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旧账
旭日已高升,杜家庄大堂内仍然是灯火辉煌。
根本就没有人理会灯火的事情。
上官雄、上官凤的尸体都已搬到堂内,放在上官高的棺材旁边。
杜九娘的眼泪已流干,杜乐天笔直的身子已有些佝偻,上官无忌面色铁青,周济深锁双眉。
沈胜衣也显得坐立不安。
他们方待走出庄外追寻上官芸,上官芸就回来了。
听到了上官芸的遭遇,除了杜乐天之外,所有人都露出诧异的神色。
杜乐天也一样诧异,但诧异之中,分明还夹杂着一种非常特别的神色。
那仿佛有些恐惧,又仿佛有些伤感。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个看得透他内心的感受。
一直到上官芸将话说完,杜乐天才说出一句话,一句问话。
“芸儿,你说的全都是事实?”
他这样问无疑就表示,他实在有些不相信竟然会有那种事情发生。
上官芸给问得一怔,道:“外公,我没有说慌,事情真的是那样。”
杜乐天叹息一声,道:“外公知道你没有,只是这件事……”
他欲言又止,显得有些儿苦恼。
周济忍不住问道:“大哥,那到底是谁人的庄院?”
杜乐天没有回答。
上官无忌忽然道:“看来那个壁虎这一次报复,只怕不是为了楚碧桐这样简单。”
杜乐天望了上官无忌一眼,目光的凌厉,简直就像划过黝黑的夜空的一道闪光。
上官无忌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
他身旁的杜九娘却抢前一步,嘶声问道:“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杜乐天目光垂下,道:“这是爹自己的事……”
杜九娘冷笑,截口道:“话不是这样说。”
上官无忌接道:“不错,高儿、雄儿、凤儿的死,我们也不能够就此罢休。”
他伸手摸着上官芸的头,又说道:“还有芸儿,若不是壁虎要她传这个口讯,只怕亦难免一死。”
杜乐天目光落在上官芸的面上,微喟,道:“芸儿的确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不过,以后不会再有危险的了。”
上官无忌一怔,道:“哦?”
杜乐天没有多作解释。
旁边沈胜衣忽然问道:“老前辈可是要到那幢无名山庄去作一个了断?”
杜乐天道:“我能够不去吗?”
沈胜衣摇头,道:“老前辈也不是那种不敢面对现实的人,问题在──”
杜乐天截口道:“这件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已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无忌夫妇绝不会罢休,周济是我的兄弟,而你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侠客,我是绝对阻止不了你们的前去。”
上官芸插口道:“芸儿也要去的。”
杜乐天怜惜的望了上官芸一眼,道:“外公也不放心将你留下来。”
他叹息,接道:“大家都去,山庄内正如芸儿猜测,说不定设下了厉害的埋伏,我若是不将事情说清楚,若是哪一个有什么不测,一定就死不瞑目。”
杜九娘截口道:“爹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的,要说就快说。”
杜乐天瞪了杜九娘一眼,却没有说什么,一连串的无情打击,似乎已令他改变了很多。
× × ×
沈胜衣试探着道:“听芸儿说,那座无名山庄已荒废了多年。”
杜乐天道:“应该是的,若是我没有记错,总有三十多年的了。”
沈胜衣道:“居住在那里的──”
杜乐天道:“是一个巨盗,那里本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我是在他做案的时候发现了他追踪找到去的。”
沈胜衣道:“结果他死在老前辈剑下。”
“还有他的妻子。”杜乐天皱眉,道:“我原是只准备杀他一人,但是他的妻子上前夹攻,背后暗算,反被我击杀在剑下。”
一顿,叹息,道:“当时我完全没有选择余地,他们夫妇的武功原就不在我之下。”
沈胜衣沉吟道:“不知道他们夫妇可有后人?”
杜乐天道:“以我所知没有,他的妻子死的时候,还未将孩子生下来。”
沈胜衣道:“那是……”
杜乐天道:“相信已经有八九个月身孕的了──这是我一生之中,最遗憾的一件事情。”
沈胜衣沉默了下去。
周济应声道:“这个其实也怪不得大哥的,若非她背后暗算……”
杜乐天摇头,截口道:“当时我应该留意到的。”
周济转问道:“除了他们夫妇之外,庄院中还有些什么人?”
杜乐天道:“几个婢仆,事发之后,都逃命去了。”
沈胜衣道:“如此说来,与那个壁虎应该就没有什么关系。”
杜乐天苦笑,道:“应该是的──除非,我得到的资料并不确实,那个人其实不是一个人,有兄弟姊妹什么。”
沈胜衣道:“老前辈是说,那个壁虎可能是他兄弟姊妹的儿子。”
杜乐天道:“是他寄养于亲戚家中的亦未可知。”
他摇头,接道:“但果真如此,早就该来了,怎会到三十年之后的今日。”
“不错。”沈胜衣沉吟道:“而且,事情是因为楚碧桐的死亡而引发。”
周济一旁道:“壁虎的选择那里,也许是巧合。”
上官无忌插口道:“那就是未免太巧了,我们不妨回忆一下壁虎对芸儿所说的,他显然就知道三十年前那一件事。”
沈胜衣道:“会不会庄院的人离开了之后,又回去庄院住下来?”
上官无忌道:“沈兄是说那些婢仆?”
沈胜衣点头。
上官无忌接道:“那是说,壁虎无意找到芸儿,从那些婢仆的口中知道这件事,利用这件事来做借口的了?”
沈胜衣苦笑,道:“他的替楚碧桐复仇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上官无忌不能不同意这句话。
沈胜衣接道:“这件事情在开始的时候看来很简单,到了这个地步,已非独复杂,简直就复杂得很的了。”
杜九娘接道:“这是说,壁虎的到来,楚碧桐的被杀并非主要的原因。”
沈胜衣道:“在柳伯威等人被杀的时候,显然还是这样,到壁虎进来这里,却就不难看出,并不是这样简单。”
他沉吟接道:“上官兄与我即使不回来,壁虎相信也一样会在这里出现。”
杜九娘冷冷的盯着沈胜衣,道:“说下去!”
沈胜衣接道:“从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来看,壁虎对这儿环境的熟悉实在是大出我们意料之外,最初我们甚至已怀疑他原是这庄中的常客,甚至怀疑庄中有人在与他暗通消息。”
杜九娘截口问道:“那是谁?”
沈胜衣道:“这只是怀疑而已,是否事实现在当然还不能够确定,而壁虎的熟悉这儿的情形,现在却又已有了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杜九娘道:“他原是我家的仇人,一直处心积虑,看如何报复,所以对这座庄院的情形了若指掌。”
沈胜衣道:“到底是不是,相信很快就会有一个水落石出了。”
杜九娘冷笑,道:“只怕他没有那个胆量,在那座无名山庄之内等候我们。”
杜乐天亦自冷笑,道:“我实在想不出天下有什么人胆敢同时约战我们。”
上官无忌道:“他叫得我们来,当然有他的打算,也许无名山庄之内满布陷阱。”
杜九娘道:“哪怕是龙潭虎穴,我都要闯进去!”
上官无忌道:“要去大家一起去。”
杜九娘看了上官无忌一眼,回顾沈胜衣,道:“姓沈的,你若是怕死可以不去。”
沈胜衣只笑不语。
周济道:“沈兄一定会与我们一起去。”
杜九娘道:“他就是不去,也没有人怪他,这件事原就是与他并无关系。”
沈胜衣道:“壁虎的复仇是否与楚碧桐的死亡完全无关,现在仍然是一个问题。”
杜九娘盯着他,道:“好,姓沈的,放着你这些话,此前的种种无礼,我向你赔个不是。”
沈胜衣道:“嫂夫人言重。”回问杜乐天道:“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杜乐天尚未答话,杜九娘已应道:“当然是现在。”
“不错!现在!”杜乐天振衣而起,第一个举步向堂外走去。
上官无忌夫妇左右上前,周济、沈胜衣也不慢,上官芸亦自举步。
杜乐天前行几步,忽然回头,道:“沈兄弟──”
沈胜衣应道:“老前辈有何吩咐?”
杜乐天道:“芸儿由你照料。”
沈胜衣不假思索道:“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都绝不会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上官无忌忽然插口道:“沈兄,芸儿是我们夫妇唯一的女儿,一切拜托你了。”
他说得有些伤感。
沈胜衣点头,应道:“上官兄放心!”
上官无忌接吩咐上官芸道:“芸儿,你跟着沈叔叔,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离开沈叔叔身旁。”
上官芸颔首,并没有多说什么。
众人再次举步走前去。
× × ×
白云漫天,阳光温柔。
秋风吹下了落叶无数,枯草在风中萧瑟。
杜乐天走在最前,脚步过处,被他踩开了一条新路。
他没有要上官芸指引,这一带的环境他显然非常熟悉。
风吹起了他的苍苍的白发,吹得他那袭长衫“猎猎”的作响,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重忧,吹不开他深锁的双眉。
一路上他没有再说什么,跟在他后面的各人也没有作声,每个人的心情显得很沉重。
杜乐天走的并不是壁虎先前走的那条路,并没有走进林子内。
出了杜家庄,他领着众人绕了一个弯,前行约半里,才来到那个林子前面,再转一个弯,便自走进一条道路内。
那条道路在林木之中,地面长满了野草,绝对可以肯定已多半没用。
上官芸在后面本来想叫住,但看到了那条路,说话便不由咽了回去。
她已经可以肯定,那条路可以引他们到那座无名山庄的前面。
只是她眼中的诧异之色更浓了。
× × ×
路走尽,他们果然就来到那座无名山庄前面。
秋风吹下了落叶无数,枯草在风中萧瑟。
杜乐天在石阶下停步,道:“芸儿,是不是这里?”
上官芸道:“就是这庄院了。”
“很好!”杜乐天冷冷一笑,举步走上石阶。
庄前的大门仍然紧闭,与上官芸离开时不同的,只是大门上多了一张白纸。
白纸黑字,只写着六个字。
──欢迎你们到来
杜乐天冷笑拂袖,“飒”的袖风过处,那张白纸疾飞了起来,在半空中碎裂成百数十片。
绝无疑问,杜乐天的内功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纸碎未落,杜乐天已将门震开,大踏步走了进去。
入门是一道石屏风,已崩缺一角,上面也写着一行字。
──大堂上恭候
杜乐天没有转弯,笔直走上前去。
“轰隆”一声那道石屏风突然间崩塌倒下,杜乐天也就当中穿过。
屏风的后面是一个院子,野草丛生,长几及膝,左面的几株芭蕉已因为久无整理变得已不像是芭蕉。
旁边的那座假山也已长满了野草青苔。
周济目光及处,道:“这座庄院已经很久没有住人的了。”
杜乐天没有作声,脚步不停,继续走前去。
行不了一丈,“拔刺”声中,一只野鸟从草丛中飞出来。
杜乐天连眉毛也没有扬动一下,手忽动,剑出鞘!
闪电也似的一道剑光过处,那只野鸟在剑光之下变成了两截。
杜乐天剑未入鞘,脚步不停,从草丛中踩出了一条路,向庄院大堂走去。
那刹那空气中已多了一股杀气。
浓重的杀气!
甚至上官芸也感觉到这杀气的存在。
甚至有窒息的感觉。
× × ×
大堂的门也紧闭,杜乐天视如不见,人剑直往前冲。
门户在剑光中片片碎裂,杜乐天直冲入大堂之内。
一个人也没有,大堂之内一片阴森,却没有蛛网尘封,显然是经过人工的打扫。
对门有一面屏风,独竖在那里,屏风上糊着白绢,但已因为年代久远而变色。
白绢上画的不是一般的松鹤什么,乃是一个人。
那个人年纪应该已三十出头,唇上有两撮胡子,卧蚕眉,丹凤眼,目露杀机,右手握长剑,蓄势待发。
画画得非常传神,栩栩如生,人与剑呼之欲出。
杜乐天日光落在画上,身形立时就停下。
后面杜九娘一步跨前,目光及处,脱口道:“爹,这不是你的画像?”
杜乐天无言颔首,剑指画旁的两行字。
──杜乐天
──三十二岁,太原人,锄强扶弱,素负侠名。
上官无忌看在眼内,道:“这可是称赞爹你。”
杜乐天冷笑,剑出,快如风!
那面屏风在剑中粉碎,杜乐天面寒如水,仗剑而过。
屏风后面亦无人踪,对门的照壁上,又画着一幅画。
看到那幅画,杜乐天的面色就变了。
后面上官无忌夫妇、周济、沈胜衣亦步亦趋,亦同时看到了照壁上那幅画。
他们都不由自主,露出了诧异之色。
× × ×
那幅画其实是由三幅画组成。
第一幅的是一个老人,弹琴月下,在庭院中的一座亭子之中。
月是满月,但是月周围,却是一片漆黑,当中一道闪电击下。
如此月夜,又怎有闪电横空?
可是上官无忌夫妇、周济他们都并不觉得奇怪,就是沈胜衣、上官芸也没有例外。
他们都看出,那幅画是暗示那个老人正在弹着一曲风雷引。
亭外周围的树木也正就画得有如狂风吹拂。
在树叶之中,藏着一个人,衣饰与屏风上画的杜乐天一样。
那当然就是暗示杜乐天正在倾听那个老人弹琴的了。
这第一幅画虽然闪电横空,但一切都显得很平和。
杜乐天的画像手中并无剑,那个老人也只是在聚精会神的弹琴。
画像与常人同样大小,众人都看得非常清楚,所以在看到第二幅画,不由都心头怦然一跳。
在第二幅画之上,所画的是同一个地方,画中也只是杜乐天与那个老人。
闪电已消失,树木平静,人却动起来。
杜乐天飞身半空,剑已经出鞘,右手一剑刺出,刺入了那个老人的胸膛。
那个老人也是身已凌空,琴正从手中飞出,被杜乐天的左手接下。
剑已经穿透他的胸膛,一股血从他的后心如箭般射出。
只是一股血。
第三幅画也有血,却不是一股。
遍地都是血,十数具尸体倒在血泊中,在一个大堂之上。
所画的那个大堂显然就是众人现在置身的这个大堂。
杜乐天仍然在画中,剑仍然在右手,左手上除了一张琴之外,还有一册书,所有的地方都画得那样子精细,甚至连书上写的那三个篆字,也都很容易看得出来。
写的正是“风雷引”三字。
剑在滴血,杜乐天仰面大笑,在他脚下,有一个女人的尸体。
那个女人腹大便便,仿佛已经怀胎十月,将近临盆。
虽然只是画像,看到这个女人的尸体,众人都不觉由心寒出来。
众人的目光也不觉转落在杜乐天的面上。
杜乐天也盯着那个女人的尸体,面色铁青,持剑右手不知何时已颤抖起来。
杜九娘第一个忍不住,大着胆子问道:“爹爹,这到底怎么回事?”
杜乐天没有回答,目光盯在在画中另一具尸体之上。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心胸上已挨了一剑,一双眼仍睁大,面上的神情却痛苦多于愤怒。
杜乐天盯着他好一会,目光才转落在画旁的两行字之上。
──这并非结局,这只不过是开始
──请进内堂
杜乐天目光一落一起,脚步亦举起,一步一步跨出。
他的脚步很沉重。
谁都看得出,他的心情也一样。
没有人作声,一个个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 × ×
内堂也一样打扫干净,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只是仍然没有人。
左右墙壁上各有一幅画,笔法与大堂上的显然是完全一佯。画中却已没有杜乐天。
左面的壁画上画着那个孕妇与那个中年人。
中年人心胸的伤口已经包扎起来。右手一把刀正将那个孕妇的腹部剖开,左手从中取出了两个婴儿,是两个。
中年人的神情悲愤中带着喜悦。
是不是因为那两个婴儿还能够活下来?
× × ×
右面的壁画中,中年人仍活着,须发俱白,端坐在一副棺材里。
棺材左右各有一个少年,画的都是正面,面目画得很精细,左边的双手托着一支链子剑。
上官芸一眼瞥见,脱口道:“壁虎!”
沈胜衣“哦”的一声,道:“芸儿,他就是方才引你离开庄院那个人?”
上官芸肯定的道:“叔叔,的确就是他。”
沈胜衣无言颔首。
× × ×
跪在右边的那个少年,却没有画上五官,整张面孔一片空白。
他的一双手藏在袖中,身上的衣饰也并无任何特殊的地方,要从这画像知道,画的是什么人,肯定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杜九娘不觉奇怪的道:“为什么这个人不画上面目?”
上官无忌肯定的道:“这个人一定是我们认识的人。”
杜九娘道:“是谁?”
上官无忌摇头不语,也没有人回答杜九娘这问题。
他们若是知道,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杜乐天面色铁青,只盯着那个坐在棺材里的中年人,忽然喃喃自语道:“一剑穿心,怎么会不死?”
沈胜衣应道:“答案不是在那边屏风之上?”
杜乐天目光立转。
对门不错有一面屏风,上面也的确写着好些字,他所以疏忽,只因为他心中只有那些画。
屏风上的字,也的确就是答案。
──一般人的心都是在左边,我是例外的一个,在右边,也所以能够不死。
──我的两个孩子虽然已是足月,但能够不死,不能不说是奇迹,亦可以说是天意。
──你看到这两面屏风的时候,我的两个儿子是必已安排好一切,无论他们怎样做,都是值得原谅的,这叫做血债血偿。
──是不是?杜乐天!
杜乐天浑身都颤抖起来,“砰”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杜乐天面上,都充满疑惑。
这叱咤风云、名满江湖的大侠,难道竟真的做过壁画上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沈胜衣眼中的疑惑之色无疑就更重,他想着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那个没有面目的少年到底是谁?现在是不是就在我们当中?
他虽然没有四顾,但是周围的情形,都已经留心,准备应付任何突发的意外。
壁虎引他们到来这里,当然不会只是要他们看那些画。
而壁虎当然亦知道他们的武功,不击则已,一击则必然倾尽全力。
因为一击不中,就再没有机会的了。
以壁虎的武功,杀人的经验,那一击必然意外之极!
更可怕的是,还有一个他们不知道的敌人在一旁等候机会出击。
也就在这个时候,杜乐天突然大笑起来。
悲激的笑声,在大堂中回荡,梁上的灰尘亦被震得“噗噗”剥落。
杜乐天大笑不绝,甚至显得有些儿疯狂。
所有的目光都盯在杜乐天面上,都那么奇怪,不知杜乐天为什么这样大笑。
笑声由响亮逐渐嘶哑,终于停下,杜乐天的身子已不再颤抖,面色却变得铁青。
他目光一扫,忽然道:“你们可知道我狂笑什么?”
沈胜衣应声道:“这正是我们想知道的。”
杜乐天叹了一口气,道:“我一直都不相信,有所谓因果报应这种事,到现在我才发觉所以不相信,其实只是恐惧真的有这种事。”
一顿,接道:“亦即是说,我一直在逃避,好像我这种天不怕地不怕、自命不凡的人,居然一直在恐惧报应降临,一直在逃避现实,你们说,是不是很可笑?”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笑。
杜乐天仰天长叹,接道:“我七岁学剑,十四岁有成,十七岁便已名动江湖,仗的是正义,打的是不平,一生以来,就只是做过一件违背良心的事情。”
他一再强调道:“只是一件。”
沈胜衣剑眉一皱,方待说什么,杜乐天说话已经接上道:“这件事我一直都希望能够忘记,但始终都不能够忘记,我也一直以为没有人知道我做过这件事,因为知道这件事的人,全都已死于我的剑下。”
他的目光转落在左面墙壁之上,接道:“然而人算到底是不如天算。”手一伸,戟指那个中年人的画像,又说道:“正如这个人,被我一剑穿心,本该就是必死无救的了,哪知道天生他一颗心竟在右边,竟然能够活下来,你们说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沈胜衣试探问道:“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
杜乐天道:“在动身之前,我曾经告诉你们,这个人原是一个巨盗。”
他沉声接道:“事实是一个巨盗,我也的确是在他做案的时候发现他追踪到来这里。”
沈胜衣道:“可是……”
杜乐天截口道:“事情到这个地步,我也不想再隐瞒下去,反而,即使我现在不说,你们也一定很快就会知道。”
他冷然一笑,接道:“这个报复的计划来到这里,也应该结束的了。在结束之前,相信还有更多的死亡,而最后,要报复的人,若是还有命应该都会给你们一个清楚明白。”
沈胜衣微喟,道:“在我经历的很多事情之中,大都是这样。”
杜乐天笑容更冷,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武功若是在我之上,根本就不用弄这么多阴谋诡计,所以除非他不现身出来,否则只怕就难逃一死,所以,这件事,还是由我说一个清楚明白的好。”
沈胜衣道:“前辈……”
杜乐天摆手,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的好意我也实在感激得很,年青的一辈之中,厚道如你的可真不多,不过这件事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而到了我这个年纪,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他叹息,接道:“再说,以你的厚道,绝不会将事情传出去,其他的人更不会,我说了其实就等如不说一样。”
沈胜衣无言点头,不能不承认杜乐天说的实在也很有道理。
杜乐天继续说道:“这个人朱姓上云下亭,绰号一阵风,夜走千家,日盗百户,虽然说不上杀人如麻,死在他手上的人亦已不少,他的被我发现,可以说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
他思索着接道:“当时我没有截下他,原是想追踪到他的巢穴,将他的同党一网打尽,虽然下手的只是他一个人,我却留意到附近另外有人接应,追到来这里后,我却发觉他们原来是一家人,父亲朱藻更就是个巨盗中的巨盗,之上几辈也没有例外,他们可以说是一个──盗贼世家!”
沈胜衣插口问道:“朱藻就是壁上那个弹琴老人?”
杜乐天道:“不错──我当时越墙而入,他正在亭中弹琴,弹的也就是一曲风雷引。”
沈胜衣道:“这个人能创出一曲风雷引,也实在不简单。”
杜乐天摇头,道:“曲并非他创,至于是祖传还是劫掠得来亦不必去追究。”
沈胜衣道:“朱藻没有说及?”
杜乐天道:“当我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动手了。我若是在听那曲风雷引,他一定暗算成功。”
他叹息,接道:“那是我一生之中,所听到的最好的曲子,在他弹奏的时候,我听得简直如痴如醉,身在何处固然忘记了,甚至此来何事也都是一样。”
沈胜衣目光一闪,道:“晚辈斗胆问一句,壁画上画的……”
杜乐天很郑重的截口道:“那是画画的人断章取义,至于目的在刺激他的后人抑或为了什么,那就只有他知道了。”
“实情并不是那样?”
“并不是。”杜乐天摇头,应道:“当时他正在练琴,风雷谱就放在旁边,相信就因为发现我对风雷引发生了兴趣,交手中故意将风雷谱抛出来,企图在我将风雷谱接下之际猛下毒手,只可惜他的年纪实在太老,身形的转换并没有当年的灵活,就只是那一寸之差,被我一剑穿心!”
沈胜衣道:“从那张壁画看来,却是老前辈夺书杀人!”
杜乐天道:“小兄弟在怀疑我的说话?”
沈胜衣摇头,道:“这个时候我相信老前辈也不会隐瞒事实。”
杜乐天叹息,道:“我所以一直将这件事情隐藏在心中,只因为在这件事情之中,杀了一个孕妇。”
他的语声变得更沉重,道:“虽然她当时是突然在背后出手暗算,我事实也是剑出无心,完全是一种很自然的反应,对于这件事我始终都是耿耿于怀。”
沈胜衣道:“老前辈的心情我是很明白的,除非穷凶恶极,否则无论是有意抑或无意,将一个孕妇刺杀剑下,心中都难免会有一个阴影。”
杜乐天叹息无语。
× × ×
周济插口道:“婴儿无罪,何况是未出娘胎,大哥那一剑刺出,有甚于将一个无辜的人刺杀于剑下,大哥的难过,实在不难理解。”
杜乐天目光如电,盯在周济的面上,好一会,才移开,道:“但无论怎样,这都是我杜乐天个人的罪孽。要杀,杀我一个人就罢了。”
周济道:“不错,只是对方也许就会想,当年大哥的斩尽杀绝是如何?”
杜乐天目光又转回周济面上。
周济并没有避开杜乐天的目光,接道:“朱藻这人小弟亦曾听人说过,的确是十恶不赦,而朱家传说的确亦是盗贼世家,但是否罪当该死,相信连大哥也不能太肯定。”
杜乐天盯稳周济,道:“说下去。”
周济道:“这一点在对方来说当然是非常清楚,可是,在他们眼中看来,无论他们做出什么事来都是理所应该的。”
杜乐天道:“在他们来说当然是。”
周济道:“所以他们这一次的行动在他们看来,亦不过血债血偿。”
杜乐天突然问道:“在你呢?”
周济一怔,道:“自是过分。”
杜乐天冷笑,道:“是么?”
周济又一怔,道:“大哥是想到哪里去了?”
杜乐天自顾说道:“你的话当然是有你的道理,不过无论怎样也好,事既至此,总该有个了结了。”
周济点头。
杜乐天目光转回沈胜衣,道:“小兄弟你可有什么意见?”
沈胜衣道:“壁虎是朱云亭的儿子,应该是不会错的了……”
杜乐天道:“所以壁虎的杀人,肯定绝不是为了楚碧桐。”
沈胜衣接道:“计划绝无疑问是早已拟好的了,无论楚碧桐生死如何,都一定会进行,不过,有楚碧桐的死亡来作幌子,是可以引开我们的注意,使我们走入歧途。”
杜乐天道:“这影响其实并不大。”他的目光落在右面的壁画上,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沈胜衣点头,道:“朱云亭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壁虎,还有一个却是老前辈方面的人,所以壁虎对庄院的情形那样子熟识,这在庄院第一次发生凶杀的时候,我们已有所怀疑的了。”
杜乐天道:“以你看那个人是谁?”
沈胜衣道:“前辈意思?”
杜乐天道:“不是你,一定不是!”
沈胜衣道:“因为我虽然是一个陌生人,亦因为陌生反而没有嫌疑。”
杜乐天道:“凶手对庄院的情形既然表现如此熟悉,你这个陌生人当然反而不在怀疑之内。”
沈胜衣道:“而且几次事发之际,我都在前辈的身旁。”
杜乐天叹息,道:“所以你是我最值得信赖的一个人。”
他目光一转,道:“芸儿当然也不会是壁虎的一伙。”
沈胜衣轻抚着上官芸的脑袋,道:“当然。”
杜乐天目光转向杜九娘,尚未开口,杜九娘已嚷起来道:“难道我会杀死自己的儿女?”
杜乐天道:“当然不会,无忌也一样,剩下来──”语声一顿,盯着周济,道:“只有你了。”
周济一怔,道:“我──”
杜乐天道:“你我虽然是结拜兄弟,你的出身,我并不太清楚,而对于庄院的情形,你却是应该很清楚,很清楚的。”
周济吃吃地道:“可是我……”
杜乐天截口道:“年纪方面岂非也相当?”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周济的面上,有的刀一样凌厉,有的充满了疑惑。
杜九娘的目光却是最复杂。
周济只急得额上汗落不停,却一句话也都没说。
不是不想说,他的口张着,只是话到了咽喉说不出来。
杜乐天接道:“我们一直都是很好的兄弟,但曾几何时变得陌生起来,你纵然不说,我也看得出,你对我逐渐疏远,而离开杜家庄,过门而不入,到底为了什么?是不是知道了我是你朱家的大仇人?”
周济脱口道:“小弟是姓周……”
杜乐天道:“姓周未必就是真的姓周,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无论你姓什么都是一样。”
周济面色一变。
杜乐天又道:“我们在认识之前,原就是陌生得很!”
周济连忙摇首,吞吞吐吐,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分辩。
杜乐天面容冰冷,语声更森寒道:“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的了,也只有你才能够不动声息,连杀凤儿、雄儿,他们当然是绝不会提防你的,是不?”
周济摇头,说话方待出口,旁边上官无忌剑已出鞘,道:“拔你的刀!”
周济道:“无忌你……”
上官无忌截口道:“你杀我三个儿女,这笔账当然应该由我来算!”
杜乐天道:“应该的!”
上官无忌道:“至于壁虎,岳丈大人与沈兄要费心了。”
杜乐天道:“放心!”
上官无忌剑指周济,道:“无论你的刀是否出鞘,我的剑也一定会刺出的。”
这边杜九娘一步抢前,脱口道:“你们──”
上官无忌截口道:“我死了,你再出手!”语声一落,剑已刺出。
周济急退,一面道:“住手!”
上官无忌剑势不绝,道:“你我之间,别无选择,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语声中剑快如风,连刺十一剑!
周济一退再退,裂帛声中,胸襟连开两个血口,叱道:“无忌,你再不退下,我可要动刀的了!”
上官无忌长剑“哧哧哧”连刺三剑,道:“你本该拔刀!”
周济偏身,错步,手一落,“叮叮”声中,已握上刀柄。
上官无忌剑突收,道:“我让你拔刀!”
周济伸左手,道:“听我说──”
这三个字出口,眼前寒光暴闪,六支短剑已射至。
上官无忌口虽说让他拔刀,可是当周济伸出左手,要说话的那刹那,他那六口短剑就射了出去。
六剑齐发,几乎不分先后,他显然早已作好准备,才会有这么迅速,这么突然的一击!
他名重江湖,是一个侠客,是一个英雄,这种暗袭的手段,原就不是他应该用的。
所以这六剑出手,非独周济意料之外,沈胜衣、杜乐天同样为之愕然!
那刹那,沈胜衣已想到制止,可是他动念未已,这一击已然有了结果。
没有人能够来得及制止这一击,绝对没有人!
周济剑光中惊呼,刀“呛啷”出鞘,夺魄摄魂的“叮当”铃声中刀格飞先来两剑,反身闪开一剑!
还有三剑却闪避不了!
一剑咽喉,一剑心胸,一剑丹田要穴,每一剑射的都是要害,“夺夺夺”三声,剑剑齐没及柄!
周济就是一身横练功夫也一样禁受不住,整个身子立时被撞得倒退出半丈,连人带刀倒了下去!
“叮当”声中,周济当场气绝身亡!
上官无忌盯着周济倒下,一声不发。
杜九娘看在眼内,那刹那突然大叫一声道:“周大哥!”疾冲了过去!
她从上官无忌的身旁奔过。
上官无忌眼瞳中突然杀机一闪,剑同时刺出,“夺”地刺进了杜九娘的咽喉!
杜九娘完全没有闪避的余地,也根本就没有想到闪避!
她哀呼,一股血箭激射中,仰倒在上官无忌脚下!
上官无忌随即按剑大笑起来!
× × ×
沈胜衣看到了上官无忌眼瞳中的杀机,他的身形立即如箭射出!
射出一丈,突然停下!
剑也就是这时候从杜九娘咽喉拔出!
好快的一剑!
× × ×
杜乐天同时标枪一样从椅上站起来,突然又坐下。
上官无忌的笑声同时铁锤一样重击在他心头上。
那种笑声已接近疯狂。
杜乐天坐下,陡然一声狮子吼道:“无忌!”
上官无忌笑声立止,道:“岳丈大人,你现在总该明白了。”
杜乐天盯着上官无忌,一声也不发,沈胜衣也都怔住。
上官芸已被吓呆,突然“哇”的一声就哭出来,道:“爹──”
她向上官无忌扑过去,沈胜衣眼快手急,慌忙一把将上官芸拉住。
上官芸一挣不脱,再也忍不住,埋首沈胜衣怀中痛哭起来。
上官无忌目光落在上官芸身上,面部的肌肉突然一阵抽搐,转向沈胜衣,道:“沈兄你放心,我是绝不会杀她的!”
沈胜衣道:“我虽然不知道原因,亦知道你不会,否则,芸儿早已死于壁虎剑下。”
上官无忌道:“沈兄本是一个聪明人。”
“可惜只是一个人,所以我虽然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路,还是来不及抢救。”沈胜衣一声叹息,道:“上官兄──”
下面的说话尚未接上,杜乐天已然大吼道:“无忌,你疯了!”
上官无忌应道:“没有!”
杜乐天厉声道:“那你为什么杀九娘?”
上官无忌道:“因为在我眼中,她实在该死!”
杜乐天道:“什么?”
上官无忌道:“有些事情岳丈大人还是不知道的好。”
杜乐天断喝道:“你不说,我这就打杀你!”
上官无忌道:“岳丈大人中原无敌,小婿却是到现在仍不服。”
杜乐天怒道:“你以为我不会动手,你……”
沈胜衣伸手,截口道:“老前辈暂且息怒,我们先弄清这件事再说。”
杜乐天道:“这个……”
沈胜衣截口问上官无忌道:“上官兄到底是姓上官还是姓朱?”
上官无忌道:“朱!”
杜乐天吼道:“什么?你是朱云亭的后人!”
上官无忌缓步走到右面壁画那个无面的少年像下,道:“也是壁虎的兄弟!”
杜乐天睁大了眼睛,好像仍有些怀疑上官无忌的说话。
上官无忌接道:“家父心在右胸,幸免一死,然而武功亦散失水准,复仇的希望也就寄在我们兄弟二人身上!”
一顿,才又接下去道:“当年我的挑战你,原就是一试你的武功高低,一试之下,不由心寒,壁虎亦认为,凭我们二人之力,绝非你对手,即使暗算,亦未必就能够成功,既然你看上我,也就顺水推舟,只等机会下手。”
杜乐天沉声道:“可是你一直都等不到机会。”
上官无忌叹息,道:“无论你为人如何,对于你的武功我一向都是佩服得很,‘中原无敌’这四个字江湖上的朋友无疑是并未过誉,我虽然如此接近你,始终都找不到机会下手。”
杜乐天道:“我看你是没有胆量。”
“也许──”上官无忌微喟,道:“每一次当我接近你,准备下手,就发觉你浑身上下无懈可击!”
杜乐天冷笑不语。
上官无忌道:“壁虎也试过几次准备出其不意突袭暗算,但结果都是像我这样,不知道如何下手,所以他才会选择杀手这种工作,在工作之中磨练自己,这些年来他学得很多,也学得相当成功。
杜乐天道:“为什么你们不一试!”
上官无忌道:“一击不中,便再没有第二次机会,在没有足够把握之前,我们是不会随便出击。”
杜乐天恨恨的道:“你却是娶我女儿为妻子。”
上官无忌道:“那可以使我更接近你,但,我们虽然有夫妻之名,一直都没有夫妻之实。”
杜乐天诧异的道:“那么高儿,雄儿……”
上官无忌冷冷道:“高儿、雄儿、凤儿都不是我的儿女。”
杜乐天道:“胡说──”
上官无忌道:“虎毒不食儿,他们若是我的儿女,我如何下得手?”
“你……”杜乐天瞪着眼睛。
上官无忌道:“高儿是壁虎杀的,雄儿、凤儿也是。虽然并不是我下的手,但知而不救,与亲自下手,并无多大的分别。”
杜乐天浑身颤抖,道:“那他们……他们到底是……”
上官无忌道:“你真的到现在仍然想不到?”
杜乐天突然怪叫了起来道:“周济──”
上官无忌道:“这也就是周济要远离这里、不敢留下的原因,虽然是九娘主动,但做出这样的事情,亦难免有愧于心。”
杜乐天沉默了下去。
上官无忌又说道:“其实只要你留意一下他们两人平日的举止,也应该有所发现的了。”
杜乐天想着不由点头。
上官无忌接道:“你所以此前什么也没有发现,只因为你根本就不会想到,他们会做出这种事情。”
杜乐天点头叹息。
沈胜衣接口问道:“那么芸儿她……”
上官无忌垂下头,道:“任何人都难免有糊涂的时候,我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沈胜衣已经明白。
上官无忌叹息,接道:“芸儿绝无疑问是我的女儿,因为在那一年之中,周济一直浪迹在外。”
沈胜衣忽然问道:“报复在你来说,真的是那么重要?”
上官无忌道:“我家是盗贼世家,在我的体内流的绝无疑问也是罪恶之血,无论我做出什么事情,都是不足为怪的。”
沈胜衣道:“你完全不后悔?”
上官无忌欲言又止。
沈胜衣接道:“一直以来我相信你都没有好好想过,到现在,周济、杜九娘已伏尸你剑下,上官高、雄、凤三兄妹,三个无辜的年轻人亦无一幸免,这就是血债血偿,也应足够了,你亦可以吁口气,亦应该有时间来反省一下。”
上官无忌的面上露出了落寞的神色。
× × ×
沈胜衣又道:“有几个问题,相信你现在亦已经考虑到,譬如说你这个亲生女儿芸儿的将来……”
上官无忌眼旁的肌肉一跳,挥手,道:“别说了。”
沈胜衣道:“其实我说与不说都是一样。”
杜乐天那边倏地一声冷笑,道:“即使他现在后悔也已经太迟了。”
他重重一顿,沉声接道:“事情已然是以血开始,也应该以血结束!”
语声一落,他从椅上站起来,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站起,但绝无疑问,是最后一次的了。
他的眼瞳已充血,一双拳握紧,已随时准备击出!
上官无忌应声道:“原该是这样!”
杜乐天目光一落,道:“执起你那六柄短剑!”
上官无忌没有动,道:“七绝剑出自你的传授,我绝不会用你的剑术来对付你!”
杜乐天道:“你到底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上官无忌道:“所以我想到若是用你传授的剑术,每一个变化都在你的意料中,这一战根本不用战,一开始便败了。”
杜乐天道:“那是说,近年来你已经暗中练成绝技。”
上官无忌摇头,道:“我并不是因此而挑战你,只是在踏入这个庄院之后,我便不想再走出去!”
他一字字接道:“相信也没有这个可能,今日我纵能杀你,亦必定难逃一死!”
杜乐天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都可以发出致命的一击!”
上官无忌道:“你应该可以。”
杜乐天忽道:“你那个兄弟──壁虎呢?”
上官无忌道:“什么事?”
杜乐天道:“凭你一人之力,绝非我的敌手,事已至此,你们何不两个一齐上来,这对你固然好,也省却我一番气力。”
上官无忌摇头,道:“我们虽然是那么亲的兄弟,性情并不一样,这么多年来,我也从未勉强过他,他也是那样子。”
杜乐天冷笑,道:“兄为名侠,弟为杀手,的确并不一样,但是有一点却是在这一刻之前仍然共通。”
上官无忌道:“哪一点?”
“都不敢面对现实!”杜乐天侧面,大喝道:“壁虎,你出来!”
喝声有如青天陡裂,疾走雷霆!
壁虎这时候应该在这附近,应该听得很清楚,可是他并没有回答。
上官无忌沉声道:“他不愿意出来你怎样叫也没用。”
杜乐天冷笑,道:“倒要看他躲到什么时候。”
上官无忌道:“他一定会出来的,还有他致命的一击!”
杜乐天道:“你以为我会怕?”
上官无忌道:“当然不会了,中原无敌,何尝怕过别人?”
杜乐天道:“你总算还会这样说。”
上官无忌道:“终究是事实,别人也许会怀疑,我却是绝对能够肯定,这么多年来,我终究是你的半子,是你的女婿!”
杜乐天面色铁青。
上官无忌接道:“只不知岳丈大人是否忍心置这个女婿于死地!”
杜乐天冷冷的道:“我这个女婿既然忍心将我的女儿刺杀于剑下,若说我不忍下手那是废话!”
上官无忌道:“今日的废话的确多了一些。”
杜乐天一步方自跨出,一个声音突然传来,凄凉之极的声音道:“外公!”
是上官芸的声音,她一面惶恐之色,接呼道:“爹!”
杜乐天脚步应声停下。
上官无忌眼旁的肌肉一阵抽搐,欲言又止。
沈胜衣一手搂着上官芸,即时道:“两位,事情到──”
上官无忌截口道:“沈兄不必多作说话,事情到这个地步,只有血才能够解决的了!”
一顿,接道:“芸儿就交给沈兄,朱家本该绝后,延到今日,也是天意,芸儿的体内流的既然也有我的血,无论多大的打击,相信她都可以承受得来!”
沈胜衣道:“废话!”
杜乐天忽然道:“小兄弟,你还是与芸儿暂时离开这儿。”
沈胜衣摇头,道:“现在除非你们都罢手,否则芸儿就是不留下,对她的打击亦无不同!”
上官芸抓着沈胜衣的肩膀,哀呼道:“沈叔叔,你想想办法──”
沈胜衣左手按剑,方待说什么,上官无忌突然道:“沈兄,这一战绝不是你所能够阻止得了的,你还是离开的好!”
沈胜衣扬眉,道:“为什么你这样急要我离开,是不是方便壁虎的突然一击?”
上官无忌沉脸,道:“我只是为了芸儿设想!”
沈胜衣道:“若是如此,便该罢手!”
上官无忌道:“你这种人是永不会明白我的了。”
沈胜衣叹息,道:“正如你不明白我一样,我们原就是两种人。”
上官无忌沉声道:“我本不该招惹你这种人的。”
沈胜衣道:“现在才说这句话,是不是太迟了。”
× × ×
上官无忌冷笑,眼瞳中杀机一闪,出剑,人、剑如飞虹,射向杜乐天!
这一剑非常突然,杜乐天却并不太意外,更突然的剑他也不知接过多少的了,他的剑立即出鞘!
那柄剑原在鞘内,但刹那间便变了在他的手中,“叮”的正好迎住了刺来一剑!
上官无忌折腰,提腰,一剑刺空,又三剑刺出,每一剑的角度都是刁钻之极!
杜乐天全都接下!
上官无忌拧腰再刺出三剑,霍地滚倒,贴地滚向杜乐天下盘,剑光如轮转,他整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头满布尖刺的刺猥!
杜乐天轻喝一声道:“好!”身形拔起,横跨半丈,落在堂中八仙桌上!
上官无忌人、剑紧接滚至,手一按桌旁一椅,竟然就借势滚上桌上!
杜乐天身形再起,横越三丈,落在一张几子上!
上官无忌身形不停,凌空一滚,横射过去!
几子在剑光中碎裂,杜乐天也在剑光中滚落,剑一点,以剑尖支地面,倒竖蜻蜓!
上官无忌人、剑迅速追至!贴地一滚,一剑正划在剑上!
杜乐天若是脚着地,这一剑便得将他的脚斩下!
“叮”一声,一篷火星在剑上迸开!
杜乐天凌空倒翻,上官无忌“鲤鱼倒穿波”,剑追击斜上!
杜乐天半空中连换三个身形,闪七剑,还一剑,身形又落下!
上官无忌身形一翻,接一剑,亦落下来,着地滚身,肘、肩、腰、膝、胫一齐用力,风车般在地上滚动!
剑随人转,挑刺斩削,攻的都是下盘。
杜乐天身形闪跃挪腾,倒踩七星,掠回原位,长剑挑动,将两张椅子挑飞,再一纵,又掠到那张八仙桌上!
上官无忌腰一挺弹起来,人、剑追刺,霹雳一声巨响,那张八仙桌即时齐中裂开。
杜乐天身形笔直落下,落地生根,稳如泰山!
那刺向他下盘的一剑变了刺向他的面前,他的剑一翻,立即将来剑封住,剑势接展,排山倒海般疾攻向上官无忌!
只一剑,他便已将上官无忌的剑缠住,上官无忌的身形亦不觉被控制。
杜乐天剑出不停,一面道:“若是前此五年,你用地趟身法对付我,绝不会令我这样狼狈。”
上官无忌接剑回剑,没有作声。
杜乐天冷笑,接道:“一个人老了,筋骨自难免变得迟钝,尤其是下盘,更是老年人的弱点,弯膝弓腰在老年人来说,无疑是比较辛苦。”
一顿,冷接道:“你其实可以多等几年的,到了那个时候,我说不定连还手都已不能。”
上官无忌道:“一件事既一定要解决迟早都是一样,柳伯威的武林帖,我既然有份,周济也一定有份,既然有可乘之机,何不就趁这个机会,一并了断?”
杜乐天连声冷笑。
上官无忌一字字接道:“你灭我满门,今日我也是,杜乐天,你有何感想?”
杜乐天铁青着脸,道:“我只知道你这个人丧心病狂,是一个疯子!”
上官无忌大笑,剑势越见急激!
杜乐天接一剑,最少还两剑,他虽然老大一把年纪,剑势却更见老练!
说话间两人已一连攻守了千剑,“叮叮”声响个不绝,简直就有如珠走玉盘!
那两柄剑简直就像是化成了两团光芒,在两人身外飞闪不定。
再过百十招,光芒陡然流星般飞散,两支剑重现,交搭在半空!
那只是刹那,双剑又动,“叮叮叮叮”的交击起来!
“铮”的突一声,上官无忌那支剑终于断下!
他那支剑已断去两次,这一次仓猝接上,原就不太好,在两人的内力撞击下,终于又断折!
杜乐天即时一声暴喝道:“要你命!”长剑乘隙直入,剑势有如闪电奔雷!
也就在这时候,在他身后不到两丈的一条柱子突然碎裂!
那条柱子的中间已经挖空,向堂中一人高的一面亦被斩断剖开。
那些地方都嵌得紧密之极,加上柱上朱漆剥落,斑斑驳驳,不是预先已知道,又很小心的去看,真还不容易看得出来。
壁虎也就藏在这条柱子内,一直在等出击机会。
现在机会总算降临了,他把握机会,立即用内力将身前的木板震碎!
木屑纷飞中,壁虎如箭般射出,链子剑“铮”然抖开,飞刺向杜乐天的后心!
意外而迅速,杜乐天绝无疑问闪避不了这一剑,何况他势如奔马,一剑刺向上官无忌,人与剑都已是有去无回之势。
× × ×
剑闪电一样划破长空,链子已抖直,剑尖距离杜乐天的后心已不到三寸!
也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间,一道剑光也是闪电一样飞至!
“叮”一声,剑尖正击在剑尖之上!
壁虎的剑被撞飞,横来那支剑亦“叮当”堕地!
是一支短剑,是上官芸所用的两剑之一。
这支剑却不是由上官芸发出来。
是由沈胜衣!
那么长的距离,事出又意外,沈胜衣纵然轻功再好,也绝对救不了杜乐天。
可是他反应的敏锐,实在上非同小可,那刹那拔剑、飞剑,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并没有丝毫凝滞!
那一剑的迅速、准确,亦实在惊人!
壁虎本已苍白的脸色,那刹那更苍白,也不知是惊是怒!
他人在半空,接剑在手,大喝一声剑再次飞刺!
一连三剑!
× × ×
杜乐天虽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刹那已经自救不及,他已经感觉到壁虎剑上的寒气,但同时,亦看见了沈胜衣拔剑飞击!
他绝对相信沈胜衣那一剑,可是那刹那他的剑仍不免因心情影响,突然间一慢。
剑已经快到上官无忌的咽喉,也就因为那一慢,上官无忌的剑已赶及,断剑正好封住那一剑的刺杀!
他立即游身,断剑翻飞,连刺十七剑!
杜乐天剑势仍然暴展,见一剑破一剑,猛一个翻身,一引一划,“铮铮铮”,连封壁虎的三剑飞刺!
上官无忌、壁虎身形一合,暴喝声中,双剑齐向前刺!
杜乐天左手捏剑诀,剑一划一分,左拒右挡,将两人的剑势完全接下来!
他的身形兀立不动,长剑却飞灵巧幻,一剑化成千锋!
上官无忌、壁虎二人双剑虽然凌厉,竟不能够将杜乐天迫退半步!
杜乐天剑越来越灵活,时不时暴喝一声,气吞河岳!
“中原无敌”不愧是中原无敌。
沈胜衣也是用剑的高手,但现在亦不禁有不如的感觉,杜乐天剑法之高,的确是他生平仅见。
千招又过,杜乐天显然已占尽上风,运剑如飞,突然道:“凭你们的武功,绝不是我的对手!”
壁虎怒道:“老匹夫,不是姓沈的一剑,你现在已经尸横就地!”
杜乐天冷笑,道:“诡计暗算,不是本领!”
壁虎怒形于色,嘶声大吼,连攻三十六剑,身形陡退,剑脱手,曳着链子飞射沈胜衣胸膛!
这一剑一样出其不意,可惜他暗算的是沈胜衣这样的高手!
沈胜衣剑眉一轩,剑已经划出,拔剑、出剑,急如石火,“叮”的将剑接下来,凌空翻出。
壁虎凌空翻滚,剑毒蛇一样刺向沈胜衣的咽喉。
沈胜衣左手剑急挑,接一剑,还三剑!
壁虎才接下这三剑,沈胜衣喝叱连声,乱剑已刺出!
壁虎这一顿乱剑接下,人已被迫退七步!
沈胜衣剑势不停,突然道:“杀柳伯威的是你?”
壁虎冷笑,道:“不错!”
沈胜衣道:“其他的人?”
壁虎道:“当然也是。”
“不是为了楚碧桐?”
“你以为我们这种人之间也有义气?”
“他曾经救你一命?”
“这是事实,但我也曾回救他一命,我们之间,早已两不相欠。”
“你们是结拜兄弟。”
“只是结拜而已,若无好处,就不是兄弟了。”
“你杀柳伯威他们,只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
“只是如此。”
“没有这个必要。”
“人都已死了,还说这些来作甚?”
沈胜衣无言。
壁虎接说道:“做侠客有何好处?”
沈胜衣道:“没有。”
“没有为什么你要多管闲事?没有你的那一剑,杜乐天已经倒下!”壁虎简直是在叫,嘶声的狂叫。
他处心积虑,一切已安排妥当,万无一失,哪知道就失败在沈胜衣的一剑飞击之下。
沈胜衣应道:“对于这件事,对于你们兄弟,我只有说一声抱歉。”
壁虎嘶声道:“抱歉?我要你的命!”
语声一落,他整个身子都裹在剑光中,疯狂的向沈胜衣刺去!
沈胜衣并不退缩,以快破快,人与剑那刹那亦合成一体!
千剑再千剑!
壁虎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整个身子陡然向后倒飞了出去!
他手中链子剑已飞出,那支剑尚未飞到沈胜衣的面前,由剑身以至链子,“铮铮铮铮”的突然寸寸断下!
他整个身子亦出现了无数血口,一身白衣迅速被染红!
他着地又弹起来,木立在那里不动!
× × ×
几乎同一时,上官无忌手中的断剑亦脱手,被杜乐天挑上了半天!
杜乐天剑势未绝,只要再一剑,便可以将上官无忌刺杀于剑下,可是刺停在半空!
上官无忌没有动,等着剑刺来,因为他无论如何闪避,身形都在杜乐天剑势笼罩之下!
所以他索性不动,可是杜乐天的剑却没刺来!
他一怔,嘶声道:“老匹夫,你还不动手?”
杜乐天盯着他,突然道:“你走!”
上官无忌又一怔,道:“这算是什么?”
杜乐天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我叫你走你就走!”
上官无忌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道:“你若是以为我是贪生畏死的那种人,可就大错特错了。”
他霍地回头,目注壁虎,道:“兄弟!”
壁虎已变成一个血人,但仍然有力说话,应道:“天意──”
一句话只是两个字,他半身一仰,又倒下去。
上官无忌嘶声道:“好一个天意!”突然又大笑起来!
笑声中眼耳口鼻突然鲜血狂喷,“格格”一连串异响之中,他浑身的骨骼亦被自己的内功迫得寸寸碎裂!
上官芸哀呼冲前,她尚未冲到上官无忌已倒下!
凄凉的哭声立即在堂中响起来,可是上官无忌已听不到。
上官芸痛哭声中亦倒下昏迷过去。
杜乐天急忙过去将上官芸抱起来,这片刻之间,他仿佛已老得浑身无力,抱着上官芸跪倒在地上。
他整张脸,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了出来。
到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话说?
沈胜衣也没有。
剑仍然在他手中,连将剑入鞘的气力他仿佛都没有。
有生以来他又何尝见过这么悲惨的事情?
× × ×
春寒仍料峭。
天色晴朗,杜家庄之内却风雷之声大作。
是琴声,风雷引。
沈胜衣在风雷声中走出了杜家庄的大门。
上官芸无言相送,细弱的身子颤抖在晓风中。
“芸儿──”沈胜衣在石阶下停步,手抚着上官芸的头。
“沈叔叔……”上官芸语不成声。
沈胜衣笑笑,道:“试试忘记这件事,答应我。”
上官芸含泪点头,道:“沈叔叔,你真的要离开了?”
沈胜衣颔首,道:“叔叔以后有时间一定会再来看你。”
上官芸道:“叔叔,一定的。”
“一定!”沈胜衣说得很肯定,“唰”地翻身上马,策马奔出。
奔出了数十丈,他回头望去,上官芸仍然站立在石阶之上。
他叹息在心中,挥手。
上官芸也挥手,眼泪也忍不住流下来。
风吹急,吹冷了她的眼泪,到她的眼泪被吹干的时候,沈胜衣一骑已经远去不见。
── 黄鹰《风雷引》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