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出樊笼
2020-04-16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三)

  夜色深沉,一灯如豆。
  天地间——片和平宁静,没有灾祸,没有血腥,也没有声音。
  傅红雪醒来时,还是好好地坐在椅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后第一眼就去看他的刀。
  刀还在手里,漆黑的刀鞘,在灯下闪动着微光。
  也许他只不过刚闭上眼打了个盹而已。
  他实在太疲倦。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人,这种事总难免会发生的。
  只要他的刀仍在手,他就一无所惧。
  可是等他抬起头时,他立刻又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的湖底。
  他仍坐在椅子上,他的刀仍在手里,可是这地方却已不是荒山中那简陋的木屋。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幅画,一幅四丈七尺长的横卷,悬挂在对面的墙壁上。
  这屋子当然还不止四丈七尺长,除了这幅画外,雪白的墙壁上还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其中有远在上古铜铁还未发现时人们用来猎兽的巨大石斧,有战国将士沙场交锋时用的长矛和方槊,有传说中武圣关羽惯使的青龙偃月刀,也有江湖中极罕见的外门兵刃跨虎篮和弧形剑。
  其中最多的还是刀。
  单刀,双刀,雁翎刀,鬼头刀,金背砍山刀,戒刀,九环刀,鱼鳞紫金刀……甚至还有一柄丈余长的天王斩鬼刀。
  可是最令傅红雪触目惊心的,却还是一柄漆黑的刀!就跟他手里的刀完全一样。
  成千上百件兵刃,居然还没有将墙壁挂满,这屋子的宽阔,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是地上却铺着张很完整的波斯地毡,使得屋子里显得说不出的温暖舒服。
  屋里摆着的每—样东西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傅红雪这—生中,从来也没有到过如此华丽高贵的地方。
  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这不是梦,却远比最荒唐离奇的梦更荒唐离奇得多。
  他握刀的手已冰冷,刀柄已被他掌心的冷汗湿透。
  但是他既没有惊呼,也没有奔逃。
  他还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连动都没有动。
  这个人既然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这里来,要杀他当然更容易。
  现在他既然仍还活着,又何必逃?又何必动?
  突听门外一个人大笑道:“傅公子好沉得住气。”
  门开了,大笑着走进来的竟是钟大师。
  只不过这个钟大师样子已有些变了,身上的布衣已换上锦袍,白发黑了些,皱纹也少了些,看来至少年轻了一二十岁。
  傅红雪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连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好像早已算准了会在这地方看见这个人似的。
  钟大师一揖到地,说道:“在下俞琴,拜见傅公子。”
  原来他就是俞琴,原来他才是公子羽的琴僮,市场肉案旁的那个琴僮,只不过是陪他演那出戏的一个小小配角而已。
  这出戏只不过是演给傅红雪一个人看的,真正的俞琴长的是什么样子,傅红雪反正也没见过,这出戏当然演得丝丝人扣,逼真得很。
  他们演这出戏.难道只不过为了要傅红雪听那一曲悲声,要他自觉心灰意冷,自己拔刀割断自己的脖子?
  现在这柄刀若是再拔出来,要割的当然不会是他自己的脖子了。
  看见他手里的刀,俞琴远远就停下来,忽然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两句话本该是傅公子问我的,傅公子既然不问,只好由我来问了。”
  他自己问的话,本来也只有自己回答。
  谁知傅红雪却冷冷道:“这里是个好地方,我既然已来了,又何必再问是怎么来的?”
  俞琴怔了怔,道:“傅公子真的不想问?”
  傅红雪道:“不想。”
  俞琴看着他,迟疑地道:“傅公子是不是想一刀杀了我,夺门而出?”
  傅红雪道:“不想。”
  俞琴道:“难道傅公子也不想走?”
  傅红雪道:“我来得并不容易,为什么要走?”
  俞琴又怔住。他进来的时候,本以为傅红雪一定难免惊惶失措,想不到现在惊惶失措的却是他自己。
  傅红雪道:“坐下。”
  俞琴居然就坐下。雕花木椅旁的白玉案上,有一张琴,正是天下无双、旷绝古今的名琴焦尾。
  傅红雪道:“请奏一曲,且为我听。”
  俞琴道:“是。”
  “铮錝”一响,琴声已起,奏的当然已不是那种听了令人心灰意冷的悲音。琴声中充满了愉快欢悦,富贵荣华,就算实在已活不下去的人,听了也决不会想死的。
  他自己当然更不想死。
  傅红雪忽然问道:“公子羽也在这里?”
  俞琴虽然没有回答,可是琴声和顺,就仿佛在说:“是的。”
  傅红雪道:“他是不是也想见我?”
  琴声又代表俞琴回答:“是的。”
  傅红雪本是知音,正准备再问,外面忽然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单调、短促、尖锐、恐怖,一声接着一声,响个不停。
  俞琴的手一震,琴弦突然断了两根。
  这尖锐短促的声音中,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慑人之力。
  无论谁听见这种声音,都会觉得喉头发干,心跳加快,胃部收缩。
  甚至连傅红雪都不例外。
  俞琴脸色已变了,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傅红雪并没有阻拦。他从不做没有必要的事,他必须集中精神,尽力使自己保持冷静镇定。
  墙上的兵刃在灯下闪动着寒光,那幅四丈七尺长的横卷无疑也是画中的精品。
  他却连看都不再去看一眼,他绝不能被任何事分心。
  可是他仍然无法集中精神,那短促尖锐的声音一直在不停地响着,就像是一柄柄铁锤在不停地敲打着他的神经。
  直到门环响动的时候,他才注意到后面还有一扇门,一个美丽的白衣女人,正站在门外凝视着他,看来竟仿佛是卓玉贞。
  但她却不是卓玉贞。
  她远比卓玉贞更美,美得清新而高贵,她的笑容温和优雅,风姿更动人,就连傅红雪都忍不住要多看她两眼。
  她已走进来,轻轻掩上了门,从傅红雪身旁走过去,走到大厅中央,才转身面对着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就是傅红雪,你却一定不知道我是谁。”
  她的声音也像她的人一样,高贵而优雅,可是她说话却很直率。显然不是那种娇揉做作的女人。
  傅红雷不知道她是谁。
  她却已经在说:“我姓卓,可以算是这里的女主人,所以你可以叫我卓夫人,假如你觉得这种称呼太俗,也可以叫我桌子。”
  她微笑着又道:“桌子是我的外号,我的朋友都喜欢叫我这名字。”
  傅红雪冷冷道:“卓夫人。”
  他不是她的朋友。
  他没有朋友。
  卓夫人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笑得很愉快,道:“难怪别人都说你是个怪人,你果然是的。”
  傅红雪自己也承认。
  卓夫人眼波流转,道:“难道你也不想问问我,卓玉贞是我的什么人?”
  傅红雪道:“不想。”
  卓夫人道:“这世上难道真的没有任何事能让你动心?”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若是拒绝回答一句话,立刻就会闭上嘴,闭得很紧。
  卓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至少会看看这些武器的,所有到这里来过的人,都对这些武器很有兴趣。”
  这些武器的确都是精品,要收集到这么多武器的确不容易,能看得见已经很不容易。
  这种机会,练武的人很少愿意错过的。
  她忽然转身走到墙下,摘下了一柄形式古朴,黝黑沉重的铁剑:“你认不认得出这是谁用的剑?”
  傅红雪只看了一眼,立刻道:“这是郭嵩阳用的剑。”
  他本来并不想说的,却忍不住说了出来。他不能被她看成无知的人。
  卓夫人微笑道:“果然好眼力。”
  这句话中的赞赏之意并不多。昔年嵩阳铁剑纵横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四,不认得这柄剑的人实在也不多。
  卓夫人道:“这虽然只不过是仿造的赝品,可是它的形状、分量、长短,甚至连炼剑用的铁,都绝对和昔年那柄嵩阳铁剑完全—模一样。”
  她笑容中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就连这条剑穗,也是郭家的姑奶奶亲手结成的。除了他们家传的铁剑之外,普天之下,只怕已很难再找出第二条来!”
  她挂起这柄剑,又摘下一条长鞭,乌光闪闪,宛如灵蛇。
  傅红雪道:“这是西门柔用的,鞭神蛇鞭,兵器谱上排名第七!”
  卓夫人笑道:“你既然认得这条蛇鞭,当然也认得诸葛刚的金刚铁拐。”
  她挂起长鞭,却从金刚铁拐旁摘下了一对流星锤。
  傅红雪道:“风雨双流星,兵器谱上排名第三十四。”
  卓夫人道:“好眼力。”
  这次她口气中的赞赏之意已多了些,忽然走到墙角,摘下对铁环,道:“昔年金钱帮称霸武林,帮主上官金虹威震天下,这就是他用的龙凤双环。”
  傅红雪道:“这不是。”
  卓夫人道:“不是?”
  傅红雪道:“这是多情环,是西北铁环门下弟子的独门武器。”
  卓夫人道:“杀人的武器,怎么会叫做多情?”
  傅红雪道:“因为它只要一搭上对方兵刃,就纠缠不放,就好像多情的人一样!”
  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接着道:“情之所钟,纠缠入骨,海枯石烂,至死方休,多情的人岂非也总是杀人的人!”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情之所钟,不死不休,有时不但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傅红雪道:“只怕通常害的都是自已。”
  卓夫人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通常害的都是自已。”
  两个人默默相对.过了很久,卓夫人才嫣然笑道:“这里兵刃,你没有不认得的!”
  傅红雪道:“没有。”
  卓夫人淡淡道:“这里的每件武器都有来历,都曾经在江湖中轰动时,要认出它们来,倒也不是什么太因难的事。”
  傅红雪道:“世上本就没有真正困难的事。”
  卓夫人道:“只可惜有些兵刃虽然早已名动天下,杀人无算,却从来也没有人能真正见到过它的真面目,譬如说……”
  傅红雪道:“小李飞刀?”
  卓夫人道:“不错,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连武功号称无敌的上官金虹,都难免死于刀下,的确可算是天下第一名刀。”
  她又叹了口气,道:“可惜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看见过那柄刀。”
  刀光一闪,已入咽喉,刀的长短形状,又有谁能看得清楚?
  卓夫人叹道:“所以直到今天.这还是武林中一个最大的谜,我们费尽了苦心,还是没法子打造出一柄同样的飞刀来,沧海遗珠,实在是遗憾得很。”
  傅红雪道:“这里好像还少了样武器。”
  卓夫人道:“孔雀翎?”
  傅红雪道:“不错。”
  卓夫人笑了笑,道:“世上中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幸好我们总算已有了这柄刀。”
  她忽然从墙上摘下了那柄漆黑的刀。
  刀光一闪,刀已出鞘,不但长短形状完全一样,刀锋上竟赫然也有三个缺口。
  卓夫人微笑道:“我知道这柄刀不是给人看的,只怕连你自已都很少看到。”
  傅红雪的脸已苍白得几乎透明,冷冷道:“我知道有些人也一样。”
  卓夫人道:“人?”
  傅红雪冷冷道:“有些人虽然早巳名动江湖,杀人无算,但却从来也没有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譬如说……”
  卓夫人道:“公子羽?”
  傅红雪道:“不错,公子羽。”
  卓夫人又笑了笑,道:“你真的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他?”
  她笑得仿佛很奇怪,很神秘,傅红雪的回答却很简单:“我没有。”
  卓夫人笑道:“现在你既然已来了,迟早总会见到他的,又何必太急?”
  傅红雪道:“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来见我?”
  卓夫人道:“快了。”
  傅红雪冷冷道:“既然已快了,现在又何必还要苦练拔刀?”
  那单调、短促、尖锐的声音还在不停地继续着,一声接着一声。
  难道那就是拔刀的声音?
  傅红雪道:“刀法千变万化,拔刀却只不过是其中最简单的动作。”
  卓夫人道:“这动作你练了多久?”
  傅红雪道:“十七年。”
  卓夫人道:“就只这么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你就练了十七年。”
  傅红雪道:“我只恨未能多练些时候!”
  卓夫人又笑了,道:“你既然能练十七年,他为什么不能练?”
  傅红雪道:“因为纵然多练一两天也没有用!”
  卓夫人微笑着坐下来,面对着他,道:“这次你错了。”
  傅红雪道:“哦!”
  卓夫人道:“他并不是在拔刀!”
  傅红雪道:“不是?”
  卓夫人道:“他是在拔剑。”
  她慢慢接着道:“近百年来,江湖中名剑如林,新创的剑法就有九十三种,千变万化,各有奇招,有些剑法之招数怪异,简直已令人不可思议,可是拔剑的动作,却还是只有一种。”
  傅红雪道:“不是只有一种,是只有一种最快!”
  卓夫人道:“可是要找出这最快的一种来并不容易。”
  傅红雪道:“最简单的一种,就是最快的一种。”
  卓夫人道:“那也得经过千变万化之后,才能归真返璞。”
  所有武功中的所有变化,本就变不出这个“快”字。
  卓夫人道:“他苦练五年,才找出这一种方法来。就只这么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也已练了十七年,至今还在练,每天至少都要练三个时辰。”
  傅红雪的手握紧刀柄,瞳孔已收缩。
  卓夫人凝视着他,温柔的眼波也变得利如刀锋,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他如此苦练拔剑,为的是什么?”
  傅红雪道:“为的是对付我?”
  卓夫人咽了口气,道:“你又错了。”
  傅红雪道:“哦?”
  卓夫人道:“他并不是一定要对付你,也并不是只为了要对付你一个人。”
  傅红雪终于明白:“他要对付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武林高手。”
  卓夫人点点头,道:“因为他决心要做天下第一人!”
  傅红雪冷笑,道:“难道他认为只要击败了我,就是天下第一人?”
  卓夫人道:“直到现在为止,他都是这么想的。”
  傅红雪道:“那么他就错了。”
  卓夫人道:“他没有错。”
  傅红雪冷冷道:“江湖中藏龙卧虎,风尘中尤多异人,武功远胜于我的,还不知有多……”
  卓夫人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击败你。”
  傅红雪闭上了嘴。
  卓夫人道:“我也看得出要击败你并不是件容易事。到这里来的人,你的确是最特别的一个。”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这里已经有很多人来过?”
  卓夫人避开了这问题,道:“墙上挂着的这些武器,不但收集极全,而且都是精品,只要是练过武的人,都难免会多看几眼的,只有你居然能全不动心。”
  她叹息着,又道:“最奇怪的是,连这幅画你都没有看一眼。”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看?”
  卓夫人道:“你去看一眼,就会明白。”
  突听一个人道:“既然他迟早总难免要看,你又何必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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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优柔从容的声音,显示出这个人教养良好,彬彬有礼。
  多礼本就是冷淡的另一面,这声音却又偏偏带着种奇异的热情。
  一种几乎已接近残酷的热情。
  如果天地间真的有种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无疑就是从这种热情中产生的。
  也只有公子羽这样的人,才会有这种可怕的热情。
  他显然也在渴望见到傅红雪。
  他知道他们相见的时候,就是毁灭的时候,两个人之中,至少有一个要被毁灭。
  现在他已到了傅红雪身后,他的掌中若有剑,已随时都可以刺入傅红雪的要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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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他的掌中是否有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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