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防被杀唯有杀
2020-04-22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武老刀已有些醉了,但心里还是充满了感激。
  这天是他儿子成亲的日子。
  他盼望老伯能来喝他的喜酒,但却也知道老伯当然不会来的。
  他虽然有些失望,却并不埋怨。
  无论如何,他总算将律香川留了下来,一直留到散席后才走的。
  现在,客人都已散尽,下人们都还在后面厨房喝酒,他的佳儿佳媳当然早已入了洞房。
  现在,大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望着那双已将燃尽的红烛,他心里虽然觉得很欣慰,却又有种曲终人散的寂寞。
  他知道自己已老了。
  “儿子都已娶妻成亲,我还能不老么?”
  武老刀不免有些唏嘘感慨,决定过了今年之后,就将镖局歇了,找个安静的地方,平淡的度过晚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
  一个人步履蹒跚,从院子里走入了大厅。
  这个人不但醉态可掬,而且呆头呆脑,土里土气,武老刀的朋友中,绝对没有一个这么呆、这么土的人。
  武老刀并不认得他,他却在向武老刀招手打招呼。
  “这人比我还醉得凶。”
  武老刀皱皱眉,心里并没有怪他。
  喝酒的人总是同情喝酒的人。
  武老刀道:“你是不是想找老宋他们?他们都在外面厨房里喝酒。”
  老宋是大师傅,他以为这人一定是佣人们的朋友。
  这人却摇了摇头,打着酒嗝,道:“我……呃,我就是找你。”
  武老刀奇怪,道:“找我?有何贵干?”
  这人想说话,一句话未说出,人已倒了下去,人虽倒了下去,还在向武老刀招手。
  武老刀道:“你有话跟我说?”
  这人不停的点头。
  武老刀只好走过去,俯下半个身子,道:“你说吧!”
  这人喘息着,道:“我要……”
  他声音嘶哑,又在喘息,武老刀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有俯身更低,将耳朵凑过去,道:“你要干什么?”
  这人喘息得更厉害,道:“我要杀了你!”
  说到“要”字,武老刀已经发觉不对了,“要”是开口音,这醉人嘴里却没有一点酒气。
  但他发觉得已太迟了。
  这人手里忽然多了根绞索,说到“杀”字,绞索已套上了武老刀的咽喉,他双手一紧,尖刃般的绞索已进了武老刀的皮肉和喉头。
  武老刀呼吸立刻停顿,整个人就像是条跃出水面的鱼,弓着身子弹到半空。
  然后身子慢慢挺直,“啪”的一声,死鱼般落了下来。
  这人站起来,望着他的尸体,满脸傻笑,道:“我说要杀你就杀你,我从来不骗人的。”

×      ×      ×

  小武和黛黛互相拥抱,他们抱得这么紧,就好像是第一次。
  他们心里真有这种感觉,都觉得从来没有如此兴奋,如此激动过。
  但他们并不急于发泄,这一刻他们要留待慢慢享受。
  他们以后的日子还长,长得一想起心里就充满了温暖和甜蜜。
  小武柔声道:“你永远是我的了,是不是?”
  黛黛的声音更温柔更甜蜜,道:“我一直都是你的!”
  小武闭起眼睛,准备全心全意来享受这生命中最大的欢愉。
  他呼吸中充满了她的甜香。
  越来越香,香得令人昏昏欲睡。
  小武已发觉不对了,想跳起来,但四肢忽然发软,所有的欲望和力量都在一瞬间奇迹般消失!
  他拼命想睁开眼睛,却已看不清。
  蒙蒙眬眬中,他仿佛看到一张脸,一张恶鬼般的脸,带着恶鬼般的狞笑,狞笑着道:“你的新娘子现在是我的了!”
  小武呆呆的看着他,甚至连怒气都已不知发作。
  然后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      ×      ×

  孟星魂伏在屋脊上,望着对面的镖局。
  他看到王二呆痴痴呆呆,步履蹒跚的走进去。
  过了片刻,他又看到夜猫子往旁边掠入墙。
  两人进去时,虽是有先后,但却几乎是同时出来。
  出来时,王二呆还是那副痴痴呆呆的样子,肩上却多了个死人。
  夜猫子也用力扛着个包袱,包袱实在太大,他显得很吃力。
  就在这时,街角处突然有辆马车飞驰而来,驶近镖局时才慢下来。
  车门打开,王二呆和夜猫子立刻将身上扛着的东西抛入,自己的人也跟着飞身而上。
  车马绝尘而去。
  所有的事,只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
  镖局里全没有丝毫动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但孟星魂却知道,他们已给孙玉伯重重的一击!
  他也知道孙玉伯的报复绝不会轻的!

×      ×      ×

  老伯听完了律香川的叙述,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沉重。
  律香川不懂。
  这一次任务他不但圆满完成,而且顺利得出乎意料之外。
  以他平时的经验,老伯本该对他大为夸赞。
  “夸赞别人是种很奇怪的经验,你夸赞别人越多,就会发现自己受惠也越多,世上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事能比这种经验更有趣。”
  这也是老伯的名言。
  律香川不懂老伯这次怎会忘了自己所说过的话。
  他当然不敢问。
  他看到老伯的手在用力捏着衣襟上的铜扣,就像是想用力捏死一只臭虫。
  老伯手指用力去捏一样东西的时候,就表示他在沉思,而且愤怒,已准备全力去对付一个人。
  他现在想对付的是谁?
  过了很久,老伯忽然站起来,对站在门外的守卫道:“告诉鸽组的人,所有的人全都放弃轮休,一齐出动去找孙剑,无论他在干什么,都叫他立刻快马赶回来,片刻不得耽误。”
  一人应声道:“是。”
  老伯又道:“去将鹰组的人立刻带来。”
  鸽组负责传讯,鹰组负责守卫,除了老伯和律香川外,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平时在什么地方。
  不到必要时,老伯也绝不动用这两组的人,若是动用了这两组的人,就表示事情恐已十分严重了。
  但现在有什么严重的事呢?
  律香川又想起了老伯的一句名言:
  “尽量想法子让敌人低估你,但却绝不要低估了你的敌人。”
  “我难道低估了万鹏王?”
  这件事实在做得太顺利,顺利得有点不像是真的。
  万鹏王奋斗数十年,出生入死数百次,好不容易挣扎到今日的地位,这次怎会如此轻易接受失败?
  想到这一点,律香川立刻觉得身上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
  老伯正在凝视着他,看到他面上的表情,才沉声道:“你懂了么?”
  律香川点点头,冷汗随着滴落。
  老伯道:“你懂了就好。”
  他没有再说一句责备的话,因为他知道律香川这种人用不着别人责备,下次也绝不会犯同样错误。
  律香川不但感激,而且羞惭,忽然站起来,哽声道:“我应该再去看武老刀,现在他说不定已有危险。”
  老伯道:“不必去。”
  律香川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老伯目中露出一丝哀痛之意,缓缓道:“他现在必定已经死了!”
  律香川心头一寒,道:“也许……”
  老伯打断了他的话,道:“没有也许,像万鹏王那种人,绝不会令人感觉到危险,等那人感觉到危险的时候,必定已经活不成了。”
  律香川慢慢的坐下,心也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弥补这次的错误,要怎么样才能赎罪。
  这时已有个人踉跄自门外跌了进来。
  这人不但很年轻,而且很漂亮,只可惜现在鼻上的软骨已被打歪,眼角也被打裂,左手用一条布带吊在脖子上。
  他一跌下去,就不再爬起,无论谁都可看出他十足吃了不少苦头。
  老伯近来已经渐渐不喜欢再用暴力,但这次看来却又破了例,显见这人必定犯了个不可宽恕的错误。
  律香川忍不住问道:“这人是谁?”
  老伯道:“不知道!”
  律香川又奇怪,这人看来并不像是条硬汉,但吃了这么多苦头后居然还能咬紧牙关忍住。
  “也许他是怕说出秘密后会吃更大的苦头,他幕后必定有个更可怕的人物。”
  老伯似已看出律香川在想什么,又道:“他不说,并不是怕别的,而是我们一对他用刑,他立刻会无缘无故晕过去。”
  要突然晕过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一定有个奇妙的法子,这种法子不但让他少吃了不少苦,而且使他的嘴变稳。
  教他这种法子的,当然更不简单。
  律香川沉吟着,道:“他犯了什么错误?”
  老伯道:“他想杀我。”
  律香川这才真的吃了一惊。
  无论谁想来杀老伯,若不是疯了,就一定是真的胆大包天。
  老伯道:“你不妨再问问,看看是不是能问得出什么。”
  律香川慢慢的站起来,从老伯的酒中选了瓶最烈的酒,捏开这人的下巴,将一瓶酒全都灌了下去!
  他知道酒往往能令人说真话。
  然后他看到这人苍白的脸渐渐发红,眼睛里也出现了红丝。
  无论酒量多好的人,在片刻间被灌入这瓶酒,想不醉都不行。
  于是律香川问道:“你贵姓?”
  这人道:“我姓何。”
  律香川道:“大名?”
  这人道:“我姓何。”
  律香川道:“是谁叫你来的?”
  这人道:“我姓何。”
  无论律香川问什么,这人的回答都只有三个字:“我姓何!”
  除了这三个字,他脑中似已不再记得别的了。
  老伯忽然道:“这人必定受过极严格的训练,能如此训练下属的人并不多。”
  律香川目光闪动,道:“你认为那人是……”
  老伯点点头。
  律香川并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老伯也没有说,因为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心里想着的是谁。
  律香川压低声音道:“是不是送他回去?”
  老伯摇摇头,沉声道:“放他回去。”
  “送他回去”和“放他回去”的意思完全不同,若是送他回去,那么他必定已是个死人,但若放他回去,就是活生生的放他回去。
  律香川沉思着,忽然明白了老伯的意思。
  他心里不禁又涌起一阵钦佩之意。
  老伯做事的方法虽然特别,但却是最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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