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埋
2020-04-24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二)

  凤娘只觉得手脚冰冷,一种出于本能的反应,使得她想找样东西来保护自己。
  她想到了那柄剑。
  她转身冲过去,手指还没触及剑柄,忽然听到一个人说:“那柄剑碰不得!”
  声音既冰冷又生涩,赫然竟像是从那口古铜棺材里传出来的。
  凤娘吓得全身都已僵硬,过了很久,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棺材里那个死人竟已站了起来,正在用一双水晶灯般闪烁光亮的眼睛看着她,一字字道:“除我之外,天下没有人能动那柄剑!”
  他的声音中带着种令人绝不能相信的慑人之力:“谁动,谁就死!”
  凤娘道:“你……”
  这人说道:“我不是死人,也不是僵尸。”
  他声音里又露出尖锐的讥讽:“有很多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可惜我还没有死。”
  凤娘舒了口气,忍不住问道:“这地方是你的?”
  这人道:“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凤娘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她想了想,又道:“我也没有到皇宫去过,可是我相信这个地方一定是比皇宫更漂亮。”
  这人忽然冷笑,道:“皇宫?皇宫算什么?”
  皇宫的华丽、帝王的尊贵,在他眼中看来,竟算不了什么。
  凤娘忽然鼓起勇气,道:“我有句话要问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告诉我。”
  这人道:“你问。”
  凤娘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沉默着,慢慢的转过身,去看挂在棺材外面的一幅对联!
  “安忍不动如大地,
  静虑深思似秘藏。”
  凤娘反复看了几遍,苦笑道:“我看不懂。”
  这人道:“这是地藏十轮经上的两句经文,地藏菩萨因此而得名。”
  凤娘吃惊的看着他,道:“难道你就是地藏菩萨?”
  这人缓缓道:“这两句话虽然是佛经上的,但是也包含着剑法中的真义。”
  他的眼睛更亮:“普天之下,能懂得这其中真义的,只有我一个人。”
  凤娘还在等着他回答刚才的问题。
  这人又道:“这里就是地藏的得道处,他虽然得道却决不成佛,而是常现身地狱中。”
  他的目光忽又黯淡:“这二十年来,我过的日子,又何尝不像是在地狱中。”
  凤娘道:“那么你……”
  这人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我不是菩萨,但是我的名字就叫地藏,其他的妳都不必知道,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
  凤娘不敢再问了。
  她已看出这人一定有段极悲惨的往事,他的身世来历一定是个很大的秘密。
  这人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仿佛忽然觉得很疲倦。
  凤娘正想问他:“是不是你要那瞎子送我来的?无忌的人在那里?”
  他却又躺入棺材,闭上眼睛,双手交叉,摆在胸口,连动都不动了。

×      ×      ×

  凤娘不敢惊动他。
  ——别人需要休息睡眠的时候,她从没有因为任何原因去惊动过任何人。
  她坐下来,眼睛看着这屋里两扇挂着织锦的帘帷的门。
  她很想出去外面看看,可是,这是别人的家。
  ——她从来没有在别人家里随便走动过,不管是谁的家都一样。
  她当然也不能就像这么样坐在这里耽一辈子。
  幸好瞎子又出现了。
  他掀起那织锦门帷走进来,只说了一个字:“请。”

×      ×      ×

  这个字就像是某种神奇的魔咒,让凤娘不能不跟着他走。
  门后是另一个梦境,除了同样华丽的布置外,还多了一张床。
  瞎子道:“从今天起,这间房就是你的,你累了,可以睡在这里,你饿了,只要摇一摇放在床头这个铃。随便你想吃什么,都立刻有人送给你。”
  他说的就像是神话。
  每个人都难免有好奇心,凤娘忍不住问:“随便我要吃什么?”
  她想到了逸华斋:“如果我想吃逸华斋的酱肘子呢!”
  瞎子用事实回答了她的话,他出去吩咐了一声,片刻后她要的东西就送来了。
  凤娘不能相信:“这真是从京城逸华斋买来的?”
  瞎子道:“逸华斋的酱肘子,已经不是真的,他们那个铁锅和原汁,已经被我用九千两银子买来了。”
  凤娘道:“苟不理的包子呢?”
  瞎子道:“在那里做包子的大师傅,多年前就已在我们的厨房里。”
  听起来这也像是神话,却绝对不是谎话,这至少解释很多本来无法解释的事。
  凤娘道:“我并不想知道苟不理的大师傅在那里,我只想知道无忌在那里?”
  瞎子道:“等到你应该知道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一片空蒙,也不知隐藏了多少秘密。
  凤娘没有再问。
  她是很懂事的女人,她知道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都要等待时机。
  如果时机未到,着急也没有用。
  但是她却可以问:“你为什么要花九千两银子去买个铁锅?”
  瞎子道:“我买的不是铁锅,是那一锅陈年的卤汁。”
  凤娘道:“我知道那锅汁很了不起,据说就算把一根木头放下去卤,吃起来也很有味道。”
  瞎子淡淡道:“我们卤的不是木头,是肉。”
  凤娘道:“你花了九千两银子,为的就是要买那锅汁来卤肉?”
  瞎子道:“是的。”
  如果是千千,她一定会问:“你们是不是想开家酱肉店,抢逸华斋的生意。”
  凤娘不是千千,所以她只问:“为什么?”
  瞎子道:“因为我的主人随时都可能想吃。”
  凤娘道:“你为什么不去买?”
  瞎子道:“因为就算是骑最快的马,昼夜不停的奔驰,也要二三十个时辰才能买得回来。”
  凤娘道:“你试过?”
  瞎子道:“只试过一次。”
  凤娘道:“那一次你就连那锅卤汁也买回来了?”
  瞎子道:“是的。”
  凤娘道:“只要是你主人想吃的,你随时都有准备?”
  瞎子道:“是的。”
  凤娘道:“如果他想吃……”
  瞎子冷冷道:“如果他想吃我的鼻子,我立刻就会割下来,送到他面前去。”
  凤娘说不出话了。
  瞎子道:“你还有什么事要问?”
  凤娘终于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问这些事。”
  瞎子道:“我知道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凤娘道:“你知道?”
  瞎子道:“你想问我,他究竟是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权力?”
  凤娘不能否认。
  她忽然发现瞎子虽然连眼珠都没有,却能看透她的心。
  瞎子道:“你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很温柔,很懂事,从来不会说让人讨厌的话,更不会做让人讨厌的事,为了别人你宁可委屈自己。”
  他居然也叹了口气,又道:“像你这样的女人,现在已经不太多了。”
  这本来是句恭维赞美的话,可是他的口气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惋惜。
  他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里,仿佛已看到了她本来的不幸。

×      ×      ×

  这瞎子第二次进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凤娘并不能确信是不是真的过了两天,这地方无疑是在山腹里,根本分不出昼夜。
  她只知道屋角那铜壶滴漏,已经漏出了二十几个时辰。
  她觉得很衰弱。
  因为她没有吃过一粒米,一滴水。
  虽然她知道只要摇一摇床头的铃,就可以得到她所想要的任何饮食。
  可是她没有碰过那个铃,这屋里任何一样东西她都没有碰过。
  虽然门没有锁,她只要掀开那织锦的帷帘,就可以走出去。
  可是她宁可耽在这里。
  因为她从来不愿做她明明知道做了也没有用的事。
  虽然她很温柔,很懂事,很能够委屈自己,可是她不愿做的事,也从来没有人能勉强她去做。

×      ×      ×

  瞎子仿佛又在“看”着她,可是这一次他也看不透她了。
  凤娘对他还是很温柔,很有礼,一看见他就站起来,道:“请坐。”
  瞎子没有坐,却掀起了门帷,道:“请。”
  凤娘并没有问他这次准备带她到那里去,对任何事她好像都已准备逆来顺受。
  她走出这扇门,就看见那个自称为“地藏”的白衣人已在厅里等着她。
  桌上摆满了丰富的酒菜,两个石像般站在桌旁的昆仑奴,手里托着个很大的金盘,堆满了颜色鲜艳,成熟多汁的水果,有并州的梨,莱阳的枣,哈密的瓜,北京的石榴,南丰的蜜橘,海南岛上的香蕉和菠萝蜜。
  他坐在饭桌旁,虽然没有站起来,态度却显得很和气,就连那双眼睛中利刃般闪动的光芒,都已变得温和起来。
  在这一刻间,他看来已不再是诡秘的僵尸,而是个讲究饮食的主人。
  他对面还有张铺着银狐皮垫的椅子,虽然是夏日,在这阴寒潮湿的地底,还是很需要的。
  他说:“请坐。”
  凤娘坐下来。
  摆在她面前的晚餐也是她生平从未见过这么丰盛的。
  白衣人凝视着她,缓缓道:“你是个很奇怪的人,无论谁在你这种情况下,都一定不会像你这么样做的。”
  凤娘笑了笑,道:“其实我什么事都没有做。”
  白衣人道:“你也什么都没有吃。”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如果不想吃,谁都不能勉强他,也无法勉强他。”
  凤娘道:“我也是这么想。”
  白衣人道:“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凤娘等着他说出来。
  白衣人道:“赵无忌并没有死,你迟早一定可以看见他的。”
  凤娘尽量在控制自己,在饭桌上显得太兴奋激动,是件很失礼的事。
  白衣人道:“我保证一定让你们相见,我一生中从未失信。”
  凤娘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什么话都没有再问。
  她举起了筷子。

×      ×      ×

  白衣人也像小雷一样,吃得非常少。
  凤娘吃得也不多。
  一个已经饿了两三天的人,骤然面对这么样一桌丰盛的酒菜,本不该有她这么样优雅和风度。
  她却是例外。
  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力量反抗别人,只有用她的意志。
  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尽量克制自己。
  白衣人看着她,目中带着赞赏之色,缓缓道:“你应该看得出我是个很好吃的人,但是我却不能吃得太多,而且时时刻刻都需要休息。”
  他语声停顿,仿佛在等着凤娘问他原因。
  凤娘果然适时问道:“为什么?”
  白衣人道:“因为我中了毒。”
  凤娘动容道:“你几时中了毒?”
  白衣人道:“几乎已经快二十年。”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悲愤而沮丧:“那实在是种很可怕的毒,这二十年来,时时刻刻都在纠缠着,每年我都要去求一次解药,才能保住我的生命,只不过我还是不能太劳累,更不能妄动真力,否则毒性一发作,连那种解药也无能为力。”
  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是个多么骄傲的人,现在居然对凤娘说出了他不幸的遭遇。
  这使得凤娘不但同情,而且感激,柔声道:“我想,这些年来你一定受了不少苦。”
  白衣人居然避开了她的目光,过了半晌,忽又冷笑道:“那解药并不是我去求来的,而是凭我的本事去换来的,否则我宁死也不会去求他。”
  凤娘虽然不知道他和萧东楼之间的恩怨,却绝不怀疑他说的话。
  白衣人目中又射出精光,道:“昔年我一剑纵横,杀人无算,仇家遍布天下,就是跟我没有仇的人,也一心想要我的头颅,因为无论谁杀了我,立刻就可以用我的血,染红他的名字。”
  他又在冷笑,道:“只可惜我绝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愿的。”
  凤娘现在终于明白,他时时刻刻都在像死人般的僵卧不动,并不是为了吓人,而是生怕毒性会忽然发作。
  他像死人般住在地下,以棺材为起居处,也并不是在故弄诡秘玄虚,而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踪。
  她忽然觉得这个人一点都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而且很可怜。
  因为他虽然没有死,却已等于被活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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