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园如昔人面非
2020-04-22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后院有口井,井水很深,很清冽。
  井架的辘轳上悬着个很大的吊桶。
  马方中将吊桶放下来,道:“请。”
  老伯就慢慢的坐进了吊桶。
  凤凤一直咬着唇,在旁边看着,此刻目中也不禁露出了惊异之色。
  她猜不出老伯为什么要坐入这吊桶,难道想到井里去?
  井里都是水,他难道已不想活了?
  等她发现老伯正在盯着她的时候,她立刻又垂下头。
  马方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伯,试探着道:“这位姑娘是不是也要跟着你老人家一起下去?”
  老伯沉吟着,淡淡道:“那就要看她是不是愿意跟着我。”
  马方中转过头,还没有说话,凤凤忽然道:“现在我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
  老伯看着她,目中忽然有了些温暖之意,但等他转向马方中的时候,神色又黯淡了下来,黯然道:“这一次,多亏了你。”
  马方中忽然笑了笑,道:“你老人家用不着记挂着我,我已过了十几年好日子。”
  老伯伸出手,紧紧握了握他的手,道:“你很好,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可说了——嗯,也许只有一句话。”
  马方中道:“你老人家只管说。”
  老伯的脸色很悲痛,也很严肃,缓缓说道:“我这一生虽然看错过几个人,但总算也交到几个好朋友。”

×      ×      ×

  老伯和凤凤都已从吊桶下去,消失在井水中。
  马方中还站在井边,呆呆的看着井水出神。
  水上的涟漪已渐渐消失,马方中终于慢慢的转过身,就看到他的妻子正牵着两个孩子站得远远的等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里,也不知道含蕴着多少柔情、多少关切。
  做了十几年夫妻,没有人能比他了解她更多。
  他知道她已将自己全部生命寄托在他和孩子们身上,无论吃什么苦,受什么罪,她绝不会埋怨。
  现在他们虽已渐渐老了,但有时等孩子都睡着后,他们还是会和新婚时同样热情。
  他知道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就是娶到她。
  现在他只希望她能了解他做的事,只希望她能原谅。
  孩子又奔过来,马方中一手牵住了一个,柔声道:“你们饿不饿?”
  孩子立刻抢着道:“饿,好饿哟!”
  孩子们的胃好像永远都填不满的。
  马方中微笑着,抬头去看他的妻子,道:“孩子们难得吃夜宵,今天让我们破例一次好不好?”
  马月云顺从的点了点头,道:“好,晚上还有剩下的熏鱼和卤蛋,我去煮面。”

×      ×      ×

  面很烫!
  孩子将长长的面条卷在筷子上,先吹凉了再吃下去,孩子们好像无论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能找到他们自己的乐趣。
  只要看到孩子,马方中脸上就不会没有笑容,只不过今天他的笑容看来仿佛有点特别,胃口也仿佛没有平时那么好。
  马月云的手在为孩子剔着鱼里的刺,眼睛却一直在盯着丈夫的脸,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有个老伯?”
  马方中沉吟着,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句话,考虑很久,才缓缓道:“他并不是我真的老伯!”
  马月云道:“那么他是谁?”
  马方中道:“他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父母,若没有他,我在十六岁的时候已经被人杀死了,根本见不到你,所以……”
  马月云温柔的笑了笑,道:“所以我也应该感激他,因为他替我留下了个好丈夫。”
  马方中慢慢的放下筷子,她知道他放下筷子来说话的时候,就表示他要说的话一定非常严重。
  她早已有了准备。
  马方中道:“你不但应该感激他,也应该和我一样,不惜为他做任何事。”
  马月云道:“我明白。”
  马方中道:“你现在已明白,我住在这里,就是要为他守着那地道的出口。”
  他叹息了一声,黯然道:“我只希望他永远都用不着这条地道,本来已渐渐认为他绝不会有这么样一天,想不到这一天毕竟还是来了。”
  马月云垂着头,在听着。
  马方中道:“他既已到了这地步,后面迟早总会有人追来的。”
  马月云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坐那辆马车逃走呢?”
  马方中道:“因为追来的人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无论那两匹马有多快,总有被人追上的时候,何况,他又受了很重的伤,怎么还能受得了车马颠簸之苦?”
  他慢慢的接着道:“现在,就算有人追来,也一定认为他已坐着那辆马车走了,绝对想不到他还能留在这里,更不会想到他居然能藏在一口有水的井里。”
  马月云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外面有人的时候叫马车走了。
  他就是要让别人去追。
  马方中养那两匹马,根本就不是为了准备要给他作逃亡的工具,而是为了要转移追踪者的目标。
  这计划不但复杂,而且周密。
  马月云长长叹了口气,道:“原来这些事都是你们早已计划好了的。”
  马方中道:“十八年前,就已计划好了,老伯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会先留下一条万无一失的退路。”
  马月云脸上也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叹道:“看来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马方中道:“他的确是!”
  马月云道:“但那口井又是怎么回事呢?他难道能像鱼一样躲在水里?”
  马方中道:“他用不着躲在水里,因为那口井下面也有退路……”
  马月云道:“什么样的退路?”
  马方中道:“还没有挖那口井的时候,他就已在地下建造了间屋子,每个月我赶集回来,总会将一批新鲜的食粮换进去,就算是在我已认为老伯不会来的时候,还是从不中断。”
  他接着又道:“那些食粮不但都可以保存很久,而且还可以让他吃上三四个月。”
  马月云道:“水呢?”
  马方中道:“井里本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
  马月云道:“可是……井里都是水,他怎么能进得了那间屋子?”
  马方中道:“井壁上有铁门,一按机钮,这道门就会往旁边滑开,滑进井壁。”
  马月云道:“那么样一来,井水岂非跟着要涌了进去?”
  马方中道:“门后面本来就是个小小水池,池水本就和井水齐高,所以就算井水涌进去,池水也不会冒出来……水绝不会往高处流的,这道理你总该明白。”
  马月云长叹道:“这计划真是天衣无缝,真亏你们怎么想得出来的!”
  马方中道:“是老伯想出来的。”无论多复杂周密的计划,在孩子们听来还是很索然无味。
  他们吃完了一碗面,眼睛就睁不开了,已伏在桌上睡得很沉。
  马月云瞟了孩子一眼,勉强笑道:“现在,他既然躲在井里,只怕天下间绝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他了!”
  马方中沉默了很久,一字字道:“的确不会,除非我们说出来。”
  马月云脸色已发青,还是勉强笑着道:“我们怎么会说出来呢?不用说你,连我都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马方中的脸色越来越沉重,道:“现在你当然不会说,但别人要杀我们的孩子时,你还能守口如瓶么?”
  马月云手里的筷子突然掉在桌上,指尖已开始发抖,颤声道:“那……那我们也赶快逃走吧!”
  马方中摇了摇头,黯然道:“逃不了的。”
  马月云道:“为什么……为什么?”
  马方中长叹道:“能将老伯逼得这么惨的人,怎会追不到我们呢?”
  马月云全身都已发抖,道:“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呢?”
  马方中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已不必说出来。
  他只是默默的凝视着他的妻子,目光中带着无限温柔,也带着无限悲痛。
  马月云也在凝视着她的丈夫,仿佛有说不出的怜惜,又仿佛有说不出的惊畏,因为她已发现她的丈夫比她想象中更伟大得多。过了很久,她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慢慢从桌上伸过手去,握住了她丈夫的手,柔声道:“我跟你一样已过了十几年好日子,所以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埋怨。”
  马方中道:“我……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在此刻来说已是多余的了,但是他喉头已哽咽,热泪已盈眶,除了这句话外,他还能说什么?
  马月云柔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一向都对我很好,我跟你一起活着,固然已心满意足,能跟你一起死,我也很快乐。”
  她不让马方中说话,很快的接着又道:“我跟了你十几年,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现在,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马方中道:“你说!”
  马月云的眼泪忽然流下,凄然道:“这两个孩子……他们还小,还不懂事,你……你……你能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马方中扭过头,不忍再去瞧孩子,哽咽着道:“我也知道孩子无辜,所以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总是尽量放纵他们,尽量想法子让他们开心些。”
  马月云点点头,道:“我明白。”
  她直到现在才明白,她的丈夫为什么要那样溺爱孩子。
  他早已知道孩子活不了多久。
  对一个做父亲的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事?
  马月云流着泪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一直在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
  马方中咬着牙,道:“我一直在祈求上苍,不要让我们走上这条路,但现在,现在……我们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马月云嘶声道:“但我们还是可以打发孩子们走,让他们去自寻生路,无论他们活得是好是坏,无论他们能不能活下去,只要你肯放他们走,我就……我就死而无怨了。”
  她忽然跪下来,跪在她丈夫面前,失声痛哭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只求你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马方中很久没有说话,然后他目光才缓缓移向孩子面前那个碗。碗里的面已吃光!
  马月云看着她丈夫的目光,脸色突又惨变,失声道:“你……你已……你在面里……”
  马方中凄然道:“不错,所以我现在就算想答应你,也已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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