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面具
2021-07-22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劝阻。
  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对话,却似已使得他们的斗志完全消失了。
  两人虽然还是面面相对,虽然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别的人却都透了口气,突然觉得压力已消失。
  这只因那种可怕的杀气也已消失!
  李寻欢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孙老先生庶几近之。”
  上官金虹沉着脸,冷冷道:“道理人人都会说的,问题是他能不能做得到。”
  李寻欢笑了笑,道:“能说得出这道理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然后,他就看到四个人抬着口棺材走入了院子。
  崭新的棺材,油漆都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四人竟将这口棺材笔直抬入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厅。
  立刻有条黄衣大汉迎了上去,厉声道:“你们走错地方了,出去!”
  抬棺材的脚夫四下瞧了一眼,嗫嚅着道:“这里有位上官老爷么?”
  黄衣大汉道:“你问上官老爷干什么?”
  脚夫道:“那我们就没有走错地方,这口棺材就是送来给上官老爷的。”
  黄衣大汉怒道:“你是在找死,这口棺材你们刚好用得着。”
  脚夫陪笑道:“这是上好的‘楠寿,我们哪有这么好的福气?”
  黄衣大汉的手已往他脸上掴了过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这口棺材是谁要你们送到这里来的?”
  他的声音一发出,黄衣大汉的手就立刻停住。
  脚夫面上却已吓得变了颜色,怔了半晌,才吃吃道:“是位姓宋的老爷,付了四两银子,叫小人们今天将这口棺材送到如云客栈的‘高贵厅,来,还要小人们当面交给上官老爷。”
  上官金虹道:“姓宋?是个什么样的人?”
  脚夫道:“是个男的,年纪好像不太大,也不小了,出手很大方,模样却没有看见。”
  另一人道:“他是昨天半夜里将小人们从床上叫起来的,而且先吹熄了灯,小人们根本就没有瞧见他。”
  上官金虹沉着脸,既不觉得意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早就知道问不出的。
  那脚夫又道:“这口棺材的份量不轻,里面好像……好像有人。”
  上官金虹道:“打开来瞧瞧。”
  棺盖并没有钉封,立刻被掀起。
  就在这一刹那间,上官金虹冷漠的脸像是突然变了。
  其实他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甚至连眉都没皱,嘴角都没有牵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整张脸却仿佛突然全都改变了。
  竟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层硬壳的假面具。
  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现在真正的面目。
  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这么一张面具的,平时虽然看不到它,但到了必要时,就会将这张面具戴起来。
  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悲哀,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愤怒,有人是逼不得已,不得不以笑脸迷人,有人是为了要叫别人怕他。
  也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恐惧!
  上官金虹是为了什么呢?

×      ×      ×

  棺材里果然有个死人!
  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独生儿子上官飞!

×      ×      ×

  上官飞死的时候李寻欢也在瞧着。
  他不但亲眼瞧见荆无命杀死上官飞,而且瞧见荆无命将尸体埋葬。
  现在,这尸体又怎会忽然在这里出现了?
  是谁掘出了这尸体?
  是谁送到这里来的?有什么目的?
  李寻欢目光闪动着,似乎想得很多。
  上官金虹脸上的面具却似越来越厚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突然向李寻欢一字字道:“以前你见过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见过!”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
  尸体已被洗得很干净,并不像是从泥土中掘出来的。穿着崭新的寿衣,身上既没泥沙,也看不到血渍。
  只有一点致命的伤口。
  伤口在咽喉上,入喉下七分。
  李寻欢沉吟着,道:“我想……他死得并不痛苦。”
  上官金虹道:“你是说他死得很快?”
  李寻欢叹道:“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的时候,看来他并没有经过这段时候。”
  上官飞的脸看来的确像是比活着时还安祥平静,就像是已睡着。
  他临死前惊惧的表情,已不知被谁抹平了。
  上官金虹的脸虽能戴上层面具,但眼睛却不能。
  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烧,盯着李寻欢,一字字道:“能这么快就将他杀死的人,世上并不多。”
  李寻欢道:“不多,也许不会超过五个。”
  上官金虹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李寻欢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是其中之一,你也是。”
  上官金虹厉声道:“我怎会杀死他?”
  李寻欢淡淡道:“你当然不会杀他,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你明白,能杀他的人,并不一定是要杀他的人,杀了他的人,也并不一定就是能杀他的人。”
  他慢慢的接着道:“这世间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发生,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上官金虹不再说话了,但眼睛还是盯着他。
  李寻欢的目光已变得很温和,甚至还带着些同情怜悯之色。似乎已透过了上官金虹的面目,看到了他心里的悲哀和恐惧。
  他一直都在侵犯别人,打击别人。
  现在,他自己终于也受到打击,而且不知道这打击是从哪里来的。
  血浓于水,儿子毕竟是儿子。
  无论对谁说来,这打击都不算小。
  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铁石般的意志似已渐渐动摇。
  李寻欢目中的这份同情怜悯,就像是一柄铁锤,他脸上那层核桃壳般的面目,几乎已被打得粉碎。
  他已无法忍受,突然道:“你我这一战,迟早总是免不了的!”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是免不了的。”
  上官金虹道:“今天……”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奉陪,只有今天不行。”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今天我……我只想去喝杯酒。”
  他目光扫过棺材里的尸体,叹息着接道:“有些时候非但不适合决斗,也不适合做别的事,除了喝酒外,几乎什么事都不能做,今天就是这种时候。”
  他说得很婉转,别人也许根本不能了解他的意思。
  但上官金虹却很了解。
  因为他也很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在这种心情下和别人决斗,就等于自己已先将自己的一只手铐住。
  他已给了敌人一个最好的机会!
  李寻欢明明可以利用这机会,却不肯占这便宜——虽然他也知道这种机会并不多,以后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缓缓道:“那么,你说什么时候?”
  李寻欢道:“我早已说过,无论什么时候。”
  上官金虹道:“我到哪里找你?”
  李寻欢道:“你用不着找我,只要你说,我就会去。”
  上官金虹道:“我说了,你能听到?”
  李寻欢笑了笑,道:“上官帮主说出来的话,天下皆闻,我想听不到都很难。”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要喝酒,这里有酒。”
  李寻欢又笑了,道:“这里的酒我配喝么?”
  上官金虹凝注着他,一字字道:“你若不配,就没有第二个人配了。”
  他忽然转身倒了两大杯酒,道:“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仰面长笑道:“好酒!好痛快的酒!”
  上官金虹的酒也干了,凝注着空了的酒杯,缓缓道:“二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喝酒。”
  “当”的一声,酒杯摔在地上,粉碎。
  上官金虹已自棺中抱起了他儿子的尸体,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目送着他,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上官金虹若不是上官金虹,又何尝不会是我的好朋友?”
  他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漫声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当”的一声,这酒杯也被摔在地上。
  粉碎!
  大家似已都变成了木头人,直等李寻欢也走了出去,才长长吐出口气。
  有的人已在窃窃私议!
  “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放眼天下,也只有李寻欢才能要上官帮主敬他一杯酒。”
  “只可惜他们没有真的打起来。”
  “我总觉得这两人像是有些相同的地方。”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会有相同之处?……你疯了么?”
  “他们的作风和行事虽然完全不同,可是他们……他们全都不是人,他们做的事,全都‘是人,绝对做不到的。”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他们的确都不是人,只不过——一个是仙佛,一个却是恶魔。”
  善恶本在一念之间,仙佛和恶魔的距离也正是如此。
  “不错,李寻欢若不是李寻欢,也许就是另一个上官金虹。”

×      ×      ×

  阿飞没有回头。
  林仙儿搬了张椅子,就坐在他身后,将门挡住。
  她已坐了很久。
  阿飞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他的姿势看来很可笑。
  林仙儿笑了,道:“像这么样站着,你不觉得难受么?为什么不舒舒服服的坐下来,我旁边就有张椅子。”
  “你不肯坐?我也知道你坐不住的,在这里坐着实在不是滋味。”
  “可是你为什么又不走呢?”
  “我虽然挡着门,但你随时都可以将我打倒的呀,要不然,那边有窗子,你也可以像小偷一样跳窗子逃出去,这两种法子都容易得很。”
  “你不敢?是不是?”
  “你心里虽然恨不得杀了我,可是你还是不敢动手,甚至连碰都不敢碰我,因为你心里还是在爱着我的,是不是?”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动听。
  她笑得甚至比平常更娇媚,更愉快。
  因为她喜欢看人受折磨,她希望每个人都受她的折磨。
  只可惜她只能折磨爱她的人。
  她虽然看不到阿飞面上痛苦的表情,却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阿飞脖子后的血管在膨涨,似已将暴裂。
  她认为这是种享受,坐得更舒服了,正想去倒杯酒——
  突然间,椅子被踢翻,她的人也几乎被踢倒!
  上官金虹已回来了,带着他独生儿子的尸体一齐来了!
  一个人的椅子若被踢翻,心里总难免有些蹩扭的。
  但林仙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动都没有动,因为她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愚蠢极了。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盯在阿飞脖子上,一字字道:“回过头来,看看这人是谁!”
  阿飞的身子没有动,血管却在跳动,然后头才慢慢的转动,眼角终于瞥见了上官金虹手里抱着的尸体。
  于是他的眼角也开始跳动。
  上官金虹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认得他,是不是?”
  阿飞点了点头。
  上官金虹道:“他几天前还活着的,而且活得很好,是不是。”
  阿飞又点了点头。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忽然看到他死了,也未吃惊,只因你早就知道他死了,是不是?”
  阿飞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不错,我的确早就知道他死了。”
  上官金虹厉声道:“你怎会知道的?”
  阿飞道:“因为杀死他的人,就是我!”
  他随随便便就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连眼睛都没有眨,简直就像是完全不知道这句话能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屋子里的少女们都吓呆了。
  就连林仙儿都吓了一跳,在这刹那间,她心里忽然有了种很奇异的情感,竟仿佛有些悲哀,有些怜惜。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对阿飞有这种感情。
  但她却知道只要上官金虹一出手,就绝不会再留下他的命。
  上官金虹随时都可能出手的!
  她瞧着阿飞,那眼色就好像在瞧着个死人。
  一个蠢到极点的死人。
  “这人不但蠢得要命,而且也已醉得发昏,否则为何要自己承认?这种人简直已完全无可救药,他的死活,我又何必关心?”
  她扭转头,再也不去瞧他。
  她只希望上官金虹快点杀了他,越快越越好,也免得烦恼。
  但她却又不禁要暗问自己:“我既然对他的死活全不关心,又何必为这种事烦恼呢?”

×      ×      ×

  上官金虹竟迟迟没有出手。
  他还是在盯着阿飞的眼睛,仿佛要从阿飞眼睛里看出一些他还不能了解的事情来。
  但他却什么也看不到。
  阿飞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这的确已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上官金虹忽然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仿佛以前就见过。
  他的确见过多次。
  当他将荆无命的剑拔出来交给阿飞时,荆无命的眼睛就几乎和阿飞现在的眼睛完全一样。
  当他杀死了一个人,这人的眼睛还没有闭起来时,也就是这样子——既没有感情,也没有生命,对一切事都已完全绝望。
  阿飞在等着,静静的等着。
  上官金虹忽然道:“你在等死?”
  阿飞拒绝回答。
  上官金虹道:“你承认,为的就是希望我杀死你,是么?”
  阿飞拒绝回答。
  上官金虹目中忽又闪过一丝残酷的笑意,缓缓道:“吕总管。”
  他只唤了一声,立刻就有个人出现了。
  谁都不知道这人本来藏在哪里的,也不知道这附近是否还藏着别的人,上官金虹的附近,仿佛永远都有很多人在躲藏着。
  别人看不见的人,就像是鬼魂。
  上官金虹走到哪里,这些鬼魂就跟到哪里。
  他的命令就是魔咒,只有他才能将这些鬼魂唤出来!

×      ×      ×

  吕总管若真的是个鬼魂,至少总不是饿死鬼。
  饿死鬼没有这么胖的。
  他胖得就像是个球,行动却很敏捷,一滚就滚了出来,躬身道:“属下在。”
  上官金虹眼睛还是盯着阿飞,缓缓道:“他要死,我们不给他死。”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们给他别的。”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给他酒,给他女人,他要多少,就给多少。”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又道:“他无论要谁,都给他!”
  吕总管道:“是。”
  他嘴里答着话,眯着的眼睛却有意无意间瞟了林仙儿一眼,又道:“无论谁?”
  上官金虹冷冷道:“无论谁都一样,就算他要你的老婆,也给他!”
  吕总管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躬身笑道:“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将老婆带来给他看。”
  林仙儿咬着嘴唇咬得很重,终于忍不住道:“他若要我呢?”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说过,无论谁都一样。”
  林仙儿道:“可是……可是我却不一样,我是你的,除了你,谁都不能……”
  她带着笑走过去,走到上官金虹身旁,轻抚着他的肩。
  她笑得那么甜,动作那么温柔。
  上官金虹却连瞧都不瞧她一眼,突然腾出手,一巴掌掴在她脸上,道:“无论谁都可以要你,为什么他不可以?”
  林仙儿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跌到院子里。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他要什么都给他,就是不能让他走,我要看他三个月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这才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阿飞紧紧咬着牙,但牙齿还是在“格格”的打战,嘶声道:“我杀了你儿子,你为什么不杀我?”
  上官金虹已走出了门,头也不回,缓缓道:“因为我要让你活着痛苦,又没有勇气死!”

×      ×      ×

  “无论谁都可以要你,为什么他不可以?”
  “活着痛苦,又没有勇气死!”
  阿飞身子往后缩,缩成一团,就像是在躲着条无形的鞭子。
  这条鞭子正不停在抽打着他。
  吕总管已走了过来,笑嘻嘻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做人本就是这么回事,又何必太认真呢?”
  他转向少女,脸立刻沉了下来,厉声道:“还不快为飞少爷置酒?”
  这人对上官金虹说话时是一张脸,对阿飞说话是一张脸。
  现在,他对这些少女们说话,又是另一张不同的脸。
  大多数人都有好几张不同的脸,他们若要变脸时,就好像戏子在换面具,甚至比换面具还要简单。
  面具换得多了,渐渐就会忘记自己本来是什么样的一张脸。
  面具戴得久了,就再也不愿拿下来。
  因为他们已发觉,面具越多,吃的亏就越少。
  幸好还有些人没有面具,只有一张脸,他自己的脸!
  无论他们遇着什么事,吃了多少亏,这张脸都永远不会改变!
  他们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他们死也不愿改变自己的本色!男儿的本色!
  男人的本色!
  世上若没有这样的人,人生就真的像是一出戏了。
  那么,这世界也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      ×      ×

  酒来了。
  吕总管倒酒,举杯,笑道:“喝吧,酒喝得多了,你就会发觉世上所有的女人本都是一样的,更不必认真。”
  阿飞咬着牙,盯着他,忽然道:“不一样。”
  吕总管眯着眼,笑道:“那么你要的是谁呢?”
  阿飞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字字道:“我要你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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