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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的前夕
2019-07-31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一)

  夕阳已逝,暮色苍茫,在黑夜将临未临的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灰蒙,青山、碧水、绿叶、红花,都变得一片灰蒙,就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青衫人慢慢地走在山脚下的小路上,看起来走得虽然慢,可是只要有一瞬间不去看他,再看时他忽然已走出了很远。
  他的脸还是隐藏在竹笠的阴影里,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忽然间,远处传来“当”的一声锣响,敲碎了天地间的静寂。
  宿鸟惊起,一个卖卜的瞎子以竹杖点地,慢慢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青衫人也迎面向他走过去,两个人走到某一种距离时,忽然同时站住。
  两个人石像般面对面地站着,过了很久,瞎子忽然问青衫人:“是不是‘神眼神剑’蓝大先生来了?”
  “是的,我就是蓝一尘。”青衫人反问:“你怎么知道来的一定是我?”
  “我的眼虽盲,心却不盲。”
  “你的心上也有眼能看?”
  “是的。”瞎子说:“只不过我能看见的并不是别人都能看见的那些事,而是别人看不见的。”
  “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你的剑气和杀气。”瞎子说:“何况我还有耳,还能听。”
  蓝一尘叹息:“瞽目神剑应先生果然不愧是人中之杰,剑中之神。”
  瞎子忽然冷笑。
  “可惜我还是个瞎子,怎么能跟你那双明察秋毫之末的神眼相比。”
  “你要我来,就只因为听不惯我这‘神眼’两个字?”
  “是的。”瞎子很快就承认:“我学剑三十年,会遍天下名剑,只有一件心愿未了,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试试我这个瞎子能不能比得上你这对天下无双的神眼。”
  蓝一尘又叹了口气:“应无物,你的眼中本应无物,想不到你的心里也不能容物,竟容不下我这‘神眼’二字。”
  “蓝一尘,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叫蓝一尘。”应无物冷冷地说:“因为你心里还有一点尘埃未定,还有一点傲气,所以你才会来。”
  “是的。”蓝一尘也很快就承认:“你要我来,我就来,你能要我去,我就去。”
  “去?到哪里去?”
  “去死。”
  应无物忽然笑了:“不错,剑是无情之物,拔剑必定无情,现在你既然来了,我也来了,我们两人中总有一个要去的。”
  他已拔剑。
  一柄又细又长的剑在一眨眼间就已从他的竹竿里拔出来,寒光颤动如灵蛇。在晚风中一直不停地颤动,让人永远看不出他的剑尖指向何方,更看不出他出手要刺向何方,连剑光的颜色都仿佛在变,有时变赤,有时变青。
  蓝大先生一双锐眼中的瞳孔已收缩。
  “好一柄灵蛇剑,灵如青竹,毒如赤练,七步断魂,生命不见。”
  青竹赤练,都是毒蛇中最毒的。
  “你的蓝山古剑呢?”瞎子问。
  “就在这里。”
  蓝一尘一反手,一柄剑光蓝如蓝天的古拙长剑已在掌中。
  应无物的长剑一直在颤动,他的剑不动。应无物的剑光一直在变,他的剑不变。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如果说应无物的剑像一条毒中至毒的毒蛇,他的剑就像是一座山。
  应无物忽然也叹了口气。
  “二十年来,我耳中时时听见蓝大先生的蓝山古剑是柄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我早就想看一看。”瞎子叹息:“只可惜现在我还是看不见。”
  “实在可惜。”蓝一尘冷冷地说:“不但你想看,我也想让你看看。”
  剑一出鞘,一到了他的掌中,他就变了,变得更静、更冷、更定。

×      ×      ×

  冷如水,定如山。
  夜色又临,一片灰蒙已变为一片黑暗,惊起的宿鸟又归林,应无物忽然问蓝一尘:“现在天是不是黑了?”
  “是的。”
  “那么我们不妨明晨再战。”
  “为什么?”
  “天黑了,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你有眼也变为无眼,我已不想胜你。”
  “你错了!”蓝一尘声音更冷:“就算在无星无月无灯无烛的黑夜,我也一样能看得见,因为我有的是双神眼。”
  他横剑,剑无声:“你看不到我的剑,又低估了我的眼,你实在不该要我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既然来了,去的就一定是你。”

×      ×      ×

  剑势将出,还未出,人也没有去,小路上忽然传来一阵飞掠奔跑声,一个人大声呼喊:“你们谁也不能去,哪里都不能去。”这个人的声音真大:“因为我已经来了。”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只要他一来什么事都可能解决,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应无物皱了皱眉,冷冷地问:“这个人是谁?”
  “我姓杨,叫杨铮,是这地方的捕头。”
  “你来干什么?”
  “我不许你们在这里仗剑伤人,在我的地面上,谁也不许做这种残暴凶杀的事。”杨铮说:“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应无物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掌中的蛇剑忽然一抖,寒光颤动间,杨铮前胸的衣襟已经被划破了十三道裂口,却没有伤及他毫发。
  这一剑不但出手奇快,力量也把握得分毫不差。
  “刚才你说不管我们是谁都一样?”应无物冷冷地问杨铮:“现在还一样不一样?”
  “还是一样,完全一样。”杨铮道:“你要杀人,除非先杀了我。”
  应无物的答覆只有一个字:“好。”
  这个字说出口,灵蛇般颤动不息的剑光已到了杨铮咽喉。
  他的眼虽盲,剑却不盲。
  他的剑上仿佛也有眼,如果他要刺你喉结上的“天突”,绝不会有半分偏差。
  颤动的寒光间,“杀着”连绵不断,一剑十三杀,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避开这一剑的。
  想不到杨铮居然避开了,避得很险。
  在这凶极险极的一刹那间,他居然还没有忘记要把对方击倒。
  他天生就是这种脾气,一动起手来,不管怎么样都要把对方击倒,不管对方是谁都一样。
  他用的又是拼命的法子,居然从颤动的剑光下扑了过去,去抱应无物的腰。
  应无物冷笑:“好。”
  他的蛇剑回旋,将杨铮全身笼罩,在一瞬间就可以连刺杨铮由后脑经后背到足踝上的十三处穴道,每一处都是致命的要害。
  可是杨铮不管。
  他还是照样扑过去,去抱应无物的腰,只要一抱住,就死也不放。
  就算他非死不可,他也要把对方扑倒。

×      ×      ×

  应无物不能倒下。
  他能死,不能倒,就算他算准这一剑绝对可以将杨铮刺杀,他也不能被扑倒。
  颤动的剑光忽然消失,应无物已后退八尺,居然不再出手,只说:“蓝一尘我让给你。”
  “让给我?把什么让给我?”
  “把这个疯子让给你。”应无物道:“让他试试你的剑。”
  “你也有剑,你的剑也可以杀人,为什么要让给我?是不是怕我看出你剑上的变化?是不是怕我看到你的夺命杀手?”
  应无物居然立刻就承认:“是的。”
  蓝大先生忽然笑了。
  “剑是凶器,我也杀人。”他说:“可是只有一种人我不杀。”
  “哪种人?”
  “不要命的人。”蓝一尘道:“连他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何必要他的命?”
  夜渐深,风渐冷。
  应无物静静地站在冷风里,静静地站了很久,颤动的剑光忽然又一闪,蛇剑却已入鞘。
  他又以竹杖敲铜锣,锣声“当”的一响,他的人已消失在黑夜中。
  一阵风吹过,只听见他的声音从风中从远处传来。
  他的人仿佛已经在很远,可是他的声音却还是听得很清楚。
  他只说了六个字,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我会再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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