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低徊中秋夜,对月起疑云
夜又深。这已是一个月之后,凤栖梧的伤势差不多已完全痊癒,内力的深厚,是原因之一,最主要还是因为婷婷一直的在悉心照料着他。
每一次他醒来,必定看见婷婷侍候在床沿,只有今夜例外,这其实是他的意思。
今夜是中秋佳节,较早的时候,凤生曾经到来,问他要不要到院子外喝酒赏月,他实在很想走一趟,那会子却感到一阵强烈的疲倦。自挨了安霸天那一掌以来,每一天总有一个时候生出这种感觉,只是这几天已没有那么强烈。那是因为他每天运功疗伤,虽然坐着不费力,却耗神之极。
他明白还需要一段时间休养,而突来这一阵强烈的疲倦,更使他打消了喝酒的念头。
那会子他只是想睡觉,他却不想婷婷在这个佳节伴着自己呆在房内,所以他建议婷婷随凤生出去,莫要辜负这般良辰美景。婷婷最初是不愿意,一定要伴着凤栖梧,凤生亦没有勉强,但凤栖梧一再相劝,她终于答应下来,随凤生外出。之后凤栖梧就睡着了。
这一睡竟然有三四个时辰,在入睡之前,凤栖梧清楚记得,那一轮满月仍在小楼东窗之外,现在已压在西面窗棂之上。
──婷婷怎么仍然不回来?
那边窗旁的绣榻上罗帐高挂,并无人在,凤栖梧看了一眼,不由自主下了床,走过去。
枕被摺叠得很整齐,完全没有睡过的痕迹,他再移步到西窗前,终于肯定,那一轮明月的确是已经西堕。
他对于月亮本来有一份特殊的偏爱,很多时,无论是月圆月缺,无论在什么环境,他都会望着呆上好一会。
只有现在,面对着一轮明月,他竟然一些美丽的感觉也没有,只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机伶伶甚至打一个寒噤。
然后他突然感到了恐惧,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若说这种恐惧,竟然是因为看见了这一轮明月生出来,实在不可思议。
× × ×
月亮一向被称为人间的恩物,也是歌咏的对象,提到月亮,自然就令人生出一种美感。
小窗幽记里有一篇隽永的文字,谈及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便适宜什么月亮的欣赏。
那若是一弯新月,便适宜于在寒潭、绝壁、高阁、平堂,窗纱、帘钩、苔阶、花砌、小酌、清谈、长啸、独往、搔首、促膝。
若是一片月亮,便适宜于花梢、楼头淡水、杖履、幽人、孤鸿。
若是满月则适宜于江边、苑内、绮筵、华灯、醉客、妙妓。
而春月适宜于尊罍,夏月适宜于枕簟,秋月适宜于砧杆,冬月适宜于图书,又楼月宜箫,江月宜笛,寺院月宜笙,书斋月宜琴,闺阁月宜纱橱,勾栏月宜弦索,关山月宜帆樯,沙场月宜刁斗,花月宜佳人,风月宜杨柳,雪月宜梅花。
这虽然是随人的观感不同,随境的变迁各异,月色终是月色,月光终是月光,终古无私,长空高照,但无可否认,月亮给人的大都是好感,即使是最俗的人,在中秋之夜,也忍不住邀用一杯。
又何况这中秋之月还有一个那么美丽的神话传说?
现在这一个中秋之月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是问凤栖梧,也一样说不出有什么恐怖的地方。
若说到这座小楼,陈设虽然稍嫌俗气,但不能否认也甚华丽,而外望屋宇鳞次栉比,庭台楼阁院落之间点缀着花灯千百,带醉狂歌之声也不时随风飘来,绝不难感染到那一份佳节的欢乐。
这绝无疑问,也不是一个令人会感到恐怖的环境。
在看到那一轮明月之前,凤栖梧事实也没有恐惧的感觉。
连他也奇怪,那一轮明月到底有什么恐怖?
也就带着那一股寒意,那一种难言的恐惧,他推门走了出去。
廊外无人,他整个身子都沐在月光中,雪白的衣衫有如霜雪般,份外凄冷。
他的肌肤在月光下亦一片青白,毫无血色,抬首往眼前一看他突然又有一种混身的鲜血已经被放尽的感觉,不知怎的,接又想起了那个死在连云庄密室中,混身的鲜血都像给完全挤出来的那个女人。
她叫做怜怜,却是既可爱。又可怕,简直就是一个小妖精。
安富那些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来,那么清楚,那么诡异。
他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竟然会想起安富那些话,令他更奇怪的,却是那竟像安富就在他的身旁,在他的耳边重复着那些话。
走廊上挂着一盏盏的灯笼,院子中的花树上亦点缀着不少。
灯光四方八面射来,使凤栖梧在地上墙上都留下了影子。
云淡风轻,灯光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凤栖梧却有化身千百的感觉。
影随人动,灯光虽然平定,但因为位置不同,远近有异,每一个影子都不一样,有些很正常,有些却非常奇怪。
凤栖梧没有在意,突然在意,开始是化身千百的感觉,接而竟怀疑,那并非完全是他自己的影子。他不由回顾一眼,周围却并无他人,而安富的声音,还接继续。
凤栖梧一皱眉,停下了脚步,以手加额。
触手冰凉,一些异样也没有。
安富的声音重复又重复,简直就像是一个幽灵在徘徊不去。
凤栖梧歇了一会,缓缓以双手掩住了双耳。
所有的声音一下完全停下来。
奇怪的,那个安富的声音也竟然没有例外。
凤栖梧实在有些怀疑,那并非自己的幻觉,真的是有一个幽灵徘徊左右。
──这种事,是不是太可笑,太难以令人置信?
凤栖梧不觉失笑,他也很奇怪,自己竟然会生出这种念头。
一阵急风忽然吹过,枝叶骚动,灯影纷摇。
凤栖梧衣袂猎然飞扬。
风迅速远逝,摇曳的灯光逐渐平静下来。
凤栖梧也松了他掩着双耳的手。
很奇怪,安富的声亦消失。
只有花木被风吹动的簌簌声响犹在远方传来。
凤栖梧又再四顾一眼,苦笑了一下,才举步前行,一面前行,他一面倾耳细听,这一次,听得最清楚的,倒是他的脚步声。
一下下的脚步声令他的心弦不住的震动,然后他感到一阵旁徨。
这个占地广阔,就是这座鸟王府,要找遍每一个角落,一个人只怕要花上一二个时辰。
──婷婷到底在什么地方?
凤栖梧不能够确定,脚步却不由自主往凤生那座高楼走去。
那座高楼,就叫做鸟王殿,在王府的中心,是凤生寝食起居以及发号施令的地方。
殿堂建筑得虽然不怎样华丽,却非常庄严,气势万千。
石阶三重,相连着一条宽阔的白石路,那条白石径穿过两个石牌坊也似的建筑,一直通王府的正门。
牌坊两翼,是两列参天古树,其他的屋宇也就建在古树的后面。
凤栖梧从第二个石牌坊转进白石路,一直往殿堂走去。
两旁都挂着灯笼,辉煌的灯光下,那条白石路有如白玉砌成,散发着一抹迷蒙的光芒。
白石路上没有人,凤栖梧走着,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孤独。
走尽了那条白石路,从石阶下望上去,殿堂更觉得高不可攀。
凤栖梧仰首呆望了一会,才举步跨前,往上一步步走去。
到了第三重石阶,风又急起来,再看那一轮明月,已经低压在西墙上。
凤栖梧衣袂飘展,心头又一阵寒意,是因为人在高处还是什么,连他也都想不透。
殿堂的门外,站着四个值夜的武士,他们都是没有家室的人,对于这个中秋佳节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也乐得接替这个岗位。
他们也都喝过一些酒,只是并没有多大醉意,闲聊着看见凤栖梧走上来,齐皆怔住在那里。
凤栖梧走到他们面前,他们才如梦初觉,连忙施礼,一声:“二爷──”
凤栖梧含笑点头,信口问道:“大好节日,你们怎么仍呆这儿,不去喝酒。”
一个武士应道:“殿堂外终年都要有人把守,今夜也不例外。”
凤栖梧笑笑:“大哥有时鲁莽,有时又懂得这样小心,我看这不完全是他的主意。”
“是相爷定的规矩。”
“相爷?百灵道长?”
“正是。”那个武士接问:“二爷见过相爷的了。”
风栖语颔首:“这个人年纪虽然一大把,一些可也不糊涂,大哥一向誉之为再生诸葛,从他的表现,也可以肯定是一个聪明人。”
那四个武士绝对同意凤栖梧这番话,另一个接道:“相爷一向都主张不可尽兴,无论是什么日子,也应该保持警惕。”
凤栖梧回忆着道:“大哥却一向都不以为意,总是认为凭他的力量,绝对没有敌人敢欺上门儿来,也所以才有五年前的惨变。”
四个武士沉默了下去,凤栖梧接道:“那是大除夕,北绿林联盟联手夤夜袭击,因为大哥叫了所有人狂欢,疏于防范,被北绿林的人攻进来,百灵道长也就在那一役牺牲。”
四个武上齐皆叹了一口气。
凤栖梧目光一转,道:“北绿林那一役虽然偷袭得进来,最后仍然被击溃,这几年下来,更就是七零八落,不敢再招惹我们,而就是有这个心,亦再没有这个力的了。”
一个武士道:“纵然如此,小心一些也没有坏处。”
凤栖梧点点头:“我明白,这是大哥对百灵道长的一种歉疚。”一顿接道:“不过,小心一些也是好。”
另一个武士转问:“二爷的伤势已经完全痊癒了?”
凤栖梧道:“差不多了。”
“那么晚了,二爷怎么还不好好的休息。”
凤栖梧笑道:“我是刚醒来。”往内望一眼,又问道:“大哥方才在堂内喝酒么?”
“还有内外众堂主,到看不见月,他们才散掉。”
凤栖梧终于问:“婷婷呢?是不是也一起?”
四个武士一怔,一个问道:“婷婷姑娘?”
凤栖梧道:“你们大概也认识她。”
四个武士点头,另一个接道:“婷婷姑娘与几位堂主的内眷一桌,后来……”
说话的武士忽然停下口,其他三个的神情亦有些奇怪。
凤栖梧忍不住追问:“后来怎样?”
那个武士看了看其他三个同伴,道:“好像喝醉了。”
凤栖梧一皱眉:“婷婷一向不懂喝酒的。”
“大……大概就是这样,才……才醉的。”
凤栖梧疑惑的望着那四个武士。
那四个武士有意无意的避开了他的目光。
“那之后又怎样了?”凤栖梧追问下去。
回话的那个武士却道:“在下也不大清楚。”
凤栖梧转问另外三个:“你们呢?”
他的语气很平淡,目光却令人不寒而栗,一个武士嗫嚅着应道:“大爷吩咐了侍婢扶了她进内堂休息。”
另一个接道:“现在想必仍然还没有醒转。”
凤栖梧转问:“大爷呢?”
“也醉倒了,大家所以才散掉……”
凤栖梧沉吟道:“他的酒量一向最好,而自从北绿林那一役之后,不也发了誓,以后都不会醉的了。”
一个看来酒喝得最多的武士苦笑道:“一个人醉起来,可是谁也没有办法。”
“我进去瞧瞧他。”凤栖梧再举步。
那四个武士呆在那里,凤栖梧又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不是担心我会对大爷不利吧。”
“二爷言重。”四个武士慌忙将路让开。
凤栖梧当中走了过去,那四个武士看着凤栖梧的背影,干瞪着眼睛,神色更显得奇怪。
他们并没有忘记,凤生摇摇欲堕的时候,一个堂主半开玩笑的问:“大爷这么快就醉了,莫不是因为内堂醉着一个大美人?”
还有凤生当时摇着手笑应:“你既然知道,还要瞎缠着不让大爷离开?”
然后凤生就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摇摇晃晃的走了进去。
内堂并不是凤生的寝室,只是凤生平日休息的地方,可是在众人散去之后不久,那些侍婢亦悄然退了出来。
她们虽然没有任何说话,那四个武士亦注意到她们神态怪异。
目送凤栖梧在幔幕旁边消失,那四个武士又相顾一眼,一齐发出一声苦笑。
年纪较长的一个突然道:“大爷怎会是那种人?”
其余三个武士不由点头,那个武士接道:“我们不觉得自己实在太多心?”
三个武士又点头,左右散开。
这时候,那一轮明月一半已落在西墙下,就像是一个中裂的碟子,但更像一个怪物,藏身在西墙下,只露出半边眼睛,在偷窥这边的情形。
夜风又一阵急吹,而且吹来了天外的寒意,四个武士不由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噤。
× × ×
内堂无风,凤栖梧心中的寒意却越来越重,到底是因为那四个武士的说话态度影响,还是什么原因影响,凤栖梧全不知道。
到现在为止,他仍然没有将凤生与婷婷联想在一起,也许就因为他实在太了解凤生。
事实凤生虽然嗜杀,并不好色,一向也甚有分寸,那何况婷婷还是他弟弟的女人!
凤栖梧的心却有些乱。
婷婷一向都不懂喝酒,怎会突然喝起酒来,凤栖梧完全不能够想像得到当时的环境。
──这个傻丫头,真不知道醉成怎样子?
凤栖梧的嘴角绽着苦涩的笑意。
× × ×
内堂布置得也是不怎样华丽,但也不是一般富有人家能够相比。
灯光并没有熄灭,照耀得有如白昼。
凤生原就不是一个怎样懂得情趣的人,休憇的地方总是要极其光亮,但真正拿来睡觉的地方却是要一点光也没有。
寝室在内堂更上一层,凤生事实也从不在内堂睡觉,即使他怎样疲倦。
他一向都不大喜欢拘束,只有这一样是例外,也已不是秘密。
穿过了三重幔幕才进入内堂,凤栖梧很自然的往右面望去,他记得那边照壁之下,有一座宽阔的绣榻,婷婷应该就是醉卧在那儿。
他看到的只是一座空的绣榻,非独不见婷婷,连一个侍婢也没有。
──难道婷婷已离开了?可是那四个值夜的武士怎会看不见?
凤栖梧疑惑的张目四顾,视线最后停留在通往上层寝室的阶梯上。
金线楠木造的阶梯,宽阔的九级之后是一个平台,然后分成两道,左右往上伸展。
凤栖梧意外的看见有灯光从阶梯上透下来,他几乎立即就肯定凤生仍未睡觉。
──不是说已经醉了?
凤栖梧有一种嚷叫的冲动,但到底没有嚷叫出来,却不由自主举步往阶梯那边走去。
他的脚步放得很轻,那样子更就简直像是一个贼,却完全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举动,即便突然有人到来喝住,也绝对可以肯定,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周围一片寂静,走尽了阶梯,凤栖梧又沐在灯光中。
楼上的灯光没有那么强烈,迷迷蒙蒙的,看来就像是笼上了一层雾。
凤栖梧凭栏外望,又看到了那一轮明月,却不知怎的,已没有了那种明亮的感觉。
那仿佛只是一个用冰剖出来的圆盘,随时都可能溶化。
凤栖梧已经感觉到溶冰时的寒意,自小他对于月亮都有一份偏爱,中秋的月亮更就不在话下。
若不是为了要跟婷婷欢渡中秋,他也不会赶回来,也不会这么快知道婷婷被掳的事情。
然而今夜的月亮,竟然令他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
可是他现在仍然忍不住凭栏看一眼,是为了要证实那种恐惧只是偶然的感觉还是什么,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今夜他很多的举动都是下意识做出来,好像他这种高手,这完全是一种没有可能的事情。
他也知道那绝非伤势影响,知道必然是出了什么事,到底什么事?
转过身,在他的眼前又是一重重的幔幕。
凤栖梧抑压住那股嚷叫的冲动,分开幔幕,一步步走前。
穿过了三重幔幕,他突然听到了一阵阵饮泣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高,凤栖梧却听得真切,那刹那的感觉,就像是突然浸身在冰水中,不由得猛打了几个冷颤。
──是婷婷的哭声。
凤栖梧终于忍不住脱口叫了出来:“婷婷──”
然后他冲前去,拉开了最后一重幔幕,整个人立时怔住在那里,瞠目结舌,如遭电殛。
那刹那他心中的惊讶,实在强烈到了极点,他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幔幕的后面,就是凤生那间不太华丽,但非常舒适的寝室。
那张床几乎占据一半的地方,在床两侧,放着两张奇大的几子,上面是载食物的盘子,载酒的柜子,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匣子,凤生平日需要用到的东西,都已在那里的了。
凤生绝无疑问并不是一个懒人,但他休息的时候,却需要绝对的舒适,他一向认为,有充份而舒适的休息,才有足够的精神处理帮中的事情。
凤栖梧也并不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每一次他到来,凤生都是躺在床上,半裸着身子,在吃着东西或者喝着酒。
他实在很奇怪,凤生习惯了这样吃喝而身上居然一分多余的肌肉也没有。
这一次,凤生没有在喝酒吃东西,也没有躺在那里,他是靠坐在床上,下半身虽然盖着被子,但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整个身子都已赤裸。
他也是呆在那里,面上的神色非常奇怪,而且非常复杂,婷婷也就抱在他的臂弯中,枕在他的胸膛上,肩头轻轻的抽搐饮泣。
凤栖梧从来都没有见过婷婷的身子,现在他终于见到了。
婷婷的肌肤灯光下有如羊脂白玉,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纤细的地方纤细,长长的黑发披散在雪白的肌肤上,更加充满了诱惑。
凤栖梧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身子,这原是属于他所有的,现在已经不是了。
枕被一片凌乱,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不难想像得到。
凤栖梧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他希望这只是做梦,握拳的双手却已因为指甲陷进了掌心而感觉疼痛。
这绝非做梦,那份失望已不是任何文字所能够形容。
凤生竟然没有发觉凤栖梧的进入,婷婷也没有,他们是突然之间惊觉。
婷婷嘤咛声中惶然拉过被子盖着自己的身子。
凤生瞪着眼,不知所措。
凤栖梧第一个回复自我,他看着凤生,面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笑容,道:“幸好我不是刺客。”
他的笑容很难看,语声也很难听,但话还是说出来,接又道:“否则你现在已是一个死人。”
凤生呆望着凤栖梧,道:“二……二弟──”
凤栖梧道:“我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进来,可是──”
“二弟,你听我说……”凤生露出一脸惶急之色。
凤栖梧截道:“这是个好日子,大哥难免会多喝几杯,婷婷原就不懂得喝酒,醉酒之下,无论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值得原谅的。”
他的语声越来越平静,神态也逐渐平静下来。
“二弟──”凤生用力的一摇头:“这件事……”
“是一件好事,大哥也早该成家立室的了。”凤栖梧凄然一笑,接一抱拳:“恭喜大哥──”
凤生傻了脸,婷婷亦惊讶的望着凤栖梧。
凤栖梧接对婷婷道:“恭喜大嫂!”
婷婷眼泪又夺眶而出,嘴唇颤抖着,好容易才吐出三个字:“凤大哥……”
凤栖梧笑截道:“你不是已经知道我只是老二?”
婷婷饮泣着道:“我不该喝酒的。”
凤栖梧挥手阻止道:“喝酒并不是一件坏事,现在这件事也不是,我一向是匹马江湖,四海为家,原就不是一个可靠的归宿,我这个大哥更适合你。”
婷婷只是流泪,风栖梧目光转向凤生面上,道:“仓猝间,小弟并没有准备礼物,而大哥相信亦不会见怪,可以安慰大哥的是,婷婷与你这个弟弟虽然一直很要好,都是发乎情,止乎礼。”
凤生长叹道:“二弟你不必说这些,大哥很明白。”
绣榻上落红片片,他当然明白,也所以到现在为止,他只是感到歉疚。
凤栖梧接道:“大哥也不必歉疚,缘订三生,冥冥中早有安排。”
凤生摇头道:“这时候,大哥还有什么话可说?”一顿又一声长叹,“百灵道长一事之后,我一直都没有再醉酒,就是今夜,难道这真的是天意?”
凤栖梧又截道:“这时候也不是恭喜的时候,小弟原应该待到明天,可惜小弟有事在身,天明之前,非走不可。”
他轻描淡写,若无其事,可是他的心意凤生又怎会不明白?
“二弟──”他实在很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凤栖梧也不想再逗留下去,接道:“打扰大哥大嫂,小弟就此告辞。”然后再一揖,转身举步急出。
凤生掀被欲起,但最后还是呆在床上,长叹声中,振吭喊道:“二弟,千万保重。”
“大哥放心──”凤栖梧没有回头,穿过帐幕,走了出去。
凤生接道:“什么时候事了,莫忘了回来看看大哥大嫂。”
“一定──”凤栖梧再一声,已然去远。
凤生呆望着那仍然在晃动的帐幕,感慨之极,婷婷仍伏在他的胸膛上,只是流泪。
一阵风吹开了窗户,吹冷了泪水,凤生心头同时一寒,打了一个冷颤。
他的目光转落在婷婷面上,怜惜的伸手替她抹去了泪水,道:“婷婷,你也莫要太难过。”
婷婷轻轻的摇摇头,没有作声,凤生叹息着接道:“我们都没有错。”
“可是,叔叔……他……”婷婷欲言又止。
凤生道:“栖梧也是一个很明理的人,听他方才的话,你应该清楚的了,事实上,我们当时只要仍然有一分清醒,也不会干出这种……”
他没有接下去,事实在清醒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真的做了这种事,那之前,他有如在梦中,奇怪的只是尽欢的对象竟然是婷婷。
一阵极度的畅快之后,他才突然清醒过来,然后他才发觉那并非是梦境,他仍然压在婷婷的娇躯上。
婷婷当时仍然在昏迷中,一脸的既痛苦又快乐的表情。
凤生从未见过这样动人的脸庞,也从未见过一个这样动人的身体,他仍然贪婪的欣赏着,一直到婷婷突然惊醒,惊呼,他才突然完全回复自我,才省起婷婷是什么人。
他们两个呆了好一会,婷婷开始了哭泣,凤生正要安慰她的时候,凤栖梧就来了。
他原以为凤栖梧一定会很生气,他们一直是很好的兄弟,凤栖梧的性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他也知道这么多年来,凤栖梧只喜欢过婷婷一个女孩子。
凤栖梧的反应大出他意料之外,但他却知道,这对于凤栖梧的确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笑脸的后面,必然隐藏着锥心的痛苦。
可是他能够怎样?
一种前所未有的歉疚涌上了他的心头,虽然他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只是歉疚,也无补于事。
这一阵歉疚之后,他却已经够仔细的将事情回忆一遍,最令他奇怪的是,他清楚记得喝的酒虽然比他平日多了一些,还不致醉到一塌糊涂。
他也还记得在感到有些不胜酒力的时候,他便要歇息,在进入内堂之前,他原是打算先看看婷婷怎样子,再着人送她回凤栖梧那儿去。
但,在进入内堂,看到蜷伏在绣榻上,酒醉未醒的婷婷之后,他的神智便变得有些模糊。
那之后,他隐约记得好像支开了旁边的侍婢。
为什么竟然会这样做?除了醉意发作之外,他实在找不到更加合理的解释。
之后一切都像是做梦。
婷婷迷人的醉态令他混身血液仿佛都奔腾起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冲动,他解开了婷婷的衣带,脱下了她的衣衫。
婷婷也就在那时候稍为清醒一些,带着一脸迷人的笑容,拥着衣衫往楼梯那边飘去。
他摇摇晃晃的追前。
婷婷半裸的身子在灯光下散发着令人目眩的光辉,那么美丽,那么动人。
他追着,混身的血液简直就要燃烧,追上阶梯,追过帐幕。
婷婷倒在床上,衣衫散落,赤裸的身子毫无掩藏的呈现在他眼前。
他将衣衫撕下,扑上,浑忘一切,只是享受。
婷婷在他的身体下辗转呻吟,那种表情充满了诱惑,而且不住的呼唤着“凤大哥”。
到底她呼唤的是我还是栖梧?
凤生现在才考虑到这个问题,但无论是呼唤谁也好,现在都没有关系的了。
他的目光又落在婷婷赤裸的身子上,他不能否认婷婷的身子是他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迷人、最窈窕的一个。
婷婷也就在这时候叹了一口气:“大哥,我实在有些担心。”
凤生摇头道:“栖梧的性格我很清楚,无论是什么打击,他也受得起,绝不会消沉。”
婷婷道:“希望就是了。”眼泪又流下。
凤生又替她将眼泪抹去,道:“我担心的只是你──”
“我算得了什么?”婷婷凄然垂头。
凤生叹息道:“我是个莽汉,不懂得说什么安慰你的话,只是事情不发生也发生了……”
婷婷道:“这是天意。”
“天意?”凤生苦笑:“难道你我竟然是姻缘天定,才会有今夜的事。”
婷婷叹道:“我不懂喝酒,也从来没有喝过酒,可是,不知道怎的,今夜竟喝了。”
凤生颔首道:“我也很久没有喝酒了,这一次却醉成这样,做出这种事。”
婷婷缓缓仰起脸:“大哥在后悔?”
凤生道:“是有些,栖梧跟你的事我是清楚的,他也跟我说过在年底前……”
“不要再说了──”婷婷叫出来。
凤生颓然叹道:“我的确不该再说这些。”
婷婷接道:“现在我只是想知道,大哥怎样安置我。”
凤生苦笑道:“栖悟不是已叫你嫂嫂了么?”
婷婷娇靥一红,垂下头,轻声问:“你不讨厌我?”
凤生一怔,道:“这句话该是由我来问你。”
婷婷道:“大哥叱吒风云,人所共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那一点配得起大哥,所以大哥若是要我走,我也只有走。”
“婷婷──”凤生后面的话还未接上,婷婷已又道:“无论如何,我还有最后一条路可走。”
凤生当然明白,那是怎样的一条路,忙道:“大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走那条路的。”一笑接道:“能够娶到你这样的妻子,原就是一种福气,我虽然不是一个聪明人,但也不太笨。”
婷婷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凤大哥,你是说你不会不要我?”
凤生喜道:“天一亮,我就召集所有的兄弟,告诉他们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好妻子,叫他们立即安排一切,好好的庆祝一番。”
婷婷道:“只要大哥你有这个心就成了,这些事用不着这样急。”
凤生奇怪道:“还等什么?”
婷婷道:“等叔叔心平气和,他是你唯一的兄弟,在你大喜之日,不见他在场,别人会怎样说话,还有,他夤夜离开,你立即宣布这个消息──”
凤生连连点头道:“我就是想不到,即使不为自己,也得为你设想。”
婷婷道:“我有什么要紧,只是大哥今日的地位,总得要小心一些,惹人闲话可就不好了。”
凤生道:“想不到你非独漂亮,而且聪明,体贴入微,我凤生三生有幸,能够娶到一个你这样的妻子。”
婷婷娇憨地道:“凤大哥又来取笑我了。”
“这可是事实。”凤生嘟喃道:“我原是以为,你一定会痛恨我。”
婷婷摇头道:“大哥,不要再说这些了。”幽幽一叹,又道:“我既然已是大哥的人,由现在开始,一切都会以大哥为主,不作他念的了。”
凤生一阵难言的感激,道:“你也放心,我是绝不会辜负你,有生之日,都会尽心尽力的照料你,绝不会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
“一定的?”婷婷轻声问。
“当然,”凤生一扬眉:“谁要伤害你,先杀我!”
“凤大哥,你太好了!”婷婷半坐起身子,柔软的乳房压正了凤生的胸膛,凤生一阵触电也似的感觉,血脉贲张,不由自主探手握住了婷婷的一个赤裸的乳房。
婷婷嘤咛一声,欲拒还迎,双臂勾住了凤生的脖子,俏脸伏在凤生的肩头上。
凤生双手开始在婷婷赤裸的娇躯上移动起来,随着他双手的移动,婷婷的娇躯开始颤抖起来,然后发出了一阵阵令人销魂蚀骨的呻吟声,突然张口,轻啮在凤生的肌肤上,凤生一些也不觉得痛苦,反而更加兴奋。
一缕鲜血从他的肩膀流下,灯光下发出一种妖异的光泽,婷婷并没有再咬下去,编贝也似的两排牙齿上血丝缕缕,看来实在令人心寒,但最令人心寒的却还是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磷火也似散发着碧绿色的幽光,看来是那么幽深,又那么妖异。
一丝得意已极的笑容同时在她的嘴角浮现出来,也充满了嘲弄的意味。
凤生若是看到这双眼睛,这种笑容,纵然不知道自己已堕入了一个恐怖的陷阱,也应该看出眼前这个女孩子非独不简单,而且包藏祸心。
可惜他并没有看到,而到他忍不住又将婷停压在他身下的时候,婷婷的眼睛已回复平常,那一丝笑容亦消失,换过来的是那种既似痛苦,又似快乐的表情,再加上那种令人骨蚀魂销的呻吟,凤生不禁又迷失。
这旖旎的情景,凤栖梧当然已看不到,也听不到的了,更想不到失去了婷婷,还不是他最糟的一件事。
最糟的,现在才开始萌芽。
出了殿堂,凤栖梧含笑对那四个武士点点头,步下石阶。
那四个武士,只看到凤栖梧的笑脸,看不到凤栖梧那破碎的心,但目送凤栖梧,仍然感觉到那股落寞,那份孤独。
凤栖梧的笑脸在转身之后便已消失,游魂般回到房间,取下挂在墙上的刀,执拾简单的行李,悄然离开。他不想惊动任何人,所以他没有走正门,墙虽高,却难他不到。
明月既然未西沉,夜色却浓如泼墨,据说,黎明之前一刻就是一夜最黑暗的时候。
凤栖梧面对那一轮明月,往西走去。
那一轮明月这时仿佛更明亮,也仿佛更圆,凤栖梧的面色映着月光,有如纸样,苍白得怕人。
他亦感觉有如从冰窖中走出来,一双手不觉拥着两臂,瑟缩着身子。
长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不少灯笼已熄灭,要睡的这时候应该好梦方酣,喝酒的也应已醉倒。
走尽了长街,当前是一道高墙,那一轮明月又被高墙挡去。
高墙两边一望无尽,当中一座高楼有如鸟首,两边高墙如翼,远看就像是一只正在振翼,准备一飞冲天的巨鸟。整个市镇都在这道高墙的保护下,而整个市镇都是属于鸟帮所有。
鸟帮的消息向称灵通,探子散布在千百里外,一有消息很快就能够送到这儿,在鸟帮有准备的情形下,要攻陷这个市镇,绝不是一件易事。
尤其经过北绿林攻入这个市镇的教训,一切的防范更严密。
这道高墙当然也难不倒凤栖梧,翻越高墙,他拥着双臂,继续西行,没有停步,没有回头。
× × ×
黑夜逝去,曙色东现,明月如水,终于西沉。
凤栖梧在一座村落的一间小酒馆前停下,将门拍开,塞给那个睡眼惺忪的老板一大锭银子,带走了两坛只值那锭银子一半的酒。
那个老板本待破口大骂,但一秤那锭银子,立时堆起一脸笑容,他说的凤栖梧一个字也听不入耳,离开了小酒馆,往山林那边走过去。
然后他醉倒在山坡上。
之后他漫无目的的东飘西荡,以酒,血来弥补心头的空虚。
死在他刀下的人数以百计,都是该死的恶徒,他的侠名一天比一天大,用的那柄刀也不知是否因为饮血太多,添上了两道触目的血痕。
白道的人尊这柄刀为侠义刀,黑道的人却称之为落魂刀,见之远避,惟恐变成刀下游魂。
凤栖梧没有理会别人的说话,只是做他喜欢做的事,他的酒量与刀法也因此一天比一天好。
那过了多少天他并不清楚,也没有理,一直到那一天,看见那一轮明月,才知道已过了一年,又已到了中秋。月到中秋分外明,一年后的今天,又将发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