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忍所不能忍
2023-06-13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这些年来,珠儿自然又有段辛酸的遭遇,但宝玉的遭遇却更不寻常,两人相见,自又有一番悲喜叙说。
  尤其是宝玉,见了她,那想念胡不愁、水天姬、小公主之心,便再也难以遏止,心头当真是百感交集,纷至沓来。公孙不智虽不愿他在大战前夕心情太过激动,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又有谁能劝阻于他?
  欧阳珠面上泪痕未干,口中却娇笑道:“我一听说江湖中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便猜到除了宝儿外再无别人……我……我猜得果然不错。但我却未猜到,昔日那调皮的孩子,今日竟变成如此英俊的少年!难怪……难怪江湖中那些少年女子都要为你疯狂了。”
  宝玉脸又不禁红了。欧阳珠目光四顾,道:“多日以来,宝儿承各位如此照顾,贱妾先敬各位一杯。”
  金祖林喉咙里早已痒痒的,闻言立即应声道:“正该如此。”
  欧阳珠首先干杯,金祖林跟着一饮而尽,别人也不得不跟着喝了。
  酒一入喉,众人但觉一股暖意直下肠胃。
  金祖林更是不住大声称赞:“好酒!好酒!在下饮酒多年,这般醇厚的女儿红,还是第一次喝到。”
  欧阳珠道:“这是贱妾自江南重金购来的,各位不妨多喝几杯。宝儿,你说咱们该如何喝法?”
  方宝玉骤遇故人,心头那欢喜之情自非言语所能形容,当下连喝三杯,公孙不智却不禁瞧得暗暗皱眉。
  但酒席之上除了公孙不智外,人人都在为宝儿欢喜,人人俱是兴高采烈,就连莫不屈、石不为都不免多喝了几杯。
  欧阳珠道:“你可记得昔日小公主故意折磨你的模样,忽而要你爬两圈,忽而要你翻跟斗……”
  宝玉笑道:“怎会不记得?最缺德是她定要我哭给她看,只可怜那时我哪里哭得出来,只有弄些水涂在脸上。”
  说着说着,他眼前似乎已记起自己昔日愁眉苦脸的被小公主捉弄时的光景,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两人一面痛饮,一面大笑,都不觉笑出了眼泪。
  欧阳珠格格笑道:“但小公主见了那位水姑娘,却有如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啦!”
  宝玉大笑道:“但那水姑娘却就是怕老鼠,你可记得……”
  他两人谈论着昔日趣事,别人也插不进口去,但见到他两人笑得如此开心,大家也不禁都觉高兴得很。
  欧阳珠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只可惜逝去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再来了,水姑娘、小公主她……她们也不知去了哪里?”
  说着说着,面上欢乐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面上已流满了眼泪。
  方宝玉几杯酒下肚,本已对水天姬、小公主、胡不愁等人思念不已,此刻听了她的话更是心如刀割。
  只听他口中喃喃道:“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神情固是黯然欲绝,目中更是热泪盈眶。
  这时他心情忽而一阵欢喜,忽而一阵悲痛,大悲大喜,交相起伏。那心绪之激动,自是可想而知。
  而无论是谁,若是在心情激动之下,喝起酒来,定要比喝水容易得多,只见他酒到杯干,别人也难以劝阻。
  公孙不智喝的虽少,但此刻已发觉这酒入口虽温和,但后劲之大,却大出他意料。
  转目四望,连莫不屈等人面上都已有了酒意。
  公孙不智心头一凛,暗暗忖道:“莫非这欧阳夫人今夜乃是要来灌醉宝儿,好叫宝儿明日无法与她夫婿交手?”
  此念一生,他不禁立时有了警戒之心。
  哪知就在这时,欧阳珠却已盈盈站起,笑道:“我虽想再陪你喝,但明晨你还要与人交手,我可不能让你喝醉了,你还是好生安歇吧,明天将我那宝贝老公打得服服贴贴的,也算给我出了口气。”
  她带着那银铃般笑声而来,此刻又带着银铃般笑声而去,众人目送着她身影消失,心头都似乎觉得有些惘然。
  公孙不智更在暗中惭愧:“看来我倒是错怪她了。以她与宝儿的渊源,她又怎会在暗中来陷害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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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清晨,公孙不智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但见曙色早已染白窗纸,他原该在半个时辰以前便已起来的。
  哪知别人却比他更迟,他居然还是第一个醒来,然后莫不屈等人方自惊醒,金祖林口中犹自喃喃道:“好酒……好酒……”
  公孙不智心头一动,脱口道:“你酒还未醒么?”
  金祖林笑道:“这么好的酒,我委实从未喝过,从昨夜到此刻,我酒非但未醒,酒意反似更浓了,你说……”
  他突然顿住语声,只因此刻人人面上俱是一片惨白,而他也自这些人惨白的面容上发现一件可怕的事:“宝儿酒意若也更重了,便如何与人交手?”
  众人面面相觑,都已发觉酒中必有古怪,不约而同,一齐冲进宝玉房里,只见宝玉扶墙而立,竟似站不稳身子。这时墙外嘈声已越来越大,突然,一群人拥入了院中,接着,又有人掠上墙头,掠上屋顶。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恍眼间,便挤得水泄不通,人人面上都带着兴奋激动之色,显见都是要来瞧瞧这百年来武林第一位少年英雄方宝玉的——而方宝玉此刻却是四肢无力、头疼欲裂。
  一人劲装疾服,卓立庭院中央,身形虽不高大,但神情却十分威猛,双目更是顾盼自雄,炯炯发光。
  只听他抱拳沉声道:“在下在场中久候方少侠不至,闻得方少侠借宿此间,是以赶来候教。”
  语声沉着,中气充足,正是皖北武林大豪欧附天矫。
  万子良等人俱是面色大变,公孙不智匆匆掩起了窗门,杨不怒咬牙怒骂道:“好狠毒的妇人!”
  公孙不智冷冷道:“这只能怪我等太过疏忽,怎能怪得别人?你我若是说出去,只有自取其辱。”
  莫不屈皱眉道:“但……但若不将这理由说出来……瞧宝儿如此模样,又怎能与人交手?”
  金不畏连连顿足,杨不怒咬牙切齿,自捶胸膛。
  宝玉笑道:“我实未想到她竟……”想到自己曾经舍命救了他们,换来的却是这般结果,心头一阵惨然,话也无法继续。
  只听欧阳天矫沉声又道:“方少侠怎的还不现身?莫非方少侠竟改变了主意,但战书乃方少侠所下……”
  他话未说完,话声已被一阵宏大的吼声淹没,四下成千成百武林豪杰口中不约而同齐声吼道:“方宝玉……战!方宝玉……战……”
  吼声越来越响,当真是声震天地,但反来复去,吼的只是这四个字:“方宝玉,战!”也不知吼了多少次。
  此情此景,方宝玉除了一战之外,实已别无选择,但此刻他若出战,也实是必败无疑。
  宝玉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站直身子,大步走向门外。
  金不畏突然道:“宝儿,这一仗二叔代你打。”
  宝玉道:“多谢二叔好意,但此战实非他人所能代替。”
  金不畏着急道:“你岂非去送死么?”
  宝玉道:“明知送死,也要去的。”
  群豪知他实别无选择,是以谁也无法拦阻于他,一时之间,人人俱是热血奔腾,热泪盈眶。
  宝玉伸手推开了门户,大步走了出去。
  他身形还未全部迈出,四下已响起一片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呼声只有三个宇:“方宝玉……方宝玉……”
  方宝玉目光四转,瞧着这成千成百为他欢呼的武林豪杰,那满眶热泪委实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赶紧咬牙忍住,抱拳强笑道:“方宝玉在此候教。”
  欧阳天矫一双鹰隼般的目光早已瞬也不瞬地凝注在他身上——方宝玉已一步步走下石阶,走入院中。
  莫不屈等人明知他每走一步,便距离失败与死亡更近一步——他们纵是铁石心肠,此刻也不忍去看。
  突听四下一阵惊呼,一阵骚动,其中还夹杂有少女的尖叫声,原来宝玉脚下一个踉跄,竟几乎跌倒。
  欧阳天矫面色似也微微一变,道:“方少侠怎的了?”
  宝玉强笑道:“没有什么。”
  欧阳天矫上下瞧了宝玉几眼,忍不住又道:“照方少侠今日的模样,莫非有什么事?”
  宝玉还未说话,铁娃已忍不住大骂道:“兀那娘,这你明明知道,还在这里装什么蒜?”
  欧阳天矫变色道:“此话怎讲?”
  铁娃大叫道:“你们莫拦我,纵然丢人,我也要说了……昨夜你老婆将我大哥灌醉了,今日你再和他动手……”这话说将起来,委实有些不堪入耳,是以公孙不智等人上当后也不肯说出,只因其中详情一时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众豪听了这话,果然不等铁娃说出,便已哗然大乱,少女们的大叫声更响,有的惊呼,有的笑骂:“欧阳夫人怎会跑去灌方宝玉的酒?方宝玉为何要喝?”
  欧阳天矫更是面色惨变,厉声道:“此话当真?”
  他问这话时,目光刀一般凝注万子良,只因江湖中人人知道,“云梦大侠”一生中从无半字虚言。
  只听万子良一字字道:“当真!而且酒中还有迷药。”
  欧阳天矫突然顿一顿足,便待转身奔去。
  莫不屈等人见他如此模样,竟似对昨夜之事毫不知情,心头方自奇怪,哪知就在这刹那间……人丛中突然走出个黑衣妇人,面色苍白如死。
  欧阳天矫见了这黑衣妇人,目眦尽裂,狠声道:“贱人,我欧阳天矫一世英名,全被你这贱人断送了!”
  黑衣妇人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双目直视着万子良,目光充满怨忿之意,嘶声道:“血口喷人,卑鄙无耻……我便是欧阳天矫的妻子,有谁敢说我昨夜灌过方宝玉一滴酒来?”
  莫不屈、万子良、方宝玉等人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有如一道霹雳自天而降,震得他们人人目定口呆,动弹不得。
  原来昨夜来的那“欧阳珠”竟非欧阳天矫的妻子,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这欧阳夫人,他们一生中从未见过。
  金不畏讷讷道:“你……你只有这一个妻子么?”
  欧阳天矫怒道:“自然只有一个。”
  金不畏大喝一声,扑倒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那珠儿若真是欧阳天矫之妻,还可说她夫妻情深,生怕自家夫婿威名扫地,是以才狠心暗害宝儿。
  但珠儿竟非欧阳天矫之妻,而且宝儿还有恩于她,她来陷害宝儿,却又为的是什么?宝儿若是失败了,于她又有何好处?
  方宝玉、公孙不智等人又是惊骇,又是诧异,纵然用尽心思,却也不得其解,何况此时此刻,也根本不容他们多加思索。
  四下群豪,早已再次骚动起来,有的怒喝,有的笑骂:“我只当方宝玉如何英雄了得,原来却是个骗子。”
  “方宝玉,你若不敢与欧阳场主交手,夹着尾巴逃了便是,又何苦污秽了欧阳夫人声誉。”
  有的人亲眼瞧见宝玉,纵想为他分辩,但“方宝玉是个骗子”这吼声已怒潮般响了起来,早已将他们语声淹没。
  何况,今日之事,的确令人无法原谅,而众情激动之下,方宝玉等人纵有百口,也无法解释。
  欧阳天矫须发皆张,目光尽赤,一步掠到宝玉面前,怒喝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说,动手!快动手!”
  宝玉有如石像般木立当地,动也不动,欧阳天矫暴喝一声,反手一掌掴出,但手掌却被欧阳夫人拉住。
  她目光中交织着悲愤与轻蔑,大声道:“这样的人,你与他动手,岂非失了你的身份,走,咱们走。”
  欧阳天矫恨恨瞧了宝玉两眼,突然“呸”地吐了口唾沫,吐在宝玉面前,狠狠顿了顿足,掉头不顾而去。
  这比“死”还要难堪的羞侮与轻蔑,实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但宝玉却咬牙忍耐了下来。
  海潮般的侮骂讪笑声中,杨不怒、金不畏突然大喝一声,双双抢出,但却被宝玉苦苦拉住。
  杨不怒嘶声道:“放手!今日之羞侮,唯有以血方能洗清!你……你我今日只有战死这里!你还等什么?”
  宝玉惨然道:“纵然战死,误会还是不能解释,侮辱还是不能洗清,只不过落得个千秋骂名。”
  杨不怒身子一震,呆在当地,只听四下骂声不绝:“既是武功不佳,就莫要学人装英雄。”
  “方宝玉,俺瞧你还是回去抱孩子吧!”也不知是谁笑骂着抛了块瓦片下来,瞬息间帽子、烟袋、荷包、碎银、馒头、锅勺、破瓦、树枝甚至靴子、布袜……几十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俱都暴雨般掷了下来。
  宝玉仍是木然呆立,动也不动,任凭这些东西打在他身上、脸上……
  此时此刻,他目光中竟露出钢铁般坚强的神色。
  铁娃雷震般大喝一声,飞奔而出,挡在宝玉身前,怒叱道:“你们谁敢再抛,我就……我就……”回手一拳击出!
  只听“轰”的一声,石阶前一株巨树竟被他一拳打为两段,上半段枝叶横飞,下半段连根拔起。
  群豪一来被他神力所惊,二来也骂得够了,这才笑骂着纷纷散去,只剩下几个痴情的少女,犹自孤零零地站在四下角落里,痴痴地瞧着宝玉,瞧了几眼——突然一齐掩面痛哭着飞奔而去——她们心目中的偶像已破灭,她们心里正是充满了深沉的悲哀、无限的失望……
  四面虚空,满地狼藉。
  宝玉动也不动地站在这令人心碎的残局中央,久久未曾动弹。他四侧的万子良、金祖林、莫不屈、金不畏、公孙不智、石不为、西门不弱、杨不怒甚至牛铁娃,也都呆呆地站着,不能动弹。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祖林突然大喝一声,道:“酒!酒!人生不如意,一醉解千愁。”
  呼声未了,他已奔人厅房,那呼声中实是充满着愤怒之意。西门不弱听在耳里,目中突然流下泪来。
  公孙不智突然走到万子良面前,恭恭敬敬叩下头去。
  万子良一面还礼,一面相扶,骇然道:“兄台何故如此大礼?”
  公孙不智面上有如木石般绝无丝毫表情,口中一字字道:“今日之事,连累万大侠声名受累,我弟兄实是百死难赎其罪。”
  万子良黯然道:“今日之事,又怎能怪得了各位,又有谁想到奸人之毒计竟一毒至斯!”
  他长长叹息一声,接道:“我今日才知道群情激动时竟是如此可怕,竟丝毫不与人解释机会……那人使出此计时,想必早已将这一步算了进去,但……但她如此深谋远虑来加害宝玉,却又为的是什么?”
  莫不屈沉声道:“这些事纵然推敲出来,却也无益。今日之后,我等何去何从,才是你我应谋之计。”
  他目光霍然凝注到宝儿身上,语声也变得更是沉重,缓缓道:“前途日渐艰险,不知你要如何走法?”
  这句话正是每个人都想向宝儿问出来的,只因这突来的打击委实太过巨大,委实令人不能忍受。
  他本是江湖中人人艳羡的少年英侠,顷刻之间,竟变成了人人唾弃的骗子。在明星日渐凋落的武林中,他本是一颗初升的新星,他所放射的光芒,曾有如闪电般眩亮天下人的眼目。
  然而在片刻之间,这新星的光芒便已为阴云掩没。
  年纪轻轻、初人江湖的宝儿,在遭受了这无情的打击后,精神是否会颓废?意志是否会消沉?他是否会从此沉没?
  群众总是十分无情,他们虽能令人迅速地成功,但毁灭却有时来得更快。万子良等人久历世情,已见过不知多少有为的少年被毁灭在这种无情的波折中,方宝玉,他是否能例外?
  只见宝玉目光坚定地凝注着远方灿烂的朝阳,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道路纵艰险,但却阻止不了决心的脚步。”
  万子良、金祖林等人目光齐地一闪,莫不屈大声道:“如此说来,这条路你还要走下去?”
  宝玉道:“有去无回,义无反顾。”
  他面容虽有些憔悴,喉音虽有些嘶哑,但这八个字说将出来,却当真有如金钟玉鼓,足可声震天地。
  万子良等人精神不觉齐地为之一振,就连那冷如冰雪、坚如铁石的石不为都已喜动颜色。
  万子良喃喃道:“好!……好!不想这足以令人灰心的打击,竟未能将你击倒,若换了我,只怕……唉!”
  杨不怒满面赤红,动容道:“若换了我被人如此误解,我……我只怕早已要发疯了。”
  公孙不智微微地叹息道:“被人误会,被人污辱,委实是最最不能忍受之事,宝儿,你……你委实是个超人,你武功纵能冠绝天下,三叔还未见服你,但你身经此变还能不倒,三叔真真服了你了。”
  宝玉垂首道:“多谢三叔夸奖,但……但此事小侄既已决心要做,除非小侄真的被人击倒,否则任何人也休想令小侄退缩。”
  金不畏突然大声道:“好!咱们这就去找欧阳天矫。”
  宝玉道:“此刻不能去的。”
  金不畏道:“那……那该等到何时?”
  宝玉道:“乌云终会散去,误会终必消失,到了那一日,小侄自当再与欧阳天矫作一决战。”
  他浯声中充满了坚强的意志,也充满了不变的信心,这分坚定与信心,便造成了他那对任何事都无所畏惧的勇气。
  金不畏仰天大呼道:“好!好孩子,看在老天的份上,好好地干吧!到了那一日,也好叫我出一出今日这口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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