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清秋飘冷雨,一抔黄土佳人归宿;武林传飞柬,飞灵堡里快聚英豪
2019-07-03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哪知武胜文面不改色,冷冷地说:“不错,我武胜文是败在阁下的掌下,怎会再忝颜上来跟阁下比武。”
  群豪一齐更奇,暗忖道:“你不上来比武,跑上台来又为是什么呢。”
  武胜文仰天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没有一点“笑”的味道,听起来只觉得如枭鸟夜啼,凄厉已极。
  子母金梭武胜文说道:“可是我这次上来,却为的是替我的一个好朋友报削足之仇。”
  他此话一出,群豪齐都哄然,那汉子也自面上变色。
  武胜文目光一冷,指着那汉子说道:“各位知道此人是谁吗?他就是……”
  他话未说完,那汉子双掌一错,右手刷地一掌,当头拍去,左手并指,疾点胸坎的“幽斗”重穴。
  他一招两式,出手如风,武胜文刷地大仰身,堪堪避过此招,但嘴里的话,却被逼了回去。
  那汉子喝道:“好朋友要动手就动手,别多废话。”手底下连环用掌,着着都是杀手。
  蓝大先生站在一旁,倒僵住了,他自不能和子母金梭武胜文一齐动手,只得走下台去,主棚群侠一齐站起身来,朝他招呼着,但他微一抱拳,却又走回西棚,并不走到主棚中去。
  展翅金鹏说道:“今日真是怪事层出,连我老头子都有点糊涂了,怎么好好的武胜文又替人报起仇来,这蓝大先生显然是认得这汉子,怎么也不走过来跟我们哥儿几个聊聊。”
  台上此刻的这场比斗,又和方才大不相同,两人全是进手招数,而且招招都向致命之处下手。
  东方灵微微苦笑,刚刚他才说过“以武会友”,“点到为止”,“不得寻仇”,但马上就有人拼起命来,此情此景,他势又不能出头劝解,是以他只有摇头作苦笑之状。
  两人瞬即拆了数十招,武胜文一派拼命的打法,那汉子见不易取胜,忽地断喝一声,掌法一变,却不再是“劈挂掌”。
  他掌法一变,丹阳子、东方灵、上官予三人齐声惊哦了一声。
  丹阳子抢着说:“原来此人竟是‘崆峒’门下,使的居然是‘崆峒’的镇山掌法‘断魂掌’。”
  原来“武当”、“崆峒”、“峨嵋”、“昆仑”、“点苍”,乃是内家的五大宗派,是以那汉子一出手,丹阳子便能认出是“崆峒”所传。
  展翅金鹏拍案说道:“我倒想起一人,以此人的年纪、功力看来,他一定就是‘崆峒’的后起高手,天阴教的龙须坛主单掌断魂单飞了,怪不得武胜文拼命,他的师兄银钩孟伯超便是伤在此人手下。”
  出尘剑客面如凝霜,说道:“想不到天阴教居然跑到飞灵堡来撒野了,说不得小弟今日也要出手了。”
  原来此人正是天阴教下龙须坛坛主单飞。
  天阴教在江湖上罗致人材,不遗余力,龙须坛更是职责所在,是以单飞一听飞灵堡主以武会友,为妹择婿,便跑了来,一则是乘机网罗人才,再则却是想凭着自己的一身艺业,技压群雄,只要自己能娶得东方灵的妹妹,那么连出尘剑客都成了天阴教的人了。
  但他知道若先说出自己的行藏,绝对不能成事,是以隐着身份,想到了已成事实的时候,再说自己的身份。
  哪知道子母金梭武胜文,听他手下的人拉他入教,又说出他的来历,他可不同于先前被他打倒的几人,大怒之下,竟不顾一切地又上了台来。
  单掌断魂盛怒中,施展出“崆峒”绝学“断魂掌”,将子母金梭逼得没有回手之力,眼看就要丧在他的掌下了。
  哪知道主棚上,飞掠而去一条极快的身影,曼妙在空中微一转折,头下脚上,刷地一掌,硬生生地将两人分开。
  四座群豪见了这绝顶轻功,轰然喝起彩来,单飞被他先声所夺,倏地停手一看,却原来是个文质彬彬的年青人。
  单掌断魂不由大怒,喝道:“这算什么意思,阁下硬架横梁,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
  那人微微一笑:“在下熊倜,原是无名小卒,怎能和阁下,名扬四海的单掌断魂单坛主相比。”
  单飞一听“熊倜”两字,已然色变,再听他一语喝破自己的所藏,更是面色如土。
  熊倜这一亮轻功,一报万儿,四座群豪,却高声喝起彩来,先前在客栈中跟熊倜吹牛的那个圆脸汉子,一伸舌头,说:“好家伙,原来熊倜就是他呀,可真有两下子。”可是一听另外一个竟是天阴教下新扎起的单掌断魂,头一缩,又说不出话来了。
  熊倜朗声道:“在下原不拟来淌这趟浑水,只不过见不得天阴教下在飞灵堡撒野,也想领教阁下的断魂掌罢了,正如阁下所说的‘要动手就动手’,我们也不必多废话,就请阁下赐招吧。”
  单飞生性本也极傲,但熊倜比他更傲,三句没说完,就要动手,单飞气往上撞,喝道:“好极了,我单某人倒要看看阁下有什么功夫。”
  两人剑拔弩张,展翅金鹏叹道:“真是英雄出少年,这位熊少侠不说别的,单只这份轻功和胆气,就叫我老头子佩服得很。”
  峨嵋双小里的徐小兰朝东方瑛一挟眼,娇笑着道:“亏好你没有和人家动手,要是真动上手,今天你的苦头就算吃定了。”
  东方瑛也反唇道:“我打不过人家就算了,不像你,打不过人家的时候,就赖着要你那位好师哥帮忙。”
  原来这徐小兰和她师兄孤峰一剑边浩,已生情愫,是以东方瑛才这样说来笑她,谷小静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徐小兰却老到得很,一点也不动声色,连脸都不红一红,原来她早被人家取笑惯了。
  子母金梭自问艺不如人,黯然走下台去,熊倜微一拱手,便要动手,突地“当,当”远处传来几下极奇异的锣声,单掌断魂单飞听了面色骤变,拱手说道:“在下今日突有要事,不能领教阁下的高招,青山不改,只好改日再奉陪了。”
  话未说完,脚尖一顿,三起三落竟使出“蜻蜓三抄水”的绝顶轻功,如飞而去。
  他这一走,群豪俱都愕然。
  熊倜也是一愕,但似随即会过意来,他怕惹出别的是非,微一作势,身形如长虹经空,掠回主棚,群豪又哄然叫起好来。
  朱若兰见熊倜如此身手,笑得嘴都合不拢来,东方灵也笑道:“想不到你轻功如此好,只怕……”
  展翅金鹏一伸拇指,接口说道:“只怕今日武林中轻功能胜得过熊少侠的,没有几个人了。”
  展翅金鹏亦以轻功闻名江湖,此看见了熊倜之轻功,亦不禁自叹不如。
  东方灵忽似想起一事,走出棚去转了一转,回来笑道:“那位蓝大先生真是个奇人,行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飘然一现影踪,此刻已走到不知去向了,小弟在西棚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有了方才的几场比斗,四座群豪,一个也没有再出手的了,但是大家笑语共饮,多半都是以这二次出现江湖的熊倜为话题。
  那圆脸汉子此刻又指手划脚地吹起牛来。
  夜色渐满,好戏已散,酒足饭饱,这些江湖上的豪客,虽是动不动就玩命的朋友,但是在飞灵堡里,却也不敢滋事,而且经过方才那一番阵仗,谁也没有再提“招亲”的事了。
  这一场群雄快聚,总算没有出什么太大的岔子,但是熊倜心中却生起几个问题,那蓝大先生如何匆匆一现?那单掌断魂为何一听锣声便走了?那锣声是不是代表着天阴教主夫妇已到苏州?若真是他们前来苏州,又为的何事?这些问题一时却也得不到答案。
  东方瑛笑语欢然,徐小兰、谷小静不时打着趣,熊倜垂头沉思着,抬起头来,却见棚中已空荡荡地没有多少人了。
  群豪陆续散尽,东方灵亲自送到庄门,最后四仪剑客和太湖的展翅金鹏上官予也要走了,出尘剑客再三地挽留他们在飞灵堡歇个两天,但上官予急于回去,四仪剑客也另有事,都要连夜赶着回去,东方灵见挽留不住,只得罢了。
  此时虽刚刚起更,但夜色已是甚浓,东方灵站在堡前的小桥上,望着群豪身影逐渐消失,终于仍然是一片黑暗。
  他默然伫立在那里,心中生出许多感慨,一种欢聚后突生的寂寞,使他生出了莫名的惆怅,他暗自在感怀着。
  许多年来,他以他忠诚和慷慨的个性,以及过人的武功,在江湖上建立了威名,“出尘剑客东方灵”在武林中几乎已取代了昔年的武当掌教“妙一真人”的地位,但仍然是寂寞的。
  跟随在他后面的,永远是一群附和他的,甚至阿谀他的人们,使他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但这感觉是空虚的。
  他渴望着友谊,但甚至是一份最普通的人都能得到的那种纯真的友谊,在他却是那么地困难,渐渐地,他变得孤独了,人们也在说着,出尘剑客是孤傲的人,于是人们离他更远了。
  他并未十分长成的时候,他父母就都去世了,他的亲人,只有他的妹妹,他以他的全心、全力去爱她,去维护她,但这份情感,并不能填补他心灵上的空虚,他渴望着一份能爱与被爱的情感。
  小桥下的流水,细碎而缓慢的流过,发出一种悦耳的淙淙之声,他想:“这多么像她说话的声音呀,那么地轻巧而缓慢……”
  他想着:“这难道就是我多年来渴望的情感吗,当她的目光,轻轻地掠过我时,我就会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充实,是多么温柔的目光呀,为什么我在别的女人身上,就觉不到这种温柔呢。”
  人类的感情,永远是难以解释的,千百年来,有许多人试着去了解,但又有谁能解释呢,这永远是个无法知道的谜。
  东方灵多年来所见到的女性,已经很多了,在他心里,从未曾激起过一片涟漪,但今天,他见到了若兰,这经受了无数摧残和磨难的女子,那一份幽怨的温柔,却使得东方灵倾倒不已。
  他慢慢走进堡里,一份情感使得他既喜悦,也忧郁,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应付它,他自思着:“我对她知道的是那么少,甚至连她是不是已经嫁了人都不知道。熊倜和我道义相交,将她托付给我,我又怎能将这份心意向他说出呢,他又怎能相信我对一个第一次相见的女子,会有这样的情感,若然他误会了,岂非将我当成一个乘人于危的恶徒。”
  他想着想着,已走进园里,这晚虽无月色,但星星极亮,房子里的灯光仍然通明,而且隐隐有笑语之声,他知道他们已早回来了。
  他走上台阶,束方瑛迎了出来,娇笑着说:“你怎么在外面耽了这么久,我们都等得急死了,那些人都走了吧。”
  东方灵笑着说:“其实他们早走了,只不过我在外面想着一件事……”
  他说到这里,一望若兰,恰恰若兰此时也在看着他,那种成熟的妇人所特有的温柔目光,使得东方灵的心头激然的起了一阵波浪,他纳纳地呆着了,目光再也舍不得移向它处。
  此时房里的人,每人心头都有一份心事,东方灵是恍然如在梦中。若兰被他的目光这么一看,她久历风尘,男人心中的事,任如何看不出来,此刻只觉心头鹿撞,不知是喜是惊。
  熊倜本就沉默,此时他在想着日后打算,对若兰和东方灵的情景,根本没有理会,东方瑛全神望着熊倜,心里只盼望着熊倜能对她一言一笑,别的事都不在她心上。
  只是房中却另有两人,她们旁观者清,看了心中却另有滋味。
  原来峨嵋双小却未曾回去,她们虽然全是一身武功,但终究是个女子,晚上行路甚是不便,东方瑛就留她们住下了。
  徐小兰还不大怎样,那谷小静却恨不得永远在飞灵堡住下才对心思,原来她对东方灵,早已一往情深,她和东方瑛本是手帕之交,两人时相过从,东方灵也将她当妹子般看待,虽然她貌美如花,但心中却未生过丝毫邪念,谷小静虽然如此,但她到底是个女儿家,怎能将心事告诉别人。
  她见到东方灵此刻如痴如呆的情形,心里也自有数,不禁暗暗为自己伤心,但她素性倔强,面上却不肯露出来。
  在这一瞬间,各人都在自己想着心事,谁也没有出声,徐小兰看得清清楚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只把房中的五人,都笑得脸红起来,东方瑛只当她在笑自己,红着脸不依道:“你笑什么,看我等会可饶你。”
  徐小兰听了,更是笑得弯下了腰去,说道:“哎呦!你们看这个人,人家又不是笑她,她自己做贼心虚起来了。”
  东方瑛顿着脚说道:“你还讲,你不是笑我,是笑谁呀!”
  徐小兰道:“你只当这房子里就只有你一个才好笑呀。”
  东方瑛脸上更是飞红,干咳了两声,说道:“你笑什么,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徐小兰喘着气说:“好,我说给你们听,从前有一个人呀……”熊倜始终都在愕愕得想着,他突然想起他的妹妹(他始终认为那跟着宝马神鞭萨天骥及奶妈夏莲贞而去的女孩子是他妹妹〕,他想着:“为什么我始终没有想起过她,可怜她此刻落在那恶徒手上,不知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他越想越气,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这一拍桌子,把房中的人,全惊得呆住了,徐小兰口中的话,也被惊回腹里,大家都惊异地望着熊倜,不知他为何突然生气了。
  东方瑛娇嗔道:“你这人怎么搞的,一会儿拍桌子,一会儿又笑了。”
  熊倜又觉失态,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徐小兰却又笑道:“人家在想着你呢。”
  东方瑛做着要打徐小兰的样子,说:“你这丫头,又在嚼舌头。”,心里却高兴已极,忍不住笑了出来,眼角一飘熊倜。
  熊倜低下头去。
  徐小兰又说:“喂,你别怕难为情呀,这有什么关系,我们这位大妹子还不是一天到晚想着你,都快想疯了。”
  东方瑛再是脸厚,也经不住徐小兰这样的打趣,嘤咛一声,跑到后面去了。
  熊倜这一惊,却非同小可,东方瑛对他的情意,他丝毫不知,此刻知道了,却不知怎生才好,他暗中思索着:“这真是出乎了意料之外,早知如此,我就不会将若兰姐送到此间,我现在心情如此,怎么消受得了她这番情意,一个应付不好,岂不又是麻烦,我和她相见仅仅两面,她又怎会对我如此呢,我虽然对她也没有恶感,但是经过若馨的变故,情感上的事,我已终生不想牵缠了。”
  各人坐了一会,心中各有心事,哪有心情谈话,各都安歇了。
  熊倜回到东方灵为他安排的房里,想了许久,觉得事已至此,惟有一走了之,本想留个字柬,但又苦无纸笔,只得罢了。
  他推开窗子,窗外星光仍亮,他知道这房子里所睡的,俱是身负绝艺的高人,只要稍有响动,便会被人知晓,但他自负“潜形遁影”轻功妙绝天下,全未任何作势,人已飘了出去。
  他施展起身法,极快的离开了飞灵堡,别说没有人看见,即使有人见了,也只是见得一条轻淡的影子,恍眼便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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