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惊龙搏命
2023-11-10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俞佩玉掠出道观,心跳还没有停止。
  到底是谁出手救了他的?
  在那间不容发的刹那里,他只觉一缕锐不可挡的劲风自头顶掠过,撞上了田际云的胸膛。
  但这股劲气绝不是那蓝袍道人发出来的,只因他师徒俱都站在俞佩玉前面,而劲气却自俞佩玉身后发出。
  俞佩玉实在想不出是谁救了他,为何要救他。如此强猛的拳风劲气,他简直从来也没有见过。
  他也曾回头向这劲气发出的方向瞧了瞧,只见树枝摇曳,似有鸣蝉,却再也瞧不见人影。
  这人不但气功强猛,无与伦比,轻功之高,也足以惊世骇俗,世上竟有这样的高手,俞佩玉昔日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如今他才知道,武林中高人之手,竟远非他所能蠡测。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突听前面树叶轻响,一条人影如惊鸿般掠下,挡住他的去路,纵声狂笑道:“你打伤了洛阳田家七房共祧的独养儿子,就想一走了之么?”
  笑声如巨钟巨鼓,却正是那蓝袍道人。
  俞佩玉一惊退步,长揖苦笑道:“道长神目如电,想必早已看出方才并非在下出的手。”
  蓝袍道人目光闪闪如巨烛,道:“是谁出的手?”
  俞佩玉叹道:“在下还正想请教道长哩。”
  蓝袍道人怒道:“是谁救了你,你都不知道?”
  俞佩玉道:“连道长都未瞧清那人是谁,在下又岂有这般眼力?”
  蓝袍道人大怒道:“你敢笑老夫招子不亮,那种鬼鬼祟祟的家伙,老夫哪有眼睛去瞧他?”
  他忽然一把揪住俞佩玉的衣襟,一字字道:“是不是凤三?”
  俞佩玉淡淡道:“凤三先生会是这样鬼鬼祟祟的人么?”
  蓝袍道人厉声道:“不是凤三是谁?这人用一段树枝,就能将田七的儿子打得吐血,除了老夫和凤三谁还有这样的本事?”
  俞佩玉苦笑道:“在下也的确想不出别的人了。”
  蓝袍道人瞪了他半晌,沉声道:“无论如何,小田总是和你动手时受的伤,老田知道之后怎会放过你?田家七兄弟中,六个老的还不怎么样,但田七……嘿嘿,他若想找你的麻烦,你就算上天入地,只怕也是逃不了的。”
  俞佩玉道:“在下也并不想逃。”
  蓝袍道人冷笑道:“不逃,你以为你打得过他?”
  俞佩玉道:“在下也并不想打。”
  蓝袍道人瞪眼道:“不逃也不打,你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你以为田七还会跟你讲理?”
  俞佩玉默然半晌,淡淡道:“事情到了,总有法子的。”
  蓝袍道人大笑道:“好小子,你年纪轻轻,说话倒像个老头子似的……你没有法子,老夫倒有个法子。”
  俞佩玉道:“道长指教。”
  蓝袍道人道:“你若拜老夫为师,担保天下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手指。”
  俞佩玉怔了怔,道:“拜道长为师?”
  蓝袍道人大声道:“你莫以为老夫是收不着徒弟,老夫只是看你这小子还有出息,而且骨头很硬,小田虽然百般威迫利诱,你小子也没有出卖我。”
  俞佩玉失笑道:“原来道长听见他的话了。”
  蓝袍道人道:“老夫若非听见了那番话,你小子就算磕破头,也休想老夫收你做徒弟。”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道:“道长好意,晚辈感激不尽,只不过……在下是个不祥的人,今生今世,已不想再拜别人为师了。”
  蓝袍道人暴怒道:“你不肯?”
  俞佩玉垂下头,不再说话。
  蓝袍道人厉声道:“你不后悔?”
  俞佩玉还是不说话。
  蓝袍道人大怒道:“呆子,混账,白痴……”
  转身一拳击出,只听“咔嚓”一声,旁边一棵合抱大树,已被他一拳击为两段,连枝带叶,哗然倒下,蓝袍道人一拳击出,仰天长啸,等俞佩玉抬起头来,啸声已远在数十丈外。
  俞佩玉又不觉叹了口气,突听一人也在长叹道:“可惜呀可惜……”
  远处树荫下,一人懒洋洋地走了出来。
  俞佩玉失声道:“谁?”
  他叱声喝出,已瞧清这人竟是丐帮帮主红莲花。

×      ×      ×

  红莲花的眼睛里发着光,瞪着俞佩玉缓缓道:“你认得我么?”
  树荫沉寂,骤见良友,俞佩玉但觉胸中热血上涌,几乎要不顾一切,将所有秘密全都说出来。
  但沉沉的树影中,真的没有人么?
  俞佩玉只有在心里叹息一声,抱拳道:“红莲帮主,名满天下,天下谁人不识?”
  红莲花也像是叹了口气,忽又笑道:“你可知道方才要收你做徒弟的人是谁?”
  俞佩玉道:“是谁?”
  红莲花微笑道:“你年纪太轻,只怕还未能听到怒真人的声名……”
  他话未说完,俞佩玉已耸然动容道:“怒真人?他就是华山怒真人?”
  红莲花笑道:“不错,除了怒真人外,谁会有他那么强的功夫,那么大的脾气?”
  俞佩玉叹道:“难怪别人要说他才是当今天下,真正的十大高手之一,如今我才知道……”
  瞧了红莲花一眼,住口不语。
  红莲花却笑着接道:“如今你才知道,我们这些号称‘高手’的人,武功和他一比,简直好像小孩子了,是么?”
  他知道俞佩玉没法子回答这句话的,所以,自己又接着道:“此人气功之高,据说已到达‘重楼飞血,七宝楼台’之境,单以气功而论,实可说是天下第一,而且此人性情孤僻,从来很少看得上别人,如今他要收你做徒弟,你竟不肯,连我都有些为你可惜。”
  俞佩玉默然半晌,淡淡一笑,道:“帮主此来,为的就是告诉在下这件事么?”
  红莲花缓缓道:“我此来还想问你一句话。”
  俞佩玉道:“请教。”
  红莲花目中突又射出了光,逼视着俞佩玉,沉声道:“林黛羽林姑娘,究竟为何要杀你?”
  俞佩玉惨然一笑,道:“她……她没有告诉你?”
  红莲花道:“我未曾问她。”
  俞佩玉道:“帮主既然未曾问她,为何却来问我?”
  红莲花厉声道:“只因有些事女子万万不肯说,也不能说的,但男子汉大丈夫,无论做了什么事,都该挺起胸膛说出来,是么?”
  俞佩玉黯然叹道:“像帮主这样的,固可挺起胸膛,面对一切,但有些人纵想挺起胸来,却……却也有所不能。”
  红莲花刀一般的目光瞪了他半晌,沉声道:“你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俞佩玉惨笑道:“在下无话可说。”
  红莲花又瞪了他半晌,仰天长叹道:“明珠暗投,自甘沦落,可惜呀……可惜。”
  俞佩玉忽然道:“其实在下也正在为帮主可惜。”
  红莲花轩眉道:“你为我可惜什么?”
  俞佩玉道:“帮主侠义之名,早已声动九州,如今,怎地也和那般自命侠义的伪君子一样,以众凌寡,以强欺弱,来欺负个伶仃孤女?”
  红莲花面色微变,忽然仰天狂笑,道:“伶仃孤女……你说她是伶仃孤女?”
  他突又顿住笑声,厉声道:“你可知道我等怎会寻到这里来的?”
  俞佩玉道:“在下正想请教。”
  红莲花道:“这几年来,江湖中已有二十余人神秘地失踪,谁也寻不着他们的下落,而且这些人有的在天南,有的在地北,彼此可说绝无关系,后来经过一番严密的调查后,才发现这些人都有一点共同之处。”
  俞佩玉道:“是什么?”
  红莲花道:“他们的唯一共同之处,就是他们在失踪之前,都有人记得曾经瞧见他们在这李渡镇上露过面。”
  俞佩玉失声道:“哦!”
  红莲花道:“最重要的是,他们在李渡镇现身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俞佩玉道:“这句话我有些不懂。”
  红莲花道:“换句话说,有人在初一那天,曾经在李渡镇瞧见过张三麻子,初一之后,便再也没有人瞧见过他了。”
  俞佩玉道:“噢……”
  红莲花道:“这条线索本不明显,但二十余人俱都是如此,那就大不相同了,于是失踪之人的亲属朋友,就共推了三个人到这李渡镇上来再详细调查一番。”
  俞佩玉道:“哪三个人?”
  红莲花道:“我说出了他们的名姓,你也未必知道,你只要知道,这三人既然被大家共同推选出来的,自然是精明强悍,武功不弱。”
  俞佩玉道:“他们调查后怎么样说的?”
  红莲花道:“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俞佩玉失声道:“哦?”
  红莲花一字字接道:“他们到了这李渡镇后,就永远再也没有回去。”
  俞佩玉动容道:“后来怎样?”
  红莲花道:“这件事他们自己无法解决,后来自然会求到武林盟主身上。”
  俞佩玉道:“嗯。”
  红莲花道:“那时俞盟主独子新丧,无暇及此,这件事自然落在丐帮身上,要饭的若去调查件事,总比别人方便得多。”
  俞佩玉苦笑道:“不错。”
  红莲花道:“是以半个多月前,李渡镇上叫花子突然多了起来,他们挨家挨户地去要饭,谁也不会怀疑他们是在调查一件足可震动武林的秘密。”
  俞佩玉笑道:“也就因为如此,是以普天之下,谁也不敢轻犯贵帮的虎须。”
  红莲花微微一笑,接着又道:“经过十天不眠不休的调查,他们发现这李渡镇上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只有李家栈后一座小楼上住着的两个人,镇上的人竟没有一个知道他们的来历,是以他们的目标,就对向这两个人了。”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后来又怎样?”
  红莲花道:“他们在这小楼上守望了一日,还未窥出任何动静,楼上住的那位……那位小姑娘,却已发现了他们的动静,到了晚上,守望在那里的五个本帮弟子,身后背着的品级麻袋,竟全都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他沉着脸接道:“本帮弟子将这麻袋瞧得比什么都重,平时小心守护,谁也不敢大意,这人既能在他们不知不觉中偷去他们的麻袋,也就能在他们不知不觉中摘下他们的脑袋,他们这时才知道这位小姑娘是位高人,也已知道这是人家在警告他们,叫他们莫要再管这里的闲事。”
  俞佩玉苦笑道:“谁知她反而因此弄巧而成拙了,是么?”
  红莲花沉声道:“正是,丐帮弟子,活着就是为了要管闲事的。”
  俞佩玉道:“原来帮主也就为了这缘故,才会取道川中的。”
  红莲花道:“非但如此,本帮为了处治叛徒,本定在太行召开的大会,也为了这件事,才移到川中来。”
  俞佩玉默然半晌,缓缓道:“如今帮主已认定了那二十余人的失踪,和小楼的朱姑娘有关?”
  红莲花道:“不错!俞盟主听了本帮弟子的禀报后,就号召了许多位武林高手,到这李渡镇上,以下棋为名,在那小楼对面的李家栈,暗中窥探了许久,终于断定住在这小楼上的,就是销魂宫主的后人和凤三!”
  俞佩玉长叹道:“原来这其中还有许多曲折,我先前倒将此事看得太简单了。”
  红莲花目光闪动,厉声道:“你若听我良言相劝,不如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否则到了子时,玉石俱焚,那就更可惜了。”
  俞佩玉沉思了半晌,缓缓道:“事情或许也不如帮主看得这么简单……”
  红莲花沉声道:“我言已尽此,听不听都由得你了。”
  他瞧了俞佩玉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突又住口,一掠而去。
  俞佩玉匆匆走过了树林,李渡镇上的居民,还聚在那树林里,只不过面色更沉重,心情也更沉重。
  其实俞佩玉的心情又何尝不更为沉重?这半日之间,他虽已听了许多秘密,却仍满怀疑窦,难以索解。
  过了这片树林,前面有个小小的山坡,过了山坡,便是市镇,这时山坡后却忽有一阵呻吟声传了过来。
  俞佩玉皱眉赶了过去,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正蹲在山坡前的一块大石旁,不住呻吟呼痛。
  虽是秋天,寒意并不重,这老太婆身上,却已穿着很厚的青布棉袄,瞧见俞佩玉走过来,就呻吟着呼道:“少……少爷,行行好,救我老婆子一救。”
  看来只不过是个得了急病的老太婆罢了,但俞佩玉步步提防,心里还是有些怀疑,忍不住问道:“老太太可是这李渡镇上的人么?”
  老太婆道:“是……是……”
  俞佩玉道:“别人都在那边林子里,老太太为何一个人走出来?”
  老太婆伸出一只干巴巴的手,揉着眼睛道:“说来不怕少爷笑话,我老婆子孤苦伶仃,什么亲人都没有,别人嫌我脏,嫌我老,也都不肯照应我,只有小花陪着我。”
  她老眼中已流下泪来,颤声接着道:“但那些人却不许我将小花带出来,这大半天来,小花一定快饿死了……好小花,乖小花,你别着急,奶奶就来看你了。”
  说着话就要挣扎着爬起来,又仆地跌倒。
  俞佩玉赶紧扶起了她,皱眉道:“小花是老太太的孙子?他们为何不许你带他出来?”
  老太婆流泪道:“不错,小花是我的乖孙子,别人的孙子又吵又闹,但我的小花却再乖也没有,整天都乖乖地蹲在我面前,连老鼠都不去抓。”
  “抓老鼠?”俞佩玉怔了怔,失笑道,“老太太的小花莫非是只猫么?”
  老太婆竟号啕大哭起来,道:“不错,在你们这些年轻人眼中,它只不过是只猫,但在我这快要死的老太婆眼里,它却是我的命根子,若没有它陪着我,以后这日子叫我怎么过呀……”
  她挣扎着又要往前爬,嘶声道:“乖小花,乖孙子,奶奶就来喂你吃鱼鱼了,你不要哭,奶奶的肚子就算疼死,爬也要爬去喂你的。”
  俞佩玉瞧她满头银丝般的白发,瞧着她佝偻的身子,想到她生活的凄凉与寂寞,心下也不禁惨然,大声道:“老太太若是走不动,就让在下背你去吧。”
  老太婆揉了揉眼睛,道:“你……你肯么?”
  俞佩玉柔声笑道:“我的奶奶若还活着,也会和老太太你一样心疼小花的。”
  老太婆一嘴牙齿都快掉光了的瘪嘴,已笑得合不拢来,道:“他们听我要来喂小花,都拦着我,不许我来,只有少爷你……我老婆子一瞧见少爷,就知道少爷是个好人。”
  她伏在俞佩玉身上,还在不停地唠唠叨叨,说俞佩玉是好心人,将来一定可以娶着个标标致致的小媳妇。
  俞佩玉都被说得有些脸红了,幸好过了山坡走不了片刻,就已入了小镇,俞佩玉这才问道:“不知老太太住在哪里?”
  老太婆道:“我住的地方最好认,一找就可找到。”
  俞佩玉笑道:“哦?是靠哪边?”
  老太婆道:“你瞧见了么,就在左边那小楼上。”
  俞佩玉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不见了——这小镇上只有一个楼,这唯一的楼就是凤三先生和朱泪儿住的地方。
  他已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也还未有任何动作,老太婆两条软绵绵的腿,已变得有如铁钳般钳住了。
  俞佩玉纵是天生神力,但被这老太婆的两条腿钳住,莫说挣扎不得,简直连气都透不过来。
  他大骇道:“老太太你……你究竟想怎样?”
  老太婆道:“我只求少爷将我背回家去。”
  俞佩玉道:“但那地方……那地方……”
  老太婆“咕”的一笑,有如枭鸟夜啼,俞佩玉听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只听老太婆吃吃笑道:“少爷你还不知道么?那地方就是我老婆子的家,里面住的,一个是我孙子,一个是我玄孙女儿。”
  俞佩玉深深呼吸了两次,沉住了气,缓缓道:“老太太若和凤三先生过不去,要去找他,又何必要在下背着去,以老太太你腿上的力量,自己还怕走不到么?”
  老太婆笑道:“少爷你是个好人,但我那孙子却一点也不孝顺,他看见我老婆子一个人去了,说不定就会一脚把我踢下来的。”
  俞佩玉苦笑道:“如今你想要我怎样?”
  老太婆道:“我只要你将我背上楼去,告诉他们,我是个病得快死了的老太婆,你将我救回去,求他给我些药吃。”
  俞佩玉道:“然后呢?”
  老太婆格格笑道:“以后的事,就不用你管了……你也管不着了。”
  俞佩玉暗叹忖道:“不错,我将她背上楼去之后,她还会放过我么?”
  他只觉背后湿湿的,已流了身冷汗。
  老太婆道:“但少爷你现在可千万莫要乱打主意,我老婆子年纪虽大了,但要捏断你的脖子,还是像掐稻草那么容易。”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老太太,我别的不佩服你,只是你编的那‘乖小花’的故事,可真是教人听了一点也不会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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