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雨门
2020-04-24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四)

  小雷躺在床上,自己觉得自己很可笑。
  九幽一窝蜂来寻仇时,那一战死人无数,血流遍地,他没有死。
  血雨门下的刽子手用刀架住了他的咽喉,刀锋已割入肉里,他没有死。
  五殿阎罗无一不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而且个个心狠手辣,那一剑明明从他身上对穿而过,他也没有死。
  现在他糊里糊涂的吃了人家两碗白米饭,居然就要糊里糊涂的死了。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
  他本来当然可以出手制住那白衣少妇,逼她拿出解药来。
  他没有这么做,倒并不是因为他怕自己气力未复,不是她的敌手──一个人既然要死了,还怕什么?
  他没有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他懒得去做而已。
  那白衣少妇怎会到这里来的?叫他去杀的是谁?她自己究竟是谁?小雷也没有问,懒得去问。
  现在他无论对什么事,好像都已完全没有兴趣,完全不在乎。
  这种现象的确很可怕。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也懒得去想。
  等死的滋味好像也不错,至少就一了百了,无牵无挂。
  外面在“叮叮咚咚”的敲打着,也不知在敲什么?过了很久,声音才停止。
  然后门外就有人进来了。
  两个青衣壮汉,抬着个薄木板钉成的棺材走进来,摆在他的床旁边。
  原来刚才外面就是在钉棺材。这些人想的真周到,居然连后事都先替他准备好了。
  青衣壮汉看了他一眼,就好像在看着个死人似的,忽然对他躬身一礼。
  活着的人,对死人好像总特别尊敬些。
  小雷也懒得睬他们,动也不动的睡着,倒真有点像是个死人。
  青衣壮汉走了出去,过了半晌,居然又抬了口棺材进来,放在旁边。
  一个人为什么要两口棺材?小雷当然还是懒得去问他们,一口棺材也好,两口棺材也好,有棺材也好,没棺材也好。他全都不在乎。
  又过了半晌,那白衣少妇居然也走了进来,站在床头看着他。小雷索性闭起了眼睛。
  白衣少妇道:“棺材已准备好了,是临时钉成的,虽然不太考究,总比没有棺材好。”
  小雷不响。
  白衣少妇道:“不知道你能不能自己先躺进棺材里,也免得你死了后,还叫人来抬你。”
  她盯着小雷,好像希望小雷会气得跳起来跟她拼命。
  谁知小雷竟真的站起来,自己躺入棺材里。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白衣少妇似也怔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素昧平生,想不到现在居然死在一起,大概这也叫做缘分。”
  她自己居然也躺入另一口棺材里,小雷居然也还能忍得住不问,只不过他心里也难免奇怪,不知道她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白衣少妇笔笔直直的躺在棺材里,也闭上了眼睛,好像也在等死。
  又过了很久,她忽又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似已明知小雷不会开口的,所以自己接着又道:“我在想,别人若看见我们两个人死在一起,说不定还会以为我们是殉情哩?”
  小雷终于开口了,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跟我死在一起?”
  白衣少妇道:“因为你害了我。”
  她害了别人,反说别人害她。小雷又没话说了。
  白衣少妇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你害了我?”
  小雷道:“不知道。”
  白衣少妇道:“因为你若肯替我杀那两个人,我就不会死了。”
  小雷皱了皱眉道:“那两个人是来杀你的?”
  白衣少妇叹了口气道:“不但要杀我,说不定还会将我千刀万剐,所以我不如自己先死了反倒干净些。”
  小雷道:“所以你才先躺进棺材。”
  白衣少妇道:“因为我也在等死,等他们一来,我就先死。”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就算我死了之后,他们还会把我从棺材里拖出去,但我总算是死在棺材里的。”
  她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那两个人的凶恶和残酷形容得淋漓尽致,无论谁听了她的话,都不会对那两人再有好感。
  小雷却还是冷冷道:“你可以死的地方很多,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里来死?”
  白衣少妇道:“因为我本来并不想死,所以才会逃到这里来。”
  小雷道:“为什么?”
  白衣少妇又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本来以为这里有人会救我的。”
  小雷道:“谁?”
  白衣少妇道:“丁残艳。”
  小雷轻轻“哦”的一声,对这名字似乎很熟悉,又像是非常陌生。
  白衣少妇又道:“我来的时候,她已不在,所以我以为她临走交待了你。”
  小雷幽幽道:“那你错了,我也不知道她真的会走。”
  他把“真”字说得特别重,仿佛那个阴魂不散的女人,永远也不会放弃他而去似的。
  但他宁愿相信,丁残艳是真的绝望而去了。她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将永远是个谜。
  不过他更相信,像丁残艳这样的女人,无论到天涯海角,她都会照顾自己。因为在她的心目中,除了自己之外,根本没有别人的存在。
  白衣少妇突然从棺材里坐起,问道:“你究竟是丁残艳的什么人?”
  小雷淡然道:“我不是她的什么人。”
  白衣少妇道:“哦?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雷仍然躺着不动,紧闭着眼睛,如同一具尸体。不过他毕竟比死人多口气──叹出一口长气。他懒得回答,也不想回答。
  沉默。经过一段很长的沉默,没有点声息,也没有一点动静。
  小雷不用咬手指头,也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死人是不会呼吸的。
  但呼吸声是他发出的,旁边的棺材却毫无声息。难道她已经死了?
  小雷霍地挺身坐起,探头向旁边的棺材一看,发现已是一口空棺。
  小侯爷从铁狮子胡同走出来,距胡同口不远,停着一辆华丽马车。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近,掀帘进入车厢,里面坐着个女人,就是那白衣少妇。白衣少妇迫不及待问道:“你见到龙四了?”
  小侯爷神色凝重,微微点了点头。马车已在奔驰,车厢巅簸得很厉害。沉默。
  白衣少妇偷瞥一眼小侯爷的脸色,忽道:“我就在这里下车吧。”
  小侯爷没有阻止,白衣少妇正要掀帘跳下车,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手臂,抓得很紧。
  白衣少妇失声轻呼起来:“啊!……”
  小侯爷忿声道:“告诉我,你为啥不向姓雷的下手?’’
  白衣少妇笑了笑,道:“如果你真喜欢纤纤姑娘,就得让姓雷的活着,否则你将会失去她。”
  小侯爷断然道:“我不相信!”
  白衣少妇道:“你不必相信我,但你必须相信金川的话。”
  小侯爷不屑地道:“哼!那个人我更不相信。”
  他有理由不相信金川,因为吃不到葡萄的人,都说葡萄是酸的。据金川说:纤纤一生只爱一个人,那就是小雷。但她却被小雷所遗弃。
  所以纤纤要报复,她不惜投入小侯爷的怀抱,就是为了报复小雷的负心和绝情,但是,她爱的仍然是小雷。小侯爷一向很自负,他不信凭自己的家世、相貌及武功,在纤纤的心目中比不上小雷,除了一点,那就是白衣少妇见过小雷后所说的,这个人根本不重视生命。
  难道小雷令纤纤倾心的,就凭这一点?小侯爷绝不相信,所以他亲自去见了龙四。
  也许他不该多此一举的,但为了证实金川说的一切,他还是忍不住去见了龙四,现在他终于知道,一个能令龙四这样人衷心敬服的男人,绝对值得任何一个女人全心全意地去爱他。
  白衣少妇从未被男人爱过,也没有爱过任何男人,她只会杀人,不管是男是女,所以她的绰号叫冷血观音。
  她受小侯爷之托,从龙四方面获得线索,判断骗去小雷的可能是丁残艳,果然不出所料,当她找去的时候,发现丁残艳和丁丁已不在,只有小雷躺在床上。小雷当时睡得很熟,她原可以趁机下手的,但她没有下手。冷血观音生平杀人从不犹豫,更不会于心不忍,可是她放弃了这举手之劳的机会。
  这正是小侯爷的忧虑,冷血观音尚且对小雷手下留情,足见他在纤纤心目中所占的地位了。
  小侯爷从未尝过烦恼的滋味,他现在有了烦恼。
  纤纤已不再垂着头。她容光焕发,脸上带着春天般的笑容。
  现在她不但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更要掌握别人的命运,这已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小侯爷已在她的掌握中。
  深夜,静寂的铁狮子胡同。镖局的正堂里,龙四和欧阳急在对酌,两个人的神情极凝重,不知他们喝酒是为壮胆,还是借酒浇愁?
  几个魁梧的趟子手随侍在侧,一个个都手执武器,严阵以待,更增加了紧张而低沉的气氛。
  镖局的总管褚彪急步走人,上前执礼甚恭道:“总镖头,您交代的事全打点好了。”
  龙四微微把头一点,问道:“留下的还有多少人?”
  褚彪道:“除了几个有家眷的,全都愿意留下。”
  龙四又问道:“你有没有把我的话说明?”
  褚彪振声道:“他们愿与总镖头共生死。”
  龙四道:“好!”
  他突然站起身,眼光向各人脸上一扫,长叹道:“唉!弟兄们虽是一片好意,可是,我又何忍连累大家……”
  欧阳急猛一拳击在桌上,激动道:“血雨门找上门来,大不了是一拼,今夜正好作个了断。”
  龙四把眉一皱道:“血雨门今夜必然大举来犯,黄飞、程青、吴刚三位镖头恐怕来不及赶来,凭你我两个人,要应付今夜的局面,只怕……”他确实老了,不复再有当年的豪气。
  欧阳急明白他的意思,他并不是为本身担忧,而是不忍这些忠心耿耿的手下惨遭屠杀。
  血雨门赶尽杀绝的作风,江湖中无人不知。欧阳急不再说话,举杯一饮而尽。
  整个大厅陷入一片沉寂……突然间,厅外接连几声惨呼。
  龙四脸色陡变,沉声道:“来了!”
  一个趟子手急将丈四长枪递过去,他刚接枪在手,欧阳急已抄起乌梢鞭,窜出厅外。
  龙四急叫:“欧阳……”
  但他欲阻不及,欧阳急已射身到了院子里。二十余名趟子手已动上了手,其中几个已躺下,却阻挡不了闯进来的两个人。这两个人,就是阎罗伞和阎罗刀。
  他们直向正堂闯来,欧阳急当阶而立,一挥乌梢长鞭,直取阎罗刀面门。长鞭像条毒蛇威力无比。阎罗刀抡刀横削,长鞭缠住刀身,双方较上了劲。
  阎罗伞趁机攻进,抡伞向欧阳急当头打下,却被冲出的龙四挑枪拨开。
  狂喝声中,龙四的长枪连连抢攻,逼使阎罗伞闪开一旁,解除了欧阳急受夹攻的威胁。
  阎罗伞狂笑道:“龙四,今夜你们是死定了。”
  龙四心知对方绝不止这两个人,他们只不过是打头阵而已,血雨门的人必在暗中伺机发动。
  尤其敌暗我明,更防不胜防,龙四不怕这两个人,却无法知道,尚未露面的究竟是些什么人物。他长枪一紧,直逼阎罗伞,喝道:“凭你们两个还差得远,你们来了多少人,干脆都请出来亮亮相吧。”
  阎罗伞狂声道:“杀鸡用不着牛刀,你们将就点吧。”
  铁伞很沉重,但在他手里却如同油纸伞般轻便,而且得心应手,毫不吃力。
  双方正展开狠拼,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阴森森狞笑,令人毛骨悚然。
  笑声方落,响起个沙哑的声音道:“五殿阎罗享誉武林已久,怎么愈来愈差劲了?”
  另一个苍劲的声音接口道:“可不是,上次栽了三个,剩下这两个就更不济啦。”
  幸好夜色朦胧,阎罗伞和阎罗刀的脸红看不出。他们听了这番奚落,果然加紧攻势,各尽全力进攻龙四和欧阳急。众趟子手插不上手,只好在一旁叫阵,呐喊助威。
  沙哑的声音又响起:“别看热闹了,我们赶快结束这台戏吧。”
  苍劲的声音道:“好!你先?还是我先?”
  沙哑的声音笑道:“长幼有序,当然是你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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