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19-07-29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这个世界上无疑有很多种不同的人,也有很多相同的人,同型、同类,他们虽然各在天之一方,连面都没有见过,可是在某些地方他们却比亲生兄弟更相像。
  方天豪和段八方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方天豪几乎和段八方同样强壮高大,练的同样是外门硬功,在江湖中虽然名声地位比不上段八方,可是在这边陲一带,却绝对可以算是个举足轻重的首脑人物。
  他平生最喜欢的只有三件事:
  权势、名声和他的独生女儿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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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方天豪正坐在他那间宽阔如马场的大厅中,坐在他那张如大炕的梨花木椅上,用他那一向惯于发号施令的沙哑声音吩咐他的亲信小吴。
  “去替我写张帖子,要用那种从京城捎来的泥金笺,要写得客气一点。”
  “写给谁?”小吴好像有点不太服气:“咱们为什么要对人这么客气?”
  方大老板忽然发了脾气。
  “咱们为什么不能对人家客气,你以为你吴心柳是什么东西?你以为我方天豪是什么东西?咱们两个人加起来,也许还比不上人家的一根汗毛。”
  “有这种事?”
  “当然有。”方大老板说:“人家赤手空拳不到几年就挣到了上亿万的身价,你们比得上吗?”
  小吴的头低了下来。
  有一种人在权势在财富之前永远会把头低下来的,而且绝对是心甘情愿,心悦诚服。
  小吴就是这种人。
  “那么咱们为什么不多准备几天再好好的招待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定在今天?”
  方大老板脸上忽然露出怒容,真正的怒容。
  “最近你问得太多了。”他瞪着他面前的这个聪明人说:“你应该回家好好的学学怎样闭上你的嘴。”


  今天是十五,十五有月。
  圆月。
  月下居然有水,水月轩就在月色水波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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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边陲的山城,居然有人会在家里建一个水池,这种人简直奢侈得应该送到沙漠里活活的被干死。
  方大老板就是这种人。
  水月轩就是他今天晚上请客的地方,李坏就是他今天晚上的贵宾。
  所以他坐上上座的时候,害羞得简直有一点像是个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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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姑娘也和大男人一样是要吃饭的,既然是被人请来吃饭的,就该有饭吃。
  可是酒菜居然都没有送来。
  方大老板有点坐不住了。
  既然是请人来吃饭的,就该有饭给人吃。
  为什么酒饭还没送上来?
  方大老板心里明白,却又偏偏不敢发脾气,因为漏子是出在方大小姐身上。
  方大小姐把本来早已准备送上桌上的酒菜都已经砸光了,因为她不喜欢今天晚上的客人。
  她告诉已经吓呆了的佣人。
  “我那个糊涂老子今天晚上请来的那个客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人,根本就是一个小王八蛋。”她振振有词的说:“我们为什么要请一个王八蛋喝人喝的酒,吃人吃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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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李坏总算还是喝到了人喝的酒,吃到了人吃的菜。
  有很多真的不是人的人,却有这种好运气,何况李坏。
  方家厨房里的人当然都是经过特别训练的人,第一巡四热荤四冷盘四小炒四凉拌,一下子就全都端了上来。
  用纯银打的小雕花七寸盘端上来的,被八个青衣素帽的男仆和八个窄衣罗裙的小鬟用双手托上来的。
  然后他们伺立在旁边。
  李坏在心里叹气,觉得今天晚上这顿饭吃得真不舒服。
  这么多人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吃饭,他怎么会吃得舒服呢?如果他能吃得舒服,他就不是李坏了。
  如果他能吃得舒服,他就应该叫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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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他还不知道真正让他不舒服的时候还没有到,否则他也许连一口酒一口菜都吃不下去。


  李坏吃了三口菜。
  吃完第二口菜时,他已经喝了十一杯酒,方大老板和吴先生真的都是好酒量。
  满室灯光如昼,人笑酒暖花香,主人殷勤待客,侍儿体贴开窗。
  窗外有月,圆月有光。
  李坏刚开始要把小酒杯丢掉,要用酒壶来喝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远处有一声惨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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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惨呼声的意思就是一个人的呼声中充满了凄厉恐怖痛苦绝望之意。
  惨呼声的声音是绝不会好听的。
  可是李坏这一次听到的惨呼声,却已经不是凄厉恐怖痛苦绝望和不好听这种字句所能形容的了。
  他这一次听到的惨呼声甚至已经带给他一种被撕裂的感觉,血肉、皮肤、骨骼、肝脏、血脉、筋络、指甲、毛发都被撕裂。
  甚至连魂魄都被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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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他这一次听到的惨呼声,就好像战场上的鼙鼓声一样,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接着一声……
  杯中的酒溅了出来。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成了像死兽的皮。
  然后李坏就看见了一十八个着劲衣持快刀的少年勇士,如飞将军自天而降,落在水月轩外的九曲桥头,如战士占据了战场上某一个可以决定一战胜负的据点般,占据了这个桥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公子脸上那种又温柔又可爱又害羞又有点坏的笑容已经看不见了。
  “方老伯,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让我从后门先溜掉。”
  方大老板微笑摇头。
  “没关系的,你放心。”方天豪的笑颜里充满了自信:“在我这里,就算是出了一点鸡毛蒜皮芝麻绿豆的小事,也没关系的,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你方老伯顶着。”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笑容已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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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天豪对他手下精心训练出来的这一批死士一向深具信心,深信他们如果死守住一座桥头,就没有人能闯上桥头一步。
  从来也没有人能够改变他这种观念。
  不幸现在有人了。
  一个脸色铁黑,穿一身烈火般的大红袍,身材甚至比段八方和方天豪更高大魁伟的大汉,背负着双手就像是一个白面书生在月下吟诗散步一样,从桥头那边的碎石小径上悠悠闲闲的走过来。
  他好像根本没动过手。
  可是当他走上桥头时,那些死守在桥头的死士就忽然一个接着一个,带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呼远飞了出去,远远的飞了出去,要隔很久才能听见他们跌落在池后假山上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时候红袍者已经坐了下来。


  水月阁里灯光灿烂如元月花市。
  花市灯如昼。
  红袍者施施然走入,施施然坐下,坐在主人方大老板之旁,坐在主客李坏对面。
  他的脸看来绝不像元夜的春花。
  他的脸看来也绝不像一张人的脸。
  他的脸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张用纯铁精钢打造出来的面具一样,就算是在笑,也绝没有一点笑的意思,反而要人看着从脚底心发软。
  他在笑。
  他在看着李坏笑。
  “李先生,”他用一种很奇特,充满了讥嘲的沙哑声音说:“李先生你贵姓?”
  李坏笑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
  “李先生当然是姓李的,”他的笑容中完全没有丝毫讥嘲之意:“可是韩先生呢?韩先生你贵姓?”
  红袍者笑容不变。
  他的笑容就像是铁打般刻在他的脸上:“你知道我姓韩?你知道我是谁?”
  “铁火判官韩峻,天下谁人不知。”
  韩峻的眼睛射出了光芒,大家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居然是青蓝色的,像万载寒冰一样的青蓝色,和他烈火般的红袍形成了一种极有趣又极诡秘的可怕对比。
  他盯着李坏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不错,在下正是实授正六品御前带刀护卫,领刑部正捕缺,少林南宗俗家弟子,蒲田韩峻。”
  方天豪惊慌失色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微笑,而且很快的站了起来。
  “想不到名动天下的刑部总捕韩老前辈,今夜居然惠然光临。”
  韩峻冷冷的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是你的老前辈,我也不是来找你的。”
  “你难道是来找我的?”李坏问。
  韩峻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你就是李坏?”
  “是。我就是。”
  从张家口到这里你一共走了多少天?”
  “我不知道,”李坏说:“我没有算过。”
  “我知道,我算过,”韩峻说:“你一共走了六十一天。”
  李坏摇头苦笑:“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又不是御前带刀护卫,又不是刑部的总捕头。为什么会有人把我的这些事计算的这么清楚?”
  “你当然不是刑部的捕头,一百个捕头一年里挣来的银子也不够你一天花的。”
  韩峻冷笑着问李坏。
  “你知不知道你在这六十一天花了多少?”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算过。”
  “我也算过。”韩峻说,“你一共花了八万六千六百伍拾两。”
  李坏用吹口哨的声音吹了一口气。
  “我真的花了这么多?”
  “一点不假。”
  李坏又笑得很愉快了:“这么样看起来,我好像真的是蛮阔气蛮有钱的样子。”
  “你当然是。”韩峻的声音更冷:“你本来只不过是个穷小子,你花的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那就是我的事了,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有。”
  “有什么关系?”
  “大内最近失窃了一批黄金,折合白银是一百七十万两。这个责任谁都担不起,只好由刑部来担了。”韩峻的眼睛钉子般的盯着李坏:“而在下不幸正好是刑部正堂属下的捕头。”
  李坏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摇头叹息。
  “你真倒霉。”
  “倒霉的人总想拉个垫背的,所以阁下也只好跟我去刑部走一趟。”
  “跟你到刑部干什么?”李坏瞪着大眼睛问:“你刑部正堂大人想请我吃饭?”
  韩峻不说话了。
  他的脸变得更黑,他的眼睛变得更蓝。
  他的眼睛还是像钉子一样,慢慢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寸一寸的站了起来。
  他的每一寸移动都很慢,可是每一寸移动都潜伏着令人无法预测的危机,却又偏偏能让每个人都感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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