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鹰《风雷引》

第六章 杀人木像

作者:黄鹰  点击:  版权:黄鹰全集

  杜家庄到处花木扶疏,西面也一样。
  沈胜衣艺高人胆大,飞梭般在花木丛中穿插,迅速向西面走过去。
  一路上并无任何发现,遇上了两个正在打扫地方的仆人,一问之下,也是没有见过有可疑的人走经,亦不见上官凤。
  前行百丈,穿过两道回廊,一道月洞门,遥见一道高墙挡在前面。
  高墙内竹影婆娑,一阵檀香的气味顺风吹来。
  沈胜衣沿着高墙左行三丈,来到了一道月洞门的前面。
  门户大开,上面一块横匾,刻着“杜家祖祠”四字。
  沈胜衣稍为沉吟,仍举步进去。
  祖祠也许是杜家庄的禁地,但事情至此,已没有他顾忌的余地。
  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成为壁虎的暂时藏身地方,而他亦深信,纵然私闯禁地,杜乐天也不会怪罪下来。
  一阵风吹过,竹涛声四起。
  风中吹来了檀香的气味。
  沈胜衣向来并不喜欢檀香的气味,可是现在他却突然停下了身形,深深的吸了一口。
  只因为檀香的气味中仿佛是夹杂着什么气味。
  ──是血腥气味!
  沈胜衣终于嗅出,身形立时又展开,如离弦箭矢,从竹树夹着的小径疾向前射去!
  三个起落,来到祠堂之前。

×      ×      ×

  杜家庄祠堂也是非凡,幽静中带着庄严,所有地方都打扫得很干净。
  祠堂的大门亦没有关闭,越接近檀香的气味亦越浓郁。
  血腥味也更浓郁了。
  沈胜衣左手按剑,虽未拔出鞘,已随时准备出鞘,身形“之”字形,一连三变,掠上石阶,左边门侧一闪,右边门侧一避,大喝一声,当中冲入!
  并没有任何的袭击!
  身形凌空未落,他已经看见了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头向下,伏身血泊,一身蓝布长衫,头发苍白,是一个老妇人。
  沈胜衣在尸体前停下,目光再一转,已能够看出那个老妇人的身份。
  那个老妇人左手握着一串木珠,右手一串檀香散落在周围,应该就是负责打理这祠堂来上香的老婢女。
  檀香已燃着不少,仍然在燃烧,香烟缭绕,氤氲祠堂之内。
  沈胜衣身形再绕着那个老妇人一转,周围都没有发觉有人藏着。
  他身形再停下,立即伸手翻转了那个老妇人的尸体。
  只见那个老妇人的眉心、咽喉、心胸都多了一个血洞,鲜血仍然在迸流。
  那三个伤口与上官高,与小酒家之内狄刚等人身上的完全一样。
  杀他们的人是壁虎,用的是一支四尺长、相连着链子、薄而狭的剑!
  杀这个老妇人的难道又是壁虎?”
  难道壁虎一直就藏在这儿,被这个老妇人无意中发现,要杀她灭口?
  沈胜衣心念一动再动,长身,剑眉深锁在一起。
  祠堂左一面窗户大开,风从窗外吹进来,吹起了沈胜衣的衣袂。
  风中竟又似夹着血腥气味。
  沈胜衣却感觉这血腥气味并不是从窗外吹来。
  ──昨夜虽然无雨,窗户亦应关上,何以大开?
  ──难道片刻之前壁虎仍然在祠内,发觉我进来,从窗外走了?
  ──他躲在祠内到底干什么?
  沈胜衣心念转动,目光亦转动,在他的前面,有两重纱帐,都已垂下来。
  ──祠堂的纱帐一般都是悬起来,这个却是例外,莫非内中另有蹊跷?
  纱帐在风中波浪般起伏,小心望去,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巨人端坐其中。
  那毫无疑问,只是一个像。
  也许是什么神祇,也许是杜家祖先的刻像、塑像。
  沈胜衣打量了一会,终于拂袖,“呼”的一声,纱帐被拂得疾扬了起来,挂在钩上。
  纱帐后的东西立时都毕露无遗。

×      ×      ×

  对门是一座神坛,供奉着一个巨大的紫檀像。
  刻的是一个老年人。
  那个老年人一手捋须,一手仗剑,仰天作长啸之状,威武之极!
  刻工精细,神态活现,若不是色泽有异,高度又非常,骤看下,不难就以为那是一个活人!
  沈胜衣一眼看清楚,立即就变了面色,变得很难看。
  他并不认识那个老人,令他变色的也不是那个老人的相貌。
  只是那个老人所仗的长剑!
  剑长逾七尺,虽然这样长,与像本身却正合比例,一些也不觉特别。
  整支剑一样是紫檀木雕就,虽然是木剑,看来仍然觉锋利。
  好像这样的一支剑,当然吓不倒沈胜衣。
  当年十三杀手之中的高欢,剑长六尺,杀人于丈外,沈胜衣在剑下险死还生,仍然不惧。
  而最后,高欢还是倒在他剑下!
  真的剑他都不怕,何况是木像手中的木剑!
  令他吃惊的,其实是木剑上穿着一个人!
  ──上官凤!

×      ×      ×

  剑从上官凤的前胸刺入,后背穿出,入肉三尺!
  剑指天,上官凤的身子也就被挂在半空!
  不是上官凤的木像,是有血有肉的真人!
  血仿佛仍然在奔流,顺着剑身流过剑柄,流入木像的掌心,再顺着手臂,流入木像的衣袖之内!
  血鲜红,触目惊心,沈胜衣亦被惊到。
  上官凤的眼睁大,充满了恐惧,也充满痛苦,樱唇仍张开,已一丝血色也都没有!
  一剑穿心,上官凤那刹那的痛苦沈胜衣不难想象。
  他也是老江湖的了,可是又何曾见过这么惨厉的景象。
  一望之下,他大惊失色,又好像听到了上官凤撕心裂肺的那一声惨叫。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如梦初觉,身形“霍”地猛倒翻,落在祠堂外,仰天发出了一声长啸!
  惊天动地的长啸!

×      ×      ×

  风急吹,竹涛一阵又一阵。
  衣袂声响,杜乐天人如天马行空,横跨过竹梢,飞落在祠堂之前!
  他随即奔马一样奔上石阶,一面大呼道:“沈兄弟,你可是在内?”
  沈胜衣这时候又已回到木像前,听得叫,应道:“在这里!”
  杜乐天脚步不停,一面追问道:“凤儿呢?可是也在内?”
  沈胜衣没有回答。
  杜乐天语声未落,人已经奔进,在门外,他已经嗅到血腥味,神色不觉紧张起来。
  入门第一眼他就看见那个老妇人的尸体,面庞一沉,道:“是李大妈,谁杀他的?”
  看到那三道剑伤,杜乐天面庞更沉,道:“壁虎!又是壁虎!李大妈不过是一个婢仆,这把年纪,为什么连她也不肯放过?”
  他又细看了李大妈的尸体一遍,才问道:“沈兄弟,凤儿呢?又是在哪里?”
  沈胜衣手指那个木像。
  他的手才抬起来,杜乐天已看到上官凤穿在木像那支长剑上!
  他整个人立时如遭电殛的猛然一震,怔住在那里。
  沈胜衣别过头去,他实在不忍看到杜乐天的表情。
  杜乐天那刹那整张脸都抽搐起来,须发皆颤,就像是秋风中的落叶,整个身子急激的不住颤抖。
  他的一双手不觉握拳,指节发白,“格格”的发出一连串爆栗子也似的声音。

×      ×      ×

  即时一阵铃声“叮当”,周济如风从门外掠进来,他本待发问,可是刹那间,他已然看到了上官凤的惨状,当场就目定口呆。
  上官无忌也不例外,他是最后进来的一个,与周济却只是几步之差。
  他的目光很自然地顺着杜乐天、周济两人的目光望去,一望之下,目光立时凝结。
  他浑身的血液亦仿佛同时凝结,面色骤然白起来!
  死白!惨白!
  堂中虽然多了三个人,现在却比只得沈胜衣一个人的时候似乎还要静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官无忌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笑声悲激,他苍白的面庞倏地升起一抹红晕,笑声一顿,“哇”一声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杜乐天身形急动,欺至上官无忌身旁,左手握住他的左臂,右掌一转,抵在上官无忌的后心之上,一股内力连随透过去。
  上官无忌胸膛一挺,咽了一口气,道:“无妨!”
  杜乐天沉声道:“无忌,现在并不是伤心的时候。”
  上官无忌摇头,道:“小婿只是一口气咽不下来,一口血喷出,反而舒服得多了。”
  杜乐天道:“你懂得保重就好了,若是因此气倒,倒遂了壁虎的心愿!”
  上官无忌道:“要倒我也与壁虎一起倒!”
  杜乐天道:“这才是!”一顿,接道:“说气,我比你更气。”
  他转问沈胜衣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沈胜衣道:“晚辈在进来之前已经看见月洞门上的横匾。”
  杜乐天手一指,接问道:“那你又可知这是谁人的雕像?”
  沈胜衣还未答话,杜乐天已自答道:“是家父,也是他自刻的木像,只望杜家世代,也像他这样的威武,笑傲江湖!”
  沈胜衣道:“老前辈已经做到了。”
  杜乐天自顾接道:“这个地方是杜家的灵魂,是杜家的尊严所在,壁虎现在却将我的外孙女杀在这里,杀在那支剑之上,你应该知道,是表示什么?”
  沈胜衣无言点头。
  杜乐天握拳,接道:“壁虎啊壁虎,你若是落在我的手中,不将你碎尸万段,我誓不为人!”
  语声一落,他身形一动,疾掠向那木像,半空中风车般一转,就将上官凤的尸身从木像上拔出,抱入怀中,跃下地上。
  上官无忌急步上前,伸手去接。
  杜乐天却道:“让我抱着她。”
  一顿,接吩咐道:“你们跟我来!”当先举步往祠外走去。
  一面走,一面又说道:“安置了凤儿的尸体,我们就开始行动,搜索壁虎!击杀壁虎!”
  最后两句话,一字一顿,充满了愤怒,也充满杀机!
  这个当年叱咤风云、笑傲江湖的老人,终于大动杀机!
  好像他这种人,若说将壁虎碎尸万段,只怕就不会千段作罢。
  壁虎何在?

×      ×      ×

  杜九娘也听到了沈胜衣那一声长啸,可是她没有动。
  她知道沈胜衣那边一定发生了极其严重的事情。
  可是在她眼前发生的这一件,却已经够严重的了。
  她现在正在周济居住的那个院落之内,在院中一株白杨之前。
  白杨多悲风,虽然并非在深秋,听来仍令人心头萧索。
  上官雄就靠着白杨树站着。
  他所以仍然能够站着却是因为那株白杨的一条横枝穿透了他的胸膛,其实是挂住在那里。
  那条横枝是被剑削断,另一截就在旁边地上。
  断口非常整齐,绝无疑问,是断在一支极之锋利的兵器下!
  上官雄致命伤也显然不是在胸膛,是在他的咽喉!
  在他咽喉上有一个剑洞,血仍然在奔流,染红了他的衣襟。
  他的眼睁大,面上的肌肉已因为痛苦而扭曲,在他的眼瞳中也充满了痛苦,充满了疑惑。
  那种疑惑的神色,绝无疑问是远在痛苦之上,就仿佛,他死前,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对方剑下!
  所以他的一双手十指虽因为痛苦而勾曲,并没有丝毫反抗的表示,亦远离剑柄。
  在对方出剑的一刹那间,他显然甚至仍不以为对方是杀自己。
  这只有一种解释,杀他的那个人是一个平日信任的人。
  也因此,虽然剑刺入咽喉,他有的也只是疑惑、痛苦!
  丝毫恐惧也没有。
  杜九娘却没有在意上官雄的表情,她整个脑袋、整个身子都已被悲哀、痛苦塞满。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疯了似的扑前去,紧抱着上官雄的尸体,不住地摇撼,不住地嘶声哭叫起来。
  她只有上官雄、上官高两个儿子,现在都已经死亡,那种痛苦并不难理解。
  她哭叫着将上官雄的尸体从树枝上拔出来,一股血同时从上官雄胸膛伤口激出,溅湿了杜九娘的胸襟。
  杜九娘浑身的血液亦同时奔腾起来,抱起上官雄往院外奔出去,一面发出了几声撕心裂肺的尖啸!
  尖啸声迅速地传了开去!

×      ×      ×

  杜乐天、沈胜衣四人这时候正走在竹林间的小径上。
  他们的耳朵何等锐利,一听尖啸声,已分辨得出是杜九娘的声音,是从哪一个方向传来!
  杜乐天那刹那面色难看到了极点,道:“又出事了!”
  上官无忌面色亦铁青,道:“不知是芸儿还是雄儿?”
  语声未已,“叮当”铃声响处,周济如箭般射出,疾向前射去!
  沈胜衣、上官无忌身形亦动。
  杜乐天也动了,他满头白发怒狮一样飞扬,身形快如奔马,虽然抱着上官凤,还挟着一张古琴,那一份迅速,仍然是骇人之极。
  这一次四人就像是四支箭一样,一个紧追着一个,迅速向尖啸来处射去!
  他们从尖啸声已听出,必定又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只不知,遇害的又是什么人而已。
  同一时,杜九娘亦是向他们这边奔过来。

×      ×      ×

  双方的身形都是极之迅速,不过片刻,已在一条花径上相遇!
  杜乐天他们看见杜九娘手抱的上官雄的尸体同时,杜九娘亦看见杜乐天手抱的上官凤的尸体!
  “凤儿!”她尖叫一声,眼前一黑,一口气咽不下,当场昏倒!
  周济当先奔到杜九娘身旁,拦腰一把抱住。
  上官无忌亦同时掠到,从杜九娘怀中接过上官雄的尸体!
  他整张脸都已扭曲了起来,面色一变又再变,突呼道:“爹,芸儿在哪里?”
  杜乐天本已悲痛之极,听到上官无忌这样叫,那一份悲痛立即被恐惧掩盖,道:“在我那个庄院里!”
  上官无忌一声道:“好!”双手一松,身形一转,如箭般射出去!
  沈胜衣如影随形。
  杜乐天呆在那里,目送两人远去,一句话也都没有。
  这个一剑纵横天下的老人这时候已经方寸大乱,什么主意也都没有。
  他虽然久历风霜,数十年江湖,也不知生死线上徘徊过多少次。
  可是,又何尝遭受过这样沉重的打击?

×      ×      ×

  转回廊,穿花径,上官无忌、沈胜衣身形越来越迅速!
  他们只希望尽快赶到去找着上官芸。
  壁虎这么快采取行动,实在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
  壁虎杀得上官高、上官雄、上官凤,当然亦杀得上官芸。
  虽然上官芸武功得自杜乐天的传授,犹在兄姊三人之上,可是又怎敌得过一个杀人经验那么丰富,出手那么毒辣的杀手?
  上官无忌自然就心急如焚,沈胜衣亦心急到了极点。
  他原是一个侠客,何况上官四兄弟姊妹虽然有的骄傲,有的蛮不讲理,但都是从未涉足江湖,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的青年人?
  上官四兄弟姊妹中,上官芸也是他最有好感的一个。
  现在他只希望赶到去还不太迟。

×      ×      ×

  庄外山林间风吹急劲,上官芸的衣衫给吹得“猎猎”作响,一把秀发亦飞扬在急风中。
  这里距离庄院已经有半里,她是追踪一个人到来的。
  昨夜她睡得也不大好,琴声传来的时候,她已经醒来有半个时辰。
  听到了琴声,她当然知道是外祖父在弹琴,也知道外祖父的心情非常恶劣。
  她随即走出房间,向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盘算,如何开解外祖父。
  才走出院子,她就看见一个人如飞掠上墙头。
  那个人一身白衣,与那道雪白的墙壁简直就像是混成一体,身形轻捷,起落无声,掠上了墙头,才发出“铮铮”的连串轻响。
  那是发自他腰间的长剑上。
  剑是链子剑,相连着一条链子,那条链子与剑鞘相碰,便发出“铮铮”的声响来。
  上官芸也就是因为听到了这“铮铮”声响,向那边望去,发现了那个白衣人。
  她虽然看不见那个人的真面目,从那个人的身形却已经看得出并不是杜家庄的人。
  然后她就想到了“壁虎”。
  根据沈胜衣与上官无忌得到的资料,那个壁虎岂非就是身穿白衣用一支链子剑!
  ──壁虎大清早偷进庄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个念头一起,上官芸不禁由心寒出来。
  无论壁虎有什么目的,他现在离开,目的当然就已经达到的了。
  那刹那之间,那个白衣人已然翻过墙头。
  上官芸身形立起,疾追了过去,她的一双手已经握在那双短剑的柄上,可是到她掠上了墙头,却又打消了那个追上前去、将壁虎截下、拼一个死活的念头。
  她并不是怕死,只是不想无谓牺牲。
  虽然她并不知道壁虎的武功有多高,但却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她所能够应付得来。
  好像她这样一个完全没有江湖经验、临敌经验的女孩子,在壁虎这种老江湖、杀人老手面前,就算是武功相当,结果也必定倒在壁虎剑下。
  而壁虎既然已经离庄,即使她纵声大叫,沈胜衣他们又能够迅速赶到来,以壁虎的轻功,必定又已经逃去无踪。
  现在壁虎显然是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她若是暗中追踪,说不定可以找到壁虎的巢穴,到时再回庄通知她的外祖父,一齐去找壁虎算账,岂非就更好?
  她心念再转,打定了主意,悄然掠上了墙头。
  壁虎已经在墙外较大的草坪上。
  上官芸仍然待他再走前数丈,才翻过墙头,借着树木的掩护,跟从追上前去。

×      ×      ×

  那个白衣人确实就是壁虎,对于杜家庄的环境他绝对无疑清楚得很。
  也所以他进出如此轻松,简直就没有杜乐天等人的存在一样。
  他面上并无任何表情,在清晨看来面色更加苍白,一丝血色也没有,他的手也是,浑身的血液仿佛早已抽干。
  在未离开杜家庄时,他的身形灵活迅速之极,到掠出了杜家庄的墙外,才慢了下来,但举止却反而更显得轻松,就像是刚放下了千斤大石般。
  一路上他都没有回头,显然并没有发现上官芸的追踪。
  离庄半里,他的脚步开始慢下来,却没有停下,继续前行,走进了一个杂木林子内。
  在林中转了一个弯,就转进了一条路。
  那绝无疑问,是一条人工开出来的路,只是路面上野草丛生,也不知多久没有整理。
  壁虎走在路当中,也就沿着那条路向前走去。
  上官芸却不敢走在路上,只是在路边的树木之间穿插,借着树木掩护,远远的跟在壁虎后面。
  前行约莫七八丈,道路左折,壁虎很自然的转进去,速度没有变。
  上官芸也保持原来的速度,一步一步追前去。

×      ×      ×

  转过了那个弯,她突然看见了一幢庄院。
  那幢庄院当然原就在那里,并不是突然天外飞来,上官芸所以觉得突然,只因为,她怎也想不到在这种地方突然会建有一幢庄院。
  她也从来没有听到外祖父提及。
  ──难道外祖父也不知道?
  上官芸实在奇怪。
  那幢庄院看来还相当完整,墙内高楼重叠,应该还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庄院。
  这里距离杜家庄其实并不远,杜家庄的人竟然没有一个知道,那实在说不过去。
  难道那幢庄院在杜家建成之前便已经空置,没有人居住、来往?
  上官芸疑念重重,因为突然看见了那幢庄院,几乎已忘记了壁虎的存在。
  壁虎亦已经不在路上。
  ──哪里去了?莫非走了进庄院去了,那幢庄院莫非就是他的巢穴?
  庄院的门户半开,上官芸的怀疑倒也并不是没有可能,也就在这个时候,“砰”一声,那道门户已关上。
  上官芸更加肯定,身形迅速地向前移动,但仍然没有走出林外。
  她无疑是一个很小心的女孩子。
  已知道壁虎藏身的地方,她仍然要上前去,只是想弄清楚那到底是谁人的庄院。

×      ×      ×

  滴水飞檐下有一面横匾,那之上却空白一片,一个字也没有。
  “奇怪──”上官芸半身从树后探出,距离庄院大门不过三丈,看得实在很清楚,那的确是一面没有字的横匾。
  正当此际,一个声音突然从她后面传来道:“很奇怪是不是?”
  阴森的语声,上官芸入耳生寒,那刹那有如置身冰窖之中。
  她吃惊地回头,立时就看见了一个人,幽灵般站在她身后不到一丈的两株树间。
  那也正就是她追踪的那个白衣人。
  ──壁虎!
  “你──”上官芸一个“你”字出口,双剑已在手。
  壁虎冷冷地盯着她,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一个人跟踪我到这里。”
  上官芸双剑在手,一颗心也定下来,轻叱道:“你是什么人?”
  壁虎反问道:“你说呢?”
  上官芸脱口道:“壁虎──”
  壁虎怪笑,道:“你看我像不像条壁虎?”
  他的笑容与语气同样怪异。
  上官芸只听得毛骨悚然,厉声道:“你真的就是那个壁虎?”
  壁虎点头,道:“不错!”
  上官芸再问道:“就是你杀死我大哥?”
  壁虎道:“还有你二哥,你三姊。”
  上官芸晴天霹雳,面色大变,追问道:“你说什么?”
  壁虎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上官芸仍然有些不相信地道:“我二哥、三姊都给你杀了?”
  壁虎道:“那是我离开杜家庄之前的事情,你以为我进去杜家庄不杀人干什么?”
  上官芸颤声道:“你说的都是事实?”她所以还要这样问,当然就是仍抱着一线的希望。
  壁虎大笑,道:“为什么我要欺骗你?”
  上官芸面色惨变,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了楚碧桐?”
  壁虎道:“楚碧桐是我的结拜兄弟,是我的救命恩人。”
  上官芸道:“他却是一个大坏人,该死的大坏人。”
  壁虎感觉很有趣地望着上官芸,道:“难道你还不和道我也是那种人?”
  上官芸怔在那里。
  壁虎接说道:“在你眼中的坏事,在我们眼中却是好事。”
  上官芸冷笑,道:“你们这种坏人也讲义气?”
  壁虎道:“有时也讲的。”
  上官芸道:“杀了那么多人你还不满足?”
  壁虎道:“那才是开始。”
  上官芸盯着壁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壁虎笑接道:“有关我这个人的传说,相信你也已听过不少。”
  上官芸冷笑,道:“那当然都是真的了。”
  壁虎道:“有些是的,譬如说,我要杀一个人绝不会就只是杀一个作罢。”
  他笑笑,接道:“特别是,如果那个人武功在我之上,绝非在正常情形之下,我所能够杀得的。”
  “那你会怎样?”
  “先从他的家人杀起,到他的精神接近崩溃的时候,才给他致命的一击。”
  “你好狠!”上官芸咬牙切齿。
  壁虎道:“你知道我本是以什么为生?”
  “杀人为生。”
  “不错,做那种工作的人一定要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否则只怕连一天也活不了下去。”
  上官芸忽然问道:“你一定要杀人才能够过活?”
  壁虎一怔,道:“当然不是,不过杀人在我来说,有时也是一种乐趣。”
  “乐趣?”这一次上官芸怔住了。
  壁虎笑接道:“你认识我还是不太深,否则你一定会发觉,我杀人的方法层出不穷,匪夷所思。”
  他虽然在笑,一点也不像在说笑,杀人也显然并不是一种罪孽,而且是一种神圣的工作!
  上官芸只听得头皮发炸,厉声道:“你又准备用什么方法来杀我?”
  “你?”壁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上官芸几遍,道:“也许你不会相信,我没有打算杀你。”
  上官芸这才真的觉得奇怪。
  壁虎笑接道:“也许是因为你太可爱。”
  上官芸叱道:“你胡说什么。”
  壁虎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官芸,道:“你真的很可爱。”
  他的眼瞳中显然一丝淫邪的意思也没有,所谓可爱显然就只是可爱的意思而已。
  上官芸一直在盯着壁虎,很奇怪,先前那种恐惧竟然在淡下来。
  她不觉问道:“为什么你不杀我?”
  壁虎道:“你始终会明白的。”
  上官芸盯稳了壁虎,仿佛要在壁虎的神情变化瞧出其中的究竟。
  可是她始终都瞧不出什么来。
  壁虎笑笑,又说道:“我若是要杀你在杜家庄之内便已经下手。”
  上官芸道:“那时你逃命都还来不及。”
  壁虎道:“你错了──当时我并不是在逃命,杜家庄之内的情形我了若指掌,我随便可以找到好几个地方躲起来,又不被你们发觉。”
  上官芸怀疑的望着壁虎。
  壁虎接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选择那个院落离开杜家庄?”
  上官芸不由问道:“为什么?”
  壁虎道:“那是杜乐天居住的庄院,是杜家庄之中最危险的地方,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上官芸听不明白。
  壁虎解释道:“那个地方所以危险,当然就是因为杜乐天住在那里,以他耳目的锐利,他人若是在院中,相信很少人能够逃得过去,甚至我也不例外,而一被他发觉,要逃过他的追击当然就更成问题了,说实话,他被称中原无敌,无敌也许就未必,但敌得过他的人,相信并不多。”
  上官芸这时候已明白壁虎的说话。
  她方待接口,壁虎说话已继续道:“这一点,杜乐天当然也很明白,所以他居住的地方一定用不着其他人留下来。”
  一顿,他笑接道:“也所以他一离开,那里反而就变成最安全的地方了。”
  上官芸闷“哼”一声!
  壁虎又说道:“我进入那个院落的时候,他岂非就在外院亭子内弹琴?”
  上官芸道:“所以你明目张胆在那儿越墙离开。”
  壁虎笑道:“越是安全的地方有时我反而越加小心,这个道理,说你也不明白。”
  上官芸大声道:“我明白,像你那样明目张胆地离开,是不是因为已经看见我,想引我到这里来?”
  壁虎道:“你果然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上官芸接道:“那‘铮铮’声音也是你故意弄出来,唯恐我不发觉的了。”
  壁虎笑道:“就是这样。”
  上官芸冷冷地道:“你引我到来这里,却又不是要杀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壁虎道:“主要是让你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回去告诉杜乐天,壁虎就住在这里。”
  上官芸眼瞳中又露出疑惑之色。
  壁虎接说道:“我就在这里等杜乐天到来,公平作一个了断,你还不明白?”
  上官芸冷笑,道:“你若是有这个胆量,怎么不在杜家庄?”
  壁虎道:“杜家庄不是我的地方──”
  上官芸道:“你是说你这个庄院之内,已作好了准备。”
  壁虎点头,道:“准备杜乐天随时到来。”
  上官芸接问道:“里面是不是有很厉害的埋伏,是不是。”
  壁虎大笑,道:“若是你那个外祖父杜乐天,就不会这样问的了。”
  上官芸俏脸一红。
  壁虎又说道:“但无论怎样,杜乐天都一定会到来的。”
  上官芸不能不同意壁虎这句话。
  壁虎接道:“沈胜衣、上官无忌、周济,也一定会到来,我欢迎他们一起来。”
  上官芸疑惑的望了那座庄院一眼,喃喃道:“里面一定有可怕的机关埋伏,一定的!”
  壁虎道:“至于他们进来之后是什么结果,那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上官芸冷冷的盯着壁虎,道:“你可以不可以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这句话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对于壁虎,她原就心存恐惧,但现在这种恐惧的感觉显然已完全消失。
  是不是因为壁虎对她并无显示任何恶意?
  壁虎并没有在意,反问道:“你要我回答什么?”
  上官芸道:“这一次你杀死这么多的人,目的真的就只是为楚碧桐复仇?”
  壁虎目不转睛地望着上官芸,忽然一笑,道:“你怎会这样怀疑起来。”
  上官芸道:“我总是觉得,你们那种人不会那样讲义气。”
  壁虎一怔,大笑起来。
  上官芸只是冷静地盯着他。
  壁虎笑了一会,道:“不管怎样,事情总会有一个清楚明白的。”
  上官芸方待追问,壁虎已接道:“你也不必多问我什么,只要你回去告诉你那个外祖父杜乐天,我在这个庄院内等他,如果他不是老得已经什么也记不起来,对于我这一次的杀人,主要的动机何在,相信他应该心中有数。”
  上官芸怔怔地听着。
  壁虎笑笑,接道:“你叫他放心,我是会在这里等他的。”
  上官芸忍不住又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壁虎道:“该说的时候我一定会说一个清楚明白。”
  上官芸道:“那你大概总可以告诉我这里到底是谁人的地方。”
  壁虎手指庄院那面空白的横匾,道:“你没有看到那面横匾?”
  上官芸道:“空的。”
  壁虎道:“不错,是空的,这是个无名山庄,三十年之前便已无名。”
  他的语气总是那样阴阴森森,说到这几句话的时候,面上的肌肉才稍为跳动了几下。
  上官芸看在眼内,又问道:“你是这个庄院的什么人?”
  壁虎道:“你不觉得自己问得已太多?”
  上官芸苦笑。
  壁虎挥手,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上官芸道:“我……”
  壁虎道:“你还想怎样?”他的面色忽一沉。
  上官芸紧抿着嘴唇,双手握剑更紧。
  壁虎目光落在上官芸那双短剑之上,一笑,道:“看来你真的要试一试能否将我击倒。”
  上官芸冷冷应道:“我应该试一试的,对不对!”
  壁虎道:“应该的──我也看得出你绝不是一个胆小的孩子。”
  上官芸道:“废话。”
  壁虎失笑,道:“不错,你若是胆小,根本就不会追踪到来这里。”
  语声一落,右手一翻,“呛”的剑出鞘,剑指上官芸,道:“兵器无情,而且有一件事情,你必须清楚。”
  上官芸道:“你不一定要我送这个口讯──”
  壁虎道:“果然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上官芸道:“好像我这种聪明人,你还是干脆将我杀掉好。”
  壁虎只是笑。
  上官芸接道:“你其实随便找一个人,甚至一封信已可以传达你的意思,为什么定要找我做?”
  壁虎仍然只是笑。
  上官芸又说道:“我看其中一定有原因,是什么原因?”
  壁虎终于回答道:“也许就因为你这样聪明可爱,使我狠不起心肠。”
  上官芸紧盯着壁虎,仿佛要看到他的心深处,一面道:“你一定说谎,你绝不是那种狠不起心肠的人。”
  壁虎沉下脸,再次挥手,道:“快回去!”
  上官芸没有动。
  壁虎摇头,道:“那么,你出剑好了!”

×      ×      ×

  上官芸剑未动,身形先动,倒跃出林外路中心。
  壁虎如影随形,上官芸身形甫定,他的身形亦已停下,与上官芸之间的距离仍然是方才一样。
  他身形的迅速绝无疑问是在上官芸之上。
  上官芸看在眼内,呼了一口气,忽一声轻叱,纵身拔起来,双剑凌空,往壁虎当头剪下。
  壁虎右手一抖,那支又狭又薄的长剑“嗡”的震出了数十道银虹,迎向剪来的双剑。
  “铮铮”交击声暴响,上官芸连刺十六剑都被壁虎接下来。
  她身形凌空未落,“霍霍霍”突然一连翻了三个筋斗,双剑紧随着身形转动,如轮剑光接连三次凌空向壁虎滚击!
  壁虎一声道:“好!”倒踩七星,闪开上官芸的剑轮滚击。
  上官芸脚一沾地,人剑又射前,双剑交替,左七右八,又刺出了十五剑!
  壁虎身形迅速转换,闪跃腾挪,又让开上官芸的十五剑。
  上官芸剑势未绝,双剑交替,一剑接一剑刺向壁虎!
  她学的是一流的剑法,也显然下过一番苦功,但练武与临敌却是两回事。
  她临敌的经验一次也没有,壁虎却非独经验丰富,而且是一个杀人老手。
  他的武功而且在上官芸之上,强弱悬殊,上官芸的攻势尽管是如何凌厉,对于壁虎并没有构成多大威胁。
  壁虎却闪避多于还击,也就绕着上官芸闪避,与上官芸之间的距离始终不变。
  上官芸一直都没有留意到这一点,突然间留意到,可是她尽管吃惊,攻势并没有因此停下。
  壁虎再闪她三十九剑,突然道:“小心,我要还击了!”
  语声一落,剑势展开,接一剑还一剑,身形同时绕着上官芸飞快的转动!
  上官芸立时乱了手脚。
  壁虎剑乘隙而入,接连十三剑抢攻,将上官芸的剑势迫在门外,再一剑毒蛇一样当中穿入,刺向上官芸的咽喉!
  上官芸偏身急闪,哪知道壁虎的剑势立刻就一变,正好迎上她转动的身形。
  他方才刺向上官芸咽喉的一剑,虽则凌厉,竟然是虚招,剑势一变,刺的也不是上官芸的咽喉,而是上官芸的肩膀!
  上官芸眼看着壁虎的剑刺到来,但已经没有闪避的余地,甚至闪避的念头才起,壁虎的剑已刺到!
  一刹那,她只是有一种麻痹的感觉,壁虎竟以剑点穴,连封了她双肩四处穴道,接一挑,剑指着上官芸的咽喉!
  上官芸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噤,却没有惊叫,也没有开声求绕。
  壁虎的剑也没有刺进去,笑望着上官芸,徐徐道:“你练的是上乘的剑术,资质也不错,只是临敌经验不够,内力亦未足,否则,要制服你可真不容易!”
  上官芸冷冷的道:“技不如人,没有什么话说,你杀我好了。”
  壁虎自顾道:“听说,是杜乐天亲自教你的武功。”
  上官芸道:“谁跟你说的……”
  壁虎没有回答,截口道:“杜乐天的确没有看错人,假以时日,你的武功一定凌驾兄姊之上,到时候,说不定,我也不是你的对手。”
  上官芸道:“那么你最好就现在将我杀掉。”
  壁虎沉声道:“我果真要杀你,在杜家庄之内已将你了结。”
  上官芸实在不明白壁虎何以对自己一再留情。
  壁虎接说道:“你也莫要再惹我生气,好像你这样的聪明人,到这个地步,应该知道怎样做才是!”
  语声一落,剑一吞一吐,竟然将上官芸被封的穴道解开。
  上官芸怔住在当场。
  壁虎连随收剑入鞘,第三次挥手,说道:“回去告诉杜乐天他们,我在无名山庄恭候这件事。”
  上官芸没有作声。
  壁虎也没有再说什么,身形暴起,掠到庄院门前石阶下,再一纵,掠上滴水飞檐,一闪不见。
  上官芸目送壁虎消失,实在提不起勇气追去,她虽然痛恨壁虎,可是对方的武功实在远在她之上,根本就不是她所能够应付得来。
  她并不怕死,但那种瞎缠个没了的事情,却也不是她做得出的。
  壁虎不杀她,当然有壁虎的原因,她虽然想不透,却怎也不相信那只是为了要她将消息带回去。
  而壁虎之所以选择那个无名山庄来决斗,她也开始有些怀疑,并不是山庄之内设下了厉害的埋伏这样简单。
  ──只有问外祖父,也许问外祖父就会有一个明白。
  上官芸此念一动,再也待不住,转身疾奔了出去。
  她这边才奔出,那边大门开处,壁虎又现身,目送她去远,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壁虎竟变得这么多感触,又到底为什么他忍心连杀上官高、上官雄、上官凤三兄妹,单独对上官芸网开一面,一再手下留情?
  这个人的行事作风有时候实在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