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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回 情是何物
2023-04-10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   评论:0

  当黄蓉、一灯、郭芙等被困大厅之时,杨过和小龙女在花前并肩共语。不久程英和陆无双到来。小龙女见程英温雅腼腆,甚是投缘,拉住她手说话。陆无双向杨过述说适才跟郭芙比武之事,怎样讥刺得她哭笑不得,程英又怎样制得她失剑输阵。杨过这番再和程陆二女相会,想到她二人对己情意深重,而自己无以还报,心中不免歉仄,眼见陆无双明知自己已娶小龙女为妻,却无怨怼之状,口口声声的说要惩戒郭芙为自己出气,而程英对小龙女也是神情亲切,自是大为欣慰。

  四人坐在石上,小龙女和程英说话,杨过和陆无双说话。但龙程二人性子沉静,均是不擅言辞,只说得几句便住了口。杨过和陆无双却你一句“傻蛋”、我一句“媳妇儿”的有说有笑。程英突然插口笑道:“杨大哥,你现下有了杨大嫂,叫我表妹可得改改口了。”

  杨过“啊”的一声伸手按住了口。陆无双也突然惊觉,羞得满脸飞红。程英心中暗悔,想道:“他们随口说笑,原无他意,我这么一提,反而着了痕迹。”忙打岔道:“杨大哥,你中了花毒,现下觉得怎样?”杨过道:“没甚么。郭伯母足智多谋,定能设法给我求到灵丹妙药,我担心的倒是她的伤势。”说着向小龙女一指。

  程英和陆无双一齐失惊,问道:“怎么?杨大嫂也受了伤吗?我们竟一点没瞧出来。”小龙女微笑道:“也没怎样。我运内力裹住毒质,不让它发作,几天之中,谅无大碍。”陆无双道:“是甚么毒?也是情花之毒么?”小龙女道:“不是,是我师姊的冰魄银针。”陆无双道:“原来又是李莫愁这魔头。傻……杨大哥,你不是瞧过她那本《五毒秘传》么?冰魄银针之毒虽然厉害,却也并不难解。”

  杨过叹了口气,说道:“毒质侵入了脏腑,非寻常解药可治。”于是将小龙女如何逆转经脉疗伤、郭芙如何误发毒针之事说了。陆无双伸手在石上重重一拍,恨恨的道:“郭芙仗着父母之势,竟是如此无法无天。表姊,咱们不能便此跟她罢休。她父母是当世大侠,便又怎样?”小龙女道:“这件事也怪不得她,倒和斩断他的手臂不同。”程英道:“杨大嫂,我师父曾说,以内力裹住毒质,虽可使其一时不致发作,但毒质停留愈久,愈是伤身,须得及早设法解毒才是。”小龙女“嗯”了一声。杨过心想:“天竺僧醒转之后,是否有法可以解毒,实所难言。”他不愿多谈此事,以增小龙女烦恼和自己伤心,说道:“郭伯母和一灯大师等对付那疯和尚不知怎样了,咱们瞧瞧去。”

  当下四人觅路回向大厅,离厅尚有十余丈,只见厅顶上人影一闪,认出是公孙止,接着垮喇喇一声响,见他打破屋顶,跳了下去。杨过生怕公孙止在这屋顶破洞下布置了带刀渔网阵,引自己入彀,于是挺玄铁重剑撞开铁门,昂首直入。

  公孙止夺得绝情丹到手,虽见黄蓉等好手群集,却也不以为意,心想:“我便打不过,难道还跑不了么?”正要夺路外闯,猛见杨过破门直入,声势威猛之极。他一惊之下,双足一点,腾身而起,要从屋顶洞中重行跃出,心想眼下首要之事,是将绝情丹送去给李莫愁服食解毒,至于杀裘千尺、夺绝情谷,那是来日方长,不必急急。

  他身子甫起,黄蓉已抢过打狗棒跟着跃高,使个“缠”字诀,往他脚上缠去。裘千尺喝道:“老贼!”呼的一声,一枚枣核钉往公孙止小腹上射去。公孙止纵起时便已防到此着,挥刀格开铁钉,上跃之势竟丝毫不缓,耳听得风声劲急,第二枚枣核钉又从斜刺里射到,但金刀已击出在外,不及收回再格,黄蓉的打狗棒又跟着缠到,拚着大腿洞穿,也决不能让铁钉射入小腹,当下侧身横腿,抵挡铁钉。

  哪知道裘千尺这一钉竟不是射向公孙止,准头却是对住了黄蓉。这一下奇变横生,连黄蓉也万万料想不到,急挥打狗棒挡格,但枣核钉劲力实在太强,只感全身一震,手臂酸软,拍的一声,打狗棒掉在地下,身子跟着落地。公孙止上跃之力也尽,落在黄蓉身侧,横刀向她砍去。

  杨过玄铁剑疾指,一股劲风直掠出去,公孙止的金刀登时被这股凌厉的剑势逼得荡开了三尺。公孙止只觉敌人剑上劲力有如排山倒海,心下惊骇无已,想不到相隔月余,这小子断了右臂,武功反而精进若斯。

  绿萼站在父亲与母亲之间,她平素对严父甚是害怕,从不敢对他多说一言半语,但自从听了他在断肠崖前对李莫愁所说的那番话后,伤心到了极处,竟然惧怕尽去,向公孙止道:“爹爹,你打断妈妈四肢,将她囚禁在地底山洞之中,如此狠心,已是世间罕有。今晚你在断肠崖前,跟李莫愁又说些甚么话来?”

  公孙止心中一凛,他与李莫愁在那隐僻之极的处所说话,万料不到竟会言入旁人之耳。他虽然狠毒,但对女儿如此图谋,总不免心虚,突然间听她当众叫破,不由得脸色大变,道:“甚……甚么?我没说甚么。”

  绿萼淡淡的道:“你要害死女儿,去讨好一个跟咱家全不相干的女子。女儿是你亲生,你要我死,女儿也不敢违抗。但你手中的绝情丹,却是妈妈已经答应了给旁人的,你还给我罢!”说着走上两步,向着他伸出手来。

  公孙止将瓷瓶揣入了怀中,冷笑道:“你母女二人心向外人,一个叛夫,一个逆父,都不是好东西。今日我暂且不来跟你们计较,日后报应到头,自见分晓。”说着刀剑互撞,发出嗡嗡之声,大踏步便往外闯。

  杨过听绿萼直斥公孙止之非,但不明其中原委,当即横过玄铁剑,拦住公孙止去路,向绿萼道:“公孙姑娘,我有言请问。”

  公孙绿萼听了他这句话,一股自怜自伤之意陡然间涌上心头,暗道:“我舍命为你取丹之事,决不能让你知晓。过了几年,你子孙满堂,自早把我这苦命女子忘了,又何必为了此事,使你终生耿耿于怀?”低声道:“杨大哥有何吩咐?”杨过道:“你适才言道:令尊要害你性命,去讨好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那女子是谁?此事从何说起?”绿萼道:“那女子是李莫愁,至于其中原委……”顿了一顿,说道:“我爹爹虽如此待我,但终是我亲生之父,此事做女儿的不便再说……”

  裘千尺喝道:“你说啊!他能做得,你便说不得?”绿萼摇头道:“杨大哥,那半枚绝情丹,在我爹爹怀中的瓷瓶之内。我……我是个不孝的女儿。”说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纵声叫道:“妈!”奔向裘千尺身前,扑入她怀中。她说“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在裘千尺听来还道是指违抗父亲,其实绿萼心中却说的是不遵母命。满厅数十人中,只有黄蓉一人才明白她的真意。

  公孙止见强敌环伺,心下早有计较:“天幸恶妇痰迷心窍,在这紧急关头去打了郭夫人一枚枣核钉,只要引得她们双方争斗,我便可乘机脱身。”当下纵声笑道:“好好好,乖女儿,真不枉了爹爹疼爱。你和妈妈守住这边,要令今日来到咱们绝情谷的外人,个个来得去不得。”说着举刀提剑,突向倚在椅上的黄蓉杀去。

  黄蓉右臂兀自酸软,提不起打狗棒,只得侧身而避。郭芙手中一直握有耶律齐的长剑,当即挺剑护母。公孙止黑剑疾刺郭芙咽喉,郭芙举剑挡格。黄蓉急叫:“小心!”铮的一声轻响,郭芙长剑立断,公孙止的黑剑去势毫不停留,直往她头颈削去。黄蓉急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脖子中跳了出来,在这一刹那间竟无解救之方。陆无双在旁喝道:“举右臂去挡!”

  郭芙眼见敌剑削到颈边,哪容细辨是谁呼喝,不由自主的举臂一挡。

  程英喝道:“表妹,你怎地……”她知陆无双恼恨郭芙斩断杨过的手臂,存心扰乱郭芙心神,要她举臂挡剑,那么一条手臂也非送掉不可。程英对杨过断臂,心中自也十分伤痛,适才黑暗中言念及此,曾悄悄哭了一会,但她只觉这事甚是不幸,虽恼恨郭芙下手太狠,但决没想要断她一臂来报复,因此听得陆无双的呼喝,忙出口喝阻,但为时已经不及,公孙止的剑刃已掠上了郭芙的手臂。

  但听得嗤的一声响,郭芙衣袖上划破了一条极长的口子,同时身子被剑刃震得立足不定,向旁跌出,但说也奇怪,她手臂竟然没被削断,连鲜血也没溅出一点。程英、陆无双固然吃惊,公孙止和裘千尺等也是心头大震。郭芙斜退数步,站稳身子,还道陆无双是好意相救,心中好生感激,叫道:“多谢姊姊!可是你怎知……”

  杨过忙接口道:“这公孙老儿不知你武功如此了得。”他知道黄蓉有一件宝刀利刃不能损伤的软猬甲,郭芙所以能保全手臂,定系软猬甲之功,她问“可是你怎知……”下面自是要说“我有软猬甲护身?”杨过心想公孙止利剑不能伤她,其胆已寒,可不能让他知悉其中原委,向公孙止道:“这位姑娘是郭大侠和黄帮主之女,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外孙女,她家传绝艺,周身刀枪不入,你这口破铜烂剑的玩意儿,怎能伤她?”

  公孙止怒道:“哼,适才我手下留情,难道当真便伤她不得。”说着抖动黑剑,发出嗡嗡之声。郭芙暗想:“我既不怕他的刀剑,只须上前猛攻便是。跟他打有赢无输,这便宜如何不捡?”说道:“小武哥哥,你的剑给我,这老儿不信我家桃花岛的功夫,且让他见识见识。”武修文倒转长剑,将剑柄送了过去。郭芙伸手接住,挽个剑花,说道:“公孙老儿,你再上罢!”得意洋洋,有恃无恐,便似高手戏弄庸手一般神态。

  公孙止见她这剑花一挽,便知她剑术的火候甚浅,喝道:“好,我再领教!”举刀向她面门砍去,郭芙身形斜闪,还了一剑。公孙止黑剑倒翻上来,往她剑上震去。郭芙心道:“不好!我身上有软猬甲,剑上却无护剑宝甲,双剑一交,我手中长剑又是非断不可。”当即回剑避开。公孙止双手一并,刀剑均已握在右掌之中,跟着左掌拍出。郭芙大喜:“你这掌拍在我软猬甲上,那是倒了大霉啦!”但恐他掌力厉害,拍在身上不免内脏受震,于是身子略侧,要先卸去他七成掌力,然后再受他这掌。

  哪知公孙止一掌尚未使老,突然倒纵丈余,说道:“好丫头,暗箭伤人!”身子向前直跌。郭芙愕然说道:“我没伤到你啊!”不禁大奇:“难道软猬甲真有如此妙用?他手掌尚未沾及我衣,竟然便已受伤。”

  她又怎知公孙止老奸巨猾,心中只是念着要将绝情丹尽速送去给李莫愁服食,哪有闲心来跟郭芙这般小姑娘争强斗胜?他假装受伤摔跌,脚下似乎站立不定,几个踉跄,跌跌撞撞的冲向后堂。他在这片刻之间,已将敌情审察清楚,正面杨过和黄蓉是厉害人物,还有那长眉老僧虽似神游入定,但决非易与之辈,正好乘着郭芙似乎得手之际,便此从后堂溜走。

  公孙绿萼见他怀了绝情丹要走,忙纵身向前,说道:“爹爹慢走!”便在此时,尖啸声起,两枚枣核钉也已袭向公孙止。裘千尺生怕公孙止一闪避,铁钉便打中女儿,因此铁钉喷出时取势甚高,射向他的后脑。公孙止一低头,两枚铁钉从绿萼鬓上掠过,叮叮两响,钉入了石壁。公孙止喝道:“让开!”脚下毫不停留。绿萼道:“你把绝情丹……”话未说完,公孙止左手前伸,扣住她手腕脉门,转过身来,将女儿挡在胸前,喝道:“恶妇,你真要拚命,大家同归于尽罢!”

  裘千尺口中两枚枣核钉已喷到了唇边,突见变生不测,收势不及,急忙侧头,将两枚铁钉向旁射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只管枣核钉不致打在女儿身上,哪里还顾得取甚么准头,但听得“啊、啊”两声大叫,两名绿衣弟子一中脑门,一中前胸,立时毙命。

  公孙止知道要夺回绝情谷,除了仗李莫愁为助之外,必须众弟子归心,眼下这事正是激怒众弟子的良机,叫道:“恶妇,你辣手杀我弟子,决不能跟你干休!”

  这时杨过已截住了他的去路,说道:“咱们万事须得有个了断,别忙便走!”公孙止将女儿举起,狞笑道:“你敢拦我?”以左脚为轴,滴溜溜转了个圆圈,跟着又以右脚为轴,再转一圈,两个圈子一转,已向前趋进四尺,离杨过已近。杨过见他又是一个圈子转上,惟恐伤了绿萼,忙向旁跃开。

  公孙绿萼身在父亲手中,动弹不得,一个圈子转过来时,陡然见到杨过跳跃相避,让开了去路,眼光中充满着关怀之情,不禁芳心大慰:“他为了我,宁可不要解药!我死也瞑目了。”她手足虽不能动,头颈却能转动,低声叫道:“杨郎,杨郎!”额头撞向公孙止挺起的黑剑。黑剑锋锐异常,公孙绿萼登时香消玉殒,死在父亲手里!

  杨过大叫一声:“啊哟!”抢上欲救,哪里还来得及?公孙止也是吃了一惊,心中微微一酸,耳听得背后怒喝,三枚枣核钉电闪而至,当即将女儿的尸体向身后抛出,三枚铁钉尽数打在她身上。

  众人见他如此狠毒,绿萼身死之后尚对她这般糟蹋,无不大愤,纷纷拔出兵刃涌上。

  公孙止叫道:“众弟子,恶妇勾结外敌,要杀尽我绝情谷中男女老幼。渔网刀阵,一齐围上了。”众弟子自来对他奉若神明,那日他被裘千尺打瞎眼睛逃走,众弟子无所适从,只得遵奉裘千尺的号令,这时听得他一叫,谁也不及细想,执起带刀渔网从四角围了上来。

  每张渔网都是两丈见方,网上明晃晃的缀满了尖刀利刃。众人武功虽强,实不知如何应付才是,眼见四周渔网向中间一合,每人身上难免洞穿十来个窟窿。这一包上来,连裘千尺也围在其内。她大声呼喝:“众弟子别听老贼胡言乱语,大家停步,快停步!”但众弟子充耳不闻,只听得公孙止喝着号令:“坤网向前,坎网斜退向左,震网转右!”众弟子应声施为,一张张带刀渔网渐渐逼近。

  黄蓉从怀中摸出一把钢针,扬手向西首八名绿衣弟子射去,眼见相距既近,钢针又多,八名弟子至少也会有五六人受伤,渔网阵打出缺口,便可由此冲出。却听得叮叮叮、铮铮铮几声响,黄蓉所发钢针,裘千尺所喷铁钉,全被渔网上的吸铁石收了去。黄蓉暗叫:“不好!”喝道:“芙儿,举剑护住头脸,强攻破网。”

  郭芙听了母亲的呼喝,抖动长剑,向东北角疾冲。四名弟子张开渔网,向她兜去,五六把尖刀碰到她身上软猬宝甲,渔网反弹,但持网的弟子跟着分从左右抢前,尖刀虽然伤她不得,渔网却仍要将她裹住。

  杨过站在公孙止身后,本在渔网阵之外,但八张渔网随着公孙止的号令左兜右转,已将他围入阵内。杨过见情势危急,提起玄铁重剑,运劲往郭芙身前的渔网上斩去。垮喇喇一声响,渔网裂成两片,拉着网角的四名弟子同时摔倒。武三通、耶律齐等更不怠慢,拳掌齐施,摧筋断骨,将这四名弟子手足打伤,以防他们更携新网,再来围攻。杨过纵声长啸,两剑挥过,又是两张渔网散裂破败。这渔网以金丝和钢线绞成,极坚极韧,但玄铁重剑无坚不摧,三剑斩出,三网立破。众弟子齐声惊呼,向后退开。

  公孙止喝道:“五网齐上!他一剑难破五网!”杨过心想:“五张渔网一齐卷上,确也难挡。”随即斜步向左,制敌机先,砰的一声,又斩破了一张。渔网拉得甚紧,一剑斩落,破网声如裂金石。

  便在此时,忽听得厅外一人厉声叱道:“往哪里走?”黄影晃动,一人从厅门中窜了进来,仗剑傲立,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她刚立定,厅门中又冲进一人,满身血污,散发披头,却是朱子柳。他一双空手,左指右掌,狠狠向李莫愁扑去。李莫愁手中虽有兵刃,但见朱子柳发疯般势同拚命,竟是不敢接招,绕着厅角闪避。两人都有极高的轻功,顷刻间已在大厅上兜了六七个圈子。杨过大感惊疑:“李莫愁的武功未必不及朱伯伯,何以对他如此惧怕?那天竺僧呢?”

  两人武功各有所长,但轻功显是李莫愁强多了,几个圈子一奔,人人都看出朱子柳决计追她不上,而且他身上流下点点鲜血,溅成了一个圆圈,看来受伤竟自不轻。武三通父子三人分从左右围上。朱子柳叫道:“师哥,这毒妇害死了师叔。咱们无论如何……”一口气喘不过来,站立不定,身子不住摇晃。

  一灯听到天竺僧的死讯,饶是他修为深湛,竟也沉不住气,立即站起。

  杨过头脑一阵晕眩,转头向小龙女望去,小龙女的眼光正也转过来望着他。两人四目交投,都是心中一冷,全身如堕冰窖。小龙女缓缓走过去靠在他身上。杨过一声长叹,携着她的手,往外便走。

  原来天竺僧平时多近毒药,体内抗毒之力甚强,他以大量情花自刺,预定昏晕三日夜方醒,但两日两夜过后不久,便即醒转。他沉思半晌,便道:“这情花之毒虽甚厉害,却比我所设想的为轻,该当有法可解。”朱子柳大喜,当即禀告一灯等已来到绝情谷中,而火浣室的石门也已为杨过破去。天竺僧道:“事不宜迟,咱们便去设法配药救人。”

  两人走出火浣室,天竺僧便到情花树之下低头寻觅药草。他知一物克治一物,毒蛇出没处必有化解蛇毒的草药,而配制情花解药所需的药草,主要的一味多半也会正生长在情花之下。岂知李莫愁正躲在花树旁山石之后,眼见天竺僧低头走近,不问情由便射出一枚冰魄银针。天竺僧不会武功,银针透胸而入,登时毙命。

  朱子柳听得嗤的一声响,师叔便即不动,知道山石后伏有敌人,但不知天竺僧已死,不顾自身安危,抢前救人。李莫愁知他心意,又是一针向天竺僧的尸体射去。朱子柳手中没有兵刃,忙抢前劈出一掌将银针击落,肩背却就此卖给了敌人。李莫愁长剑乘势挥出,正中他右肩。朱子柳急忙沉肩卸劲,终究已深入寸许,当下连出数指,点向敌人腰间,招招均抢先着。他肩头已伤,倘再退缩闪避,固然救不得天竺僧,而敌人连绵进招,实是后患无穷。

  两人剑来指去,拆了数招,朱子柳见天竺僧俯伏地下,毫不动弹,叫道:“师叔,师叔!”天竺僧并无应声。李莫愁笑道:“你要他答应,倒也容易。只消你也吃我一枚毒针,到阴世去叫他便是。”朱子柳心中悲痛,更增敌忾之念,一招一式,丝毫不乱,出指时劲力反加。星月微光之下,李莫愁见他眼神如电,招招抢攻,竟是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再拆数招,不禁害怕起来,长剑急攻两招,转身便走。朱子柳俯身一搭师叔手腕,脉息全无,已然死去多时,一声悲啸,提气向李莫愁疾追。两人一前一后的奔进了大厅。

  公孙止见李莫愁赶到,又惊又喜,叫道:“李道友到这边来!”说着迎将上去。黄蓉一见公孙止的神气,已自猜到几分,叫道:“过儿,隔开这两个魔头,别让他们凑近!”杨过听得天竺僧的死讯,已然万念俱灰,绝情丹是公孙止得去也好,不是他得去也好,全没放在心上,听到黄蓉的呼喝,只微微苦笑,却不出手。

  耶律齐抬起半张斩裂的带刀渔网,叫道:“敦儒兄,拉住这边。”他和武敦儒、完颜萍、耶律燕四人各自抓住渔网一角,拦在公孙止和李莫愁之间。

  厅上这么一乱,众绿衣弟子错了步伐。裘千尺乘机喷吐枣核铁钉,众弟子忙乱中不及张网收钉,接连有五人中钉毙命,带刀渔网阵七零八落,登时溃散。

  公孙止大声叫道:“李道友,咱们分路出去,到适才见面之处相会。”两人齐声呼哨,分自左右掠过杨过和小龙女身畔,窜出厅去。杨过视而不见,毫不理会。黄蓉叫道:“龙家妹子,截住公孙止,绝情丹在他身上。”小龙女一惊,心想:“天竺僧既死,过儿身上的花毒全仗这半枚绝情丹化解。”当即挣脱杨过的手,飞步向公孙止追去。杨过叫道:“由得他去罢!”小龙女道:“怎能由得他去?”杨过只得在后跟随。

  公孙止和李莫愁一个奔向东北,一个向西北而行,众人也是分头追赶。小龙女、杨过、程英、陆无双四人追赶公孙止。武氏父子、朱子柳、完颜萍五人追赶李莫愁。耶律齐兄妹和郭芙留着陪伴一灯和黄蓉,监视裘千尺。

  武氏父子一行五人之中,朱子柳肩头受了剑伤,适才奋战,流血甚多,奔了一阵,渐感难支。众人停步为他裹伤,稍一耽搁,已失了李莫愁的踪迹。

  朱子柳恨恨的道:“今日若教这魔头逃脱了,咱们怎对得起师叔?”五人在花丛树木间穿来插去,始终不见李莫愁的影迹。武三通怒火冲天,奋力拔起一根树干,将花木打得东倒西歪。朱子柳道:“那公孙止叫她到适才见面之处相会。咱们虽不知这二人在何处见过面,但只须盯住公孙止,那女魔头为求解药,迟早会去寻他。”武三通道:“师弟此言甚是,咱们这便去找公孙止。”于是五人向西北方寻去。

  走不多时,果然听得前面隐隐传来呼喝之声。武三通扶住朱子柳加快脚步,但呼喝之声忽远忽近,一霎时竟又寂静无声,半点也听不到甚么了。五人觅路而行,扰攘了一夜,天色渐明,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高处有人纵声长笑,声音尖厉,有若枭鸣。众人停步抬头,只见对面悬崖上站着一人仰天发笑,却不是公孙止是谁?那悬崖下临深谷,上面山峰笔立,峰顶深入云雾之中,不知尽头。

  朱子柳见他状若颠狂,心下暗惊:“倘若他一个失足,跌入了下面万丈深谷,这人死不足惜,那半枚绝情丹却要随之而逝了。”当下如飞奔去,转了个弯,只见杨过、小龙女、程英、陆无双四人站在山边,一齐仰头望着公孙止。

  小龙女见朱子柳等到来,低声道:“朱大叔,你快想个法子,怎生引他下来。”朱子柳一瞧周遭情势,但见有道宽不逾尺的石梁通向公孙止站立之处,石梁和山崖上都生满了青苔,便是一人转折也有所不便,除非他自愿出来,否则绝难过去动手。

  武三通想起杨过救了二子性命,全了他兄弟之情,今日之事义不容辞,当下捋袖说道:“我去揪他过来。”刚跨出两步,身边人影闪动,程英已抢在他面前,说道:“我去!”她身法好快,一纵身便踏上了石梁。哪知她快杨过更快,程英但觉腰间一紧,身子已被杨过的袍袖缠住,给他拉了回来,耳边听杨过说道:“我值得甚么,何苦如此?”程英一张俏脸涨得绯红,说不出话来。

  便在此时,只听得小龙女道:“借剑一使!”掠过武敦儒和完颜萍身边,双手伸出,已将二人手中的长剑夺了过去。这一下手法当真是捷逾电闪,武敦儒和完颜萍一愕之下,已见小龙女轻飘飘的奔过石梁,到了公孙止身前。

  公孙止身处绝地,见小龙女竟敢过来,一惊之下,抢上拦在石梁的尽头,横剑护身,狞笑道:“你当真不要性命了么?”小龙女心道:“无论如何,我得夺回绝情丹才死。”柔声说道:“公孙先生,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不料我反而害得你数受折磨,我……我心中好生歉仄。我不是来跟你拚命的。”公孙止道:“那你要干甚么?”小龙女道:“我是来求你赐予绝情丹,救我夫郎。此丹于你无用,若肯赐下,小女永感大恩大德。”

  杨过在石梁彼端叫道:“龙儿回来,半枚丹药救不得你我二人之命,要来何用?”

  公孙止见小龙女俏立石梁之上,衣襟当风,飘飘然如欲乘风而去,这般丰姿,李莫愁又岂能及得万一?他张着独目痴痴而望,说道:“你叫那姓杨的小子作夫郎?”小龙女道:“是啊,我跟他成了亲啦。”公孙止道:“你若允我一事,这丹便可给你。”小龙女见他眼珠骨溜溜转动,已知其意,摇头道:“我已有夫,岂能嫁你?公孙先生,你对我有情,可是我心另有所属,只有辜负你一番好意。”公孙止独眼一翻,喝道:“那你快快退去,若再与我为敌,莫怪我刀剑无情。”小龙女道:“你定要动手,和我翻脸成仇,咱们岂不枉自相识了一场?”她语音柔和,在她心中,确是记着公孙止以前那番相救之德。

  公孙止冷笑道:“我要亲自见到杨过这小子毒发呻吟而死,要见他痛得在地下翻来翻去的打滚,要见你这位贤德妻子,终于成为个披麻带孝的俏寡妇。”他越说越是恶毒,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杨过不住叫道:“龙儿!回来,跟这人多说甚么?”若不是石梁实在太窄,容不得两人立足,他早已奔过去拉她回头了。小龙女凄然一笑,说道:“你听!他在叫我回去。他只顾惜我,可不在乎自己身上剧毒是否能治。”

  公孙止和小龙女相距不过半丈,心想只要跨上一步,便能将她擒住,只是站立处地势实在太险,她稍一挣扎,势必两人同时摔下深谷,但若不擒她为质而使敌人有所顾忌,自己困于这断肠崖上又如何脱身?当前敌人之中只杨过一人厉害,但自己奋力冲闯,他也未必拦阻得住,最好是紧随小龙女过了石梁,然后出手擒她,再去和李莫愁会合。他心下如意算盘一打定,刀剑互击,金铁交鸣之声震得山谷响应,喝道:“还不退去!”剑随声至,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左剑挡格,右剑还击。

  她自跟周伯通习了分心合击之术后,武功陡增一倍。虽然脏腑潜毒,内力消减,但双手同使“玉女素心剑法”,其神妙处又岂是公孙止的金刀黑剑所能敌。他刀剑虽然变幻百端,其实刀仍是刀、剑仍是剑,只不过多了一件兵刃而已。霎时之间,小龙女手中双剑舞成两团白影,攻拒击刺,宛似两大高手联手进攻一般,公孙止越斗越是心惊,暗暗生悔:“早知她忽然学会了这等厉害剑术,便不能跟她动手的了。”总算“玉女素心剑”招数虽然精妙,伤人的威力不强,小龙女也无杀他之意,因此上公孙止还支撑得一时。

  他二人在山崖上斗得正急,不久一灯大师、黄蓉、郭芙、耶律齐、耶律燕也均赶到。各人仰头观战,眼见山崖之险,两人斗得如此之凶,无不骇然。

  郭芙向耶律齐道:“咱们快上去帮手!”耶律齐摇头道:“石梁上无第二人可插足之处。”郭芙和公孙止交过手,知他武功极高,连母亲也非敌手,小龙女一人如何斗得过他?急得只叫:“妈,妈,快想法子帮龙姊姊啊。”

  其实不用她呼叫,这边人人都急盼设法使小龙女得脱险境,可是对面山崖上决不能多容一人立足,但见公孙止金刀黑剑连使杀手,小龙女双剑纵横,回旋之际似乎娇柔无力,时候稍长,看来终须丧在公孙止手下。只有一灯、杨过、黄蓉、朱子柳四人才瞧出小龙女招数实占上风,但激斗之际,足下一个滑溜,立时跌落深谷,每一瞬间都有生死大险。眼见两团白影裹着一道黄光、一道黑气,人人屏息凝气,手心中捏着一把冷汗。

  再斗片刻,黄蓉瞧出小龙女双剑所使的竟是分心合击之术,这门武功举世除周伯通和郭靖外无第三人会得,小龙女自是得了周伯通的传授,双剑合璧,本来威力奇大,但她重伤之后加上中毒,内力大损,出剑乏劲,始终无法取胜。黄蓉心念一动,说道:“过儿,你和我同时向公孙止说话,你用言语恐吓,我却引他高兴,叫他分心。”当下大声说道:“公孙先生,裘千尺那恶妇已被我杀死了。”公孙止隔着山谷听见,心中一震,将信将疑。杨过叫道:“公孙止,李莫愁说你不肯拿解药给她,要来寻你的晦气。”黄蓉叫道:“不,李莫愁说,只要你治愈了她身上情花之毒,她便委身嫁你。”杨过叫道:“我们大伙儿决不容你心愿满足,拿到你之后,要你身受情花刺肤之惨。”黄蓉叫道:“此事大可善罢,公孙先生,你不用担心,大家化敌为友如何?”杨过叫道:“你从前害死的那个使女柔儿,化成厉鬼来捉你啦,喏喏喏,柔儿就在你背后,你快转身瞧!”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黄蓉说话之后,公孙止心中一喜,待得杨过说话,他又是一惊。小龙女于每一句话也都听在耳里,但一来事不关己,二来分心二用之际,心田一片空明,是以剑势丝毫不缓。公孙止本来已左支右绌,挡架为难,这样一来更是心乱如麻,大声喝道:“你们胡言乱语叫嚷些甚么?快闭嘴!”杨过叫道:“喂!公孙止,你背后那个披头散发的姑娘是谁,她为甚么伸长舌头,满面血污?啊,啊,她手爪好长,来抓你的头颈了!”突然间提气喝道:“好,柔儿!抓公孙止的头颈。”

  公孙止明知他是在扰乱自己心神,但陡然间听他这么一声呼喝,禁不住打个冷战,回头斜目一瞥。便在此时,小龙女长剑斜出,剑尖颤处,已刺中他左腕。公孙止把捏不定,金刀直飞起来,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之下,金刀闪烁,掉入了崖下山谷,过了良久,才传来极轻微的一响,隐隐似有水声,似乎谷底是个水潭。武三通、朱子柳等相顾骇然,心想那金刀掉下去隔了这么久声音才传上来,这山谷可不知有多深。

  公孙止金刀脱手,别说进攻,连守御也已难能。小龙女左一剑、右一剑,连刺四剑,公孙止身子摇晃,右腕中剑,黑剑又掉下了谷去。小龙女右剑对着他前胸,左剑指住他小腹,说道:“公孙先生,你将绝情丹给我,我不伤你的性命。”公孙止颤声道:“你虽有善心,旁人呢?”小龙女道:“都不伤你便是。”

  至此地步,公孙止只求自己活命,哪里还去顾念李莫愁?从怀中掏出那个小瓷瓶递过。小龙女左手剑仍是指住他小腹,右手接过瓷瓶,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心想:“我自己虽然难活,但终于夺到了绝情丹,救了过儿。”双足一点,提气从石梁上奔回。

  武三通、朱子柳等早知小龙女武功了得,可是说甚么也想不到竟然如此出神入化,两手同使双剑,剑法竟能截然不同,分进合击,实是生平从所未见。他们固曾听说周伯通和郭靖双手能分使不同武功,但得之传闻,也只将信将疑,今日亲眼目睹,无不叹服,看到奥妙凶险处,既感惊心动魄,又是心旷神怡。耶律兄妹、武氏兄弟、程英、陆无双、郭芙等小一辈的更瞧得目为之眩,见她年纪与自己相若,武功之高却是无法形容,尽皆死心塌地的钦佩。但见她手持瓷瓶,飘飘若仙的从石梁上过来,众人齐声喝彩。

  杨过抢上前去拉住了她。众人围拢来慰问。小龙女拔开瓷瓶的瓶塞,倒出半枚丹药,笑吟吟的道:“过儿,这药不假罢?”杨过漫不经心的瞧了一眼,道:“不假。龙儿,你觉得怎样?为甚么脸色这样白?你运一口气试试。”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石梁上奔回之时,已觉丹田气血逆转,烦恶欲呕,试运真气强行压住,竟然气息不调,自知受毒已深,天幸将半枚绝情丹夺来,此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杨过握着她右手,但觉她手掌冰冷,惊问:“你觉得怎样?”小龙女道:“没甚么,你快把丹药服了。”杨过接过瓷瓶,颤声说道:“半枚丹药难救两人之命,要它何用?难道你死之后,我竟能独生么?”说到此处,伤痛欲绝,左手一扬,竟将这世上仅此半枚能解他体内毒质的丹药,掷入了崖下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下变故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一呆之下,齐声惊呼。

  小龙女知他决意与自己同生共死,心中又是伤痛,又是感激,恶斗之后剧毒发作,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微微一晃,晕倒在杨过怀中。

  郭芙、武氏兄弟、完颜萍、耶律燕等不明其中之理,七嘴八舌的询问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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