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之火:漫谈古龙
2007-06-16 00:00:00  作者:冰之火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

  「漫谈」的意思就是随便谈一谈。「古龙」的意思就是「那位和金庸相提并论的武侠名家」。

  武侠迷都知道,古大侠有个刻章:「一笑」。明代狂士徐渭〈答张太史〉说:「西兴脚子云:『风在戴老爷家过夏,我家过冬。』一笑。」贫而不屈,真真孤傲极了。袁宏道〈徐文长传〉说:「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古龙和徐渭,好像也有些神似,际遇奇,作品也奇。

  古龙,本名熊耀华,1941年(或曰1937年)出生于香港,十三岁随父母来台。几年后,从事公职的父亲外遇、离婚,年轻的古龙愤而离家出走。可见这个儿子性情激切,很有主见。但是再怎么有主见,也得吃饭。经济条件江河日下,又得应付同居女友和小孩的开销,古龙只好从淡江英专休学,走上武侠创作之路(1960)。潜伏三年后,古龙以《情人箭》和《大旗英雄传》打响知名度,从台湾「武坛三剑客」的代笔和跟班小弟,一跃而为「四大家」之一。1966年《武林外史》和《绝代双骄》相继问世,古龙进而独领风骚;据叶洪生表示,在创意上,台湾名家中仅司马翎还能抗衡。1967至1968年,《楚留香传奇》和《多情剑客无情剑》更奠定古龙「新巨擘」的地位,直追香港的金庸;其后《萧十一郎》、《欢乐英雄》、《流星‧蝴蝶‧剑》、《大人物》、《天涯‧明月‧刀》和《七种武器》求新求变,创造力有如长江大河,诸家已望尘莫及。楚原导演、狄龙主演的改编电影更让古龙盛极一时,甚至亲自跨界写剧本、开办电影公司。

  不过,名气响亮是响亮了,有钱也有钱了,朋友、女人交了不少,足以日日喝酒,夜夜春宵;可古龙的内心仍然寂寞、孤僻。年少的阴影,加上头大身短,养成他自卑自傲的性格。所以他好客,却不完全信任朋友,作品的「背叛」主题比谁都多;女人换过一件又一件,地位和衣服差不多。「无情却总似多情,多情到头转无情。」爱他、理解他的女人不知道有没有,恨他、攀附他、爱他名气和金钱的肯定不少。难怪古龙笔下的女性五味杂陈,叫男人又爱又厌,女人看了浑身起疹。更要命的是,古龙虚掷时间、金钱,「千金散尽还复来,与尔同消万古愁」;酒当开水喝,不但伤了身体,还与人起冲突,血流成河(吟松阁事件)。酒、色、财、气,一把刀已足以致人死地,何况四把?所以古龙英年早逝(1985),不能不归咎于空虚、放纵的生活。1970-80年代屡见代笔,也和酒醉、长期疲劳、身体崩溃脱不了关系。

  勇敢而怯懦,是古龙的矛盾面相。他是革命家,改变了武侠小说,却不能改变自己。他是艺术家,是社会的边缘人,终其一生没能适应这个世界,只能形骸放浪,不断向它丢石子。古龙孤愤对抗先天条件和后天环境,可「革命者成为新暴君」;他恨父亲,后来却成了父亲翻版,有过之而不及。第一任妻子梅宝珠恨他夜夜不归,替他送终的是第二任。死后,儿子们争夺遗产,长子(郑小龙)还是前女友郑莉莉生的,不是嫡出。性格决定命运,但性格几分自己塑造,几分由基因决定?古龙的人生,给了我们很好的思考点。

  话说回来,悲剧化、逢场作乐的真实人生,恰好造就了古龙笔下「悲剧浪子」和「欢乐浪子」之双璧;物极必反,哀极而作乐,乐极而生悲。正因为自己是浪子、心理残缺,所以写放浪,写今朝有酒今朝醉,写边缘化,写下里巴人,写残缺生命及其奋斗,简直现身说法,谁也学不来他,谁也不及他细腻、深刻,绽放伤感的诗性。在人性书写上,他一点不逊于王度庐和金庸。黑暗面的挖掘,光明面的仰慕,都会气息的弥漫,更造就特殊的人文魅力。有些读者说,看过一遍不愿再看。如果是指最好的那十几部,原因可能不是缺乏内涵;相反地,正因为主题太沉重,寓言化的深义难以负载。这恰恰证明,古龙小说不只是武侠小说。这些朋友要看第二遍、第三遍,然后就会眼睛一亮。金庸小说容易入口,读者的年龄层比较广,可以再三阅览而不倦。古龙有些可以这样,有些不行;但若愿意几年读上一遍,定然发现其中「深美闳约」的宝藏。

  把金庸高置于古龙之上,相当不智。个人也喜欢金庸作品,但对「祖师爷」、「圣教主」这类恶心吹捧颇为反感。对付这种人,也许把《资治通鉴》或王度庐的六、七部作品好好读过,就会安静下来,承认金庸有其幼稚的一面。

  自伤的背面是偏执。古龙偏执,「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即使学养、出身、社会地位逊于金庸,可他偏要挑战「武林盟主」,自创一格,突破前人的巨大阴影。他成功了;虽然直到现在,金、古孰高孰低还是话题,就像唐代李、杜的翻版,不过在「创新」的成就上,众所公认,金庸比不上古龙。古龙受朱贞木、司马翎「奇情推理」和「靠拢现代」的影响,又深得王度庐「写情」之三昧,镕铸中外文学和自我情怀,打破小说、诗歌、散文和剧本的界线,打破历史文化的束缚,青出于蓝,扭转一代文风。金庸一直希望别人称他「小说家」而非「武侠小说家」,可是让武侠小说不只是武侠小说的,是古龙,不是金庸。是古龙突破武侠的种种框架,特别是对「武」和「侠」的主题坚持,然后才有金庸的《笑傲江湖》和《鹿鼎记》。1972年古龙声势如日中天,受金庸邀情在明报上连载《大游侠》(陆小凤传奇);后者则封笔闭关,展开十年的修订工作,大幅翻修旧作。这种接班意味浓厚又不甘寂寞的动作,一方面可能求好心切,宁可回头细细整理,对自己的历史地位做出交代。另一方面何尝不意谓:古龙带给金庸不小的压力?

  今天,金、古声势上的差距,恐怕不是作品水平的缘故。古龙早死而金庸老不死,古龙版权出现纷争而金庸营销有术,古龙只是职业作家而金庸曾是媒体巨子(从两面不讨好转为左右逢源),古龙难得修订而金庸改了又改。我私下给两人取了个绰号:金复修、古一笑。所以有人说,古龙是出色的武侠小说家,而金庸已经成为伟大的小说家──意思是后者的格局、成就大得很,前者比不上。我尊重这样的意见,但冒昧直言,这类推崇似乎走火入魔,容不下别人并肩。另一面也不得不怀疑:有没有读过或听过金庸的第一版?有没有读过旧派名家的小说?有没有读完古龙的真品(扣除代笔)?有没有读过两遍以上?

  总结来说,还珠楼主和金庸笑傲「出世」和「入世」两大路线,作品深厚博大,叫人爱不释手;而王度庐等人各尽其妙,与两大家差可比肩。也难为古龙这个怪杰,一力以现代精神求新求变,竟把几位前辈通通推到相对面(传统),往下启发了温瑞安。这些小说家在近代华语文学上具有重大的意义,可惜,蛋头学者们切割「严肃」和「通俗」文学,忽略武侠小说,建构出一部有理说不清的小说史。没有武侠小说的近代文学,简直是没有胸部的女人;而没有古龙的武侠小说,是一只年老色衰的乳房。不过这是闲话,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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