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处有
2020-04-16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一)
夜色更深,大地一片黑暗。
因为今夜没有明月。
今夜的明月是不是已经死了?
× × ×
燕南飞打马狂奔,傅红雪动也不动地坐在他身旁。
华丽的马车,沉重的车厢。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坐车?”
“因为我们有车!”
“马已累了。一匹倦马,载不动两个人,却可以拉车!”
“因为车有轮?”
“不错。我们也有腿,为什么不能自己走?”
“因为我们也累了,我们的力气要留下来。”
“留下来杀人?”
“只要有人可杀,只要有可杀的人。”
× × ×
孔雀已死了。
孔雀山庄已不再是孔雀山庄。
黑夜中还有几点星光,淡淡的星光照在这一片废墟上,更显得凄凉。
已往返奔波数百里的马,终于倒下。
地窖中没有人,什么都没有,所有能搬走的东西都已被搬走!
火光跳动,因为燕南飞拿着火折子的手在抖。
——据说孔雀死的时候,明月也会陪着沉下去。
燕南飞用力咬着牙:“他们怎么会知道的?怎么知道人在这里?”
傅红雪握刀的手没有抖,脸上的肌肉却在跳动,苍白的脸已发红,红得奇怪,红得可怕。
燕南飞道:“我们来的时候,后面决没有人跟踪,是谁……”
傅红雪忽然大吼:“出去!”
燕南飞怔住:“你叫我出去?”
傅红雪没有再说话,他的嘴角已抽紧。
燕南飞吃惊地看着他,一步步向后退,还没有退出去,傅红雪已倒下,就像是忽然有条看不见的鞭子抽在他身上。
他一倒下去,就开始抽搐。
那条看不见的鞭子仿佛还在继续鞭打,不停地鞭打。
傅红雪整个的人都已因痛苦而痉挛扭曲,喉咙里发出低吼,就像是野兽临死前的吼声:“我错了,我错了……”
他一只手在地上抓,又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想去抓一条根本不存在的浮木。
地上也铺着石块,他的指甲碎裂,他的手已开始流血。
他另一只手还是在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还是刀!
刀无情,所以永恒。
燕南飞知道他决不愿让任何人看见他此刻的痛苦和他的痼疾。
可是燕南飞没有退出去,因为他也知道,刀虽然还是刀,傅红雪却已不再是傅红雪。
——现在无论谁走进来,都可以一刀杀了他。
——老天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他?为什么要这样的人有这种病?
燕南飞勉强控制着,不让眼泪流下。
火折子灭了,因为他不忍再看。
他的手却已握住衣下的剑柄。
石壁上那个洞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神话中那独眼恶兽的眼睛。
他发誓,现在无论谁想从这里闯进来,他都要这个人立刻死在他剑下!
他有把握。
× × ×
没有人从这里进来,黑暗中却忽然有火光亮起!
火光是从哪里来的?
燕南飞霍然回头,才发现那扇有十三道锁的铁门,已无声无息地开了一线。
火光从门外照进来,门大开,出现了五个人。
两个人高举着火把,站在门口,另外三个人已大步走了进来。
第一个人右腕缠着白布,用一根缎带吊在脖子上,左手倒提着一柄弧形剑,眼睛里却充满了仇恨和怨毒。
他身旁的一个人道袍玄冠,步履稳重,显得胸有成竹。
最后一个人满脸刀痕交错,嘴角虽带着笑意,看来却更阴险残酷。
燕南飞心沉了下去,胃里却有一股苦水翻上来,又酸又苦。
他应该想得到的,别人打不开门上的十三道锁,公孙屠却能打得开。石壁上那个洞,并不是这里可以出入的惟一门户。
他们都没有想到,他们都太有把握,所以他们就犯了这致命的错误。
公孙屠忽然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掌心金光闪闪,赫然正是孔雀翎。
孔雀翎已到了他手里,明月心呢?
燕南飞勉强忍耐着,不让自己呕吐。
公孙屠笑道:“你们不该让她用这种暗器去对付墙上一个洞的。我们是人,不是老鼠,既不会打洞,也不会钻洞。”
他笑得十分愉快:“若不是她全心全意要对付这个洞,我们要进来只怕还不容易。”
燕南飞忍不住长长叹息:“我错了。”
公孙屠道:“你的确错了,你本该杀了我的!”
杨无忌淡淡道:“所以你以后一定要记住我的话,若要杀人,就应该百无禁忌。”
公孙屠道:“你不该提醒他的,若是他还有第二次机会,我岂非死定了。”
杨无忌道:“他还有没有第二次机会?”
公孙屠道:“没有。”
杨无忌摇摇头,悠然道:“现在他惟一能杀的人,就是他自己。”
公孙屠道:“他至少还可以杀傅红雪。”
杨无忌说道:“傅红雪是赵平的,他连动都不能动。”
燕南飞看着他们,只觉得他们的声音仿佛已变得很遥远!
他本该集中全部精神力量,来对付他们的。
他应该知道这已是他的生死关头,他们决不会放过他,他也不能退缩。
就算有路可退,也决不能退。
可是他却忽然觉得很疲倦。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己心里已承认自己不是这两人的敌手?
明月已消沉,不败的刀神已倒下,他还能有什么希望?
公孙屠正在问赵平:“你这只手是被谁砍断的?”
赵平道:“傅红雪。”
公孙屠道:“你想不想报复?”
赵平道:“想。”
公孙屠道:“你准备怎么样对付他?”
赵平道:“我有法子。”
公孙屠道:“你现在为什么还不出手?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你最好的机会?”
杨无忌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等傅红雪清醒时,就已太迟了。”
公孙屠道:“现在你也用不着担心燕南飞。”
赵平忍不住问:“为什么?”
公孙屠道:“因为只要他一动,傅红雪立刻就会变成只孔雀。”
赵平道:“孔雀?”
公孙屠道:“这一筒孔雀翎无论插在谁身上,那个人都会变成只孔雀,死孔雀。”
赵平笑了:“可是我倒不希望他死得太快。”
公孙屠也笑了:“我也不希望。”
赵平忽然放下手里的弧形剑冲出去,一把抓起傅红雪的头发,抬起膝盖,猛撞他下颚,接着又反手一掌切在他后颈上。
傅红雪的头再垂下时,他的脚已踢出,一脚将傅红雪踢得飞了出去,撞上石壁。
他跟着冲过去,用右肘抵住傅红雪的咽喉,厉声道:“睁开眼来看看我是谁!”
傅红雪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非但不能抵挡,也已不能呼吸。
赵平冷笑道:“你砍断了我这只手,我就要用这只手扼断你脖子。”
燕南飞额上的青筋也已一根根凸起,仿佛也已不能呼吸。
公孙屠狞笑道:“你为什么不去救你的朋友?难道你就站在这里看着他死?”
燕南飞不能动。
他知道他若是动了,傅红雪只有死得更快。
可是他也不能不动。
赵平正在用另一只手猛掴傅红雪的脸,好像并不想立刻就要他的命。
但这种侮辱岂非比死更难受。
燕南飞握紧了衣下的剑柄,满头汗落如雨,忽然道:“你们就算能杀了他,也未必能杀我。”
公孙屠道:“你想怎么样?”
燕南飞道:“我要你们放了他。”
公孙屠道:“你呢?”
燕南飞道:“我情愿死!”
公孙屠大笑:“我们不但要你死,也不能让他活着。”
杨无忌冷冷道:“若要杀人,百无禁忌。”
公孙屠笑声停止,厉叱道:“赵平,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
赵平咬了咬牙,手肘用力。
就在这时,忽然有刀光一闪!
是傅红雪的刀!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刀!
他们都以为这一战已十拿九稳,因为他们都忘了一件事。
傅红雪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也就在这时,燕南飞忽然挥手,鲜红的剑光血雨般洒出,卷住了公孙屠。
杨无忌的剑也已出鞘。
他拔剑的动作纯熟巧妙,他的出手准确有效,一剑刺出,正是燕南飞必死之处。
燕南飞这一剑就算能杀了公孙屠,他自己也必将死在杨无忌剑下。
他只有先回剑自救。
公孙屠的身子立刻自血雨般的剑光中脱出,凌空翻身,掠出了门。
杨无忌长剑一式,身随剑走,也跟着掠出。
燕南飞当然决不肯放过他,正想追出去,突听一声惊呼,一声厉喝:“接住!”
一条人影从门外飞扑过来,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赫然竟是卓玉贞。
幸好燕南飞的剑虽快,眼睛更快,一剑刚刺出,立刻悬崖勒马,及时收了回来。
卓玉贞惨呼着扑倒在他身上,只听“当”的一声,铁门已合起!
门外立刻传来“叮、叮、叮”一连串轻响,十三道锁已全部锁上,除了公孙屠外,天下已决没有第二个人能打开这道门了。
燕南飞跺了跺脚,不理会已倒在地上的卓玉贞,转身从壁上的洞里窜了出去。
“你照顾卓姑娘,我去将公孙屠的头颅提回来见你!”
傅红雪的刀既然已出鞘,他还有什么顾虑?
现在他一心只想杀人!
杀那个杀人的人!
× × ×
刀尖还在滴着血。
赵平已倒在刀下,卓玉贞就倒在他身旁,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见从刀尖滴落的血。
一滴滴鲜血落在石地上,再溅开,散成一片蒙蒙的血雾。
傅红雪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鲜血从刀尖滴落。
这次他的刀居然还没有人鞘。
卓玉贞挣扎着坐起来,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的刀。
她实在想看看这把刀究竟有什么神奇的地方。
这把刀杀人时,就好像已被天上诸神祝福过,又好像已被地下诸魔诅咒过!
这把刀上一定有很多神奇的符咒。
她失望了。
——狭长的刀身略带弯曲,锐利的刀锋,不太深的血槽,除了那漆黑的刀柄外,这柄刀看来和别的刀并没有什么不同。
卓玉贞轻轻吐出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总算看见了你的刀。我是不是应该感激这个死在你刀下的人?”
她说得很轻很慢,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其实当然不是的。
她只不过想让傅红雪明白,她要做的事,总是能做到。
可是这句话一说出来,她立刻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因为她已看见了傅红雪的眼睛。
这双眼睛在一瞬间之前还显得很疲倦,很悲伤,现在忽然就变得比刀锋更锐利冷酷。
卓玉贞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嗫嚅着问:“我说错了什么?”
傅红雪盯着她,就像是野豹在盯着它的猎物,随时都准备扑起。
但是等到他脸上的红晕消退时,他只不过叹息了一声,道:“我们都错了,我比你错得更可怕,为什么要怪你?”卓玉贞试探着问:“你也错了?”
傅红雪道:“你说错了话,我杀错了人。”
卓玉贞看着地上的尸体:“你不该杀他的?他本来岂非正想杀你?”
傅红雪道:“他若真的想杀我,现在地上的尸体就应该是我。”
他垂下头,眼睛里又充满悔恨悲伤。
卓玉贞道:“他不杀你,是不是因为报答你上次不杀他的恩情?”
傅红雪摇头。
——那决不是报答。你无论砍断了谁一只手,那个人惟一“报答”你的方法,就是砍断你一只手。
——也许那只不过是种莫名其妙的感激,感激你让他知道了一些以前他从未想到的事,感激你还为他保留了一点人格和自尊。
傅红雪了解他的心情,却说不出。
有些复杂而微妙的情感,本就是任何人都说不出的。
× × ×
刀尖的血已滴干了。
傅红雪忽然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卓玉贞道:“我知道,这是你第一次杀错人,也是最后一次。”
傅红雪冷冷道:“你又错了,杀人的人,随时都可能杀错人的。”
卓玉贞道:“那么你是说——”
傅红雪道:“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我的刀,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刀终于入鞘。
卓玉贞鼓起勇气,笑着道:“这把刀并不好看,这只不过是把很普通的刀。”
傅红雪已不想再说下去,刚转过身,苍白的脸忽又抽紧:“你怎么能看得见这把刀的?”
卓玉贞道:“刀就在我面前,我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见?”
她说得有理,可是她忘记了一件事。
这里根本就没有灯光。
傅红雪五岁时就开始练眼力,黑暗闷热的密室,闪烁不定的香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苦练了十年,才能看得见暗室中的蚊蚁,现在显然也能看见卓玉贞的脸。
就因为他练过,所以他知道这决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卓玉贞怎么能看得见这把刀的?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刀柄。
卓玉贞忽然笑了笑,道:“也许你还没有想到,有些人天生就是夜眼。”
傅红雪道:“你就是?”
卓玉贞道:“我不但是夜眼,还能看穿别人的心事。”
她的笑容很黯淡:“现在你心里一定又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卓玉贞。你当然不会认为我是个妖怪,但却很可能是公孙屠他们派来的奸细,说不定是个很有名的女杀星,甚至连明月心都很可能是被我出卖的,因为没有别的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傅红雪不能否认。
卓玉贞看着他,眼睛里又有了泪光:“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为什么?”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也许你不该这么聪明的。”
卓玉贞道:“为什么不应该?像秋水清那样的男人,怎么会找一个笨女人替他生孩子?”
傅红雪闭上了嘴。
卓玉贞却不肯停止:“我生下来的孩子,也一定是聪明的,所以我决不能让他一生下就没有父亲,我不能让他终身痛苦悔恨。”
傅红雪的脸在抽搐。
他了解她的意思。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也是个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孩子。
一个没有父亲的聪明孩子,本身就是个悲剧,等他长大后,一定还会替别人造成许多悲剧。
因为他心里的仇恨远比爱多得多。
傅红雪终于叹了口气,道:“你可以替你的孩子找个父亲。”
卓玉贞道:“我已经找到了一个。”
傅红雪道:“谁?”
卓玉贞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