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名已动江湖,三秀并起独称神剑;情生难自抑,鸳鸯同命本是连心
2019-07-05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时约三更,客栈里的人都睡了,客栈外忽有八骑急驰而来,每匹马都跑得口角白沫横飞,想是马主因有急事赶路,也顾不得牲口了。
  马到客栈便倏地停住,其中一人说道:“便是这家了。”
  另一人说道:“客栈里灯火俱无,想必都睡了,老赵,你去敲门吧。”
  又有一个女子说道:“还敲什么门,大家一起越墙而入好了。”
  那人便道:“这样也好,反正小弟现在心急很得,也顾不得这些了,老赵,你在这里看守着牲口,我们走吧。”
  说完话,七人几乎是同一动作,几乎全是极快的身手,飕地一声,从马匹上就飞身而出。
  七人在屋顶上,以极快的身法,盘旋了一周,找到镖车停放的院子,飘然而下,全然没有一丝声音,显见这七人俱是武林高手。
  其中一人伸手敲了敲房门,幸好那史胖子因为前夜生了事故,正自心中焦忽,不能成眠,闻声急忙披衣起床,打开房门一看,不禁大喜道:“总镖头,你居然来得那么快呀。”
  那人正是“武威镖局”的总镖头,九宫连环剑王锡九,闻言说道:“我听得镖旗被拔,心里急得一塌糊涂,连夜便赶来了。”
  他又说道:“我的师兄武当四子和东方堡主兄妹,恰好也在镖局,听说这镖旗乃一女子所拔,而这女子又是与熊倜同行的,也陪着我连夜赶来,现在废话少说,你赶快去将那女子唤来,我倒要看看她是什么人物,竟敢拔我们武当山的镖旗。”
  史胖子一听,居然惊动了这许多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心中也自打鼓,连忙说道:“各位先请房里坐,我马上去叫她来。”
  原来自从熊倜溜出飞灵堡后,东方瑛竟哭了好几天,峨嵋双小又在旁边敲边鼓,说熊倜实在如何如何不应该,一定要找他回来问个明白。
  东方瑛便磨着东方灵,她一定要她哥哥陪着她去寻找熊倜,东方灵心里也想找回熊倜,将自己对朱若兰的心意说明,这几日来,若兰和东方灵已情愫暗通,只不过大家都羞于启口而已。
  于是东方灵这才带着东方瑛,离开飞灵堡,四处打听熊倜的下落,但熊倜这时正在流浪之中,江湖人物如何知道。
  他们寻找了许久,也未见到熊倜的下落,东方灵忽然想起,武当四子曾坚约熊倜到武当山一游,也许熊倜是到武当山去了。
  于是他们兄妹二人,又启程入鄂,他们走得自比熊倜要快,到了武当山,见了四仪剑客,都说不知道熊倜的下落,东方瑛便着急起来,怕熊倜可能遭了别人的毒手,还是武当四子极力劝慰她说熊倜一身绝技,又有谁能轻易伤得了他。
  他们在武当山歇了几天,四仪剑客说要去找王锡九,他们一想王锡九坐镇鄂中,消息必然灵通,便也跟着去了。
  无巧不巧,他们刚到武威镖局,那史胖子遣去送信的趟子手老赵便也到了,将在鄂城发生的事,如何如何一说,武当四子和王锡九齐都大怒,东方兄妹一听此事竟是熊倜同行之人所为,而且还是个女子,东方瑛比谁都生气,连夜便赶来了。
  这里且说史胖子,他匆忙穿好衣服,跑去熊倜和夏芸所住的跨院,又不敲夏芸的门,便去敲熊倜的,刚走到门口,熊倜已推门而出。
  原来熊倜这夜也没睡,王锡九等人在房上盘旋之际,虽然绝无脚步之声,但熊倜听觉异于常人,他们衣袂带风之声,已被熊倜听见,而且还听出不止一人,并还俱是武林中极佳的身手。
  熊倜心里:“这几人的轻功,都已登堂入室,想这鄂城小小的地方,怎会有许多好手,一定是武威镖局的总镖头带人来了。”
  于是他也穿上衣服,果然,史胖子沉重的脚步声便走来了,熊倜推门而出,说道:“是贵镖局的王总镖头了吗,怎么还有别人呢。”
  史胖子心忖:“这熊倜果然厉害,竟已知道了。”便说:“除了王总镖头之外,还有武当四子,和出尘剑客东方灵兄妹,果然不出我所料,此事闹得大了,只怕不可收拾呢。”
  熊倜听说东方灵兄妹来了,也吃了一惊,他心想:“这么却难办了,我若管这事也不好,不管,又怎放得下夏芸。”
  他们这里的说话之声,和史胖子沉重的脚步声,却也被房中的夏芸听到,她本未脱衣就寝,此时走了出来,眼角朝熊倜一瞪,冲史胖子冷冷地说:“王总镖头,来得倒真快呀。”
  熊倜走上一步,刚想说话,夏芸又说道:“听说还有别人同来,那样更好,反正不论多少人,我总一个人接住便是了。”
  史胖子说道:“夏姑娘真是快人快语,那么就请姑娘跟着我来吧。”
  夏芸望也不望熊倜一眼,跟着史胖子便走,其实她是多么希望熊倜能跟着他,保护着她,她倒不是惧怕,只是渴望着那一份温暖的力量罢了。
  但是她回头一望,熊倜并没有跟来,她强忍住眼泪,想道:“好,这样也好,他不来就算了,以后我永远不要见他了。”
  走到院中,王锡九及东方兄妹,武当四子已站在院中,王锡九一见史胖子带着一个女子同来,就知是正主儿到了,越前几步,朗声说道:“在下便是武威镖局的王锡九,姑娘想必是雪地飘风了,只是敝镖局和姑娘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姑娘为何拔了敝镖局的镖旗,还请姑娘指教。”
  夏芸一看竟有那么多人站在院中,心里一横,说道:“什么也不为,我就是看不顺眼,想领教领教你的武当剑法。”
  院中诸人,闻言俱都大怒,心想这姑娘怎地不讲理,武当四子里,凌云子年纪最轻,才三十出头,脾气也最躁,轻飘飘一闪身,已掠在王锡九前面,冷笑道:“原来你是想见识我们的武当剑法,那容易得很,只管动手便是了。”
  夏芸冷冷地说道:“你是什么人,姑娘找的可不是你,你要动手,也容易得很,不过要等我先领教了姓王的高招,再来收拾你。”
  她话越讲越不客气,连一向脾气最好的东方灵,闻言也是作色,东方瑛见她年轻貌美,月光下看着,衣袂飘飘,竟如广寒仙子,心想:“怪不得熊倜跟她在一块儿,原来她这么美。”
  东方瑛心里又妒又怒,一个箭步,窜到前面去,夏芸又冷笑道:“你们还有多少人,干脆一齐上来吧,省得一个一个地费事。”
  王锡九怒喝道:“收拾你这种黄毛丫头,还用得着别人费事。”
  他盛怒之下,已不再客套了,撤出长剑,便要动手。
  忽地东方灵沉声说:“王兄且慢动手,我还有几句问她。”
  说着他缓步走到前面来,朝夏芸一拱手,朗声说道:“这位姑娘请了,在下是江苏虎丘飞灵堡的东方灵,这是舍妹东方瑛,姑娘和武当山的纠纷,我们也无权过问,更不会和姑娘动手,这请姑娘放心,只是在下却有一事要请教姑娘。”
  夏芸见东方灵气度从容,一点也没有盛气凌人的样子,而且讲话甚是和气,心想:“怪不得出尘剑客名动江湖,今日一见,果然是与众不同。”便也说道:“堡主只管说便是了。”
  东方灵道:“听说姑娘和熊倜本是同伴,不知姑娘和熊倜是何关系,那熊倜现在何处,在下有些事,要和他说。”
  夏芸一听熊倜,又是柳眉倒竖,恨声说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我和他萍水相逢,一点关系也没有。”
  东方灵听了,微微一愕,随即说:“这就是了,我和姑娘虽是素昧平生,不过我看姑娘也不像是个为非歹之人,今日之事,实是错在姑娘,依我愚见,姑娘最好还是将镖旗送回,我东方灵担保武当派的道兄,也不会难为你一个小姑娘。”
  东方灵在武林中,地位极高,故此他才讲出这些话,也是一番好意,哪知夏芸却丝毫不领情,说道:“堡主的话既然问完了,就请站过一边,我不管谁对谁错,今天是定要向武当派讨教的。”
  她在熊倜那里,受了一肚子委屈,现在却都发泄在这里,东方灵也有些生气,微一叹气,便走开了,他知道夏芸武功再高,在武当四子手里,也讨不了好去,定要吃个大亏。”
  东方瑛也跟了过去,悄声说道:“那熊倜一定还在店里,你去找找嘛。”
  东方灵皱眉说道:“黑夜之中,我怎能在人店中乱闯,我想他一定还不会走,我们总找得到的,你先别着急。”
  这边九宫连环剑王锡九,已将剑撤在手中,转身对史胖子说道:“你关照店家,叫住店的客人不要随便出来乱闯。”
  史胖子应声出去了。
  王锡九说道:“就请姑娘亮兵刃动手,我们话也不必多说了,还是手底下见个真章吧。”
  夏芸更不答话,伸手向身边挂着的袋子一摸,摸出一团银色的圆球,她随手一抖,竟是条极长的银鞭,原来她是个女孩子,人又爱美,软兵刃不便缠在腰上,便放在身旁的镖袋里。
  王锡九见她兵器已亮出,便说道:“快动手吧,看你是个姑娘,先让你三招。”
  夏芸娇喝道:“谁要你让,你若不动手,我也不动手。”
  王锡九喝一声:“那么小心了。”长剑一抖,挽起斗大个剑花,剑势忽地一偏,斜斜地刺问夏芸的左肩,这招是武当剑法里,最基本的一式,剑式本应直点前胸,王锡九到底是正派出身,怎能向女孩子前胸点去,故此稍稍一偏,刺向左肩。
  夏芸微一倾身,掌中的银鞭,宛若灵蛇反噬,倏地活了起来,鞭头一抛一点,一招“龙卷风飞”连消带打,带起一法银茫,直找王锡九的锁腰穴,竟是“狂飏鞭法”里的绝招。
  王锡九咦了一声,喝道:“你是宝马神鞭萨天骥的什么人。”
  夏芸道:“谁认识萨天骥呀。”
  王锡九口中说话,手里不闲着,剑式一吞一吐,随即使出武当山的镇山剑法“九宫连环八十一式”,只见剑光如虹,招招俱是连消带打的妙着。
  夏芸手底也自不弱,长鞭风声虎虎,直如同狂飏龙卷,声势惊人。
  兵经所云,兵刃中剑虽为百兵之祖,但武林中人动招过手,讲的是“一寸长,一寸强。”王锡九碰着这种外门兵器,便吃亏在兵器太短,常遇险招,只得全神贯注,凭着精妙的招式,以及丰富的经验,来补其不足,才不致吃亏。
  两人身形都极快,幌眼便已走了二十余个照面,王锡九心里不禁急躁道:“怎地这女子如此了得,我成名江湖多年,今夜若不能胜得这无名的小姑娘,岂不要被人笑死。”
  他心神一分,便落败象,夏芸一连几下绝招,逼得王锡九步步后退,她得理不让人,轻啸一声,“海拔山摇”、“云如山涌”,鞭影漫天,带着遍地耀眼的光茫,直取王锡九。
  王锡九连遇险招,逼不得已,剑式一挺,想从鞭影中欺身进去,夏芸冷笑一声,手腕一用力,长鞭回带,平扫头顶,王锡九退步仰身,饶是这样,右耳仍被鞭梢带着一点,火辣辣的生痛。
  夏芸长鞭一收,冷笑说道:“武当的剑法,我也领教了,也不过如此。”她又自身旁袋中,掏出一物,却是那“九宫连环旗”,她随手抛在地上,说:“这玩意你们拿去,我才不要呢。”
  王锡九满脸通红,羞愧地站在那儿,东方灵心中暗自吃惊,想不到这女子竟胜得了在鄂中久负盛名的王锡九。
  武当四子亦是又惊又怒,凌云子闪身出来,说道:“姑娘端的好鞭法,只是武当派的剑法,要看在谁手中使,若在贫道的手上,二十招内,我若不叫姑娘认输,我就跪下磕头。”
  原来凌云子天份极高,武当诸子里,以他的剑法最是厉害,再加上他刚才在旁边留心夏芸的鞭法,觉得雄厚有余,细腻却不足,看上去声势甚是惊人,但破绽仍多,而且夏芸内力不足,更是使用这种鞭法的大忌,所以他才说二十招里叫夏芸落败。
  夏芸听了,心里却不服气,冷笑:“打车轮战不要找借口,要上就上吧。”
  凌云子说:“我是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人外有人,不要卖狂。”
  夏芸喝道:“你少啰嗦。”长鞭原式而起,又是一招“云如山涌”。
  凌云子侧身一欺,左手伸指如戟,直点夏芸的“肩井穴”,右手反撤长剑。
  他避招、侧身、进击、撤剑,几乎是同一动作,干净利落,漂亮已极。
  东方灵在旁暗暗喝采,心想这凌云子果然名不虚传,身法实是惊人。
  凌云子鹤衣玄冠,衣襟飘飘,长剑随意挥出,潇潇洒洒,硕长的身形围着夏芸直转,夏芸的长鞭攻远不攻近,竟使不出招来,威力大大地减弱了。
  夏芸的武功,本也是一等一的身手,但此刻被凌云子一招制先,只觉得缚手缚脚,她心里暗自吃惊,想道:“怎地同一剑法,到了他手里,却是如此不同,只怕二十招里,真要落败了。”
  她极快地挪动着身子,想挽出凌云子的圈子,幌眼十几招过去,她想道:“只要我二十招里不落败,便算胜了,想他有言在先,总不好意思还打下去吧。”
  忽地凌云子横着一剑,剑身平着拍来,夏芸一愕,心想哪有这样进招的,但仍然脚下变步,“倒踩七星”,往后猛退,哪知凌云子如影附随,长剑仍然横在面前,她一急,鞭身回带,左手变掌为抓,伸手想去夺剑,凌云子厉喝一声:“躺下。”忽地左手捏着剑尖,直点“筋麻穴。”
  夏芸再也想不到他会施出这等怪招,避无可避,右胁一麻,长鞭当地掉在地上,人也倒了下去。
  这一刹那,她脑海里想起许多事,她想自己真是求荣反辱,自己以为以自己武功已是少有敌手了,哪知二十招内就败在别人手里。
  熊倜的话,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像你这样的脾气,早晚要吃大亏……”
  她现在多想熊倜能在她身边,保护着她,她觉得熊倜是她所唯一能依靠的人了。
  凌云子慢慢地将剑收回剑鞘里,转眼一望东方灵,东方灵也自含笑望着他。
  东方瑛见夏芸负伤倒地,到底同是女子,物伤其类,而且她听说夏芸和熊倜中间实无瓜葛,气已消了大半,此时她走上前去,俯身问卧在地上的夏芸:“你伤的不要紧吧。”
  夏芸凄惋地摇摇头,此时她又悲又怜,满腔豪气,走得无影无踪。
  凌云子回头向丹阳子问道:“这位姑娘应该怎么发落。”
  凌云子道:“这个女子冒犯‘九宫连环旗’,照理讲该将她废了。”
  夏芸听了,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她此刻生死伤废,都握在别人手里。
  丹阳子又接着说:“不过姑念她年幼无知,现又负了极重的内伤,权将她带回武当山去,罚她在祖师神像前,当众叩头认错。”
  东方灵心中暗思道:“人言武当四子最是难缠,此事果真不虚,人家已经受了伤,还要带人家到山上去磕头。”
  凌云子见夏芸含泪仍然半卧在地上,心中也觉不忍,他火气虽大,心肠却软,摇了摇头,叹气说道:“其实我也不愿伤你,只是我那招‘阳灭阴生’威力太大,对方越是闪避,越见威力,你不明其中诀要,便妄自闪避,故此受了内伤。”
  夏芸只觉胁间阵阵作痛,挣扎着想爬起来,又浑身无力。
  凌云子又道:“你跟我们回武当山去,内伤也可速愈,不然普天之下,能医得了这种撞穴之伤的人,恐怕甚少之又少。”
  夏芸眼含痛泪,呻吟道:“我就是死了,也不跟你们一起去。”
  东方瑛心里看得难受,也帮着说:“各位就饶了她吧!”
  丹阳子正色说道:“这等事关系着武当威名,贫道也作不得主,还得要回山去,请掌门师尊亲自发落,不过我保证不会难为她就是了。”
  东方瑛见他不答应,小嘴一嘟,气得只管站到旁边去了。
  这时已近五鼓,晓色已起,众人正想结束这件事,忽地眼前一花,一条鬼魅似的影子,轻飘飘地自眼前飞过,倏然而灭。
  大家再一看,地上的夏芸却已不知去向了,他们俱是武林中顶尖儿的脚色,此刻竟然当着他们面前,丢了个活人,各各心中俱是又惊又怒。
  丹阳子干咳了一声,说道:“这人身法之快,我走遍江湖,实还未曾见过,只不知道此是何人,有这样玄妙的身法,而又和武当为敌。”
  东方瑛紧系黛眉,说:“看他的身法影子,我想一定是熊倜。”
  丹阳子低低地念了两声:“熊倜,熊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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