玉娇龙异曲同工。但后者为了一场孽缘,闹到「人言可畏」,有家归不得。在纵横沙漠时,她是「春龙大王」,经常着男装、扮演男性。七七当起浪女,却漂漂亮亮追求男子,家里人好像拦不住。在第10章和16章,她面临轻薄甚至「光溜溜」和「摸摸乐」的窘境,女体横陈,与男体多所碰触;气恼归气恼,丝毫不扭捏作态、哭闹上吊。朱七七持守女性身分,尺度却不输男化的玉娇龙,是不是与作者赋予「现代」意识有关?脱衣秀当然不等于现代气质,也不是《武林外史》才有,重点是:古代的上层社会,女性能否这样坦然?观览《明史》,我们有理由相信,朱七七如果是当时妇女,事后可能自杀。当然,古代不能一概而论,唐代仕女穿着也很大胆。某些读者可能质疑:朱七七所以如此,是否好色的古龙套入了妓女气质,而非现代气质?惟相对明清以降的旧社会尺度,「展示身体」在现代较无所谓而普及。当时的台湾社会未必如是,但在欧美,60年代已经「解放」,透过文化传播接口影响全球。朱七七这种「不必上吊」的态度,加上前述的倒追猛烈,可视为现代都会的小切片。(二)浪子的生成 关于现代浪子味,大多数的论文点出古龙自身的浪子性格影响创作(注60)。而叶洪生更从外部阅读,直指柴田炼三郎对古龙的启发: ……1965年左右,古龙扩大视野,接触到日本浪漫武侠名家柴田炼三郎的作品;将江湖浪子情怀与东洋文学「风雅的暴力」、「苦涩的美感」融为一体,方真正找到适宜自己情性、理念、文风的新路向。(注61) 柴田……首创以侦探/推理小说笔法技巧来写江湖浪子屡破奇案的武侠故事。(注62) ……毕竟以历史人物(三实七虚)为主角的时代小说非其所长,也不合其情性、志趣。恰巧柴田的《眠狂四郎》、《源氏九郎》等江湖浪子故事系列能投其所好……(注63) 叶洪生的意见很对。柴田的影响,将在探讨「楚留香」系列时再次提及。干柴还须碰上烈火。也许浪子古龙迟早会写出浪子故事,但柴田无疑催化了此一发展。反过来说,金庸更早借鉴于柴田(注64),但只采用局部概念,他那有浪子味的《笑傲江湖》还晚《武林外史》一年;而那一年,古龙已因《武林外史》备受称誉,更「浪」的《铁血传奇》也出场了。可见什么人开发什么路线。找到了对的方向,先前作品的压抑感一扫而空,古龙开始放手挥洒,快意行文。所以陈墨、叶洪生/林保淳等人视《武林外史》为新阶段的开端。但由于对传统作品仍有不少借鉴,如「酒、色、财、气」四使可能模仿金庸《倚天屠龙记》「龙、鹰、狮、蝠」四法王;情节也稍嫌松垮,未若后来「全书寓意化」的精纯倾向──简言之,仍有传统作品的庞杂感;笔者以为,本书归于新旧交替的攀升期,更为合宜。 然而浪子路线的形成,非仅作家性格和日本文学影响,其思想根底如何?热血古龙论坛版主花无语曾与笔者论及现代主义与流浪意识之关联,一语惊醒梦中人。现代主义定义可参考《孤星传》的讨论。其思潮不但影响古龙的笔法,也促成其浪子寓言。这可以从族群和城乡发展两脉探索。其一,承国共内战遗绪,1949年数百万外省人大量迁徙台湾,成为无根的人。白先勇的《台北人》已成为失根文学的不朽经典,他和于梨华(1931-)等人的留学生文学,可视为另一种漂泊纪录。而本地人、本省人由日本「回归」汉族统治后,亦面临文化的适应不良。特别由严厉但安定的法治社会过渡到贪腐难测的人治社会,又经过1947年二二八事件的冲击,士绅和知识分子被大量屠杀或逮捕,劫余者徘徊中日、新旧文化环境,亦成为脚下有家乡、心中无归依的浪子。数百年来,原住民,闽南人,客家人,外省人;荷兰人,西班牙人,满洲人,日本人。层层迭迭的记忆,层层迭迭的殖民与冲突。美援的适时切入,西方文化的重新植入,提供本省、外省两大族群一个出口,使现代主义找到发展的土壤。这和文革后的中国人民向外寻求思想寄托一样,必须以体谅而非批评看待。其二,根据维基百科「台湾历史」条目,1950年代,国民党政府采用进口替代政策,以农产品出口换取生产机器,发展民生工业。1960年代面临各发展中国家的竞争,经济政策改为出口扩张,成立加工出口区,争取外商投资。1963年,工业在经济上的比重已超过农业,台湾长期保持年均两位数的经济成长率。(此时也是古龙创作起飞的开端。)随着经济发展,大量的农村人口涌入城市,田地转高楼,形成了台北、高雄、台中等都会区,大大小小的乡镇也演变为中小型城市;人口流动也造成家庭结构的变化,小家庭成为社会主流,直到如今。2007年的台湾,户籍登记在台北市、县及周边基隆、桃园者即超过八百万人口,占两千三百万总数三分之一以上,这还不包括大量北上工作、求学者。于此同时,主岛五分之三的面积是山区,大野龙蛇,原住民族散漫分布,形成强烈反差。从台北市驱车前往森林,甚至不到一小时。 古龙生逢剧烈变动之时,现代主义中的孤寂感必能契合其心。流亡政府,文化及社会转型,人口爆炸,物化、工业化,拥挤而沸腾的都市,声色犬马,「存在」令人迷惑。生生不息的传说,似乎只是含住母亲的乳头,消耗长短不一的柴火。岛屿处于边陲,个人又是都市中的边陲。迷恋物欲的同时,渴望自由、奔向荒原;在旷野之中,又建立必然作废的城墟。你爱的正是你离开的,你恨的是你贴近的。扔掉些什么,假装解放什么,好忘记肩上正在扛起,齿轮正在转动。浪子是矛盾的。对离乡背景的外省住民,更是如此。他们集中于台北盆地,政经的中枢;但除了少数权贵,对岛屿和大陆都不是主人。浪子风受到喜爱,亦时代之必然。而《名剑风流》以降的都会气质,其来有自。1960年代,「爱的你死我活」的琼瑶(1938-)小说席卷女性市场;七等生(1939-)也写了荒谬而超现实的〈我爱黑眼珠〉,水淹台北,人际关系重组,与都会的崛起声脉相通。(注65) 香港不同于台湾,长久以来就是单一国家的殖民地和贸易城市,缺乏深刻的本土人文环境,缺乏对比,缺乏高山流水、荒野、田村和各种实验,缺乏工业和黑手,缺乏政经的猛烈冲击。香港,包容而少创造。文人来来往往,甚至定居,香港却未必住在他们心里。香港始终是香港,那么的人工而稳定。这也许是梁羽生、金庸能承继传统、改良品种,却不能大破大立的缘故。如果温瑞安一开始就到香港,而非留学台湾,这个霹雳州的年轻人能继承古龙、成为新一代武侠盟主吗?值得怀疑。以上约略论及,可以和攀升期之总论合观思索。 结论是,「浪子」为古大侠心中的一条潜龙,性格有之,文本和环境影响有之,随着创作经验和武坛地位的攀升,逐渐显形。古龙及其笔下浪子,可引纪弦〈狼之独步〉(扫清原野、天地)和英国诗人艾略特的著名组诗〈荒原〉为脚注。限于篇幅,后者仅节录第五首,并在讨论高原期作品时较深入的解析;此处仅简短呈现其生命之干渴、荒凉、孤独及荒谬。看似破碎的意象指向「存在」的核心,委实精采:我乃旷野里独来独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没有半个字的叹息。 而恒以数声凄厉已极之长嗥 摇撼彼空无一物之天地, 使天地战栗如同发了疟疾; 并刮起凉风飒飒的,飒飒飒飒的: 这就是一种过瘾。(〈狼之独步〉)火把把流汗的面庞照得通红以后花园里是那寒霜般的沉寂以后经过了岩石地带的悲痛以后又是叫喊又是呼号监狱宫殿和春雷的回响在远山那边震荡他当时是活着的现在是死了我们曾经是活着的现在也快要死了稍带一点耐心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岩石而没有水而有一条沙路那路在上面山里绕行是岩石堆成的山而没有水若还有水我们就会停下来喝了在岩石中间人不能停止或思想汗是干的脚埋在沙土里只要岩石中间有水死了的山满口都是龋齿吐不出一滴水这里的人既不能站也不能躺也不能坐山上甚至连静默也不存在只有枯干的雷没有雨山上甚至连寂寞也不存在……这是什么声音在高高的天上是慈母悲伤的呢喃声这些带头罩的人群是谁在无边的平原上蜂拥而前,在裂开的土地上蹒跚而行只给那扁平的水平线包围着山的那边是哪一座城市在紫色暮色中开裂、重建又爆炸倾塌着的城楼耶路撒冷雅典亚力山大维也纳伦敦并无实体的一个女人紧紧拉直着她黑长的头发在这些弦上弹拨出低声的音乐长着孩子脸的蝙蝠在紫色的光里嗖嗖地飞扑着翅膀又把头朝下爬下一垛乌黑的墙倒挂在空气里的那些城楼敲着引起回忆的钟,报告时刻还有声音在空的水池、干的井里歌唱。在山间那个坏损的洞里在幽黯的月光下,草儿在倒塌的坟墓上唱歌,至于教堂则是有一个空的教堂,仅仅是风的家。它没有窗子,门是摆动着的,枯骨伤害不了人。只有一只公鸡站在屋脊上咯咯喔喔咯咯喔喔刷的来了一炷闪电。然后是一阵湿风带来了雨恒河水位下降了,那些疲软的叶子在等着雨来,而乌黑的浓云在远处集合在喜马望山上。丛林在静默中拱着背蹲伏着。然后雷霆说了话……Dayadhvam:我听见那钥匙在门里转动了一次,只转动了一次我们想到这把钥匙,各人在自己的监狱里想着这把钥匙,各人守着一座监狱只在黄昏的时候,世外传来的声音才使一个已经粉碎了的柯里欧莱纳思一度重生……我坐在岸上垂钓,背后是那片干旱的平原我应否至少把我的田地收拾好?伦敦桥塌下来了塌下来了塌下来了然后,他就隐身在炼他们的火里,我什么时候才能像燕子——啊,燕子,燕子,阿基坦的王子在塔楼里受到废黜这些片断我用来支撑我的断垣残壁那么我就照办吧。希罗尼姆又发疯了。舍己为人。同情。克制。平安。平安平安。(〈荒原:五、雷霆的话〉,赵萝蕤译)(三)她们 除了开创浪子新路线,《武林外史》也是古龙第一部「言情」典范。朱七七和白飞飞是不同的女性典型,她们对沈浪强烈而迥异的爱,肯定了古龙「女性书写」的实力,促生了「拥朱派」和「拥白派」的读者。这和他离开郑莉莉后,又和许多女子交往,不无关系(注66)。「浪子」是对华语武侠史的价值;谈情说爱水平的提升,是对自身创作的意义,此前没有一部谈得刻骨铭心。回首《情人箭》的展梦白和萧飞雨,《大旗英雄传》的铁中棠和水灵光、冷青萍、温黛黛,《浣花洗剑录》的方宝玉、小公主,简直玩家家酒。《名剑风流》俞佩玉和林黛羽,毕竟没有爱出结果来。朱泪儿小妹对佩玉叔叔,很难称得上「成人之爱」。 朱七七敢爱敢恨,但是她从里到外善良、直爽;看起来黏人,其实憨厚可爱。她以首富之女抛头露面,大江南北追求沈浪,甚至差点被王怜花「辣手摧花」,只因为她「真」。她对自己的情感真,也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王怜花和熊猫儿抢着要她,道理就在这里。可惜七姑娘越主动,沈浪越逃。这是多数男人奇妙的反应。朱七七不是不知道这点,她甚至公开说出来: 沈浪道:「什么事都已依着你,你还哭什么?」 朱七七嘶声道:「我知道,你根本不愿意扶我,你来扶我,全是……全是被我逼得没有法子,是么……是么?」 沈浪沉着脸,不说话。 朱七七痛哭着伏倒在地,道:「我也知道我越是这样,你越是会讨厌我,你就算本来对我好,瞧见我这样,也会讨厌。」 她双手抓着冰雪,痛哭着接道:「但是我没法子,我一瞧见你和别人……我!我的心就要碎了,什么事都再也顾不得了……我根个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她抬起头,面上冰雪泥泞狼藉。 她仰天嘶声呼道:「朱七七呀朱七七,你为什么会这样傻……你为什么会这样傻,总是要做这样的傻事。」 沈浪目中终于现出怜惜之色,俯身抱起了她,柔声道:「七七,莫要这样,像个孩子似的……」 朱七七一把抱住了他,用尽全身气力抱住了他,道:「沈浪,求求你,永远莫要讨厌我,永远莫要离开我……只要你对我好,我……我就算为你死都没关系。」(第17章) 这就是朱七七。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她大手笔搭建了奢豪场景,把自己打扮成快活王,只为了让沈浪打死她──至少这下,沈浪会记住她吧?谁知道沈浪故意和人家搂搂抱抱,一下就把她试(气)出来了。就在冷如冰炭时,沈浪却对她表白了: 沈浪的心,难道真是铁铸的?(第27章) 艰辛的过程,朱七七赢了。她「嘤咛」一声,投入沈浪怀里,又咬了他一口。对这样一个典型,古龙显然很满意。孙小红也是「嘤咛」一声,投入李寻欢怀里。薛冰爱咬陆小凤的耳朵。大小姐田思思离家出走,寻找心目中的英雄豪杰。王大小姐追着丁喜不放。从这些关连上,你可以说朱七七叽叽喳喳,但绝不能忽视她的存在。 相对于朱七七,白飞飞是个「假」人,她甚至比沈浪深沉。刚登场时,柔弱似水,沦落为奴,男人都喜欢女人这样,沈浪也不例外。经过几番波折,读者发现她竟是幽灵宫主,简直合不拢嘴。「美丽」和「软弱」是女人最大的武器。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会让「智者百虑」的沈浪栽了,落到快活王手里。她的工于心计对沈浪无效,有效的是沈浪心软,而她最懂得「软」。造成白飞飞双面性格的主因,是她无法「忘记」,这也是《武林外史》深层的用意:「请忘记沉重的过去(传统)。」朱七七的家境是幸福的,沈浪则消化了幼年的黑暗。但是白飞飞,一生记住不幸,她活着就是为了复仇,向父亲快活王复仇,也对整个世界复仇。她嫁给父亲,用「乱伦」这种可怕的手段施行报复;在婚礼之前,她又在饮食中下了春药,把自己强加给沈浪(真是梦幻又痛苦的滋味),留下孩子,以便在杀死沈浪后纪念这段「爱情」: 白飞飞凝目瞧着他,一字字轻声道:「现在,你还需要什么?」 沈浪望着她起伏的胸膛,道:「我……我……」 白飞飞柔声道:「你若有需要,只管说呀。」 沈浪嘶声道:「你为何要如此折磨我?」 白飞飞轻笑道:「我几时在折磨你,只要你说有什么需要,我都可以满足你,但是你不敢说,这是你自己在折磨自己。」 沈浪满头大汗涔涔而落,道:「我……我没有。」 他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挣扎说出「没有」这两个字。 白飞飞大笑道:「我知道你不敢说的。」 她笑声中充满叽嘲之意,她又走了过去。 轻纱的长袍,终于飘落在地上。 灯光朦胧,她莹白的胴体在灯下发着光,她洁白的胸膛在轻轻颤抖,她的腿圆润而修长。 她俯身就向沈浪。 她梦呓地低语道:「我知道你需要的是什么……」…… 白飞飞阖起眼帘,悠悠道:「我一心想瞧瞧,我们生下来的孩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真是想得要发疯,想得要死……」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道:「天下最正直、最侠义、智慧最高的男人,和一个天下最邪恶、最毒辣、智慧也最高的女人,他们生下来的孩子,又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她笑得更开心,手支着腮,接着道:「连我都不敢想象,这孩子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无疑会比天下任何人都聪明,但他是正直的呢?还是邪恶的呢?他心中是充满了自父亲处遗传来的仁爱?还是充满了自母亲处得来的仇恨?」(第43章) 白飞飞太可怕了。朱七七虽然说过:「我既得不到你,我就要你死……我既得不到你,我也不要任何一个别的人得到你。」(第23章)真正干出这种事的,却是「温柔」的白飞飞。她的偏执、自虐,不能完全归咎于快活王遗弃她们母女。若不是太聪明,自视太高,她也不至于倒行逆施,极尽疯狂之能事。这不是赞成女人笨一点。男人、女人都一样,不幸培养自卑,自卑生出自傲,自傲引发不幸。白飞飞聪明又美丽,有自傲的本钱;但她没有抗拒自傲的生成,所以通往更大的不幸。未揭开她的恐怖面相以前,我们可能很欣赏她、同情她,并且对纠缠不清的朱七七厌倦。后来我们知道,能与沈浪互补的是朱七七,真正的白飞飞太聪明了,不可能与沈浪长久生活,而她也有自知之明。严格说来,朱七七和白飞飞都是倔强而偏执的女人,只是一个牺牲自己,一个虐己虐人。她们不仅是《名剑风流》朱泪儿和姬悲情的强化版,也是古龙对女人进一步的认识。当金庸还在「膜拜」女人的善良美好(注67),古龙已经深掘了另一面,这是好事。当你认识女人不是「乖妹妹」,你就能欣赏朱七七和白飞飞的经典性,以及沈浪不愧是最聪明的男人,懂得忽略七七的瑕疵,只看她里外的美丽。正如第10章,金无望看着外表柔弱的白飞飞和坚强的朱七七,若有所悟。他发现前者其实是强者,后者才是弱者。这是对的,但我们必须再翻一层:看似弱者其实强者的白飞飞,骨子里仍是弱者;而看似强壮其实脆弱的朱七七,拥有真正的勇气。她们的命运决定于性格。性格决定命运,任何人都不能例外,每个人都应该永远记在心里。 结尾,白飞飞一恩还一恩,扳回颜面,带走了腹中的孩子。她要独力养大最聪明男人(善)和最聪明女人(恶)的后代,正如她的母亲养活了她。这个孩子的人格内部,基因的战争,日后牵动了《多情剑客无情剑》系列,而成为古龙经典的人性寓言。注56:见《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页136-141。云中岳是少数例外,他极力还原明代史地。注57:1949年以前的旧派名家,王度庐,《卧虎藏龙》虽然没有谈历史事件,却相当「还原」了当时社会、街巷、官制、民俗。白羽走写实路线,代表作《偷拳》刻画社会底层的现实、险恶,必然也反映一定的历史背景;他和郑证因都写过真实人物。还珠楼主作品看似神怪仙幻,实际上隐射内忧外患、群魔乱舞。朱贞木将流寇、云南沐家收为背景。文公直作品更被视为「历史武侠」。梁、金建立在朱、文等前辈的基础上。梁羽生登峰造极之《萍踪侠影录》,和文公直《碧血丹心》系列同样书写忠臣于谦。金庸的《天龙八部》,宗教和边陲题材取自朱贞木《罗剎夫人》。注58:在剧情上,《武林外史》和《多情剑客无情剑》没有直接关联。但主角之一「阿飞」是沈浪、白飞飞之子,在人性探究上有延续性;王怜花又留下秘籍给林诗音,请她代转李寻欢。因此,《武林外史》可算为《多情剑客无情剑》(小李飞刀)的前传。虽然早期的《神君别传》接续《剑毒梅香》,但《剑》多由他人代笔,《神》实另起炉灶,谈不上一「系」。注59:见《多情剑客无情剑》第34章。注60:参考苏姿妃〈仗剑江湖载酒行──古龙的生命历程与其创作风格之关系〉。注61:见《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页231。注62:同上,页233。注63:同上,页235。注64:叶洪生引冯湘湘〈金庸「偷师」柴田炼三郎〉一文,指出《倚天屠龙记》(1961-1963)刀剑互砍、内藏秘宝的构想来自柴田的《秘剑血宴》。见《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页235。注65:上述三大段落所述多为常识,不另一一引文。政经社会背景可参见《台湾史》(五南,2002年9月初版二刷)第九、第十章,文学背景可参见《台湾文学》(详细资料同注24)第二章第一节。注66:见注28。据《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页231之批注87,1966年古龙应与某日本留学生交往中。这些复杂的男女关系,就道德上应受谴责,但就艺术上,似乎对古龙有莫大帮助。陈墨〈楚留香研究:朋友、情人和敌手〉(收入《傲世鬼才一古龙》)批注31引于志宏说法,「古龙每一部小说的背后都有一个女人的身影。」注67:金庸只有「黄蓉」一角写出女人的复杂性,阴暗面则点到为止。《倚天屠龙记》和《天龙八部》(1963-1967)的女子都是可爱的,连毒辣的周芷若、阿紫也有可爱之处,金庸以「环境影响」为之解脱。叶二娘之所以变坏,是因为不能认情郎,儿子又被偷走;一旦儿子找到了,情郎死了,她也贞烈殉死了。本世纪初,第三版又改动若干设计,让叶二娘不杀死抱走的婴孩,而是转送别人家,大大削弱了她的恶质。凡此种种,能讨好部分的女读者,但就艺术表现上似受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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