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场十足的张好儿
2023-11-20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二)
开饭铺的人,大多遵守一个原则:“有钱的就是大爷。”
无论你是婊子也好,是孙子也好,只要你能吃得起二十两银子一桌的酒席,他们就会像伺候祖宗似的伺候你。
店里上上下下的人已全都忙了起来,摆碗筷的摆碗筷,擦凳子的擦凳子。
碗筷果然都是全新的,比田思思用的那副碗筷至少强五倍,连桌布都换上了做喜事用的红布。
田思思的脸比桌布还红。
她总算明白婊子是干什么的了。
那些人刚才说的话,到现在她才听懂。
她只希望自己还是没有听懂,只恨杨凡为什么要解释得如此清楚。
“这猪八戒想必也不是个好东西,说不定也做过别人的一夜新郎。”
这猪八戒是不是好人,其实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一想到这里,她忽然就生起气来,嘴噘得简直可以挂个酒瓶子。
“这张好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她又不免觉得好奇。
千呼万唤始出来,姗姗来迟了的张好儿总算还是来了。
一辆四匹马拉着的车,已在门外停下。
刚走回雅座的几个人,立刻又冲了出来。
掌柜的和伙计早都已弯着腰,恭恭敬敬的等在门口,腰虽然弯得很低,眼角却又忍不住偷偷往上瞟。
最规矩的男人遇到最不规矩的女人时,也会忍不住要去偷偷去瞧两眼的。
过了很久,车门才打开,又过了很久,车门里才露出一双脚来。
一双纤纤瘦瘦的脚,穿着双软缎子的绣花鞋,居然没穿袜子。
看到这双脚,男人的三魂六魄已经飞走了一大半。
脚刚沾着地,又缩回。
立刻有人在车门前铺起了一条鲜红的地毡,跟着马车来的,除了那两个孩子外,好像还有七八个人。
但这些人是男是女,长得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看见。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盯在这双脚上。
脚总算下了地。
这双脚旁边,还有两双脚。
两个花不溜丢的小姑娘,扶着张好儿走下了马车,慢慢的走了进来。
她一手捧着心,一手轻轻扶着小姑娘的肩,两条柳叶眉轻轻的皱着,樱桃小嘴里带着一声声娇喘。
“张好儿果然好得很。”
她究竟好在哪里呢?谁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她这样的一定是好的,没有理由不好,非好不可。
她的确很漂亮,风姿也的确很优美。
但田思思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她不像是个真人。
她的脸虽漂亮,却像是画上去的,她风姿虽优美,却像是在演戏。
她扮的也许是西施,但田思思却觉得她像东施。
布袋戏里面的东施。
她这人简直就像是个假人。
奇怪的是,屋子里的男人眼睛却都已看得发直,就连那猪八戒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都好像也变得有点色迷迷的。
田思思真想把他这双眼睛挖出来。
张好儿走起路来也很特别,就好像生怕踩死蚂蚁似的,足足走了两三盏茶工夫,才从门口走到掌柜的为她摆好的座位前。
等她坐下时,每个人都忍不住长长吐出口气,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因为她扭得那么厉害,叫人忍不住为她提心吊胆,生怕她还没有走到时腰已扭断,骨头就已扭散。
张好儿的眼睛却好像是长在头顶上的,根本没有向这些人瞧过一眼。
她刚坐下,四热荤就已端上了桌子。
这桌酒席原来只有她一个人吃。
可是她只不过用筷子将菜拨了拨,就又将筷子放下,就好像发现菜里面有个绿豆苍蝇似的。
每样菜都原封不动的端下去,好像每样菜都有个苍蝇。
到最后她只吃了小半碗稀饭,几根酱菜。
酱菜还是她自己带来的。
“既然不吃,为什么要叫这么大一桌菜呢?”
“我们姑娘叫菜只不过是叫来看看的。”
这就是派头。
男人们简直快疯了。
女人喜欢有派头的男人,男人又何尝不喜欢有派头的女人?
“能跟派头这么大的女人好一好,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了。”
牛大爷只觉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大步走了过去,用最有豪气的姿态抱了抱拳,笑着道:“可是张姑娘?”
张好儿连眼皮都没有抬,淡淡道:“我是姓张。”
牛大爷道:“我姓牛。”
张好儿道:“原来是牛大爷,请坐。”
她说话也像是假的——就像是在唱歌。
牛大爷的三魂七魄已全都飞得干干净净,正想坐下去。
张好儿忽又道:“牛大爷,你认得我吗?”
牛大爷怔了怔,笑道:“今日才有缘相见,总算还不迟。”
张好儿道:“这么说来,你并不认得我。”
牛大爷只好点点头。
张好儿道:“我好像也不认得你。”
牛大爷只好又点点头。
张好儿道:“你既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你怎么能坐下来呢?”
牛大爷的脸已发红,勉强笑道:“是你自己叫我坐下来的。”
张好儿淡淡道:“那只不过是句客气话而已,何况……”
她忽然笑了笑,道:“我若叫牛大爷跪下来,牛大爷也会跪下来吗?”
牛大爷的脸已红得像茄子,脾气却偏偏发不出来。
派头这么大的女人居然对你笑了笑,你怎么还能发脾气?
看到牛大爷真的像是条牛般怔在那里,欧阳美的眼睛已亮了,把手里的折扇摇了摇,人也跟着摇了摇,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全身的骨头好像已变得没有四两重。
牛大爷瞪着他,要看看他说什么。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掏出一大锭黄澄澄的金子,摆在桌上。
欧阳美活了五六十年,总算不是白活的。
他已懂得在这种女人面前,根本就不必说话。
他已懂得用金子来说话。
金子有时也能说话的,而且比世上所有的花言巧语都更能打动女人的心,尤其在这种女人面前.也只有金子说的话她才听得懂。
他用手指在金子上轻轻弹了弹,张好儿的眼波果然瞟了过来。
欧阳美笑了,对自己的选择很得意。
他选的果然是最正确的一种法子。
谁知张好儿只瞧了他一眼,就又昂起了头。
欧阳美道:“这锭金子说的话,张姑娘难道没有听见么?”
张好儿道:“它在说什么?”
欧阳美摇着折扇,笑道:“它在说,只要张姑娘点点头,它就是张姑娘的了。”
张好儿眨眨眼,道:“它真的在说话?我怎么没听见呢?”
欧阳美怔了怔,又笑道:“也许它说话的声音还嫌太轻了些。”
世上若还有比一锭金子说的话声音更大的,那就是两锭金子。
欧阳美又掏出锭金子放在桌上,用手指弹了弹,笑道:“现在张姑娘总该听见了吧?”
张好儿道:“没有。”
欧阳美的眉也皱了起来,咬咬牙,又掏出了两锭金子。
金子既然已经掏了出来,就不如索性表现得大方些了。
欧阳美的确笑得大方得很,悠然道:“现在张姑娘想必已听见了吧?”
张好儿道:“没有。”
她回答得简单而干脆。
欧阳美的表情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失声道:“还没有听见?四锭金子说的话连聋子都该听见了。”
张好儿忽然摆了摆手,站在她身后的小姑娘也拿了四锭金子出来,摆在桌子上。
这四锭金子比欧阳美的四锭还大得多。
张好儿道:“你是不是聋子?”
欧阳美摇摇头。
他还弄不懂张好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好儿淡淡道:“你既然不是聋子,为什么这四锭金子说的话你也没有听见呢?”
欧阳美道:“它在说什么?”
张好儿道:“它在说,只要你快滚,滚远些,它就是你的了。”
欧阳美的表情看来已不像是被一根针刺着了。
他表情看来就像是有五百根针一齐刺在他脸上,还有三百根针刺在他屁股上。
牛大爷忽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就连田思思也不禁暗暗好笑,她觉得这张好儿非但有两下子,而且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
女人若看到女人在折磨男人时,总会觉得很有趣的,但若看到别的女人被男人折磨时,她自己也会气得要命。
男人就不同了。
男人看到男人被女人折磨,非但不会同情他,替他生气,心里反而会有种秘密的满足,甚至还会觉得很开心。
牛大爷现在就开心极了。
比起欧阳美来,张好儿总算还是对他很客气,说不定早已对他很有意思,只怪他自己用错了法子而已。
幸好现在补救还不算太迟。
“只要有钱,还怕压不死这种女人?”
牛大爷的大爷派头又摆出来了,挺起胸膛,干咳了两声,道:“像张姑娘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将区区几锭金子看在眼里。”
他拍了拍胸膛,接着又道:“无论张姑娘要多少,只管开口就是,只要张姑娘肯点头,无论要多少都没关系。”
这番话说出来,他自己也觉得实在是豪气如云。
张好儿的眼睛果然向他瞟了过来,上上下下的瞧着他。
牛大爷的骨头都被她看酥了,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早摆出大爷的派头来,让这女人知道牛大爷不但舍得花钱,而且花得起。
张好儿忽然道:“你要我点头,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这女人倒还真会装蒜。
牛大爷笑了,乜斜着眼,笑道:“我想干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
张好儿道:“你想要我陪你睡觉是不是?”
牛大爷大笑道:“张姑娘说话倒真爽快。”
张好儿忽然向外面招招手,道:“把金花儿牵过来。”
金花儿是条母狗,又肥又壮的母狗。
张好儿柔声道:“无论牛大爷要多少,只管开口就是,只要牛大爷肯陪我这金花儿睡一觉,无论要多少都没关系。”
欧阳美忽然大笑,笑得比牛大爷刚才还开心。
牛大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连青筋都一根根凸起。
季公子一直背着双手,在旁边冷冷的瞧着,这时才施施然走过来,淡淡道:“其实两位也不必生气,张姑娘既然看到我在这里,自然是要等我的。”
他摆出最潇洒的架子,向张好儿招了招手,道:“你还等什么,要来就来吧。”
张好儿忽然不说话了。
每个人都以为她要说出很难听的话来时,她却忽然不说话了。
因为她知道,无论说多难听的话,也没有像不说话凶。
这简直可以气得人半死,气得人发疯。
季公子不但脸已发红,连脖子都好像比平时粗了两倍,刚才摆了半天的“公子”派头,现在已完全无影无踪。
最气人的是,张好儿虽然不说话,他却已知道张好儿要说什么。
更气人的是,他也知道别人都知道。
张好儿看看金花儿,又看看他,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就好像拿他们当做天生的一对儿。
季公子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怒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说!”
张好儿偏不说。
金花儿却“汪”的一声,向他窜了过去,还在他面前不停的摇尾巴。
季公子大怒道:“畜牲,滚开些。”
金花儿“汪汪汪”的叫。
季公子一脚踢了过去,喝道:“滚!”
金花儿:“汪!”
牛大爷忍不住大笑,道:“这人总算找到说话的对象了。”
又有个人悠然道:“看他们聊得倒蛮投机的。”
季公子连眼睛都气红了,连说话的这人是谁都没看到,“呛”的一声,剑已出手,一剑刺了出去。
忽然间一双筷子飞来,打在他手背上。
他的剑落下去时,金花儿已一口咬住他的手,重重咬了一口。
季公子的人已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全身都已被冷汗湿透。
他已看出这双筷子是从哪里飞来的。
金花儿衔起筷子,摇着尾巴送了回去,它好像也知道这双筷子是谁的。
每个人都知道,但却都几乎不能相信。
季公子的剑并不慢,谁也想不到张好儿的出手居然比这有名的剑客还快。
张好儿只是皱了皱眉头,她身后已有个小姑娘伸手将筷子接了过去,道:“这双筷子已不能用了。”
张好儿终于说话了。
她轻轻拍着金花儿的头,柔声道:“小乖乖,别生气,我不是嫌你的嘴脏,是嫌那个人的手脏。”
× × ×
这也许就是张好儿比别的女人值钱的地方。
她不但懂得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也懂得对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
最重要的是,她还懂得在什么时候不说话。
田思思已觉得这人实在有趣极了。
她一直不停的在笑,回到房里,还是忍不住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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