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我看过的武侠小说
(四)
我本不愿讨论当代的武侠小说作者,但金庸却可以例外。
因为他对这一代武侠小说的影响力,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近十八年来的武侠小说,无论谁的作品,多多少少都难免受到他的影响。
他融合了各家各派之长,其中不仅是武侠小说,还融会了中国古典文学和现代西洋文学,才形成了他自已的独特风格,简洁、干净、生动!
他的小说结构严密,局面虽大,但却能首尾呼应,其中的人物更跃跃如生,呼之欲出。
尤其是杨过。
杨过无疑是所有武侠小说中最可爱的几个人中之一。
杨过、小龙女、郭襄间的感情,也无疑可以算是武侠小说中最动人的爱情故事之一。
最重要的是他创造了这一代武侠小说的风格,几乎很少有人能突破。
可是在他初期作品中,还是有别人的影子。
在《书剑恩仇录》中,描写“奔雷手”文泰来逃到大侠周仲英的家,藏在枯进里,被周仲英无知的幼子,为了一架望远镜出卖,周仲英知道这件事后,竟忍痛杀了他的独生子。
这故事几乎就是法国文豪梅里美最著名的一篇小说的化身,只不过将金表改成了望远镜而已。
但这绝不影响金庸先生的创造力,因为他已将这故事完全和他自已的创造联成一体,看起来是一气呵成的,看到《书剑恩仇录》中的这一段故事,几乎比看梅里美《尼尔的美神》故事集中的原著,更能令人感动。
看到《倚天屠龙记》中,写张无忌的父母和金毛狮王在极边冰岛上的故事,我也看到了另一位伟大作家的影子——杰克·伦敦的影子。
金毛狮王的性格,几乎就是“海狼”。
但是这种模仿却是无可非议的。
因为他已将“海狼”完全吸收溶化,已令人只能看见金毛狮王,看出见“海狼”。
武侠小说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包罗万象,兼收并蓄——你可以在武侠小说中写“爱情文艺”,却不能在“文艺”小说中写武侠。
每个人在写作时,都难免会受到别人影响的,“天下文章一大抄”,这句话虽然说得有点过火,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一个作家的创造力固然可贵,但联想力、模仿力,也同样重要。
我自己在开始武侠小说时,就几乎是在拼命模仿金庸先生,写了十年后,在写《名剑风流》、《绝代双骄》时,还是在模仿金庸先生。
我相信武侠小说作家中,和我同样情况的人并不少。
这一点金庸先生也无疑是值得骄傲的。
金庸先生所创造的武侠小说风格虽然至今还是足以吸引千千万万的读者,但武侠小说还是已到了要求新、求变的时候。
因为武侠小说已写得太多,读者们也已看得太多了。
有很多读者看了一部书的前两本,就已经可以预测到结局。
最妙的是,越奇诡的故事,读者越能猜到结局。
因为同样“奇诡”的故事已被写过无数次了,易容、毒药、诈死、最善良的女人就是女魔头——这些圈套,都已很难令读者上钩。
所以情节的诡奇变化,已不能再算是武侠小说中最大的吸引力。
人性的冲突才是永远有吸引力的。
武侠小说中已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已应该开始写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武侠小说中的主角应该有人的优点,也应该有人的缺点,更应该有人的感情。
写《包法利夫人》的大文豪福楼拜尔曾经夸下一句海口。
他说:“十九世纪后将再无小说。”
因为他觉得所有的故事情节,所有的情感变化,都已被十九世纪的那些伟大作家们写尽了。
可是他错了。
他忽略了一点:纵然是同样的故事情节,如果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写出来的小说就是完全不同的。
人类的观念和看法,本来说在永远不停的改变,随着时代改变。
武侠小说写的虽然是古代的事,也未尝不可注入作家自己新的观念。
因为小说本来就是虚构的。
写小说不是写历史传记,写小说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吸引读者,感动读者。
武侠小说的情节若已无法再变化,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写写人类的情感,人性的冲突,由情感的冲突中,制造高潮和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